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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吉祥寺的朝日奈 作者:中田永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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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黄金周连日降雨。那天在天气预报上也有下雨标记,我颇不情愿地带上了前几天买的白伞,下了新干线,却发现车站晴空万里。我在公交站找到去目的地大学的那路车并坐上,透过车窗,不时看见设有宽广停车场的柏青哥店和招牌巨大的西装店。坐新干线和坐公交的时间,我都从包里拿出“McKee”看着。大学正门后有个转盘,公交在站台停下。 这所大学位处郊野。在宛如绿色海洋的地平线上,巨大的白色研究楼鳞次栉比。我想,这里应该在做蛋白质实验、解析DNA以及电路的研究吧。 我和远山约在校园最深处的F栋一楼大厅见面。我按照地图走在大学校园里。宽阔土地上排列着比医院更没特色的建筑,路上遇见的人很少,环境冷清,肯定是因为黄金周才没人。 我找到F栋,穿过一楼大门时遇见个男人,不是远山。他迅速经过并走远,但我觉得,擦肩而过时,他看了我一眼。这里可能很少来外人。 我坐在一楼大厅的长凳上,心神不宁地打发时间。刚到约定时间,一个身穿白大褂的高个子男人就从走廊深处走来,停在我眼前。远山还是有点驼背,身板纤薄。他并未因再会感到喜悦或激动,而是再平常不过地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远山带我乘上电梯,来到生物工程学研究室。房间不大,挤满用途不明、发出细微运转声的白色实验机器。办公桌上有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一篇英语论文正在写作中。实验室平时好像有几个人用,但当天只有远山在。 远山从研究室冰箱拿出装在塑料瓶里的冰咖啡,倒在玻璃杯里递给我。 “你结婚了啊?” 远山走动时白衣翩飞,他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是。” “对方是什么人?” “女人。” “也是哈。” “我入赘她家,改了姓,现在叫御堂真之介。” 明明是Bachelor[Bachelor,英语单词,除了“学士”外,还有单身汉的意思。——译者注](未婚)却已婚,真讽刺。他也是“伴侣”之一。 他让我坐办公椅。我跟他面对面坐下,把带来的伞竖在旁边。 他穿着白大褂坐在办公椅上,看起来像个医生。他结婚了,说我没受打击是假的,但我藏起动摇,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那我该叫你御堂?” “远山也行。都行。” “放长假还在研究室做实验,你太太不生气吗?” “内人正在别的研究楼做混凝土破坏实验。” 这两口子在家都聊些什么啊。 “远山,你变帅了点。” 他太太应该很注重仪容。 “是吗?” “变了,变了。” “有的人变化更大。” “毕竟八年了。这么长时间,有的人像变了个人。” “樱井,你倒没怎么变。” 我暗自心碎,再次装得不以为意。 八年前潜入教学楼那晚以来,我们再没说过话,却能自然地交谈。不知不觉,他不再用敬语,我很高兴。 我们互相汇报了一会儿近况,然后进入正题。 “对了,我今天来是因为……” 我告诉他,我春假回家,在壁橱里找到了潜入学校时用的背包,看了里面八年没看过的东西。 “八年?” “嗯,我一回家就藏进壁橱深处,就那么忘了。”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没理由会忘,那是我平凡人生中的特殊一夜。每当吸进雨后湿润的空气,我都会想起那天,心绪不宁。 我从包里拿出黑色油性笔。 “这是当时用的‘McKee’。” 远山微微眯眼。 “樱井,你发现了啊。” 我点点头。 “谢谢你拿过来,寄来也行啊。” “如果寄来,就不能跟你说话了。” 那晚闯入教学楼时,我脚勾到窗框,摔了一大跤。远山接住我,我们一起跌在男厕地上。我立刻捡起掉出背包的“McKee”,他也捡起滚到隔间地板上的油性笔。