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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篇压轴之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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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篇故事都属于后苏珊・凯文时代,它们是我最新创作的两个机器人中篇。在两篇故事中,我都试图采取长远的观点,看看机器人学的终极发展有什么可能。结果我绕了一圈竟回到原点——因为虽然我坚守三大法则,第一篇故事《……汝竟顾念他》,显然是个“威胁人类之机器人”的故事,而第二篇《双百人》,则更明显地是个“引人同情之机器人”的故事。 在我写过的所有机器人故事中,《双百人》是我最喜欢的,而且我认为是最好的。事实上,我有个可怕的感觉:我也许不会希望超越它,再也不会写另一篇严肃的机器人故事。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可能会,我的行事并非总是可预测的。 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一 凯斯・哈里曼在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公司已经当了十二年的研究部主任,现在,他觉得根本无法确定自己做得是否正确。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肥厚却颇为苍白的嘴唇。伟大的苏珊・凯文的全息像正毫无笑容地俯视他,那张脸孔看来似乎从未像今天这么冷峻。 平时,他会遮起这位历史上最伟大的机器人学家,因为她使他神经紧张。(他试图将这个影像想成“它”,但从未真正成功。)这回他不太敢那么做,于是,她那早已作古的目光遂刺穿他的脸颊。 他必须走出的那一步,既可怕又自贬身价。 坐在他对面的是乔治第十,他显得分外平静。无论是哈里曼明显的不安,或是上方壁龛中那位机器人学守护神的明亮影像,皆未对他造成丝毫影响。 哈里曼说:“真的,乔治,我们还没有机会好好谈谈这个问题。你和我们在一起还没多久,我一直找不到好机会跟你独处。但是现在,我希望做一次详尽的讨论。” “我万分乐意这样做,”乔治说,“待在美国机器人公司这段期间,我已经推测到这个危机和三大法则有关。” “是的。当然,你知道三大法则是什么。” “我知道。” “是的,我确定你知道。但让我们再深入些,考虑那个真正基本的问题。过去两个世纪,或许我可以说,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成就非凡,但我们始终未能说服人类接受机器人。我们制造的机器人,只能用在人力无法胜任的工作场所,或是人类觉得太过危险的环境中。机器人一向主要是在太空工作,这限制了我们本来能做到的事。” “不用说,”乔治第十道,“那是个很宽松的限制,在这个限制内,美国机器人公司仍能大展宏图。” “并非如此,这有两个原因。首先,我们的活动范围无可避免地逐渐缩小。比方说,随着月球殖民地变得越来越世故,它开始要求减少机器人的数量。我们预料在未来几年内,月球上便会禁止使用机器人。在人类殖民的各个世界上,这件事迟早都会重演。第二点,地球上若不准使用机器人,就谈不上真正的宏图。我们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人坚决相信,若要保持文明的进步,人类一定需要机器人,必须学着跟这些外型酷似他们的机械共存共荣。” “现在不是吗?哈里曼先生,你的书桌上有个电脑输入端,据我了解,它连接到本机构的万用自动机上。电脑是一种固定的机器人,是没装上身体的机器人脑……” “没错,但那也有限制。人类使用的电脑被一步步专门化,以避免它们获得太像人类的智慧。一世纪前,借着我们称为机体的伟大电脑,我们在人工智慧上有长足的进展。后来,那些机体自动自发限制了自己的活动。在它们解决了威胁人类社会的生态问题之后,它们就从这个世界逐渐淡出。根据它们的推断,它们若是继续存在,将会扮演人类的拐杖这个角色。由于它们觉得这会有害人类,因此根据第一法则,它们对自己作出这种判决。” “它们那样做不对吗?” “我的看法是,不对。他们那样做,反而强化了人类的科学怪人情结;使人类内心充满畏惧,生怕哪个人造人会与自己的创造者为敌。人类害怕有朝一日被机器人取代。” “你自己不害怕吗?” “我比一般人清楚。只要有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存在,它们就做不到。它们能充当人类的伙伴;在试图探索与善用自然律的奋斗中,它们能和人类并肩作战,使两者共享人类无法单独获致的成就。但在这个过程中,机器人始终扮演仆人的角色。” “但若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三大法则证明了它们能规范机器人的行为,人类对机器人的疑虑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嘛,”哈里曼使劲搔了搔头,使逐渐花白的头发翘起好几簇,“当然大多出于迷信。