千与千寻
让这部电影热映真的好吗?我没有信心

吉卜力的天才们  作者:铃木敏夫

在《我的邻居山田君》的制作渐入佳境时,宫先生来到我的办公室说:“铃木,我想到一个新企划,叫《画烟囱的小玲》。”

他说故事发生在大地震后的东京,主角是名二十岁的女生,专门在澡堂的烟囱上画画。女生被卷入一场阴谋,闹得天翻地覆。敌对势力的头领是个六十岁的老头。我越听越觉得,那个老头的原型就是宫崎骏自己。最惊人的是,原本处于敌对关系的两个人竟然突破了年龄的差异,坠入爱河——这是何种异想天开的爱情故事啊!该拿这项目怎么办呢?我当时一心扑在《我的邻居山田君》上,根本顾不上其他,只能随口敷衍道:“那你就试着做下去吧。”这样便把他打发走了。

接下来的一年,宫先生便窝在自己的工作室二马力埋头绘制《画烟囱的小玲》的Image Board。

一九九九年,《山田君》的制作工作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我也稍微有了些闲暇。一天,我信步逛到吉祥寺的电影院,在那里看了当时非常火爆的《跳跃大搜查线》。

“天哪,这是什么玩意!”那部电影彻底震撼了我。表面上是一部喜剧风格的刑侦片,却将当今年轻人的心境、三观和行为模式刻画得淋漓尽致。我不由得感叹这才是“现代”啊。

就在这时,《画烟囱的小玲》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宫先生都快六十岁了,这样一个老人真能刻画出一个真实鲜活的二十岁的女孩吗?

我径直赶往二马力。那是我在宫先生开始筹备《小玲》之后第一次到访他的工作室。走进十二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只见墙壁上贴满了Image Board,没人知道总共有多少张。之前的作品做得都很匆忙,一部结束立刻投入下一部,所以他没有时间静下心来画Image Board。但这次有将近一年的准备时间,于是他画了一张又一张。画了这么多,一定很辛苦吧……可我没有多看这些画稿,直接跟他说了《跳跃大搜查线》。

“其实我今天看了一部电影,把当代年轻人的心思刻画得特别好。它让我深刻地意识到,只要是年轻导演拍的,无论他是否有意为之,都会在其作品中体现出时代性。”

宫先生一边听我说,一边迅速起身,开始一张接一张地揭下墙上的Image Board。然后,他把画纸摞在一起,当着我的面咚一声扔进了垃圾桶。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一幕。

“你的意思是这个项目行不通,对吧铃木?”

我没有直说,但他一定读懂了我的神情。接着,他突然说道:“为千晶拍一部电影吧。”

千晶是日本电视台电影部的吉卜力负责人奥田诚治的女儿,那一年恰好十岁。每年夏天,她都会来宫先生在信州的木屋玩,已经成了固定节目。我们几家人相处融洽,宫先生和我都很疼爱她。

“如果把千晶交给那样的父母培养,谁知道她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难道我们不应该为千晶拍一部电影吗?”

吉卜力的天才们

代替她的父母为她指明前路——说是多管闲事吧也没错,但这确实是宫先生的行事风格。

他还提出,要将“江户东京建筑园”设为故事的舞台。那是一座露天博物馆,收藏了江户时代以来的历史建筑,和吉卜力一样坐落在小金井市。我特别喜欢那座博物馆,去参观过几十次了。

《小玲》遭到了我的反对,宫先生心里憋着一股气,于是发动了精彩的反击。他料定,只要搬出千晶和江户东京建筑园,我就绝对不会提出反对。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酝酿了整整一年的项目,从零开始构思新的项目。并且,这一过程只花了五分钟。他的爽快和专注,真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剧情调整而崭露头角的无脸男

项目敲定之后,宫先生就开始构思情节了。

千寻和父母一起穿过隧道,到了一处貌似游乐园的荒凉之地,误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那里有一座“汤屋”,是八百万神灵泡汤治病的地方——

灵感来自NHK播出的纪实节目《故乡的传承》。节目中介绍了日本各地的传统节日和祭礼,宫先生和我每周都会看,还会热烈讨论。其中就提到了“神仙泡温泉来消除疲劳”的传说。

