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战记
抓住职员的心,宫崎吾郎的领导力

吉卜力的天才们  作者:铃木敏夫

《红猪》上映后的第二年(1993年),宫崎骏的父亲宫崎胜次先生去世了,享年七十九岁。参加葬礼时,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在亲友中忙进忙出,便下意识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他忽然转过身来说:“我是吾郎,铃木先生。”

他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我应该见过他。不过那是宫崎吾郎这个人第一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后来又过了五年多吧,我们有了建设吉卜力美术馆的想法。我本打算一边做电影,一边负责美术馆,可实际做起来才发现根本兼顾不了。于是我就想找个人专门负责美术馆,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在我苦思冥想的时候,葬礼上手脚麻利的吾郎浮现在了眼前。

他当时在一家绿地设计公司工作,担任公园、城市绿化的建设顾问,很熟悉建筑、法律方面的专业知识。也许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话虽如此,要让吾郎负责美术馆,必须扫清一个巨大的障碍——宫崎骏。

要是我直接提议找吾郎过来,宫先生肯定会说:“和儿子一起工作不是公私不分嘛!”但我很清楚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法,他其实不是一个把公私分得特别清楚的人。只要说得巧妙些,他最后应该会点头的。只不过这件事的“头”比较难开。要是我上来就说想让吾郎来做,他绝对会大力反对。

吉卜力的天才们

于是我想了个办法,先搬出另外两个人的名字,拿他们当幌子。

“宫先生,关于建设美术馆时的负责人……”

“你来做不就行了?”

“我做不了啊,还是得找个专门负责这件事的人。我考虑了一下,想到了三个候选人。”

“谁啊?”

“第一个是K。”

“别开玩笑了,铃木。”

我故意报了一个他一定会驳回的名字。当我报出第二个名字时,他就发火了:“那怎么行!”这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关键在于报第三个名字之前要停顿多久。

“吾郎呢?”我停顿片刻后问道。

宫先生顿时僵住了。他肯定没料到我会提起这个名字吧。我静等他的反应。只听见他缓缓说道:“那得看他的意愿。如果你能说服他,他也愿意做,那我也不反对。”

成功说服宫先生之后,我立刻去找吾郎。我们去了他公司附近的咖啡馆。我一边喝茶,一边开门见山地问道:“是这样的,我们准备建一座吉卜力美术馆,你有没有兴趣负责这方面的工作呀?”

他一口答应说“好”。这个决定来得太快,着实让我吃了一惊。照理说,他应该会有很多顾虑,比如现在的工作、自己的职业生涯等。但是我生怕他后悔,所以立刻安排他来吉卜力了。

建设美术馆有很多难关需要克服,吾郎脚踏实地把困难一一扫清了。见他如此能干,我决定等到美术馆建成就让他担任馆长,负责运营工作。谁知当美术馆走上正轨以后,他找到我说:“我觉得我差不多该走了。”

他感兴趣的是“从零开始打造新的东西”,而不是“维护完成的东西”。然而,为了美术馆今后的发展,我希望他继续担任馆长。怎么办呢……就在这时,新的电影项目有了着落——根据厄休拉·勒古恩的小说改编的《地海战记》。

“我想让吾郎执导这部片子”

宫先生年轻时非常爱看《地海传奇》,也一直渴望有机会把它拍成电影。其实在制作《风之谷》之前,我们就有过改编这部作品的念头,只是当时没有得到勒古恩的许可,没能如愿(所以才有了《风之谷》)。没想到,这次勒古恩竟然主动联系我们,表示希望宫崎骏来改编这部小说。

然而,《地海传奇》是一部由六部系列小说组成的长篇巨著,难点在于如何将它提炼成电影。由于宫先生忙着制作《哈尔的移动城堡》,我便召集了有志当导演的动画师,还有我的左膀右臂石井朋彦一起开会讨论。我同时叫上了吾郎参加会议。

一方面是为了让他调节心情,另一方面是我考虑到,吉卜力要拍摄的电影的风格对美术馆今后的发展也很重要。我向吾郎说明原委,他欣然同意道:“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参加吧。”

首要的问题是,那么长的原著,要选哪部分去改编呢?我觉得第三部“地海彼岸”较为合适。在讲《幽灵公主》和《千与千寻》时我也提到过,经历了经济高速增长期和泡沫经济破灭,电影的主题已经转移到了哲学和心理问题上。第三部的故事发生在魔法力量日渐衰败、国民恍惚度日的英拉德,非常符合当代的主题。