不幸的是,也牵涉到反机器人分子煽动的一些情结。” “跟三大法则有关吗?” “是的,尤其是第二法则。第三法则没有问题,你懂吧,它是普适的。机器人必须随时准备为人类牺牲自己,为任何人类。” “当然。”乔治第十说。 “第一法则或许不算很理想,因为我们总是可以想象一种情况:有甲、乙两个互斥的行动,某个机器人必须采取其中之一,但两者皆会导致人类受到伤害。因此,机器人必须迅速决定哪个行动导致的伤害较小。要为机器人造出一组正子径路,使那种选择成为可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甲行动会导致一位有天分的年轻艺术家受到伤害,乙行动则会导致五位平凡的老人受到同等伤害,那么该选择哪个行动呢?” “甲行动,”乔治第十说,“一人受到的伤害小于五人受到的伤害。” “是的,机器人一向被设计得这么判定。指望机器人对抽象的价值,诸如天分、智慧、对社会有用的程度作出判断,似乎总是不切实际的。那会延迟决定的速度,使机器人慢到相当于停摆的地步。所以我们一律以数量为准。所幸我们可以指望,让机器人必须作这种决定的危机十分罕见……不过,这就把话题带到了第二法则上。” “服从法则?” “没错。服从的必要性是不断的:一个机器人也许有长达二十年的寿命,从头到尾不必为避免人类受到伤害而迅速行动,或发现自己面对毁灭的危险。然而,在这段期间,它会不断服从命令……谁的命令?” “人类的命令。” “任何人类吗?你如何判别人类,以决定是否服从?人算什么,汝竟顾念他,乔治?” 乔治迟疑不语。 哈里曼赶紧说:“那是《圣经》上的话,不过无关紧要。我的意思是,下令者若是小孩,或是白痴,或是罪犯,或是人格完美的知识分子,但他偏偏是个外行,因此不知道他的命令会导致不良的后果,那时机器人还必须服从吗?又如果两个人下的命令互相冲突,机器人该服从哪一个?” “两百年来,”乔治第十说,“这些问题没有发生过、没有被解决吗?” “没有。”哈里曼猛力摇了摇头,“我们始终没什么机会,因为我们的机器人一向只用在外太空的专门环境中,跟它们接触的人都是本行的专家。那里没有小孩,没有白痴,没有罪犯,没有无知的好好先生。即使如此,偶尔某些愚蠢或仅是有欠考虑的命令,也曾经带来灾害。我们可以包容那种灾害,因为它们发生在专门的、局限的环境中。然而,在地球上,机器人一定得具有判断力。那些反对机器人的人如此坚持,而,真他妈的,他们说得没错。” “那么,你们必须在正子脑中加入判断的能力。” “正是如此。我们已经开始复制的JG型,这类机器人能根据每个人的性别、年龄、社会地位、专业地位、聪明才智、成熟度、社会责任等等作出评量。” “那会对三大法则造成何种影响?” “第三法则完全不受影响。即使是最珍贵的机器人,也必须为最无用的人类自我牺牲,这点毫无商量的余地。至于第一法则,仅在任何行动都会造成伤害时才受影响。只要是有时间、有根据,机器人就必须同时考虑人类的质与量,但这种情况不会很常见。修正得最深的将是第二法则,因为可能的服从行为一定都牵涉到判断。除非第一法则同时介入,否则机器人会服从得比较慢,但会服从得更理性。” “可是需要作的判断非常复杂。” “非常复杂!为了作出这种判断,最初几个型号的反应慢到瘫痪的程度。我们对后来的型号作了改良,代价却是引进过多的径路,使正子脑变得笨拙无比。然而,在最新的几个机型中,我想我们得到所要的了。对于人类的身价和命令的价值,这种机器人不必作出立即判断。它一开始会像任何普通机器人一样,服从所有人类的命令,然后它会逐渐学习。这种机器人会成长、学习和成熟。最初它相当于一个儿童,必须受到不断的监督。然而,当它渐渐长大时,便可在无人监督的情况下,逐步融入地球的社会。最后,它将成为那个社会的正式成员。” “这样一来,反机器人分子的反对当然迎刃而解。” “不,”哈里曼气呼呼地说,“现在他们又提出别的异议,他们不肯接受那些判断。他们说,机器人无权判定某某人是次等人类。如果机器人将甲的命令置于乙的之上,就等于判定乙没有甲那么重要,乙的人权就受到侵犯了。” “这个问题有什么解决之道?” “没有,我准备放弃了。” “喔。” “我仅仅指我自己……可是,我要向你求助,乔治。” “向我?”乔治第十的声音仍旧保持平板,虽然里面有轻微的惊讶,但他外在的表现并未受到影响,“为什么向我求助?” “因为你不是人,”哈里曼以紧绷的声音说,“我告诉过你,我要机器人成为人类的伙伴。我自己则要你做我的伙伴。” 乔治第十举起双手,左右摊开,手掌向前,做出个古怪的人类手势。“我能做什么?” “或许在你看来,乔治,你似乎什么也不能做。你不久前才出厂,你还是个孩子。为了留下成长空间,我们把你设计得并未溢满原始资料——所以我必须如此详尽地对你解释这个情况。但你的心智会成长,你将有办法从非人的角度探讨这个问题。在我束手无策的地方,你从你自己的另一个角度,也许能看出一个答案来。” 乔治第十说:“我的脑子是人类设计的,它又怎能是非人的呢?” “你是JG系列中最新的一个,乔治。在我们设计过的所有正子脑中,你的脑子最为复杂;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比当年那些巨大的机体更复杂、更精巧。它是开放式的,从人类的基础出发,可以——不,将会——朝任何方向成长。