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尼

机器人短篇全集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正面临着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出在人身上。

资深数学家彼得・玻格特在走向装配室的途中,遇到研究部主任艾弗瑞德・兰宁。兰宁弯着两道狰狞的白眉毛,正透过护栏凝视着下方的电脑室。

在骑楼底下那一层,一群男女老幼正在好奇地四下张望,一名导游则以发表演说的方式在介绍机器人学计算。

“各位面前这台电脑,”他说,“是全世界同类型中最大的一台。它含有五百三十万个冷子管,能同时处理超过十万个变量。在它的协助下,美国机器人公司能精确设计出新型的正子脑。

“各项需求经由打孔纸带送进电脑,负责打孔的是这个键盘——它有点像非常复杂的打字机或排字机,只不过它处理的不是字母,而是抽象的概念。文字叙述先被分解成符号逻辑,然后再转换成孔眼图样。

“这台电脑要不了一小时,就能为我们的科学家设计出一个正子脑,内含机器人所需的所有正子径路……”

艾弗瑞德・兰宁终于抬起头来,注意到身旁多了个人。“啊,彼得。”他说。

玻格特举起双手,拢了拢一头已十分整齐、十分油光的头发。他说:“看来你好像对这事不以为然,艾弗瑞德。”

兰宁咕哝了一句。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导游活动是个颇新的构想,理论上这样做有双重目的。一方面,让大众有机会在近距离观看机器人,借着增进亲切感,消除大众对机械物体几乎本能式的恐惧。另一方面,则希望至少偶尔引起某个人的兴趣,使他决定献身机器人学研究。

“你知道我怎么想。”兰宁终于答道,“每星期一次,工作被迫中断。想想工时的损失,回报实在微不足道。”

“那么,申请工作的人数仍未上升?”

“喔,有一点,但只是在需求并不迫切的方面。我们需要的是研究人员,这点你也知道。问题是地球本身禁止使用机器人,很多人就不愿意当机器人学家。”

“该死的科学怪人情结。”玻格特故意模仿对方爱用的说法。

兰宁未察觉这个轻微的讽刺。他说:“我应该习惯这种事,但我永远做不到。你以为现在地球上人人都知道三大法则代表完美的安全防范,知道机器人根本没有危险吗?拿这一票来说,”他怒目瞪着下方,“看看他们。他们大多数人参观机器人装配室只是为了寻找刺激,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然后,当他们走进MEC型的陈列室——妈的,彼得,在地球这块净土上,M E C型做的事不过是向前走两步,说一声,‘很高兴见到你,阁下。’握一握手,然后再退两步——可是他们一律驻足,妈妈赶紧抓住孩子。从这些白痴中,我们怎能指望取得脑力资源?”

玻格特没有答案。两人一同再度望向那一列参观者,那些人正走出电脑室,鱼贯进入正子脑装配部门。然后他俩也离开了。事后证明,他们未曾注意到十六岁的摩尔提莫・W.雅各布森——说一句十分公道的话,他绝无任何恶意。

事实上,那甚至不能说是摩尔提莫的错。所有的员工都知道每周哪一天举行参观活动,位于参观路线的各项装置都该关机或锁好。倘若指望人人都抵得住好奇心的诱惑,不伸手摸摸旋钮、按键、手柄、按钮,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此外,对于那些经不起诱惑的人,导游也该特别小心监视。

可是当时,那位导游已经走进隔壁房间,摩尔提莫则落在队伍后面。当他经过那个输入指令的键盘时,根本没想到一个新机器人的设计图正在输入电脑,否则身为一个好孩子,他是会避开那个键盘的。他也根本不知道负责操作的技师没关上那个键盘——这几乎相当于一次过失犯罪。

因此摩尔提莫在键盘上胡乱按了一番,仿佛是在演奏某种乐器。

他并未注意到,在室内另一个角落,一段打孔纸带无声无息地从一台仪器中吐了出来。

而那位技师回到岗位后,也没发现任何被动过手脚的迹象。他注意到键盘处于操作状态,因而感到有点不安,但他却没想到检查一遍。不久之后,就连那一点点不安也消失了,他继续开始将资料输进电脑。

至于摩尔提莫,无论当时或是事后,都不知道自己干下了什么。

LN E型是一种新型机器人,专为在小行星带开采硼矿而设计。近年来氢化硼的身价逐年升高,因为太空船的终极动力源“质子堆”正是用它当点火剂,而地球贫瘠的产量已逐渐供不应求。

