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即使不努力  作者:崔恩荣

西京姐家是我们家最亲密的邻居。一九八八年,我们两家前后相隔三天搬进了同一栋公寓楼,在楼上楼下一起住了十七年。公寓楼共五层,没有电梯,每层有两家住户。我们家住在二楼,西京姐家住在一楼。除了很冷的天气,一般情况下,我们两家的大门都是开着的,每天进进出出,互相串门。

公寓楼停车场旁边有一片大草坪。我们在草坪上玩橡皮筋或单腿跳时,能透过阳台看到西京姐家。阳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酱缸和花花草草,穿着无袖连衣裙的西京姐的妈妈经常拿着苍蝇拍忙着拍打苍蝇。

西京姐比我大两岁,但因为她非常瘦小,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记得她经常扎一个长马尾,习惯低头走路,背着书包,步子缓慢。姐姐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当她说到激动处时,就会习惯性地把眼睛睁得更大。姐姐的爸爸妈妈经常逗她说:“你呀,再这样眼珠子就掉出来了,哎呀,太可怕了。”小时候,还不知道这是句玩笑话,一直担心姐姐的眼珠子真的会掉出来。

姐姐有个五岁的弟弟,叫东柱。我喜欢跟姐姐和东柱一起在公寓的楼顶或楼梯上玩耍,有时我会去姐姐家玩连在电视上的Pac游戏机。爸妈回家晚的时候,我经常在姐姐家蹭饭吃。当姐姐的父母有事时,姐姐和东柱就会待在我们家。有好吃的东西时,我们两家肯定会一起吃。到了夏天,我们还一起去山谷里避暑。

爸爸妈妈经常说“那真是好日子啊”。他们说很喜欢和西京姐家和睦相处的日子,还说现代人太冷漠了。我点头回答“是啊”,将那时感到的害怕埋藏在心底。

那时并非只有害怕的记忆。有时我也非常怀念那些日子。比如,放学回来,聚在公寓一楼花坛边的奶奶们,一边收拾蔬菜一边说说笑笑的光景;还有邻居们一边问“放学了呀”,一边往我手里塞杏子、桃子和煮土豆这类东西的回忆。

然而,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像是冰冷的芒刺一般。幼时的我无法明白那是什么,常常感觉到一种被赶到角落里的感觉。

“寒星个子长高了,都是大姑娘了”“一会儿来我家,拿点小菜回去”,说这些话的热心肠的大人中,除了爸爸妈妈之外,西京姐的父母是让我感觉最亲近的大人。

我小时候不喜欢吃肉。不光是肉,连用肉或骨头炖的汤也不喝。“就吃一块,偏食可不行。”每次去西京姐家吃饭时,叔叔阿姨都会劝我吃肉。

在当时,肉是昂贵且珍稀的食物,我应该感谢他们,所以我常常强迫自己细细咀嚼,然后咽下去。“看吧,这不是能吃嘛!习惯的话,以后就会喜欢上的。”他们说着抚摸我的头。有时会吃一块,有时会使劲儿吃上两块,我就这样一边吃着肉一边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

八岁那年暑假的一天,叔叔劝我吃猪蹄。可是那天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吃不下。

“对不起。”

我道歉后闭上了嘴。叔叔阿姨像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似的,大笑起来,然后看着我说:

“啊,来尝尝。”

叔叔用紫苏叶包了一片猪蹄肉,放到我嘴边。

“张开嘴,啊,尝尝。”

我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可叔叔依然把包好的猪蹄硬塞进我嘴里。“慢慢嚼着吃,快点儿。”我一边哭一边嚼着猪蹄。叔叔阿姨似乎觉得那样的我非常可爱,开心地看着我。东柱看着我也笑了,只有西京姐冷冷地看着我。“你咋这么难伺候?”我从姐姐的目光里读到了这句话。

吃猪蹄的那天,我回到家就吐了,还发了高烧,浑身起疹子,连喝水都觉得恶心。

“哪个孩子不生病。”

妈妈如此安慰道。我无法告诉她西京姐的爸爸逼我吃猪蹄的事情。因为我不想让妈妈伤心,我知道西京姐的父母对我爸妈的帮助有多大,因此我不想惹麻烦。

在我十岁那年,珉成家搬来了我们公寓楼。那时,我们家和西京姐家搬来已经有七年了,邻里间已和睦相处很久。当时珉成还不到一岁。我想起珉成妈妈背着小珉成散步的画面。直到我到了珉成妈妈的年纪,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一些不起眼的场景记忆尤为深刻。

我仍然记得那些热情亲切的邻居们对待珉成妈妈是多么冷淡。虽不是当面冷言相对,但从大人们对珉成妈妈的态度上,可以感觉到跟平时有很大不同。

一天,和西京姐一起下楼时遇到了珉成妈妈,她背着小珉成,满面笑容地和我们搭话:“你们要去哪儿啊?”

“去游乐场。”

我回答道。而西京姐却走下楼梯,把珉成妈妈当透明人似的,完全没有理会。

“喂,快下来。”

姐姐冲我大喊。珉成妈妈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我打完招呼后就去找西京姐了。

这样的事情之后又发生过几次,姐姐一直不跟珉成妈妈打招呼。尽管如此,阿姨并没有放弃,依然跟姐姐搭话。

“姐姐,你干吗这样?”

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就问了一句,她回答:

“爸妈叮嘱我要小心她。”

“小心什么?”