但实际上,我捡的是他的油性笔,他捡的是我的。我带的“McKee”应该贴了黄色胶带,证明我在文具店买了它的胶带。然而,壁橱里找到的油性笔没有胶带。 我们拿了对方的油性笔,在没发现的情况下涂了鸦。 远山接过我递出的油性笔,立刻揭开笔盖。 “你是看见这个发现的吧?” 笔尖周围沾着粉笔灰。 “我从结论说起,远山,第一次涂鸦的是不是你?你用这支油性笔,在森亮的书桌上涂了鸦。” 我在壁橱里找到的他的油性笔,八年前那晚之后就再没用过。我揭开粗头笔盖,发现笔尖周围沾着点粉末。揭开细头笔盖,在桌上一敲,白色和黄色粉末清清楚楚地掉下来。我立刻发现那是粉笔灰。 “涂鸦那天晚上,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只写了粗体字,没用细头。笔盖从没开过,粉笔灰也就在给森亮课桌涂鸦之后一直留着,是吧?” 远山缓缓点了下头,说:“大概是这样。明明出门前试写一下就能发现,我大意了啊。” 森亮的课桌被黑板擦挤出的白黄两色粉笔灰弄脏,粉笔灰上是油性笔涂的鸦。毡制笔头在课桌表面留下油性墨水的同时,应该也刮走了粉笔灰。涂鸦之后,笔尖肯定沾了很多粉笔灰。壁橱里找到的油性笔,才是在森亮课桌上涂鸦用的笔吧?我想象了这样的故事。 “那,果然……” “不过樱井,你误会了。” “哪里误会了?” “我那天晚上应该说过。你不记得对话细节,倒也没办法。” “你说什么了?” “见面不久,你问我‘是不是准备了油性笔’,我回答‘借了支油性笔’。我太吃惊,说漏嘴了。” 我可看不出他很吃惊。但既然他这么说,或许就是这么回事。 “借的?” “这支笔不是我的,是找森亮借的。第一次涂鸦的是他,他自己在自己桌上涂了鸦。” 研究室电话刺耳地响起来,远山起身拿过听筒,回答“你好,敕研”。我拼命整理思绪。远山回来了,他坐进办公椅,双臂抱在白大褂前,讲起森亮在自己桌上涂鸦的经过。我沉默着聆听动机。 “……于是,校方终于承认霸凌存在。森亮的妈妈认为,与其让他继续上学,还不如亲自辅导更能帮他提高学力,接受了他拒绝上学的行为。森亮便有了‘不用上学’的借口。” “借口?” “或者叫理由、动机、行为依据。要想推动大人的世界,必须要有这些东西。我一开始不知道情况,很担心他,实际见面一看,他每天都过得轻松愉快,真相也水落石出了。不用上下学,读书的时间增加了,他很高兴。” “那第二次涂鸦呢?有什么必要?” “因为不良少年起了疑心,怀疑‘涂鸦是森亮自导自演’。他们没有根据,只是不爽因为自己没做过的事遭白眼。于是,我接受森亮的委托,答应帮他涂鸦。” 森亮不在时也出现了涂鸦者。森亮和父母在奶奶家,当晚的嫌疑便消失了。 “森亮来我家,借给我这支笔,其实我只想在他桌上画跟第一次一样的涂鸦,然后马上回家……” “我的出现搅乱了你的计划?” “那天晚上遇到你时,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直接回家,还是按计划行事?” 我一声长叹。 “森亮这家伙可真是!” 他才是所有事件的幕后黑手,是做出受害者嘴脸、上演全班瞩目事件的罪魁祸首。 “请你原谅他,他是个软弱又狡猾的人。” 远山的语气依然冷静。 “我已经放弃矫正森亮的性格了,樱井,我劝你也放弃,越生气越白费劲。” 面不改色放出这种狠话,这家伙也是个怪人。 “不过樱井,森亮很感谢你。我跟他说了那天晚上的事。” “你跟他说了?” “我说我遇见你,顺水推舟改了计划,在全班桌上都涂了鸦,他笑得可开心了。” 森亮知道所有情况,肯定觉得这很滑稽。 “我现在跟他聊天,偶尔也会聊到你。” “你们还有联系?赶紧绝交比较好吧?” “森亮大概一直很惦记你。毕竟,你是唯一一个为他付出行动的女生。但他封了我的口,我不能告诉你他现在在哪儿、做着什么。” “我也不想问。” “那就好。他不想见你,大概怕你发现真相后讨厌他。” 我扭头看向研究室窗户,天不知何时阴了,仿佛随时会下雨,屋里开着日光灯,比室外亮,窗户上映出我的脸,表情意外开朗。我嘴上抱怨森亮,内心却松了口气,在我预想的结局里,第一起涂鸦事件的嫌疑人是远山,动机是恶意。相比之下,现在这样的精神打击比较小,而且,我很高兴知道森亮是个意料外的狠角色,我本来担心那件事深深伤害了他。白操心了,我叹了口气。 疑问解决,我喝了口冰咖啡,苦味效果显著。 “为了联系你,我找了很多人。” 我如释重负,说起迄今为止的经过。想问的都问了,剩下的是闲聊时间。 我提起大和田百合子、小笠原宣夫和早乙女兰子的名字,他全记得。