就功能而言,这意味着LNE型机器人所配备的电眼必须对硼矿的特征光谱线特别敏感;它们的四肢则需要最适合采矿的全程作业。不过,正如往常一样,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于心智装置。

如今,第一副LN E型正子脑已经完工。它是个原型,最终将加入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其他原型收藏中。等它通过测试后,便能根据这个原型生产许多同型机器人,出租(绝不贩卖)给各家矿业公司。

LN E型机器人的原型现在也完成了。它的外形高大、直挺、晶亮,看来与许多不太专门的机器人没有两样。

负责测试的技师根据《机器人学手册》上的测试指导,对他说:“你好吗?”

手册上记载的回答是:“我很好,随时准备开始运作。我相信你也很好。”或诸如此类的一番话。

这段首度对话的目的,仅在于显示机器人能听得见,能了解一个例行问题,并能作出符合正常机器人态度的例行回答。这段对话过关后,技师便能开始进行更复杂的问答,借以测试三大法则,以及它们与机器人拥有的特殊知识之间的互动。

因此那位技师照例说:“你好吗?”LNE原型的声音立刻使他大吃一惊。它有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机器人音质(他曾听过许多机器人的声音),发出的音节像是低音钢片琴的奏鸣声。

由于惊讶过度,因此直到几秒钟后,技师才想起那些天籁形成的音节是什么。

那是:“嗒,嗒,嗒,咕。”

机器人仍然站得又高又挺,但它的右手慢慢举起来,一根手指头伸进了嘴巴里。

技师瞪大眼睛,吓得魂不附体,赶紧拔腿就跑。他锁起测试室的门,冲到另一个房间,打了个紧急求救电话给凯文博士。

苏珊・凯文博士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也可算是全人类的)唯一一位机器人心理学家。她无须对LN E原型进行太多测试,便以非常断然的口气,向工程人员索取一份电脑绘制的正子脑路图,以及输入指令所用的纸带。研究一番之后,她又派人找来玻格特。

她铁灰色的头发紧紧向后梳,她冰冷的面孔(上面有许多深刻的纵向皱纹衬托着两条苍白、狭窄的横向唇线)激动地转向他。

“这究竟是什么,彼得?”

玻格特研究着她指出的那段指令,表情显得越来越茫然。他说:“老天,苏珊,这毫无意义。”

“绝对没有任何意义。它是怎么混进指令去的?”

负责的技师被召了来,他郑重发誓说那不是他做的,这件事不能怪到他头上。经过彻底的检查后,也找不出电脑本身有任何毛病。

“这个正子脑是没救了。”苏珊・凯文若有所思地说,“有太多高级功能被这些无意义的指令抵消,结果使它非常像个婴儿的头脑。”

玻格特现出惊讶的表情,苏珊・凯文立刻换上一副冰冷的态度——任何人对她的话表示或暗示一点点怀疑,她一律会有这样的反应。她说:“我们费尽心血,尽可能使机器人在心智上接近人类。删掉了我们所谓的成人功能后,就心智而言,剩下的自然是个婴孩。你为何显得这么惊讶,彼得?”

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LNE原型看来一点也不了解。它突然一屁股坐下来,开始仔细检视自己的双脚。

玻格特瞪着它说:“真可惜不得不把这小子解体,它可算个杰作。”

“解体?”机器人心理学家强有力地质问。

“当然啦,苏珊。这东西还有什么用?老天啊,要说有什么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用的物件,那就是无法执行任何工作的机器人了。你不会自欺说这东西能做什么工作吧?”

“不,当然不会。”

“好吧,所以呢?”

苏珊・凯文倔强地说:“我要做进一步的测试。”

玻格特不耐烦地望着她,但随即耸了耸肩。若说跟美国机器人公司中哪个人争论是白费力气的事,那人当然就是苏珊・凯文。机器人是她唯一心爱的事物,而在玻格特看来,她与它们长期相处的结果,似乎使她的人味被剥夺殆尽。想要说服她改变一个决定,如同说服受触发的质子堆别运转同样困难。

“有什么用呢?”他低声说完这句话,又急忙大声说,“等你的测试完成后,你会通知我们吗?”