宫先生小时候总觉得澡堂是个神奇的地方。他说那时候偶尔才能去一次澡堂,天天盼望着大人带他去。泡在浴池里,看着墙上富士山的画,怎么都不觉得腻。

宫先生是那种凡事都从具体形象出发的人。大概在他的脑海里,《故乡的传承》中的神仙、江户东京建筑园里的澡堂和他童年的记忆都串起来了。汤屋的形象瞬间便丰满起来。

一年后,他完成了大约四十分钟的分镜。还记得当时恰逢黄金周,其他员工不上班,正是跟宫先生详谈的好机会。我一到工作室,宫先生就走过来说:“铃木,等你好久了!”他说后半段的情节已经构思得差不多了,要讲给我听。美术监督武重洋二和作画监督安藤雅司也在场。宫先生一边在白板上画图,一边说明后续的情节。

被汤婆婆夺走了名字的千寻努力工作,为了夺回名字而英勇战斗,并打倒了汤婆婆。然而,汤婆婆背后还有更强大的魔女,也就是她的姐姐钱婆婆。千寻一个人无力应对,好在有小白帮忙,两人合力打倒了钱婆婆。千寻夺回了名字,让变成猪的父母恢复了原样——

宫先生讲得激情昂扬,我却不为所动。不,说实话,我甚至觉得这剧情有点荒唐。但我不能直接说出来。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宫先生看懂了我的表情。

“怎么了,铃木,你不满意吗?”

遇到这种情况时,我必须立刻说点什么。于是我说道:“打完汤婆婆再打钱婆婆,故事就变长了。现在完成的部分已经有四十分钟了,按这个剧情的话,总共得要三个小时吧。”

我不过随口说说,却击中了宫先生的要害,他顿时慌了。宫先生不想像高畑那样,没完没了地做长篇电影。我于是乘势追击:“做成三小时也没关系吧。你的电影基本都是两小时左右,这次干脆做长点。现在决定的话,还可以延后上映时间。”

“我才不要呢。你知不知道这得做多少年啊?我要累死了!”

沉默片刻后,宫先生说:“啊!铃木,你记得这个吗?”说完,他画了一个戴着面具的神秘角色,既不像妖怪,也不像神仙。

“就是在桥栏杆上的那家伙嘛。”

“啊……就是那一大群神仙里的……”

这就是无脸男的雏形。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无脸男大闹汤屋的情节。构思时间也才不过三分钟,这份专注力真是太厉害了。

能火的是“无脸男版”

听完宫先生的叙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两种相互矛盾的想法。

新提案的确有趣。只不过,会不会有小观众透过无脸男看到心灵的阴暗面呢?甚至说不定有的孩子潜意识里总也忘不了这部电影,人格发展的过程中也会受到影响。在一部想拍给十岁孩子看的电影里安排这样的情节,是不是有点不妥呢……

另一种方案则是,千寻先打倒汤婆婆,再和小白联手打倒钱婆婆,这么一来便是通俗易懂的奇幻动作大片了。观众看完后的感想就是:“啊,真有趣。”仅此而已。之后的一两天里,观众也许还会想起电影中的场景,沉浸在电影的余韵里,但不久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活力充沛地去上学。也许娱乐电影本就应该这么简单明了……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宫先生催促我拿主意:“铃木,选哪个?你定吧!”选打倒汤婆婆的——话都到了嘴边了,可我最后还是下意识说了“选无脸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能彻底改变一部电影的走向,真让人心里七上八下啊。

宫先生说“好”,当场决定调整剧情。“这样就能控制在两小时左右了吧?”他又确认了一下,然后立刻着手绘制后续的分镜。

之后我一直在为应不应该制作这样一部电影而苦恼。说实话,我认为能卖座的是“无脸男版”。早在制作《幽灵公主》的时候,我就察觉到,单纯讲述惩恶扬善的故事已经吸引不了观众,娱乐电影也需要有哲学思想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回顾过去,直到战后的某个时期,日本电影的主题几乎都是贫穷与战胜贫穷。比如黑泽明导演的电影。类型虽多种多样,有武打片、刑侦片、爱情片等,但根本的主题都是贫穷。然而,日本经历了经济高速发展期,进入了全民中产的时代,贫穷已经不足以成为主题了。之后,日本又经历了泡沫经济的崩塌,很多人出现了心理问题。从二十世纪末开始,电影主题逐渐转变成了心理问题与如何克服心理问题。而《千与千寻》就诞生于这样的大环境下。