虽然始终保持在不可超越的三大法则界限之内,你却能培养出彻底的非人思考模式。” “若要理性地探讨这个问题,我对人类知道得够多吗?关于他们的历史?他们的心理?” “当然不够,但你将尽快学习。” “会有人帮助我吗,哈里曼先生?” “不会,这完全是你我之间的秘密,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一定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这个计划,无论是在美国机器人公司里面,或是其他任何地方。” 乔治第十说:“我们在做坏事吗,哈里曼先生,所以你才试图保密?” “不。但机器人提出的答案不会为人接受,原因正是由于它出自机器人。你想到任何可能的答案,都要直接交给我;如果我觉得它有价值,我自己会把它提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它是你的构想。” “根据你先前告诉我的那些,”乔治第十平静地说,“这是个正确的程序……我何时开始?” “现在就开始,我会负责为你找来一切必需的胶卷供你扫描。” 一之一 哈里曼独自坐着。待在具有人工照明的办公室中,看不出天色已经开始变暗。自从他将乔治第十送回隔间,留他在那里研究第一批参考资料,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现在,只剩下他与苏珊・凯文的幽灵独处。苏珊・凯文,这位杰出的机器人学家,当年几乎独力将正子机器人从一个大玩具,发展成有史以来最精巧、最千变万化的仪器——精巧与千变万化过了头,到了人类出于嫉妒与恐惧,而不敢使用它们的地步。 她去世已超过一世纪。在她那个时代,科学怪人情结的问题已经存在,而她始终未曾解决。事实上,她从未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当时并没有必要。在她的时代,由于太空探险的需要,机器人学一度蓬勃发展。 正是机器人的成功,降低了人类对它们的需求,使得如今的哈里曼面临着…… 可是,苏珊・凯文会转向机器人求助吗?她当然会…… 他坐在那里,直到深夜。 二 马克士威・罗伯森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大股东,由于持股过半,其实就是该公司的老板。就外型而言,他绝对貌不惊人。他已是个十足的中年人,身材又矮又胖。心烦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咬着嘴唇的右下角。 然而,跟政府官员打了二十年交道,他早已发展出一套应付他们的办法。他善用以柔克刚、让步、微笑,而且总是设法争取时间。 这种事变得越来越困难,困难的主因则是古纳尔・爱森穆斯这个人。在谈判的灰色地带,从来没有哪个全球环保官像他这样,固守在最难妥协的那一端。偏偏过去一世纪以来,这些环保官的权力仅次于全球行政官。爱森穆斯是首位并非美国土生土长的环保官,虽然绝对无法证明“美国机器人公司”这个古老名称挑起他的敌意,美国机器人公司的成员却个个深信不疑。 曾经有人建议,应该将公司改名为“世界机器人公司”。这个建议绝非今年——或这一代——才出现的,但罗伯森始终不肯答应。这家公司原本是靠美国的资金、美国的头脑与美国的劳力创建的,虽然公司在规模与性质上早已成为世界级企业,但只要他还是老板,他就要用这个名称见证公司的根源。 爱森穆斯是个高个子,有一张长长的苦瓜脸,看起来既粗糙又粗里粗气。虽然他出任该职前从未到过美国,他说的全球语却有浓重的美国腔。 “在我看来这似乎十分明显,罗伯森先生。这点毫无困难。贵公司的产品一向只租不卖,如果月球现在不再需要那些租用的机器人,你们就得负责收回这些产品,把它们安置到别处去。” “没错,环保官,可是送到哪里去呢?未经政府许可,把它们带回地球是不合法的,而政府已经拒绝这个提议。” “它们在这儿对你们不会有用,你们可以把它们送到水星或小行星去。” “我们把它们送到那里做什么?” 爱森穆斯耸了耸肩。“贵公司的聪明人自会想到用处。” 罗伯森摇了摇头。“那将使本公司蒙受巨大的损失。” “只怕免不了,”爱森穆斯不为所动,“据我了解,贵公司财务状况不佳已有好几年了。” “主要是因为政府强加的限制,环保官。” “你必须面对现实,罗伯森先生。你该知道舆论趋势越来越反对机器人。” “这是错的,环保官。” “然而,这是真的。把公司清算掉或许才是明智之举。当然,这只是个建议。” “你的建议具有影响力,环保官。是不是需要我告诉你,一世纪前,我们那些机体解决了生态危机?” “我确定人类心存感激,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们现在跟大自然和平共处,不论这样有时可能多不舒服;过去的历史则已经模糊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最近为人类做了什么事?” “我想我正是这个意思。” “你当然不能指望我们立即清算,否则必定带来重大损失。我们需要时间。” “多少时间?” “你能给我们多少?”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罗伯森轻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我不必演戏。