我解释,多亏借了他笔记没还的男生,我才能查清他在这所大学,给研究室打了电话,并最终联系到他。 “如果你电话能打通,就不用兜圈子了。” “欸?” “能再问问你手机号吗?再怎么说都换了吧,都八年了。” 远山从白大褂兜里掏出手机——是滑盖式的最新机型——开始操作,好像在检查来电记录。 他慢慢眨眼,面露思索。 “原来如此。” 这么说着,又把手机收进衣兜。 “我没换,八年来一直是这个号,通讯录数据也保存了。你下次打电话应该能通。” “欸?但是……” “之前大概是串线,打到别人手机上去了。” “还有这种事?” “就当是这回事吧。” 墙上挂着个简洁的时钟。已经傍晚,我该去车站了,我打算坐新干线,今天之内回家。我向远山道了谢,正要起身,有人敲响了研究室的门。 “请进。” 远山说完,门打开条缝,露出张男人的脸,是我刚才进F栋时遇到的男人。远山起身到门口跟他说话,我听不清内容,大概跟研究有关。 “对了,樱井,你打算怎么去车站?” 远山回头问我。 “跟来的时候一样,坐公交。” “啊,那我送你吧。” 和远山交谈的男人提议。 “多不好意思啊。” “我正要去车站,顺带捎你。” 我看向远山。 “可能让他送比较好,这时间公交很少。” “那就拜托了。” 我们三个走出F栋正门,我在外面和远山分开了。 我和远山的男同学一起走向停车场。天像随时要下雨的样子,用这把白伞的时刻终于到了。我这么想着。既然从家里带来了,真想撑开用用。然而,停车场很近,我们在下雨之前就到了他车旁边。我在副驾坐好,系上安全带。这时,水滴终于哗啦啦地落到停车场地面。 发动机运转,车辆开动。这是辆又小又旧、不怎么好看的小车,我稍微松了口气。远山这个同学好看得让人倒吸凉气,要是再开辆好看的车,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跟御堂是什么关系?” 他边开车边问。小车穿过校门,公交里看过的景色展现眼前。雨刷缓缓摆动,擦去雨滴。 “初中同学。” “他很少有朋友来。” 他开车很稳,甚至感觉不到踩刹车。这时,我已经觉得在哪听过他的声音。小车在田间行驶,经过几个红绿灯。雨势变大,雨刷摆动频率变快。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问。 “我叫田中。” “哎呀,今天不叫池田了?” “池田?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接远山的手机?” 他面向前方不动,瞟了我一眼。雨水浸湿的风景向后流去,他嘴角略带笑意。我可不能被他天使般的长相骗了。 “因为手机显示了来电人的名字。樱井,你的名字。” 他刚好来敕使河原教授的生物工程学研究室玩,但远山不在,桌上只放着手机。 “我一直担心你哪天联系他。我怕自己做的事暴露。” 他擅自接了电话,假装远山电话没打通。但我没放弃,找到了远山。 我左肘抵着副驾车窗,按住太阳穴。我该生气,还是该为重逢而高兴?我不知道。 车压过水坑,哗啦哗啦地开,好大的雨,车像在水里跑。他握着方向盘,我看着他的侧脸。 “感觉你变了好多,当时的同学看到肯定会很吃惊。”我说。 “我不想见当时的同学。”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问远山想考哪儿,他说了那所大学,我就跟着报了。” 我看着雨刷擦掉雨水浊流,不知不觉,天黑了,红灯灯光沁在挡风玻璃上。 “樱井,你觉得远山怎么样?” “我喜欢他。” “果然啊。” 小车内安静了一会儿。转弯时,他操作着方向指示器,发出嗒嗒的声音。 “樱井,我今天本来不想见你。不过,刚才在F栋门口遇见你的时候,我改变主意了。现在说为时已晚,但谢谢你八年前为我行动。” 或许因为车壁和车顶很薄,雨滴敲打的声音很响。但我不讨厌这种车。我想起以前捡来的便宜透明塑料伞,感到一阵舒适的困意。对了,我带的白伞很长,怕它挡路,横在后座了。下车时可不能忘。既然都想了不能忘,大概就不会忘了。如果这都能忘,那我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笨蛋。一旁的他毫不露怯,开开心心地开着车。 “你最好再反省反省,森亮。”我打着哈欠忠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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