宫崎骏在潜意识中也察觉到了时代的深层次变化,也许优秀的电影导演都是如此敏感,所以他才构思出了无脸男这种象征内心阴暗面的角色。观众看到它时会感觉莫名其妙,但同时又会在意识深处感受到自身与无脸男的联系,越看越着迷。

电影导演宫崎骏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作品既有“积极向上”的一面,又有“少儿不宜”的元素。也许正因为《千与千寻》兼具娱乐性和哲理性,它才能得到社会各界的支持。

导演和作画监督激烈交锋

与《幽灵公主》一样,《千与千寻》的作画工作由安藤雅司负责。制作《幽灵公主》时,宫先生将当时年仅二十六岁的安藤提拔为作画监督。《幽灵公主》是在影院放映的重量级长篇大作,导演又是宫崎骏。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担子着实很重,但安藤交出了令人满意的答卷。

制作工作结束后,安藤却找到我说:“我想辞职。”我问他为什么,回答不是“我累了”,而是宫崎骏的动画风格和他的理想不一致。所以他想去别处尝试一下自己的方法。

我理解他的感受,可身为制片人,我不能放走这样的优秀人才。尤其在宫先生制作下一部电影的时候,他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为了挽留安藤,我许下了一个承诺。制作《幽灵公主》的时候,角色的举手投足都由宫先生决定,安藤只负责统一线条、梳理人物。但我允许他在下一部电影中按自己的方式来处理。

安藤于是怀着超乎寻常的决心投入了《千与千寻》的作画工作。宫先生也毫不逊色,作业量大到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快到花甲之年的人。他每天晚上忙着修改原画师交上来的稿子,一直改到半夜十二点。但安藤毕竟才三十岁,体力上占据优势,宫先生回去后他还能继续修改到第二天早晨。

安藤雅司是那种将“准确”置于“趣味”之上的动画师。在漫画与动画中,为了提升冲击力而舍弃准确的设计是常态。特别是宫先生,人物身高一个镜头一变也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会无视透视法的原则。当然,宫先生的画也因此多了几分魅力。但这是追求准确的安藤无法容忍的,所以他会在接受宫先生的指示之余融入自己的“准确型”风格。

看到完工的样片,宫先生岂会察觉不到安藤做了什么。起初他还能忍住,可渐渐地两人开始针锋相对了。年近花甲的前辈导演和年轻的动画师展开了火花四射的激烈交锋。作为制片人的我自然是忐忑不安,但又有种旁观大侠过招的感觉,颇为有趣。多亏了这场龙争虎斗,《千与千寻》的画面洋溢着某种魄力。

也许宫先生就是在那时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而安藤也没能全身而退,由于身心长期处于压力巨大的极限状态,作画工作结束时他的头发都掉光了。竭尽全力拼到底了——他带着这份成就感离开了吉卜力。

“让它比《幽灵公主》火上一倍吧”

到了启动宣传工作的时候,我又一次陷入了烦恼。到底该不该让这部电影热映呢?我对此有几分犹豫。

众所周知,当年《幽灵公主》大获成功,刷新了日本电影票房纪录。它不仅在全社会引起轰动,也让“宫崎骏”这个名字成了一块金字招牌。所以我非常担心,如果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宫先生会不会发疯啊……

于是我决定找宫先生的长子宫崎吾郎商量一下。当时我们刚好在酝酿建设“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而吾郎恰好从事绿地设计方面的工作,所以我就把包括设计在内的所有事情都交给他了。

我说出自己的顾虑,直截了当地问道:“我觉得吧,现在有三个选项。第一,让它火到《幽灵公主》的一半。第二,让它跟《幽灵公主》差不多火。第三,让它比《幽灵公主》火一倍。你觉得哪个更好?”