“我会的。”她说,“走吧,列尼。”

(LNE变成列尼是必然的,玻格特心想。)

苏珊・凯文伸出手来,但那个机器人只是瞪着它。机器人心理学家温柔地抓住机器人的手掌,列尼便身手利落地站起来(至少,它的机械性协调完全正常)。两人手牵手并排走出去,机器人比她高了六十公分。许多双眼睛好奇地目送着两人,直到长廊的尽头。

在苏珊・凯文的实验室中,与她的个人办公室直通的那堵墙上,贴着一张高倍放大的正子脑图解。苏珊・凯文已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专心研究图解的内容。

现在她又在仔细审视它,于蜿蜒曲折的径路中寻找受创的部分。在她的身后,列尼坐在地板上,两腿不时动来动去,嘴里哼着毫无意义的音节。它的声音如此甜美,即使内容毫无意义,也能让人听得心荡神驰。

苏珊・凯文转向机器人。“列尼——列尼——”

她耐心地一再唤它,直到列尼终于抬起头来,发出个代表询问的声音。机器人心理学家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喜色,她吸引这个机器人注意所需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她说:“举起你的手来,列尼。举——手,举——手。”

她一面说,一面举起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

列尼的眼睛跟随着那个动作,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然后它自己做了一次不成功的尝试,并发出一声优美的“呃——唔”。

“很好,列尼。”苏珊・凯文一本正经地说,“再试试看,举——手。”

她以非常温柔的动作伸出手去,抓住机器人的手掌,将它举起再放下。“举——手,举——手。”

从她的办公室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话。“苏珊?”

凯文紧紧抿起嘴唇,暂停了试验。“什么事,艾弗瑞德?”

研究部主任走进来,望了望墙上的图解,又望了望那个机器人。“还在研究它?”

“是的,我在工作。”

“这个嘛,你该知道,苏珊……”他掏出一根雪茄,定睛凝视一番,仿佛正准备将尾端咬掉。就在这个时候,他望见对方严厉的非难表情。于是他将雪茄收起来,重新开口道:“这个嘛,你也知道,苏珊,LNE型已经开始生产。”

“我听说了。你希望我做些什么来配合吗?”

“不——不。话说回来,它既然已经进入量产,而且一切顺利,就代表这个搞坏的样品不值得再研究。它难道不该废弃吗?”

“简单一句话,艾弗瑞德,你不高兴我在浪费这些如此宝贵的时间。放心吧,我的时间没有浪费,我正在研究这个机器人。”

“但这个研究毫无意义。”

“这点要由我来判断,艾弗瑞德。”她的声音平静得反常,兰宁觉得还是赶紧改变话题为妙。

“你能不能告诉我意义何在?比方说,你现在跟它在做些什么?”

“我在试着让它听到命令后举起手来。我在试着让它模仿那个命令的发音。”

列尼像是得到了提示,立刻说:“呃——唔。”同时他摇摇晃晃地举起了手。

兰宁摇了摇头。“那个嗓音倒很奇妙。这是怎么回事?”

苏珊・凯文说:“我不十分清楚。它的发话器仍然正常,我确定它能正常说话。然而事实不然,由于正子径路起了某种我还没找出来的变化,使它只能发出这些声音。”

“好吧,看在老天的份上,把它找出来。那样的嗓音或许有用。”

“喔,那我研究列尼还是可能有点用处喽?”

兰宁尴尬地耸了耸肩。“喔,这个嘛,这只是细微末节。”

“那么,我很遗憾你没看到重要得多的主干。”苏珊・凯文刻薄地说,“但这不是我的错。请你尽快离开这里,艾弗瑞德,让我继续工作好吗?”

在玻格特的办公室,兰宁终于抽到雪茄。他酸酸地说:“那个女人变得一天比一天古怪。”

玻格特完全了解这句话。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里,只有一位“那个女人”。他说:“她还在跟那个白痴机器人——她的那个列尼鬼混吗?”

“试图让它开口说话,真受不了。”

玻格特耸了耸肩。“这突显了公司的问题。我的意思是,网罗合格的研究人员这个问题。假如我们还有别的机器人心理学家,我们就可以请苏珊退休。对啦,明天举行的主任会议,我想就是为了解决人力资源问题?”