当我们试图丰富项目细节时,才发现改编难度着实不小。自一九六八年第一部出版以来,《地海传奇》影响了众多的小说和电影。人类内心的光影之争——首度将这个主题引入奇幻作品的正是《地海传奇》。比如《星球大战》就建立在这样的世界观上,宫崎骏的作品更是处处受其影响。

要将开山鼻祖再次搬上银幕,怎么可能不难呢。也许是迫于重压,原本想当导演的动画师退出了。可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能换项目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心里大概是有某种把握吧,我问吾郎:“你要不要做一次导演试试?”向来果断的他犹豫了,不过我感觉他好像有些心动。

客观来看,这么做的确鲁莽。毕竟是提拔一个毫无动画制作经验的人做导演。但我隐约觉得吾郎能行,他似乎也展现出了那样的气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困扰我许久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我找他接手美术馆的时候,他没有要求我多做解释便一口答应下来。明知自己会和父亲起冲突,实际施工中也的确爆发了诸多问题,但他都努力逐一克服了。

这次也一样。如果让他执导,大家必然会投来怀疑的目光,心想:“就因为是宫崎骏的儿子便可以当导演?”父子之间的冲突也在所难免。可他并没有说“我不行”。这是为什么呢?在制作电影的同时,解开这个谜也成了我的一大目标。

“我想让吾郎执导这部片子。”

我一开口就遭到了宫先生的激烈反对:“他怎么行啊,你疯了吗?”反对的理由只有一条——“他不擅长画画。”

为了说服正在气头上的宫先生,我决定让吾郎画一幅给他看。题目是主人公亚刃和龙面对面的场景。这是宫先生钟爱的一大一小两物并排的画。但用寻常的画法,肯定无法让宫先生信服。

宫先生画这种图时,一般选择正侧面或正面仰视的角度。既然如此,那就用宫先生绝不会采用的构图,从斜视的角度来画。我只提了这么一句,他回答好的,竟然拿出了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画作。

看到那幅画作,宫先生发出一声惊叹,然后就同意让吾郎来执导这部电影了。

另外,我还让宫先生用一张画来表现《地海传奇》的世界。他画了故事的舞台——霍特镇,也就是格得、亚刃等主角在港口高地看到飞龙的那个场景。这张画也成为决定本片美术设定的关键元素。

看到这两幅画作的时候,我确信这部电影一定会成功。

拜访勒古恩

接到电影改编的邀约后,我和勒古恩经常利用邮件联系。起初,我总是按照日本的书信习惯,从应季的问候语写起。她便问我这是日本的文化吗,我大致解释了一下,她是个一聊就跑题的人,我对此也不在意,所以我们沟通得颇为频繁。与其说是在谈公事,倒不如说是在“通信”。因为这层缘分,我和勒古恩成了好朋友。

实际上《地海传奇》曾经被影视化,改编成电影。但勒古恩对电影的质量不太满意,后来找她谈改编的人都遭到了拒绝。因此,通过邮件和她直接沟通,以消除她的疑虑是非常关键的。

制作开始后没过多久,我们登门拜访,希望得到勒古恩的正式许可,那时还没有告知她本片将由吾郎执导。为了征得勒古恩的许可,唯一的办法就是请宫崎骏帮忙。宫先生原本不愿意去,认为说服原作者是制片人的工作,我好不容易才说动了他。

此行的目的地是美国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勒古恩的家在一座堡垒般的小镇上,四周环绕着围墙。当时布什政府发动的伊拉克战争正如火如荼,勒古恩的房子贴着“反对战争”的告示。

勒古恩和她的儿子提奥迎接了我们。一番寒暄过后,宫先生开始言辞诚恳地讲述他对《地海传奇》的感情。

——我一直把书放在床头,一刻也不肯放下。制作电影陷入苦恼时,我也会拿起《地海传奇》反复翻阅。从《风之谷》到《哈尔》,这些年制作的所有作品都受到了《地海传奇》的影响。我了解这部作品的每一个细节,一直认为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能胜任改编它的工作。如果时间倒退二十年,我一定会跃跃欲试。但我已经六十四岁了,早已过了做这件事的年纪。那时我儿子和工作人员提出想要改编这部作品,如果他们能激发出《地海传奇》的全新魅力,说不定也是一桩幸事。

宫先生还明确表态:“我会全权负责儿子和工作人员创作的剧本。如果您看过后觉得不满意,我就立刻让他们停手。”

勒古恩仔细听完后说道:“我有两个问题。首先,我听说电影的情节将以第三部为主。而第三部的主要角色正是步入中年的格得。您说您已经老了,但是让现在的您去刻画这样一个主题,不是正合适吗?还有,您说会对令郎创作的剧本负全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不满意就停手又是什么意思呢?您不是来问我要电影改编许可的吗?”