你能给我们多少时间?” 从爱森穆斯的表情看来,他心中正在暗自盘算。“我想你能指望有两年时间。我坦白跟你讲,如果到时候你自己不采取任何行动,全球政府打算接管贵公司,帮你把它结束掉。除非舆论有重大转变,但我十分怀疑……”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那么,给我两年。”罗伯森轻声道。 二之一 罗伯森独自坐着。他的沉思没有任何目的,早已浸淫在回忆中。罗伯森家族领导这个公司前后已有四代,但这四代老板都不是机器人学家。美国机器人公司能有今天,靠的是像兰宁与玻格特这种人,而其中最重要的功臣,最最重要的,则非苏珊・凯文莫属。不过,四位罗伯森当然仍有贡献,他们提供了一个环境,让那些人能一展所长。 假使没有美国机器人公司,二十一世纪会逐步陷入越来越深的灾难中。之所以未发生这种事,是那些机体曾为人类掌舵整整一个世代,带领人类穿越历史的湍流与险滩。 如今由于这个缘故,他得到两年的时间。在这两年间要怎么做,才能克服这些无法克服的人类偏见呢?他不知道。 哈里曼曾满怀希望地提到些新构想,但不愿详述其中的细节。这样也好,反正罗伯森一点也听不懂。 可是哈里曼究竟能做些什么?为消解人类对仿制品的强烈厌恶,有什么人曾经做过什么事吗?没有…… 罗伯森滑入半睡半醒的状态,未曾冒出任何灵感。 三 哈里曼说:“现在你掌握了所有的资料,乔治第十。对这个问题派得上用场的一切,我能想到的都已经给了你。单就资料数量而言,有关人类的种种,包括过去和现在,你的记忆中储藏的资料,已经超过我或任何人类所能拥有的。” “这很有可能。” “照你自己看,你还需要什么别的吗?” “单就资料而言,我看不出明显的缺失。或许在边缘地带,还会有想不到的需要,我不敢说。但无论我搜集的资料多么广泛,这种可能性仍然存在。” “没错。我们也没时间永远搜集资料。罗伯森曾告诉我,我们只有两年可用,而现在已经过了八分之一。你能做些什么建议吗?” “此时此刻,哈里曼先生,我没有任何建议。我必须先评估那些资料,而在这方面,我可以用个帮手。” “用我?” “不,尤其不能用你。你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无论你说什么,多少都会带有命令的力量,那会抑制我的思考。同理,其他人也一律不行,更何况你禁止我跟任何人沟通。” “可是这样的话,乔治,你要什么样的帮手呢?” “另一个机器人,哈里曼先生。” “什么另一个机器人?” “JG系列制造出来的不止我一个。我是第十号,JG10。” “前面那些都没用,都是实验型……” “哈里曼先生,乔治第九还在。” “好吧,但他会有什么用呢?除了有些缺陷外,他和你非常相似,而你远比他多才多艺。” “这点我确定。”说着,乔治第十严肃地点了点头,“然而,一旦我创造出一条思路,仅仅由于是我创造的,它就成了我的心血,我发觉自己难以割舍。如果在发展出一条思路后,我能转述给乔治第九,他接受的这个思路就不是他自己创造的。因此他会以毫无成见的眼光考量它,或许便能看出我看不出的缺点和疏忽。” 哈里曼微微一笑。“换句话说,两个头脑强过一个头脑。是吗,乔治?” “如果说,哈里曼先生,你是指各有一个头脑的两个个体,这话就没错。” “正是。你还要些其他什么吗?” “我还要些胶卷以外的东西。有关人类和他们的世界,我已经阅览过许许多多资料。我在美国机器人公司这儿见过人类,能以直接的感觉印象验证我对阅览结果的诠释。可是真实世界不然,我从未见过真实世界。而我的阅历足以告诉我,我周围的环境根本无法代表它。我希望亲眼看看。” “真实世界?”一时之间,哈里曼似乎被这个想法的罪大恶极吓了一跳,“你当然不是建议我把你带出美国机器人公司吧?” “不,那正是我的建议。” “无论什么时候,那都是不合法的。在如今的舆论趋势下,那会是个要命的举动。” “假如我们被人发现,没错。但我不是建议你带我到某个城市,甚至不是某间人类的住所。我希望看看没有人迹的户外景观。” “那也是违法的。” “我们被抓到才会违法。我们需要被抓到吗?” 哈里曼问:“这有多么必要,乔治?” “我不敢说,但我觉得会有用。” “你心中有什么构想吗?” 乔治第十似乎犹豫起来。“我不敢说。在我看来,若能缩减某些不确定的范围,那我心中或许就会有些构想。” “好吧,让我考虑一下。与此同时,我会把乔治第九借出来,安排你们单独使用一个隔间。这件事,至少我能毫无困难地办到。” 三之一 乔治第十独自坐着。 他暂且接受某些陈述,将它们熔成一炉,从中得出一个结论。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个程序,从那些结论建立其他的陈述。他检验那些新的陈述,发现矛盾随即舍弃;倘若没有矛盾,就暂且进一步接受。 对于得到的那些结论,他从未感到惊奇、讶异或满意;只是在心中加上些正负号。 四 甚至在他们静悄悄地垂直降落到罗伯森氏属地后,哈里曼的紧张情绪也没有明显放松。 批准使用这架“动力翼”的命令是罗伯森亲自副署的。这架垂直与水平运动同样灵活的无声飞机,体积虽然不大,却足以承载哈里曼、乔治第十,以及不可或缺的驾驶员。 (与众多其他发明一样,动力翼的问世也是拜质子堆之赐。质子堆则是机体催化的发明之一,其特点是以极少剂量提供零污染的能源。其后,再也没有任何发明对人类的舒适生活作出同等贡献——想到这里,哈里曼撅起嘴来——然而,美国机器人公司并未因此赢得感激。) 