兰宁点了点头,又瞪了瞪他的雪茄,好像它的味道不怎么好。“是的。不过,是重质不重量的问题。我们已经把薪资调得够高,使每个月的申请人数保持稳定——那些人主要是看在钱的份上。关键在于如何找些主要是看在机器人学份上的——找些像苏珊・凯文那样的人。”

“妈的,不行。不能像她。”

“好吧,个性不像她。但你必须承认,彼得,她对机器人可是专心致志,她这辈子没有别的兴趣。”

“我知道,那正是她令人如此无法忍受的原因。”

兰宁点了点头。他数不清有多少次巴不得立刻开除苏珊・凯文,他也数不清历年来她为公司省下几百万元。她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人手,而且今后仍将如此,除非她死了——或是他们能设法找到更多像她那么能干,又对机器人学研究有兴趣的新手。

他说:“我想我们要减少那种导游活动。”

彼得耸了耸肩。“这种事你说了就算。不过说真格的,我们该拿苏珊怎么办?她很可能跟那个列尼永远纠缠下去。当她碰到个自认为有趣的问题时,你也知道她有什么反应。”

“我们又能怎么办?”兰宁说,“如果我们太急于把她拉开,那么出于女性别扭的天性,她会硬要坚持下去。总而言之,我们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事。”

黑发数学家微微一笑。“我绝不会拿‘女性’来形容她的任何一部分。”

“喔,好吧。”兰宁没好气地说,“至少,这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至少,这点他说错了。

在任何大型工业机构里,紧急警报总是令人紧张的东西。而在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历史上,由于火灾、水灾、暴动与暴民滋事,这种警报曾经响过十几次。

可是有件事始终未曾发生,代表“机器人失控”的特殊警报从未响过。向来无人料到它会派上用场,装设这种警报只是由于政府的坚持。(“该死的科学怪人情结!”每当兰宁偶尔想到这件事,他就会这么喃喃咒骂一句。)

今天,这个刺耳的警报终于每隔十秒大作一次。开始的几十秒,几乎所有的员工,上至董事会总裁,下至新来的门警助理,皆未听出这个奇怪的声音代表什么意义。而在那几十秒过后,大批武装警卫与医护人员开始向危险地区集结,美国机器人公司整个陷入瘫痪。

电脑技师查尔斯・蓝多折断一只手臂,立刻被送进附属医院。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伤害——没有任何实质的伤害。

“可是士气的伤害,”兰宁怒吼道,“却是无法估计的。”

苏珊・凯文面对着他,以平静得可怕的口吻说:“你不准碰列尼一下,一下都不准。你了解吗?”

“你自己了解吗,苏珊?那东西伤了一个人,它违犯了第一法则。你不知道第一法则是什么吗?”

“你不准碰列尼一下。”

“看在上帝的份上,苏珊,我得告诉你第一法则的内容吗?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我们这整个局面,全有赖于所有的、各式各样的机器人都严格遵守第一法则这个事实。万一让公众听说——他们一定会听说——出现一个例外,即使只是一个例外,我们就有可能被迫关门大吉。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是立刻宣布肇事的机器人已被销毁,对外解释事件的经过,希望能说服公众相信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我很想查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珊・凯文说,“当时我不在场,我很想知道那个叫蓝多的家伙,未经我的许可究竟在我的实验室做些什么。”

“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兰宁说,“最重要的一件明显得很。你的机器人攻击蓝多,那该死的傻瓜便敲下‘机器人失控’的警报钮,把事情闹开了。可是无论如何,你的机器人攻击了他,造成折断手臂这种程度的伤害。事实是,你的列尼畸形到了欠缺第一法则的地步,它必须被销毁。”

“它并未欠缺第一法则。我曾经研究过它的脑路,我知道它有。”

“那它怎么会打人呢?”情急之下他也变得会冷嘲热讽,“问问列尼,你现在当然已经教会它说话了。”

苏珊・凯文气得两颊微微泛红。她说:“我宁可去询问受害者。当我不在的时候,艾弗瑞德,我要把我的办公室密封起来,把列尼留在里面;我不要任何人接近它。假如我不在时它受到任何伤害,这个公司无论如何再也休想见到我。”

“如果它真违犯了第一法则,你会同意把它销毁吗?”

“同意,”苏珊・凯文说,“因为我知道它没有。”

查尔斯・蓝多躺在病床上,一只手打上石膏。他主要的创伤仍来自出事那一刻受到的震撼,当时他以为一个机器人正怀着杀机向他逼近。从来没有人像他刚才那样,担心会直接受到机器人的伤害。在这方面,他的经验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苏珊・凯文与艾弗瑞德・兰宁站在他的床边;彼得・玻格特也跟了来,他是在半途遇到他们的。医生与护士已经通通被赶出去。

苏珊・凯文说:“好——发生了什么事?”