他斩钉截铁道:“让它比《幽灵公主》火上一倍吧。”

“为什么啊?万一宫先生想不开,弄到妻离子散可怎么办。”

“没关系,我想让美术馆开得更成功。”

我心想,这孩子真不得了……为了工作,连家人都不顾。这一点大概也是从宫先生那儿遗传来的。

吾郎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可我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千与千寻》火。最终是博报堂的藤卷直哉点燃了我的斗志。他后来还为《崖上的波妞》献唱了主题曲。

一天,我在赤坂散步的时候碰巧遇到他,便问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当时,电通和博报堂加入了制作委员会,轮流参与制作,他没能参与到这部作品中。也许是心里憋着一股气吧,他一落座,便大放厥词道:“真羡慕电通啊。大家都在议论说《千与千寻》的票房大概能有《幽灵公主》的一半吧。”

我一听这话就有种热血上涌的感觉。看来大家对《千与千寻》的评价并不高啊,那我就让它火给你们看看!

要达到这个目的,具体该怎么做呢?我积累了很多经验,要宣传到何种地步、搭建怎样的发行体系才能让电影大热,我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大体方针上,宣传物料、放映影院接待观众的能力都得比《幽灵公主》强上一倍。

在宣传方面,我决定主推象征影片主题的无脸男。我将宣发人员召集起来,传达了这一方针,谁知大家都一脸惊讶。于是我逐个问过去:“你觉得这部电影讲的是什么?”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千寻和小白的爱情故事。”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知道他们的确互有好感,可只要认真通读一遍分镜,你就会发现这显然不是故事的重点。

我决定掐表计算每个角色的登场秒数,为此仔细统计了写在分镜上的每个镜头的秒数。毋庸置疑千寻遥遥领先,问题是第二名呢?如果电影讲的是爱情,那第二名理应是小白啊。可统计结果一目了然,第二名是无脸男。

我本以为只要拿出明确的数字,大家就会心服口服了。可电影的主题是爱情这一概念深入人心,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说服大家。我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心情,拿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去做宣传,换谁都会觉得困惑。但我觉察到了时代的变迁,秒数更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在宣传时力推无脸男,这部电影就能火。不,它不单单会“火”,我甚至有点担心它会火过头,吸引过多的观众。这话听起来也许有些狂妄,但我当时确有这么大的把握。

主推无脸男的方针也对宣传文案产生了影响。主文案原本是系井重里构思的“隧道的另一头,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小镇”。但东宝的广告制作人市川南表示:“只用这段文案真的没问题吗?”

他向来沉着冷静,总能站在客观角度看待事物,而且会把我在开会、洽谈时说过的话全部记在笔记本上。每当我产生犹豫的时候,他都会打开笔记本指出:“你在某月某日是这么说的哦。”着实给了我很多帮助。

“你不是说过吗?‘好的文案往往诞生于偶然,并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最先说出来的那句话。但在反复锤炼中大家也许会忘记最初的表述。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回归原点’。你还说‘让这部电影热映的关键在于哲学’。我也不知道这话对不对,但如果《幽灵公主》的大热归功于‘活下去’这句文案,那这次是不是也应该用更具哲学色彩的文案呢?”

于是我们决定再配一句副文案。市川建议用“唤醒活下去的力量”。我们在千寻和无脸男的素材里加了这句文案后展开了宣传工作,反响远超预期。广告行业就不用说了,“活下去的力量”甚至被应用在了教育和其他领域。

这次的宣传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来看都是前所未有的。就在这时,一向对宣传不太感兴趣的宫先生一反常态,来办公室找我说:“铃木,你为什么要用无脸男做宣传啊?”

“呃……这不是千寻和无脸男的故事吗?”

