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时的某个夜晚，中学门前，我和远山交流了计划。

“你打算怎么进教学楼？”

远山声调冷静。

“打碎离值班室最远的窗户，应该不会被发现。”

“这所学校没有值班室。”

“欸，真的？”

“以前有，是老师睡里面值班，但现在跟民营保安公司签了合同。”

他说，保安公司的人只会在门窗传感器检测到异常时过来，而我们中学的传感器主要装在职员室、校长室和保管药品的化学准备室，只进教室应该没问题。

远山还知道有扇窗户锁坏了。坏的是一楼男厕窗户，从那儿进去，楼梯就在旁边，能以最短距离走到我们位于二楼的教室。

“这种地方的窗户开着，真巧啊。”

“是啊。”

毫无感情的“是啊”。我怀疑他事先弄坏了窗户锁，但没说出口。

那天晚上，远山真之介很冷静。有别于心脏狂跳、呼吸困难的我，他成竹在胸，像在解一道不算困难的习题。

由于不可以发出响声，因此我们关掉手机后才出发。穿过树篱，穿过操场角落，靠近高耸的方形教学楼，我们抵达一楼男厕旁，用远山备好的毛巾擦干净鞋底。这是为了穿鞋在校内走动时不留下脚印。

他先钻进厕所窗户，我跟在后面。他从窗口探出身体，抓着我手腕拽了我一把。我跳向厕所地板时失败了，我的脚勾到下面的窗框，差点脑袋着地。

我没叫出声，这几乎是个奇迹。不过，“McKee”和电筒从背包口掉到地上，喀喇喀喇的声音经久不息。

远山接住我，躺倒在地。我们身体交叠。我脸颊下方是他的胸膛，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因为疼痛和震惊，这个状态持续了数秒。他在呼吸，胸口起伏。然后，我们在沉默中摇摇晃晃地起身，捡起散落一地的东西。我的脸好烫，连掩饰害羞的话都想不到。

“选错了。”

他兜里的“McKee”也掉出来，一直滚进厕所隔间。

“该走厕所之外的窗户。”

和一个男生摔倒在厕所地上，这话对谁也说不出口。

好像没人闻声赶来，教学楼一片寂静。我跟在远山身后，穿过走廊，上楼来到教室。

平时吵闹的教室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仅仅如此，我就有点害怕。按照远山的指示，我们没开日光灯。排列整齐的、平常绝不会碰的、同班同学的课桌在黑暗中静默。

“这真是我们班？没搞错吧？黑板在西面墙上吗？”

要是搞错可就大事不妙了。我反复跟远山确认。

“嗯。不过，教室黑板基本都在西边。”

“是吗？”

“小学到高中都是。这跟窗户在南边有关。日本人右利手多，这是为了握铅笔的手在记笔记时不产生影子。”

“虽然你还在介绍小知识——”

我拿出油性笔，摸黑往全班课桌桌面涂鸦。

本来，我只打算在欺负森亮的不良少年桌上涂鸦，刚才在外面商量时，远山却摇头否决。

“不行，得让所有人都成为受害者。”

“为什么？”

“樱井，关于在森亮课桌上涂鸦的嫌疑人，你太武断了。”

不良少年可能不是嫌疑人。我想都没想过。

确实，不良少年说森亮桌上的涂鸦不是自己干的，还说是森亮为了嫁祸他们自己涂的。

结果，我接受远山的建议，在全班课桌上都涂了鸦。我想，虽然很对不起无关的人，但广撒网总能撒到嫌疑人头上。我记得涂鸦的字体和用词，一边回忆，一边在桌面留下字迹潦草难辨的涂鸦。

“远山，你和森亮是朋友？”

“嗯。”

他们小学起就上同一个补习班。

“他一直让我给《勇者斗恶龙》升级。我没有游戏机，倒也挺开心的。”

“我都没见过你们在学校说话。”

“分到现在这个班之后，森亮为了照顾我，没再跟我说话。”

“为什么？”

“他觉得，如果关系好，我也会被不良少年欺负。”

我推着自行车，车子喀喇喀喇地响。他的自行车停在车站，我们决定一起走过去。今天准备潜入教室时，远山是什么心情？我琢磨着。他是不是想找回能跟森亮在学校说话的日子？

远山边走边打了个哈欠。

“亏你还打得出哈欠。”

竟然采取了那种行动——潜入夜晚的教学楼，我的心脏直到现在还跳得很厉害。

当时，樱树正要落叶。枝叶沾满雨滴，路灯照耀下，闪亮得像洒了一树玻璃珠。不知何时，夜空云散星明。我吸进满腔空气。那夜清新舒爽，我仿佛生来第一次呼吸。

大概十五分钟前，我们在黑暗难视的状况下完成了所有工作。工作本身并不费时，或许是因为我们想节约时间，只用粗笔头涂了鸦。这也是我们潜入教学楼前商定的。

远山和我分别在对方课桌上写满污言秽语。我们犹豫过要不要在森亮桌上也涂上新的涂鸦，但最终没碰他的桌子。工作完成，我们站在讲台前看了看，可光线太暗，看不清全貌。如果打开日光灯，肯定能看到很恶心的光景。

“樱井，你为什么会为了森亮做这种事？”

“不由自主啊。”

我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想着该怎么接话。

“我小学时遇到过同样的事，但谁都没帮我。”

当时如果有同学跟我说话，我后来的性格或许会大不一样。空气变冷，起雾了。白雾渗进透明的空气，路灯灯光朦胧如水彩画。我们一言不发地走着，不久，越过散步道上湿润的植物，我们看见了镇上的光。明明是晚上，我却不再有丝毫恐惧。

靠近车站，我们第一次遇到了行人。手机开机一看，液晶数字钟显示深夜三点。必须在被警察抓去辅导前回家，明天还要上学呢。

“电话号告诉我吧。”

我提出。

“为什么？”

远山略显呆滞地反问。我觉得，他好像真的困了。

“因为，如果今晚的事有什么疏漏，想紧急联系……”

我慌忙伪装打听手机号的理由、根据和动机。

“这样啊，你说得对。”

他也拿出手机。亮得刺眼的液晶屏幕照亮了我们的脸。我们都不会用手机的红外线功能，于是口述号码，手动存了号。

第二天，学校大乱，其他班也跑来看热闹，教室门口人山人海。我心惊胆战，远山却若无其事。我还以为我们之后会谈天说地，成为朋友，互通电话，却并未实现。我不敢找他说话，待着待着就升了初三，回过神来，他已经搬去其他城市了。我好几次想给他打电话，结果却什么都没做，就这样，他成为一缕单纯的回忆，八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