“他们让我小心全罗道的人,听说那个阿姨就是全罗道的。”

姐姐若无其事地说完便转移了话题。我想起爸爸妈妈和西京姐的父母谈话时,经常说一些以“全罗道……”开头的话。我连全罗道位于韩国的哪个位置都不清楚,也不知道世界上的人还可以按照出生地区来划分。对我来说,我所住的小区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所以我完全无法理解大人们的那些话。

然而,大人们的话是有力量的。大人们叮嘱要小心的人就不得不小心。此后,如果遇到珉成妈妈,我就会躲开,如果近距离看到她,我只是点头打招呼,而不会和她对视。这样做时,我心里总有些愧疚,不过我又觉得,大人们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有理由的。

那之后,我们在那座公寓楼又住了十年,不记得珉成家是什么时候搬走的了,好像没住很久。我怔怔地望着冲我努力微笑的珉成妈妈,从她身边走过时,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属于强势的大人的世界。

我被外派到英国工作时,在那里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并定居在了那里。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韩国,在其他地方生活,然而事情就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他是个正直且具有奉献精神的人,即便我不得不身处异乡,也不想错过他这个人生伴侣。

刚到英国时,我不太适应英国的生活。在韩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英语自然说得不像英国人那般流利,却有人因为我的语言问题而指责我。走在大街上,有些男人会盯着我看,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有人开玩笑似的说着“ching chang chong[一个具有种族歧视性的词,某些英语使用者会用其来嘲弄汉语使用者、华裔,甚至是其他外貌类似华裔的东亚人。]、Chinese、conichiwa[指日语“こんにちは”,“你好”的意思,在白天见面时的问候语。]”,笑着从我身边走过,有人以合掌的姿势向我打招呼,还有人指着我大喊大叫,让我滚回中国。

婚后,我在英国拿到硕士学位,找到了工作,生了孩子。起初,我向同事们讲述我经历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时,他们认为那些只是有问题的个人行为。在听到有人劝告我说,将所有事件都视为种族歧视可能是一种被害意识之后,我不再试图让他们理解我的经历。

“希望你不要抱有受害者心理。”“不都是开玩笑的嘛。”“可能是想和你做朋友吧。”“是的,是有些让人不愉快。”“是有些种族歧视,但也不要老这么想。”

宝宝出生后,我和丈夫跑了好几天,终于租到一套房子,在一栋五层楼的公寓,我们住在三楼。五个月大的埃丝特随我,是个敏感的孩子,经常哭闹。我经常把孩子裹在襁褓里,背着她走出公寓,一直散步到她睡着为止。在英国,即使彼此不认识,只要目光相遇,人们都会打招呼。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的人,即使互不打扰,只要在楼里遇见,也都会互相问候,我们新搬来的这座公寓的人也不例外。

所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我向五楼的男人和他两个年幼的女儿打招呼,但他们都没有回应。男人怔怔地看了看我,从我身边走过,看上去五六岁的大女儿也一样。这样的事情反复发生几次后,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明显的种族歧视行为。

我见过那个男人在路边拍着邻居的肩膀,和善地微笑的样子,也见过他在超市里看着收银员的眼睛,温柔地说话的样子。后来有一天,我和丈夫一起上楼,他没看见我在后面,向我丈夫微笑着热情地打了招呼。我站到丈夫身边,向他打了招呼,他只是形式上回应了一下,然后就下了楼,我僵硬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

丈夫问。于是我向他讲述了我的经历,他说如果再见到那个男人,他会表示抗议。

“你是白人,他当然会倾听白人男子的话,抗议能改变什么?”

尽管做了说明,我依然不确定他是否理解了我的意思。

第二天,我正背着埃丝特上楼,撞见了那个男人的女儿们。小女儿低头假装没看见我,五六岁的大女儿瞟了我一眼,浅浅地笑了。望着她们吵闹着下楼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我和妈妈用Skype视频通了一次话。妈妈说西京姐的爸爸病得很重。

“他对咱们家多好啊。他可真是个好人。”

“是啊,妈妈。”

“没有人像他那么乐于助人,现在没有这种人了。”

“没错,妈妈。”

“他对你也很好。”

“当然,当然。”

我诚恳地回答了妈妈的话。因为听到小时候那么亲近的叔叔生病了,我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我不禁又想,为什么我小时候会害怕叔叔呢?为什么去西京姐家玩时并非只有美好的回忆呢?

叔叔曾经帮助过我们家,这让我们感激不尽,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他还曾多次借钱给爸爸,我十二岁那年,在结冰的路上滑倒,打着石膏住院的时候,他还爽快地支付了住院费。这次聊天,妈妈也说起我住院时的事情。

曾经感动妈妈的那些时光却是我最想抹去的记忆,对于这点,妈妈应该永远也无法理解。看着妈妈兴奋地讲述过往的样子,我不禁想到一些事情。

在我住院期间,西京姐一家都来看我。叔叔说带来了补药,说着递过来一个保温瓶,阿姨把装在保温瓶里的食物倒在一个不锈钢大碗里。

“我们的小寒星,吃了这个要赶紧好起来啊。”

叔叔大笑道。像是觉得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然后把大碗递给我。那个大碗里盛着漂着红油的肉汤。我是第一次闻那种味道,一下子就犯恶心了,阿姨又把装在饭盒里的米饭泡在肉汤里,然后递给我一把勺子。

“这是狗肉汤,把它当药全吃了吧。”

阿姨说道。

“你叔叔为你着想,特意给你买的。说声谢谢赶快吃下。”

妈妈把勺子放到我手里,拍了拍我的后背,这像是一种无言的催促,必须当着叔叔的面把它吃掉。

为了爸爸妈妈,也为了“我们”,我开始用勺子舀着狗肉汤吃起来。我想起看见吃狗肉汤的我放声大笑的叔叔,以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西京姐,还有担心我把事情搞砸了而一脸战战兢兢的妈妈。那天,我把一大碗狗肉汤都吃光了,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时候的日子很美好吧?”

妈妈问道。我用力微笑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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