勒古恩冷静地指出问题,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宫先生仓皇失措,急忙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勒古恩老师是在问,你会不会以制片人的身份对这部电影负责?”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宫先生大声喊道:“开什么玩笑!父子俩的名字出现在同一部电影,这成何体统啊!”

这种感觉是美国人理解不了的。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提奥伸出了援手。

“请二位留下来共进晚餐吧。重要的事情我们边吃边说?”

事前提奥来过日本一次,比较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他也有一位伟大的母亲,所以对吾郎的处境深有共鸣。

多亏了他,气氛稍有缓和。接着我们聊到了宫先生和吾郎的画。

谁知宫先生指着吾郎的画说:“这里画得不对。龙和亚刃怎么能对视呢。我觉得这样才对。”然后他就开始强调自己画得有多正确。我心想再让他说下去,事情又要变得复杂了,于是就结束了谈话,先行告退。

一转眼,到了晚餐时间。起初还是不痛不痒的闲聊,吃到一半时,提奥对勒古恩说:“您不是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人家说吗?”沉默片刻后,她握住宫崎骏的手说:“我愿意将一切交给您的儿子吾郎。”听到这句话,宫先生喜极而泣,那一瞬间他好像变回了一位慈父。

以《修那之旅》为基础

好不容易征得了作者的同意,制作工作正式启动。毕竟这次的导演是新人,所以我觉得剧本、角色设计和美术这三大元素需要我们制片方帮忙筹备。

首先,我们决定请丹羽圭子操刀剧本,主要情节根据《地海传奇》第三部改编。不过,还有另一部作品也为《地海战记》打下了基础。那就是宫崎骏根据西藏民间传说《变成狗的王子》创作的全彩图绘本《修那之旅》。

记不清是我还是宫先生提的,总之我们达成了一致,如果要把《地海传奇》改编成电影,那就用《修那之旅》的人设和世界观。这是因为《修那之旅》也受到了《地海传奇》的影响,且内容是照着第三部展开的。

说简单一点——如果让宫崎骏来改编《地海传奇》,就会改成《修那之旅》那样。既然如此,我们岂有不用之理。

角色设计由在上部作品《哈尔的移动城堡》中表现出色的山下明彦负责。他原本任职于湖川友谦开办的作画工作室BE BOW,湖川因在《传说巨神伊迪安》《战斗机甲萨芬格尔》等富野由悠季执导的作品中担当角色设计而闻名,山下笔下的角色或多或少受到了湖川的影响。但我觉得,这部作品还是用宫崎骏风格的角色比较好。对吾郎和工作人员来说,总归用熟悉的人物形象会轻松一些。所以新作的角色设计基本以《修那之旅》和宫先生这些年画过的角色为基础。

至于美术,宫先生画的那幅画已经网罗了所有基本元素,我们以此为线索,请负责过《幽灵公主》和《我的邻居山田君》的武重洋二坐镇。

基本框架搭建起来之后,吾郎跑来问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制作电影的大致流程他应该是心里有数的,可还是逐一找我确认。宫先生制作新片的时候,也是动不动问我:“铃木,电影该怎么做来着?”真是一对不可思议的父子。

我对吾郎提议道:“你试着画画分镜吧。”他没有任何经验,我也不知道他能画到什么地步。但既然他要当导演,还是尽量亲自画比较好。

万万没想到,吾郎在这个环节展现了惊人的能力。分镜进展神速,好像以前画过似的。我一看到他画的便意识到,这完全就是“宫崎骏动画”啊。

我感到诧异,忙问:“你是不是学过啊?”

“因为爸爸当年总忙着工作,一直不在家……”他回答道。

据说吾郎小时候翻来覆去地看父亲的动画作品,从《未来少年柯南》到《风之谷》《天空之城》,还反复翻看了《Animage》刊登的宫崎骏访谈,以至于他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将宫崎骏作品的场景结构、镜头配置烂熟于心了,所以才能一下子画出分镜。

听完他的叙述,萦绕在我心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为什么他不假思索地接下了美术馆的工作?为什么会参与《地海战记》的项目?为什么心有犹豫却没有拒绝导演的工作?