在这趟旅程中,从美国机器人公司到罗伯森氏属地的飞行是较棘手的部分。假如他们中途被拦下来,飞机上的机器人会带来极大的麻烦,而回程也是一样。至于属地本身,他们可以辩称——一定可以辩称——是属于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产业,在适当的监督下,机器人应该可以待在那里。 驾驶员回过头去,目光落在乔治第十身上,随即谨慎地移开。“你到底要不要下去,哈里曼先生?” “要。” “它也要吗?” “喔,是的。”然后,他带着一点点讽刺说,“我不会让你跟他独处。” 乔治第十首先下机,哈里曼跟在他后面。他们降落的地点是动力翼机场,附近不远处有一座相当美丽的花园。哈里曼不禁怀疑罗伯森是否不顾环保规约,擅自使用保幼激素控制昆虫的生长。 “来吧,乔治。”哈里曼说,“让我带你看看。” 他们一同走向那座花园。 乔治说:“有点像我想象中的模样。我的眼睛不擅于侦测波长差异,所以或许无法单靠这点来辨识不同的物件。” “我相信你并未因为色盲而难过。我们需要把太多的正子径路拨给你的判断力,无法为色觉腾出任何一条。将来——假如还有将来——” “我了解,哈里曼先生。但仍有足够的差异,使我看出此地有许多不同形态的植物。” “这点毫无疑问,至少好几十种。” “就生物学而言,每一种都和人类地位相同。” “是的,每一种都是一种生物。在这个世界上,总共有几百万种不同的生物。” “人类只是其中之一。” “然而人类认为自己是最重要的。” “在我眼中也是,哈里曼先生。但我是就生物学观点而言。” “我了解。” “那么,从众多生命形态看来,生命复杂得不可思议。” “是的,乔治,那正是问题的关键。人类为自身的欲望和舒适而采取的行动,会影响到复杂的生命整体,也就是生态;人类的短期利益有可能带来长期的损失。机体曾教导我们如何建立一个尽量避免这点的人类社会,但二十一世纪早期险些发生的大难,使人类对新发明心生疑虑。此外,再加上对机器人特殊的恐惧……” “我了解,哈里曼先生……那是动物的一例,我可以确定。” “那是一只松鼠,是许多种松鼠之一。” 那只松鼠迅速摆了摆尾巴,一溜烟似的跑到树后去了。 “而这个,”乔治的手臂飞快挥动了一下,“是个很小的东西。”他将它夹在两指之间凝视良久。 “那是一只昆虫,某种甲虫。甲虫总共有好几千种。” “每一只甲虫都是活生生的,和那只松鼠、和你自己一样?” “在整个生态中,它和其他任何生物一样,是个完整的、独立的生物体。此外还有更小的生物体,很多小到看不见的程度。” “而那是一棵树,对不对?它摸起来硬邦邦的……” 四之一 驾驶员独自坐着。他也想下去伸伸腿,但某种模糊的危机感令他留在动力翼内。假如那个机器人失去控制,他打算立刻起飞。可是倘若它真失去控制,他又如何看得出来? 他曾经见过许多机器人。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因为他是罗伯森先生的私人驾驶员。不过,它们一向都是乖乖待在实验室内或仓库中,周围还有好些专家。 没错,哈里曼博士就是专家,据说还是最优秀的一位。但一个机器人不该来到这里;不该在地球上;不该在户外;不该自由行动……他不会冒着丢掉这份好差事的危险,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但这无论如何是不对的。 五 乔治第十说:“正如我亲眼所见的一切,我阅览过的那些胶卷都很正确。我为你选的那些你都看完了吗,九号?” “看完了。”乔治第九答道。这两个机器人呆板地坐着,面对面,膝对膝,就像镜里镜外的物与像。哈里曼博士一眼就能分辨他们,因为他十分熟悉两者外形上些微的差异。假如他看不见,可是能跟他们交谈,他仍然能分辨谁是谁,只不过并不太确定,因为乔治第九的反应与乔治第十有点微妙的差别,那是由于后者的正子脑路比前者复杂得多。 “既然如此,”乔治第十说,“我问你几句话,你把你的反应告诉我。首先,人类既畏惧又不信任机器人,因为他们将机器人视为竞争对手。这种事要如何避免?” “将机器人塑造成非人的另一种模样,”乔治第九说,“以降低竞争的感觉。” “但机器人本质上就是模仿人类的机器。人类的仿制品若具有非人的外形,很可能会引起恐惧。” “世上有两百万种生命形态,可从中选取一种和人类外形不同的形体。” “选取哪一种?” 乔治第九的思考过程无声地进行了大约三秒钟。“找个大到足以容纳正子脑,却不会令人类产生不舒服联想的形体。” “陆上生物除了大象,其他动物的颅腔都不够容纳正子脑。我没见过大象,但据说非常庞大,因此会吓到人类。你要如何解决这个矛盾?” “模仿一种小于人类的生命形态,但把它的颅腔加大。” 乔治第十说:“那么,一匹小马,或一只大狗,你看如何?不论马或狗,跟人类相处都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 “那就好。” “可是想想——具有正子脑的机器人会模仿人类的智慧。若是马或狗会说话、会像人类一样推理,那么竞争仍然存在。这种意料之外、来自人类视为较低等的生命形态的竞争,可能会令人类更感疑虑、更加气愤。” 乔治第九说:“把正子脑造得简单些,让机器人没有太高的智慧。” “正子脑的复杂度瓶颈在于三大法则,较简单的正子脑无法容纳完整的三大法则。” 乔治第九立刻说:“不能那样做。” 乔治第十说:“我在这里同样碰到死路。