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写信件

即使不努力  作者:崔恩荣

好久没收到手写的信了。家里玄关门上夹着一封信,是某宗教传教士的手写字迹。可能是上了年纪的人写的,字很大,上面写着“痛苦结束后,和平就会到来,眼泪将会停流”。除了这封手写信,还有一张小小的传道纸。如果是以往,我可能会直接把它当作废纸扔掉,而这次我却感受到近似于喜悦的情感。当意识到自己的感受时,我不禁吓了一跳。这种广告性质的信件,只是因为是手写的,我竟然就会如此感动。

有一天,你说希望时间过得快些,想快点成为老人。老了之后,对世间万事就会变得淡然,已经历经过种种痛苦,即使身边有人死了或生了病,心里也不会那么痛了。你还说,到那时应该学会了如何独处,因此你觉得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平静、更幸福。“啊,当然要有足够的钱。”你这样补充道。

对于你的这番话,我表示同意。因为不会再期待了,如果不期待,就不会失望,不会产生失落感,也不会品尝失败的苦果。从这方面来讲,年老之后的生活还不错。聊完这个话题后,我们还谈到养老对策。生孩子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做梦,我们知道,稍稍考虑一下现实,都会明白这根本不可能。

你是我做兼职的餐厅的店长,因为是市里比较大的分店,所以负责协调很多事情。我们一起工作了五年。你辞职回老家后,我就当上了店长,在没有你的陪伴下我又工作了五年。

今天,我们一起工作的分店关门了,我发短信告诉了你这一消息,但不知从何时起,你不再回复我的信息,也不接我的电话。

店长,你要回老家时,具体发生了什么,至今我依然不清楚,只记得你交接工作做得很细致。我想起和你一起看你整理的手写笔记本的场景,那时窗外飘雪漫天飞舞。你说等过了年初旺季,就准备离开。我们几个做兼职的一起买了个蛋糕,还给你写了信。你辞职的前一天,我们一起吃蛋糕,喝啤酒,还去了练歌厅。

当时我还年轻,不善于控制情绪,对于你的辞职,我心情复杂,采用了间接攻击的方式来表达情绪。脸上露出不满的表情,或者不耐烦地反驳你。

店长,还记得吗?我第一次阴阳怪气地和你唱反调的那天。我刚来没多久,有个中年男人点菜时没有对我用敬语,大声喊道:“喂,你。”我咬着嘴唇尴尬地站在原地,忍受着那种情况。“你不能大声回答吗?”那个客人大喊,这时你从身后走出来,微笑着说道:

“先生,我来帮您,您要点什么?”你看着我,示意我离开。我红着脸走开了,你一直和蔼可亲地接待那位男客人。打烊时你走过来,对我说:“美娜,刚才有些惊慌吧?我们打工人也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和儿子,也是别人家的宝贝,客人怎么能这样呢!这样的客人不多,偶尔有几个,今天是你运气不好。怎么能这样对别人家的宝贝呢!”

“我不是宝贝女儿。”

我倔强地反驳道。本意并非如此,却一不小心脱口而出。从一开始,你的善良,你对我的亲切,都令我不舒服。只要我忍一会儿就过去了,可你非要过来帮忙,我并不感谢你这么做。你帮了我,像是故意显摆似的,过来跟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什么家里的宝贝,要好好对待。我想,如果说能不能随便对待要根据在家里的待遇的话,那么我就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对待的人。店长,我不喜欢那句“宝贝女儿,宝贝儿子”。

工作结束后,我们一起坐地铁回家。记得有一次……由于和3号线的换乘距离较短,我们经常去3——4号站台,那个站台前贴了一张公益广告。至今我依然清楚记得,那里贴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中孩子的脸上布满伤疤,眼里噙着泪水。孩子的脸下方写着一句广告语:“现在被打的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施暴者。”看到那则广告,我情绪低落,于是对你说去另一个站台吧。

一天,我又说去1——1站台那边。你说:“美娜,好累啊,去那边的话,换乘的时候还要多走一段路。为什么总要去那边?”我指着广告说:“因为看到这则广告会很难受,所以想换地方。”你同意了。此后,即使我不要求,你也会走向1——1站台,直到那个广告牌消失为止。

我们每天都疲惫不堪。一整天都在招待客人,工作结束后,很多时候我们一路无言,只是一起乘坐地铁。当时我指着广告牌说:“看到这则广告我会很难受,所以想去其他站台。”现在想来,我当时的要求不免有些过分。关于那则广告,虽然我们从未讨论过什么,但我们都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

看着那则广告,我不禁想,制作广告的人想法太单纯,他们以为通过这种广告就可以防止虐待儿童的行为!这种想法未免太不诚实,太懒惰了。他们以为使用这种方式就可以引起加害者的反省,想得太简单了!到底有多少被虐待的孩子会看到这则广告呢?想着想着心情便低落下来。