“啊!”宫先生震惊道,“难道不是千寻和小白的故事吗……”

不久后电影基本完工了,看过完整样片的宫先生感慨道:“铃木,我懂了。这的确是千寻和无脸男的故事。”

不光负责宣传的人,连导演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制作电影的当事人都是无知无觉的。我心想,这就是作品的神奇之处吧。

复合型影院的普及所带来的后果

当时,电影发行的机制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因为日本出现了复合型影院(Cinema Complex)。早在《幽灵公主》那会儿,复合型影院就已经开始普及了。等到《千与千寻》上映时,复合型影院早已遍布全国。

在“一个影院只有一块银幕”的传统影院占据主流的年代,电影发行采用的是所谓的护航制。如果发行方是东宝,那么东宝的发行专家就会预估电影大概的票房,然后选定东京的核心影院,再根据这些影院的规模确定地方城市的小型影院。放映时间也在合同里明确规定好,所以票房收入几乎可以在电影上映前计算出来。供应量是按计划决定的,从这个角度看,这套机制颇有社会主义的色彩。

与此相对,来自美国的“黑船”华纳与日本超市Mycal合作,成立了“华纳Mycal院线”,引入了“复合型影院”这种新设施和自由竞争的理念。

这些变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千与千寻》一上映就占领了复合型影院的好几块银幕。因为观众们蜂拥而入,原计划放映其他电影的银幕也被《千与千寻》占了,银幕数量直线上升,观影人数也加速增长。

我们还开展了史无前例的全国性宣传活动,这也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当时的状态简直和拉选票一样,我们去了很多一般的电影宣传不会去的小城镇,挖掘当地的观众。这都是通过《幽灵公主》的宣发工作积累下来的经验。

最终,《千与千寻》称霸了全日本的银幕。刚上映的两三周势头惊人,票房高达《幽灵公主》的两倍。

周围的人欣喜若狂,我心中却五味杂陈。上映首日的观影人数多达四十二万人,《萤火虫之墓》和《龙猫》的首轮上映(四周)的总观影人数也不过四十五万人,《千与千寻》却在短短一天里夺下了与之匹敌的成绩。我太心疼《萤火虫》和《龙猫》了。

长达一年的放映过后,《千与千寻》刷新了日本影史的纪录,观影人数达到两千三百八十万人,票房收入高达三百八十亿日元。

这一结果有其两面性。由于《千与千寻》垄断了银幕,其他有可能热映的影片都吃了大亏。日本电影发行界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决不让《千与千寻》这样的超级热门大作再次出现”的氛围笼罩了业界。回过头来想想,真正的自由竞争只存在于那短暂的一瞬。《千与千寻》能热映的原因之一也是碰巧遇到了时代的更迭期。

比金熊奖、奥斯卡奖更令人高兴的是——

吉卜力与迪士尼从《幽灵公主》开始合作,面向全球发行。听说《千与千寻》在日本拿下了三百四十亿日元的票房,美国电影界一片哗然。毕竟三亿美元放在美国市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

于是,我们把影片拿到迪士尼,请时任CEO的迈克尔·艾斯纳看一看。在迪士尼,艾斯纳亲审作品可是一桩大事。在豪华的放映室里,高层人士齐聚一堂,放映会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放映结束后,迪士尼的工作人员屏住呼吸,静候艾斯纳发话。

“为什么这部电影会那么火?我不懂啊。”

我心想,这位先生好诚实啊。对美国人来说,它的确是一部难懂的电影。看看《千与千寻》的海外票房,你就会发现在与日本价值观相近的韩国,以及较了解日本文化的法国,《千与千寻》大受欢迎,在北美却反响不佳。

不过我没有因为海外的票房时喜时忧,只要能靠日本的票房收回制作成本,继续制作下一部作品,我就心满意足了。起初,宫先生和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千与千寻》会在世界舞台获得怎样的评价。《千与千寻》在柏林国际电影节获得金熊奖的时候也好,拿下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的时候也罢,我都是惊讶多过高兴。

奥斯卡奖尤其让人意外,因为迪士尼的《星际宝贝》是夺奖热门,大家都觉得《千与千寻》能拿到提名就很了不起了。时任吉卜力宣传部长的西冈纯一更过分,做客广播节目的时候,主持人问:“奥斯卡的各大奖项马上就要揭晓了。西冈先生,您觉得《千与千寻》能拿奖吗?”

“啊,绝对没戏啦。应该会颁给《星际宝贝》吧。”

“为什么呢?”