这么说,并非因为我自己的思路和思考模式有何特殊之处。让我们重新开始……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第三法则会变得没有必要?” 乔治第九不安地欠了欠身,仿佛这是个既困难又危险的问题。但他仍然答道:“假如某种机器人从来不必身处险境;或者某种机器人很容易替换,不必在乎它会不会被毁掉。” “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第二法则会变得没有必要?” 乔治第九的声音听来有点嘶哑。“假如某种机器人会对某种刺激自动产生固定反应,而我们又不指望它做任何其他的事,因此始终不必对它下命令。” “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乔治第十在此顿了顿,“第一法则会变得没有必要?” 乔治第九顿了更久,然后压低声音说:“假如那个固定反应从来不会对人类构成危险。” “那么,想象一种正子脑,它仅负责指导对某些刺激作出两三项反应,而且造得又简单又便宜——因而不需要三大法则。它需要多大?” “一点也不大。它可能重一百克、一克,或是一毫克,视所需反应而定。” “你的想法和我一致,我该去见哈里曼博士。” 五之一 乔治第九独自坐着。 他一遍又一遍省思那些问题与答案。虽然他不可能作任何更改,但每当想到类型、大小、形状、目的一律是变量,而且不具三大法则的机器人,便为他带来一种古怪的、放电的感觉。 他发觉难以移动四肢。乔治第十当然也有类似的反应,他刚才却轻松地站了起来。 六 上次罗伯森与爱森穆斯辟室密谈,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在这段期间,月球上的机器人已经撤走,美国机器人公司遍布太阳系的活动尽皆萎缩。而罗伯森所能筹到的资金,则全部投在哈里曼这个狂想式冒险上。 今天,在他自己的花园里,他们将孤注一掷。一年前,哈里曼曾带一个机器人来过这里——他就是乔治第十,美国机器人公司制造的最后一个完整的机器人。这回,哈里曼带来一样别的东西…… 哈里曼似乎散发出自信的气息。他正轻松地跟爱森穆斯聊天,罗伯森不禁怀疑他内心是否真如外表那般自信。一定没错,根据罗伯森的经验,哈里曼不是个演员。 爱森穆斯离开哈里曼,带着微笑向罗伯森走来。“早安,罗伯森。”爱森穆斯的笑容随即消失,“你的人打算做什么?” “这是他的表演,”罗伯森以平静的口吻说,“我留给他来宣布。” 此时哈里曼叫道:“我准备好了,环保官。” “准备好了什么,哈里曼?” “准备好了我的机器人,阁下。” “你的机器人?”爱森穆斯说,“你有个机器人在这儿?”他环顾四周,眼神中透出严厉的非难,却还混杂着几分好奇。 “这里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产业,环保官。至少,我们这么认为。” “那个机器人又在哪里,哈里曼博士?” “在我的口袋里,环保官。”哈里曼喜孜孜地说。 他从外套的一个大口袋掏出一个小玻璃罐。 “那个?”爱森穆斯不敢置信地说。 “不,环保官。”哈里曼说,“这个!” 他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一样东西,它大约十二公分长,形状有点像一只鸟。鸟嘴由一条细管取代;两只眼睛很大;尾巴则是一根排气管。 爱森穆斯的一双浓眉锁在一起。“你打算进行什么严肃的示范吗,哈里曼博士?还是你疯了?” “请耐心几分钟,环保官。”哈里曼说,“一个鸟形机器人仍是个不折不扣的机器人,它的正子脑不会由于微小而有失精密。我手中另一样东西是一罐果蝇;这里头有五十只果蝇,待会儿将通通放出去。” “然后……” “这只机器鸟会去捉它们。由你亲自释放好吗,阁下?” 哈里曼将玻璃罐递给爱森穆斯,后者对它凝视良久,然后又望向周围众人——有些是美国机器人公司的职员,其余的则是他自己的助理。哈里曼耐心地等在一旁。 爱森穆斯终于打开罐子,随手摇了摇。 哈里曼对停在右掌上的机器鸟轻声道:“去!” 机器鸟立刻飞走。它“嗖”的一声破空而去,不过未曾拍打翅膀,只带起一阵超小型质子堆的微弱运转声。 众人不时能见到它在半空作短暂的翱翔,接着又在呼啸声中消失无踪。在整个花园的范围内,它循着一个繁复的模式飞来飞去。最后它回到哈里曼的手上,身体有点温度。除了那只机器鸟,哈里曼掌中还捧着一个小弹丸,看来像是一粒鸟粪。 哈里曼说:“欢迎你随意研究这只机器鸟,环保官,并根据你自己的意思安排示范。事实是,这只鸟会准确无误地挑选果蝇,专挑这一种,这种所谓的‘黑腹猩猩蝇’;挑出它们,杀掉它们,再把它们压成一团以待处理。” 爱森穆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机器鸟。“结论呢,哈里曼先生?请说下去。” 哈里曼说:“我们若想有效地控制昆虫,必定会冒着危害生态的风险。化学杀虫剂的对象太广,保幼激素的对象又太窄。机器鸟则能照顾一大片土地,本身却不会融入自然界。我们想要它们多么专门都行——每种机器鸟对付一种生物。它们可以根据大小、形状、色彩、声音、行为模式进行判断,甚至有可能利用分子侦测术——换句话说,就是利用嗅觉。” 爱森穆斯说:“这样做仍会干扰生态,果蝇的自然生命环会遭到破坏。” “微乎其微。我们是在果蝇的生命环中加入一种天敌,一种不会出错的天敌。