施虐的大人们总把施虐的原因归咎到孩子身上。都是因为你,你被骂挨打的原因都在你身上。没有哪个施虐者会说因为自己是个卑劣之人,所以才会打骂孩子。那些连遭受虐待的原因不在自己身上这个事实都不清楚的孩子,看到那则广告后会是什么心情呢?想必制作广告的人没有考虑过吧。

看着那则广告,我似乎听到地铁站里响起一个坚定的声音,那个声音在说:“你的未来只是地狱的延续,你被大人虐待,你的未来显而易见,你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大人。”这个世界把这种信息当作公益广告展示给孩子们看!以广告的形式把这个世界既不能惩罚加害者,也不能保护孩子的事实宣告于世!

“听说被打大的孩子以后也会虐待自己的孩子。”

这句话是我长久以来的恐惧。

我害怕活着。

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闭上眼睛,有时我会感觉似乎只有我的声音还活着。这个声音对你这么说:“‘我’并不存在,只有我的声音在回响,唯有声音可以代替我。如果连这个声音都没有的话,那么就无法知晓我的存在。”

我们很喜欢这种对话:如果可以重生的话,你想成为什么?我说过多次,我不想重生,但你一直追问。“鸟。”我回答,“听说北极上空有一种绕圈飞的鸟,我想成为那种鸟。店长你呢?”你说你想成为一棵树,还想成为一只长颈鹿,成为一条鳄鱼。“人生只有一次,世上每一种存在的生活,我都想尝试一遍。”“听着就觉得好痛苦。”我说道。听完你爽快地笑了。

为什么你希望快点变老,重生一次后还要再次重生呢?我想问问你,你现在依然这么想吗?依然认为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会变得平和,不会感觉那么痛了吗?

我想象着,当我老了,更孤独了时,会给那个写信的人打去电话。“喂,您寄的信我收到了。您是写信人吧?我们什么时候见个面吧?”我想象着自己说话的样子,还想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开始写信,然后把信件插在别人家的玄关门上。

我很少跟你说我的事,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和奶奶一起生活吧。

奶奶晚年经常去老人亭[供村中老年人休闲娱乐的亭子。]。她每天在老人亭开门的时间出发,一直待到老人亭关门才回家。一辈子勤勤恳恳劳作,不舍得花钱,用攒下来的钱度过了余生。去老人亭时,她经常会买些零食装在塑料袋里。

在奶奶告诉我之前,我都不知道奶奶在那里一直受排挤。经历了人生所有苦痛的奶奶在说这句话时,竟流下了眼泪。

那里没有人跟奶奶说话,其他老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奶奶只能远远观望。很久以前,她们就形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奶奶说如果自己有钱,或者有可以炫耀的混得很好的子女,也许就不会受到排挤了。“不,哪怕是耳朵好使一点也不会受排挤。”奶奶说道。在去老人亭的那两年里,奶奶似乎从未得到其他老人的认可,这一单纯的事实让奶奶痛心不已。这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奶奶啊!熬过所有人生苦难的奶奶,老了还要承受这样的待遇。

我想象着奶奶为了得到他人的欢心,递给她们桂皮糖的样子;为了融入她们的小团体,努力寻找机会的样子;因为没有成功而感到沮丧,即使沮丧,也无法远离,只能在一旁斜视的样子。“奶奶,为什么?您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那样活着?!”我烦躁地大声喊道。奶奶泪汪汪地望着我。人的心好像不会疲惫,总想更努力一些,总想更接近一些。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今天打烊后,放下餐厅的卷帘门,我想起了你。后来当我知道你不得不匆匆离开首尔的原因时,我想盯着那些轻率地责怪你的人说:我也一样,挨打后依然会微笑,还会看打人者的眼色,担心那人的心情,甚至还希望得到他的安慰。所以我只能沉默不语,因为我无法证实我经历的种种,因为我的痛苦在别人看来不可理解,而且看起来不太真实。我为减轻疼痛而做的挣扎也只能证明我实际上并没那么痛苦。

你过得好吗?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现在不得不承认,我可能会让你回忆起悲伤的往事,可能会让你更加痛苦。我不会再随便联系你了,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

也许以前我们有机会好好说说话,有时间倾听彼此,但我知道现在为时已晚,这些连没有心眼儿的我也能看得出来。如果我没那么幼稚就好了,如果我能了解真实的你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只是同样的假设已于事无补。不过,如果再过一些时日我们依然记得彼此的话,那时候在我们的心间,比起悲伤,思念会更多一些吧。到时候如果偶然遇到,请你一定要认出我来,到时候我也会认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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