“站在作品的角度来看,《星际宝贝》确实更出色啊。”

堂堂宣传部长竟然说出这种话……我逮住他问道:“西冈,你为什么要说《星际宝贝》啊!”

“因为《星际宝贝》真的很棒啊!”

吉卜力真是一家好公司,多自由啊。

后来,我们决定让千晶的父亲奥田诚治去参加奥斯卡颁奖典礼。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制作委员会的所有成员里,只有他一直盯着奥斯卡奖。他甚至说过:“只要能走上那条红毯,让我死都行!”我便问道:“奥田,你要去死一死吗?”他一口答应说:“要!”然后满心欢喜地飞去了洛杉矶。

我看的是电视上的颁奖礼直播。听到颁奖嘉宾卡梅隆·迪亚兹报出“Spirited Away,Hayao Miyazaki!”的时候,我惊得目瞪口呆,暗暗感叹道:“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似的。

我很难客观评价这次获奖的意义,不过说《千与千寻》拉近了日本电影与世界的距离应该是没问题的。它也让日本电影人意识到,远在大洋彼岸的奥斯卡奖其实近在咫尺。

除此之外,《千与千寻》还囊获了国内外的各大奖项,热潮持续了数年之久。最让我高兴的并不是奖项本身,而是每一个为《千与千寻》付出了心血的人都因获奖而备感欣喜。

宫先生对电影奖项不感兴趣,既没有参加柏林国际电影节,也没有去奥斯卡颁奖礼。后来获得国际交流基金奖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出席了颁奖典礼。来休息室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宫先生忙前忙后地不停接待。忙了一阵子之后,客人突然走光了,屋里只剩我和宫先生两个人,骤然陷入沉默。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宫先生幽幽地说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啊,铃木……”

“都是你努力拼出来的啊。”

“你不也很努力吗?”

宫先生受不了一个人独占功劳,所以想尽可能地和他人分享,让自己轻松一点儿。每次听说电影刷新了票房纪录,或是拿了奖项,他都会惊慌失措,嚷嚷着“怎么办啊”。但是,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情浮躁过,电影观念也从未因此动摇。我真心佩服他,本来还担心他会为作品接连热卖而发疯呢,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颁奖典礼结束后,我们回到二马力一起喝了会儿茶,直到心情平复。

“全都结束了吧?”

“结束了。可以休息一阵子啦。”

“这部电影始自你的一句话。”

“啊?我说什么了?”

“你不记得啦?就是夜店啊!”

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有个熟人喜欢泡夜店。在构思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将他告诉我的一件事讲给了宫先生听。

在夜店工作的女孩中,也有不少人性格内向腼腆,不擅与人沟通。但她们受生活所迫,不得不拼命跟各种各样的客人聊天。渐渐地,她们变得越来越活泼了——

宫先生说这便是他的创作灵感,故事中的汤屋就是夜店。千寻在汤屋接待无脸男等各路神仙的过程中,渐渐重拾活力。

我们常说“创意诞生在半径三米内”,电影的题材往往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正因为距离近,我们才会不容分辩地说这其中带有“现代性”。我热衷于和这类题材正面交锋,也许这也是吉卜力电影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对我们来说,还有一件事比票房和奖项更为重要。促使我们制作这部电影的千晶看完后会做何感想呢?宫先生最盼望的观众就是她。

首映会当天,宫先生格外紧张。放映结束后,我们送走了各路宾客。千晶是最后出来的。宫先生战战兢兢地问:“怎么样?”千晶笑了笑,说:“真有意思。”

这一句话,让宫先生和我们如释重负。

听说千晶回家后对父亲说:“只有一个地方不太对。”

“在电影最后打出‘完’字的时候,画面上不是有一只鞋子吗?那只鞋子画得不太对。”

有一次,千晶在木屋的河边玩耍时不小心把运动鞋掉进了河里,大家追着鞋子跑了一路。宫先生肯定是想起了那件事,所以才画了这幅画。千晶也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一看就意识到画的是那次的事情。只是鞋子的图案好像画错了。

“应该是美少女战士的鞋子。”

宫先生听说后,笑得可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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