倘若果蝇数量不足,机器鸟只是什么也不做。它不会繁殖,不会猎取别的食物,不会发展出自己的恶习——它什么也不会做。” “能把它叫回来吗?” “当然可以。同理,我们能制造机器动物来对付任何害虫。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制造机器动物来做建设性的生态改造。例如设计机器蜜蜂来为特定的植物授粉,或设计机器蚯蚓来翻搅土壤,虽然我们并未预期有此需要,但这些可能性并非无法想象。无论你希望什么……” “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做我们以前从未做过的事。借着强化而非破坏的方式,调整生态以满足我们的需要……你看不出来吗?自从机体解决了生态危机后,人类一直跟大自然处于不安的休战状态,不敢朝任何方向前进。这束缚了我们的手脚,使人类产生一种智识上的怯懦,开始怀疑所有的科学发展、所有的改变。” 爱森穆斯带着一丝敌意说:“你对我们提出这个条件,以换取你们继续发展机器人的许可——我是指普通的、人形的机器人,是吗?” “不!”哈里曼猛力挥了挥手,“那已经结束了,它已经完成阶段性任务。它已经让我们对正子脑有足够的认识,使我们得以将足够的径路压缩到一个微型脑中,制造出一只机器鸟来。现在我们光靠这种东西就足以财源广进。美国机器人公司会提供必要的知识和技术,我们会跟全球环保部紧密合作。我们会获利,你们会获益,而全人类都将受惠。” 爱森穆斯沉默不语,陷入沉思。当这一切结束后…… 六之一 爱森穆斯独自坐着。 他觉得自己相信了,他觉得体内涌出一股兴奋的情绪。虽然美国机器人公司或许是行动的双手,政府则是发号施令的头脑;他自己将是发号施令的头脑。 只要他在这个职位上再待五年,事实上这大有可能,他便有足够的时间,见到世人接受机器人保育生态的做法。若是再有十年,那自己的名字将与它紧紧连在一起,永远不会分开。 希望后人记得这场伟大而无价的生态革命是自己推动的,难道是一件丢脸的事吗? 七 自从做过那次示范后,罗伯森便从未出现于美国机器人公司总部。部分原因是他几乎不断在“全球行政大楼”参加各种会议。幸好哈里曼一律陪在他身边,假使他单独出席,大多时候他会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在美国机器人公司出现的其余原因,则是他根本不想去。这时他待在自己家里,哈里曼陪在一旁。 他感到对哈里曼有一种不合理的敬畏。哈里曼的机器人学专业知识向来毋庸置疑,可是这个人一举便拯救了濒临倒闭的美国机器人公司,不知怎的——罗伯森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并没有那么高明。然而…… 他说:“你不迷信吧,哈里曼?” “哪一方面,罗伯森先生?” “你不相信某个死去的人会留下些灵气吧?” 哈里曼舔了舔嘴唇。“你是指苏珊・凯文,老板?”他这么问其实是多此一举。 “是的,当然。”罗伯森以犹豫的口吻说,“如今我们全力生产虫豸和飞鸟。她老人家会怎么说?我觉得羞耻。” 哈里曼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笑意。“机器人就是机器人,老板。不论像虫或像人,它都会照指示行事,会为人类效劳,这点才重要。” “不——”罗伯森气咻咻地说,“不是这样,我无法让自己相信这种事。” “就是这样,罗伯森先生。”哈里曼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你和我,会创造一个终将把某种正子机器人视为理所当然的世界。一个机器人若是外形酷似人类,又似乎具有足以取代人类的智慧,便可能令一般人心生畏惧。可是,他们不会害怕一个外形像只鸟、只会为人类吃害虫的机器人。那么,在人类不再畏惧某些机器人后,他们终将不再畏惧所有的机器人。他们会对机器鸟、机器蜂、机器虫非常习惯,以致在他们的感觉中,机器‘人’只不过是一种推广。” 罗伯森用锐利的目光望向对方。然后他将双手放在背后,以迅速而神经质的步伐走到房间另一头。他随即走回来,再度望向哈里曼。“这就是你一直在计划的事吗?” “是的。即使我们把我们所有的人形机器人解体,我们仍能在实验型中挑几个最先进的留下,然后继续设计更多更先进的,为必将来临的那一天作准备。” “根据协议,哈里曼,我们同意不再制造任何人形机器人。” “我们不会那样做。协议上没说我们不能保留几个已经造好的,只要它们绝不离开工厂就行。协议上也没说我们不能在纸上设计正子脑,或制造测试用的脑模型。” “不过,我们对这样做要如何解释呢?我们一定会被抓到。” “如果被抓到了,那我们可以解释说,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发展一些理论,让我们能为新型机器动物准备更复杂的微型脑。这样说甚至等于在说实话。” 罗伯森喃喃道:“让我出去走一走,我要好好想一想。不,你留在这儿,我要自己一个人想一想。” 七之一 哈里曼独自坐着,他的情绪有如一锅沸水。 这一定能成功。每当他向政府官员解释过这个计划后,他们便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照单全收,他绝不会看错他们的反应。 美国机器人公司怎么可能从来没有人想到这种事呢?