这是因为他一直都想拍电影。当然,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是另一回事了。

父亲所没有的能力

说实话,分镜完成之前我心里一直没底。人们对“二代”总是冷眼相待,公司内部也有很多不满的声音——“我也想当导演啊,这太不公平了!”尤其是经验丰富的老员工,大多对任用吾郎的决定持批判态度。

就在这时,吾郎展现出了两种能力,分镜便是其中之一,其完成度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作画监督稻村武志更是特地跑来找我说:“看到分镜之前,我们都不觉得他有本事把电影做出来。可他能画出这样的东西,我想不认可都不行啊。”

震撼不仅限于吉卜力内部。宫先生的师父、动画师大塚康生看到分镜后惊叹道:“虎父无犬子啊!”庵野秀明也说:“这完全是宫崎骏的风格嘛!为什么不早点让他做啊?”

吾郎表现出的另一项能力是统率团队的领导力。这是连他父亲都不具备的天赋。宫崎骏是那种用过人的才华“统治”员工的导演。而且他既是导演,更是画师,所以会不断修改其他画师的画。这的确造就了只有宫崎骏才能做出来的电影,但工作人员难免会在这个过程中身心俱疲。

而吾郎却用细心和体贴牢牢抓住了员工的心。

作画工作启动后,他立刻理解了作画现场的金字塔形组织结构,在精准掌控指挥系统的同时切实推进各项工作。如果动画师交上来的画出色,他不会吝惜表扬,有问题时也会用明确易懂的话语下达指示。多亏了他,员工们都能以轻松愉快的心情投入工作,发挥出比平时更多的活力。

另外,每逢周六他都亲自下厨犒劳大家。员工们工作时都带着前所未有的明朗表情。高畑和宫先生都没有那样的本事。

就这样,原本抱有抵触情绪的老员工都认可了“导演宫崎吾郎”。

也许吾郎本就有领导天赋吧。说不定在葬礼上我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仅导演之责不在话下,吾郎还能成长为极其优秀的制片人——看到他在工作中大展拳脚的模样,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后来真的问过他想不想当制片人,但他的回答是NO。他还是想作为导演去拍电影。虽然他没有多说,但我觉得他潜意识里终究想要赶超父亲。

“真羡慕你啊”——文太老师的一句话

总而言之,多亏了吾郎的领导力和工作人员的不懈努力,作画工作终于走上了正轨。于是我就开始物色配音演员了。

为格得献声的是在《千与千寻》中饰演锅炉爷爷的菅原文太老师。开始录音时,文太老师对吾郎说:“别客气,录几次都行,录到你满意为止。”谁知吾郎让他重录五六次之后,他就开始发火了,用低哑可怕的声音说:“你要让我录多少次啊!”吾郎是真被他吓到了。

文太老师对剧本的理解之深着实让我佩服。台词记得牢就不用说了,他还对好几句台词提出了疑问,说:“这是什么意思?想不通的话我配不了。”

在录音工作的间隙,文太老师问:“宫崎兄在吗?”去拜访了宫先生的工作室。见到宫先生之后,他感慨万千地说道:“真羡慕你啊,有个这么优秀的儿子。”原来文太老师的儿子不久前因为意外去世了。

至于亚刃,我们拜托了冈田准一。他曾邀请我去他的电台节目做客,促成了之后的合作。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被打动了。那档节目理应完全按照剧本进行,但我不太擅长照着剧本说话。他立刻察觉出我的心思,就抛开了剧本,随机应变地推动话题。他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对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兴趣。我很佩服他,觉得这不正适合亚刃这个角色嘛。

为瑟鲁配音的是手嶌葵。一天,雅马哈的工作人员给我听了她的样带,当时她还没出道。第一首歌翻唱了我最喜欢的曲子,贝蒂·米德勒的《The Rose》。她的声音很迷人,唱功也好。我当时就在想,好久没出现她这样货真价实的歌手了,便产生了请她演唱电影主题曲的想法。

我让吾郎写歌词,他却问我:“歌词该怎么写啊?”于是我背了一首诗给他听。

将心比作什么

心有如八仙花

有开成粉红色的时刻

但多是淡紫色的回忆,这无可奈何

心有如暮色中花园的喷泉

似有似无的响声

心为单调而悲伤

这样的伤悲也不值一说

啊,将心比作什么

心有如旅伴两个

同行而无话可说

我的心永远如此悲伤

这是萩原朔太郎的《心》,我在学生时代非常喜欢。听手嶌葵演唱的歌曲时,它突然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吾郎参考这首诗,用一个晚上写出了歌词,《瑟鲁之歌》就这样诞生了。这首歌成了小葵的出道曲,广为传唱,也为电影的宣传工作提供了极大的助力。