蓝多吓坏了。他喃喃道:“那东西打断我的手臂,它袭击我。”

凯文说:“再向前回溯一点。你未经许可,在我的实验室做什么?”

年轻电脑技师咽了一下口水,细颈上的喉结明显地上下牵动。他的颧骨很高,脸色异常苍白。他说:“我们都听说了你那个机器人。传言说,你在试图教它像乐器般发声说话。许多人在打赌,赌它究竟会不会说话。有人说……呃……你甚至有办法教门柱开口。”

“我想,”苏珊・凯文冷冰冰地说,“这样说是一种恭维。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负责到那里去,把事情弄清楚——看看它究竟会不会说话。我们扒到一把你房间的钥匙,我等到你离开后就赶紧进去。我们抽签决定由谁来做这件事,结果我输了。”

“然后呢?”

“我试着让它说话,它就打我。”

“你试着让它说话,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怎么试的?”

“我——我问它一些问题,但它什么也不说,而我必须作个公平的决断,所以我有那么点——大声,然后……”

“然后?”

接下来是很长的停顿。在苏珊・凯文坚定不移的瞪视下,蓝多终于说:“我试着恐吓它说几句话。”他又为自己辩护道,“我必须作个公平的决断。”

“你怎样试着恐吓它?”

“我假装要用拳头捶它。”

“它就把你的手臂挡开?”

“它打断我的手臂。”

“很好,没问题了。”她再对兰宁与玻格特说,“来吧,两位先生。”

走到门口时,她又转身面对蓝多。“假如你还有兴趣知道,我能告诉你这场打赌的输赢。列尼能说几个字,说得相当好。”

在抵达苏珊・凯文的办公室之前,三人谁也没有开口。办公室的四壁排满她的藏书,有些还是她自己的著作。这个房间像她本人一样,保持着冰冷、井然有序的风格。里面只有一张椅子,她一进去便坐下来,兰宁与玻格特只好站着。

她说:“列尼只是在自卫。那是第三法则: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除非,”兰宁强有力地说,“这、样、做、违、背、第、一、或、第、二、法、则。请作完整的叙述!只要自卫会伤害人类,不论伤害多么小,列尼也无权这样做。”

“但它不是故意的。”凯文反驳道,“列尼有个受损的脑子,它没办法明白自己的力量或人类的脆弱。当它挡开那只威胁它的人类手臂时,它无法知道会把骨头打断。用人类的情况来比喻:一个人倘若真的无法分辨善恶,就不能让他负任何道德责任。”

玻格特插嘴劝道:“好啦,苏珊,我们没有怪它。我们了解列尼相当于一个宝宝,所以我们不怪它。可是公众却会,美国机器人公司会因此被迫关门。”

“几乎刚好相反。假如你的头脑媲美跳蚤,彼得,你就该看得出来,这正是美国机器人公司在等待的机会。它会解决本公司面临的问题。”

兰宁垂下两道白眉毛,轻声道:“什么问题,苏珊?”

“本公司不是念念不忘,要让我们的研究人员维持在目前的——老天保佑——高水准吗?”

“这是当然。”

“好吧,可是你对有志的研究人员提供些什么?刺激吗?新奇吗?刺探未知的惊异吗?不是!你提供他们的是薪水,以及不出问题的保证。”

玻格特说:“你所谓不出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会出什么问题吗?”苏珊・凯文回嘴,“我们生产的是什么样的机器人?是配备完整、适合各自岗位的机器人。某个工业告诉我们它的需要,就由电脑设计出正子脑,由机器制造出身躯,这样就把机器人造好啦。彼得,不久前,你曾问我列尼有什么用。你说,一个不是设计来做任何工作的机器人,到底有什么用?现在我问你——一个设计来只做一项工作的机器人有什么用?它从头到尾都在原地踏步。LNE型负责开采硼矿,假如需要的是铍,它们就无用武之地;假如硼矿科技进入一个新纪元,它们就会成为废物。这样设计出来的人类会是次等人类,这样设计出来的机器人是次等机器人。”

“你想要个多才多艺的机器人吗?”兰宁以不敢置信的口吻问道。

“有何不可?”机器人心理学家反问,“有何不可?我接下一个脑部几乎完全损坏的机器人。我一直在教导它,而你,艾弗瑞德,曾问我那样做有什么用。或许就列尼本身而言,的确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它永远无法超越五岁幼童的程度。可是一般而言呢?假如你视之为研究‘学习如何教导机器人’这个抽象问题,那它的用处就太大了。我已经学到些借着短路相邻径路来制造新径路的方法。进一步的研究,将可发展出这方面更好、更精妙、更有效的技术。”

“然后呢?”