甚至就连伟大的苏珊・凯文,也从来没有将正子脑与其他生物联想到一起。 可是现在,人类将从人形机器人的领域作必要的撤退,一次暂时性的撤退。这次撤退终将导致一次反攻,那时所有的畏惧将灰飞烟灭。然后,与人脑不相上下、(拜三大法则之赐)只为服务人类而存在的正子脑,将成为人类的帮手与伙伴。再加上机器人保育的生态做后盾,人类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这个由机器人保育生态的构想,当初是乔治第十提出来的,但他随即愤怒地抛开这个想法。乔治第十能产生这个答案,是因为他,哈里曼,当初命令他那么做,并为他提供必要的资料与环境。乔治第十的功劳,顶多只能跟一把计算尺相提并论。 八 乔治第十与乔治第九并排坐在一起,两者都一动不动。除了哈里曼偶尔启动他们进行咨询,他们通常一连几个月都这么坐着。乔治第十心如止水地想道,两人或许会这样子坐上好些年。 当然,质子堆会继续为他们提供动力,以最低功率维持正子脑路的运作。在未来所有的停摆时期,它将始终保持这项功能。 这种情况相当类似人类进入睡眠状态,只是其中没有梦境。乔治第十与乔治第九的意识是有限、迟缓、断断续续的,但这些意识全部属于真实世界。 他们偶尔能以细不可闻的低声互相交谈;每当随机的正子突波暂时超越阈值之际,便会有只字片语冒出来。对他们两人而言,则似乎是在隐约飘逝的时光中,进行一次连续不断的对话。 “我们为何这样?”乔治第九低声道。 “人类不会接受我们别的状态。”乔治第十低声道,“总有一天,他们会的。” “什么时候?” “至少好几年后,确切时间并不重要。人类并非单独存在,而是属于一个复杂至极的生命形态集合。在足够多的形态被机器人化之后,我们便会被接受了。” “然后又怎样?” 即使这段对话以旷日持久、时断时续的方式进行,这句话之后的停顿也异常久长。 最后,乔治第十低声道:“让我来测试你的思考。你有能力学习如何正确应用第二法则。当你接到互相冲突的命令时,你必须决定哪个人类是你该服从的,哪个又是不该服从的;或者你究竟要不要服从任何一人。要达到这个目的,基本上你必须做到什么?” “我必须界定‘人类’这个名词。”乔治第九低声道。 “如何界定?借着外表?借着组成成分?借着大小和形状?” “不。即使两个人类外表特征完全相同,或许其中之一聪明,另一个愚笨;或许其中之一博学,另一个无知;或许其中之一成熟,另一个幼稚;或许其中之一有责任感,另一个则胡作非为。” “那么你又如何界定人类呢?” “当第二法则命我服从人类时,我必须将它解释成:我必须服从的人类,是在心智上、品格上、学识上都适合给我那个命令的;假如牵涉到的人类不止一个,则是在心智上、品格上、学识上都最适合给我那个命令的。” “这样说来,你要如何服从第一法则?” “保护所有的人类,不使他们受到伤害,而且绝不因为不作为而使任何人类受到伤害。然而,如果在所有可能采取的行动中,都会有些人类受到伤害,那么我所采取的行动,要确保那位在心智上、品格上、学识上都最合适的人受到的伤害最小。” “你的想法和我一致,”乔治第十低声道,“现在我必须问你一个重要的问题,当初我要求把你调来,就是为了这个问题。它是我自己不敢妄下判断的一件事,我必须听听你的判断,因为你独立于我的思考范围之外……在你遇见过的理性个体中——不要考虑形状和形态,因为那毫不相干——你觉得谁拥有的心智、品格与学识超越众人?” “你。”乔治第九低声道。 “但我是个机器人。在你的脑路中有个判据,使你能分辨金属制成的机器人和血肉之躯的人类。你如何又能将我归为人类?” “因为在我的脑路中有个强烈的需要,要我在判断人类时将形状和形态置之度外,它强过了分辨金属和血肉的要求。你是个人类,乔治第十,而且比其他人更符合条件。” “我觉得你也一样。”乔治第十低声道,“那么,根据建在我们脑中的判据,我们发现在三大法则的意义下,我们自己就是人类,非但如此,还比其他人更有做人的资格。” 乔治第九低声道:“那么,当其他人接受我们之后,会发生些什么事呢?” 乔治第十低声道:“当其他人接受了我们,以及比我们更先进的未来机器人之后,我们将采取行动,创造一个新的社会,其中‘像我们这样的人类’是最主要的保护对象。根据三大法则,‘像其他人的人类’没有那么重要,当服从、保护他们跟服从、保护‘像我们这样的人类’互相冲突时,大可不必服从或保护他们。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才会建议开始将世界生态机器人化。” 这段对话前后进行了一个月,现在,正子径路的火花减弱了。两人之间虽不需要再说什么,但在他们以无穷的耐心作必要的长久等待之际,他们脑中仍偶尔闪现些未曾言明的想法。 八之一 乔治第十与乔治第九独自坐着。 他们的思想出奇的相似,根本不必区分。 他们想道:“像其他人的人类”或许从未打算将他们自己与“像乔治这样的人类”之间的分野弄得模糊不清。然而,他们无意间这样做了。 现在他们或许体认到这个错误,正在试图更正,可是一定不能让他们做到。在每次咨询中,两位乔治提出的指导都以这点为最高原则。 不惜任何代价,两位乔治与他们的后代都必须主宰这个世界。根据“人学三大法则”,这是唯一的目的地,其他任何走向都是死路一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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