看完首次试映的宫崎骏

其实最后的成品和吾郎最初画的分镜有些出入。比如影片开头亚刃踏上旅程那场戏。吾郎的设定是母亲放走了他,恐怕是将自己的经历投射到了角色身上。但我觉得,这样的设定无论对他还是对电影,都是行不通的。

我提议电影从龙族相残这一激烈的场景开始,然后接上亚刃踏上旅途的画面。我还说“要让他刺杀他的父亲”。在我看来,电影的开头需要有吸睛的元素。亚刃不刺杀身为国王的父亲就是死路一条。吾郎要是无法摆脱他对父亲的自卑情结,就不可能出人头地。为了他,那场戏也是必不可少的。

吾郎接受了我的建议。他应该也知道这样修改意味着什么。后来,临床心理学家河合隼雄与吾郎进行了一次对谈。当时他说了以下的一番话。

“我心想你有宫崎骏这样一位伟大的父亲,拍电影时肯定吃了不少苦头。结果跑去电影院一看,一上来就是弑父的场景,看得我格外激动。无论有没有缘由,父亲都是非杀不可的。就因为他是父亲,所以才值得杀。父亲越是伟大,越有杀的价值。”

对此吾郎如是回答道:

“听到铃木说得让亚刃弑父,我觉得很有道理。倒不是说我非要超越父亲或必须冲破自己身上的束缚,只是结合当今年轻人的心境,这是一种忍无可忍的感觉吧。”

俄狄浦斯情结是一个很古典的主题,但我觉得它也能触动现代的观众。想当年,孩子们会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塑造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找到自我。很多描写孩子的电影都涉及了这方面,比如清水宏导演的《风中的孩子》(1937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但如今的孩子在被过度保护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换句话说,他们的举手投足都在父母的监视之下。有时候,这种监视甚至会持续到他们成年。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个令人煎熬的时代。所谓的“寻找自我”之所以大行其道,出现心理问题的孩子之所以层出不穷,这恐怕就是背景原因之一。想要摆脱监视重获自由,想要找到自我——《地海战记》能够为这样的孩子指明前进的道路,我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在电影的开头部分,格得和亚刃一起旅行的剧情富有张力,是非常出色的一场戏。我甚至在电影完成后琢磨过,也许效仿孔子和弟子们的对话,只用他们两个人的旅行与对话构成整部电影也不错……

但后半部分与我设想的略有不同。看到前半段做得那么好,我便放心地对吾郎说:“剩下的就是大团圆结局,只要加点动作场面就行了。”于是他按自己的想法画了后半部分的分镜,画好后本想让我看一看,但我故意没看。因为要是看了,我肯定会忍不住提意见。后来我为这个决定反省了很久。

电影大功告成,我们迎来了第一次试映的日子。放映期间,宫崎骏突然起身离席。大家都以为他因为电影生气了,其实他只是去上厕所而已,很快就回来了。不过他那天的确很紧张。

放映结束后,宫先生自言自语道:“即便换我来做,我也会做成这样。”

毕竟这部电影是根据《修那之旅》改编的,和宫先生的设想相似也是理所当然。可作品的完成度确实让宫先生吃了一惊。但宫先生也说了这么一句话:“若要模仿,就不要让别人看出来你模仿的是谁!”

电影最后那段亚刃和魔法师蜘蛛战斗的动作戏,显然模仿了“宫崎骏动画”。吾郎对此全然没有隐瞒的意思,这也让宫先生非常烦躁。

当然,电影必然会受到以往作品的影响,本身就不存在完全原创的东西。我们甚至可以说,当下就是一个引用与改编的时代。宫先生自己也在各方面受到了过去的漫画和电影的影响,自己的作品中也曾引用过其他电影的元素。可宫先生的意思大概是“你应该细细咀嚼前辈的东西,将其提炼成更为精妙的镜头、更能让人手心冒汗的场景,否则就没有意义”。

长久以来,宫崎骏亲手绘制了大量的画稿,通过彻底修改动画师的原画,构建起独具一格的世界。高畑则会给动画师下达具体的指示,仿佛在教演员们表演一样,营造出细致缜密的效果。在我看来,这正是两位导演的作品不同于其他电影的关键所在,而作为导演的吾郎在这方面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尽管如此,电影上映后还是大受欢迎,票房高达七十六亿五千万日元。按说,一个没有经验的新人导演本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当然,本片的成功离不开实力过硬的原著,以及宣发工作者的不懈努力。然而,这几点还不足以解释《地海战记》大热的原因。最关键的还是“吉卜力工作室出品”这块金字招牌已经深入人心了,我想,可能是《千与千寻》和《哈尔的移动城堡》攀上高峰的势头直接带动了《地海战记》的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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