“假设你制造一个只有完善的基本径路,但没有次级径路的正子脑;假设你事后再创造那些次级径路。这样的话,你的产品就是设计来学习的基本机器人。它们可以被塑造成某种工人,然后若有必要,还能重新塑造成另一种工人。机器人会变得像人类一样多才多艺,机器人也能学习!”

两人默默瞪着她。

她不耐烦地说:“你们仍不了解,是吗?”

“我了解你在说什么。”兰宁道。

“有了个全新的研究题目和有待发展的全新技术,有了个有待钻研的全新未知领域,对有志机器人学的年轻人会是个新的激励,难道你不了解吗?试试看。”

“我是否能指出,”玻格特伶牙俐齿地说,“这样做有危险。若以列尼般无知的机器人作出发点,将意味着我们再也不能信任第一法则——列尼这件事的结果是最好的证明。”

“正是如此,宣传这项事实。”

“宣传!”

“当然啦,公布其中的危险性。附带解释说,假如地球居民决定不许这种事在地球进行,你将会在月球上设立一个新的研究所,但务必对可能的应征者强调这个危险。”

兰宁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为什么?”

“因为危险的刺激是另一项诱因。你以为核能科技和太空航行没有危险吗?你用绝对安全当作诱饵,达到预期目的了吗?你们都嗤之以鼻的科学怪人情结,它有没有帮你们疏导?所以说试试别的办法吧,试试在其他领域已经生效的办法。”

这时,从凯文的个人实验室传来一个声音,那是列尼发出的奏鸣声。

机器人心理学家立即住口,专心倾听。“失陪一下,我想列尼是在叫我。”

“它能叫你吗?”兰宁问。

“我说过,我已设法教会它说几个字。”她有点忙乱地走向通往实验室的门,“请你们等我一下……”

目送她离去后,两人保持了一会儿沉默。然后兰宁说:“你认为她说的有任何道理吗,彼得?”

“只是有可能,艾弗瑞德,”玻格特说,“只是有可能。足以让我们在主任会议中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看看他们怎么说。毕竟,如今已经火烧眉毛了。一个机器人已经伤了人,而这个消息已经公开。正如苏珊所说,我们不如试图化危机为转机。当然,我彻头彻尾不信她的动机。”

“你是什么意思?”

“即使她说的全部百分之百正确,也只是为她自己找个合理的借口。她做这一切的动机,是她亟欲保住这个机器人。如果我们硬逼她吐实,”想到“硬逼”的字面意义多不合宜,这位数学家不禁莞尔,“她会说那是为了继续学习教导机器人的技术。但我认为她发现列尼另有用处,一个可说独一无二、唯有对苏珊这个女人才有价值的用处。”

“我不懂你的意思。”

玻格特说:“你听到那个机器人叫些什么吗?”

“这,没有。我没听清楚……”兰宁刚说到这里,通往实验室的门突然打开,两位男士立刻中止交谈。

苏珊・凯文走回来,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你们哪位看到——我确定把它放在这附近——喔,在这里。”

她奔向某个书柜的一角,抓起一个金属物体——它呈哑铃状,中空,表面是繁复的网格,里面有些奇形怪状的金属碎块,每一块都大到刚好不会掉出网格。

当她抓起它时,里面的金属碎块开始移动,互相撞击,发出悦耳的声响。兰宁突然想到,这玩意儿相当于小宝宝的一种玩具。

当苏珊・凯文再度打开门,准备走进实验室时,列尼美妙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这一次,兰宁清清楚楚地听到苏珊・凯文教它说的是什么话。

它用类似钢片琴的天籁,唤道:“妈咪,我要你。我要你,妈咪。”

苏珊・凯文横越实验室的匆匆脚步声清晰可闻,她正奔向她唯一能拥有、能疼爱的一种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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