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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寺的朝日奈  作者:中田永一

勉的妈妈以前做过良性肿瘤切除手术,我很担心是不是肿瘤转移了。提到这事,勉一脸诧异地看着我,说:“良性肿瘤哪可能转移啊。”

我之前都不知道,但好像是这么回事。因为工作太累和压力,她妈妈只是感冒了,周五周六在自家休养,勉揽下家务,照顾她,现在,她已经痊愈了。

我靠着屋顶的铁丝网听勉说话。时值五月下旬正午,吹来的风却很凉爽,灰色云层铺满天空,太阳藏在云后。天气预报说傍晚会放晴,真的会吗?

“我下午想旷课。”勉说。

“好啊。”我说。

“能不能陪我?”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他打着呵欠做起伸展运动。我透过铁丝网看向校园,学生们开始回教室了。宣告午休结束的铃声敲响,下午的课即将开始。我们离开了屋顶。

“不去上课,小山内可能要骂人哦。”

为免老师发现而小心翼翼下楼梯时,我说。

“那可不一定。”勉说。

“小山内就是那种人吧?我上课打盹,她休息时间不就来骂我了?”

我有好几次这种经验,因此觉得她有优等生的一面。

“你没发现?”

勉瞥了我一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算了,没事。”

认识的老师穿过走廊,我们在楼梯平台避风头。经过二楼连廊附近时,我想起周五午休和小山内的交谈。我至今不清楚她真正的想法。今天午休我犹豫过,但最终没靠近连廊。我周五曾经想,她一直待在连廊门口,是不是在等我?但那肯定是我自作多情。不过,如果她今天也站在那儿呢?如果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没靠近。

我跟着勉在走廊移动,来到鞋柜前换了鞋,走出教学楼。书包留在教室,但钱包、手机、月票都揣在兜里随身带着。今天就这么回家吧。

或许因为阴天,整片街景都很寂寥。阴影浅淡,树木、楼房和电线看起来都是单调的灰色。我们在自动售货机买了果汁,边走边喝。自动售货机下掉了很多飞蛾的尸体。我们先去KTV唱了几首歌,又来到电玩城玩投币游戏。游戏也玩腻之后,我们在街上乱晃,前方出现了市民体育馆和市民运动场。此时,已经傍晚了。

“我妈这个时间还在上班。”勉说。

体育馆旁有个大停车场,停车场草丛里有个篮球。勉一发现它就冲过去,突然跟我玩起了传球。

“她为了养我而工作。”

“而我们却……”我斗胆说。

停车场没有车,宽广的水泥平面上有无数个白线画成的长方形。勉每次拍球的动静都会留下回音,响彻停车场。停车场周围围了铁丝网,铁丝网背后的灰色街景简直像学园祭时做的集中营布景,仿佛只是木板上贴了张照片,把球扔过去就会砸出个洞。

“我妈在我读小学之前都没上过班,因为她高中一毕业就结婚了。”

勉传球给我。我接住球,从两侧按了按。气压没问题。

“你还记得你爸的脸吗?”

“记得他出轨对象的脸,记得很清楚。”

我运了运球。篮球的重量和感触真是久违了。

“好像是他手下的女孩。”

他小学五年级时发现父亲出轨。这事我以前听过,却是第一次听说他记得出轨对象的脸。

“你见到那个人了?”

“她来我家了。当时我放学回来,我妈出去了。”

我停止运球,把球停在胸前。篮球弹跳声一消失,周围便一片寂静。

“我正玩着宝可梦,玄关门铃响了,开门一看,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外面。她说她是我爸的熟人,我就让她进来了。”

勉一脸想起讨厌事情的阴沉表情。

“我让她坐沙发,给她倒了茶,她突然一脸烦恼地说起她跟我爸的关系,还说得很详细。”

“详细?”

“对十岁的少年来说,是很硬核的内容。我边听边想,这人等一下会不会从包里拿出菜刀杀我。”

勉靠近我,抢走我手中的篮球,往地面拍了一次后接住,在指尖转着玩。

“途中我妈回来,走进房间,和那女人眼对眼……我看见了空气冻结的瞬间。”

“修罗场啊。”

“我妈让我赶她走,让我忘记这天的事。然后,嗯,就是常见的故事了。离婚,要赡养费,搬家。”

“那之后,你没见过你爸?”

“他现在在哪儿又做着什么呢?脸跟我一模一样……不,是我像我爸。”

“很受欢迎啊。”

“一天又一天,我长成了我爸的脸,眼睛鼻子一模一样。我妈会不会恨我?”

篮球弹跳声在阴天的停车场里回荡。球滚到远离我们的地方。

“你想多了。”

“同一张脸啊。”

“但是,是不同的人吧。”

“确实也是。”

勉害臊地挠挠头,去追球了。

远方传来下午五点的报时旋律。音乐从我们小时候起就没变过,我哥不知什么时候跟我说过,曲名叫《自新世界》。天气预报说傍晚会晴,但云仍然铺满天空,看不见晚霞。

“来玩一对一吧。”

勉捡回篮球说道。

“没有篮筐啊。”

“凭感觉就行,用心眼感觉篮筐。”

“原来如此,心眼啊。”

“没错,现在正是睁开你浑浊心眼的时候。”

勉沉腰屈膝,在低处开始运球。我摆出迎击他的姿势。校裤贴在脚上,行动不便,但他条件也一样。我们在没有明确规则的情况下开始抢球。他好像设想我背后十来米的地方是篮筐,一边运球,一边窥探着我的行动慢慢靠近。

动作在彼此守备范围即将重合时停止,一瞬的胶着状态,时间仿佛停止。我发现勉的重心在往右脚移动,我也朝那边移动,时间突如爆炸般流动,鞋底蹬地,手臂伸长,噌的一声,指尖皮肤擦过篮球表面。球轨变化,勉脱手了。我追上去,接住在停车场地面弹跳的球。

球到手的一瞬,攻守交换。我把勉背后十来米的地方设定为篮筐,开始运球。没有队友可以传球,只能越过面前的对手,一对一的简单战斗。

我们不知这样比了多久,一言不发,只顾追球,用假动作越过对手或失败,不断重复。我们身高体重差不多,速度也几乎一样,得靠预判执球一方下一步的行动思路来决定胜负。然而,我们都隐约知道彼此的想法,我们的思考总是差不多,所以很难突破防守。我做了各种尝试,时而带球前后晃动,时而在守备范围相交时过人,但都不顺利。

说到底,我们两个没加入篮球部的外行没有所谓的技术,全靠对手露出破绽后过人得分。不过,因为没有篮筐,也分不清球有没有射中。

终于,勉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我停止运球,擦擦额头的汗。

“不打了?”我问。

“下一球定胜负。”

“好。”

“打个赌吧。”

勉撩起刘海。

“赌什么,晚饭?”

“赢的人表白,跟喜欢的女孩。”

“我没有喜欢的女孩。”

我吓了一跳,如此回答。

“骗人。”

“你怎么知道?”

“廉太郎,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不是输家,而是赢家?

这种一般不是当作惩罚游戏,让输家执行吗?

“我不喜欢那么青春的东西。很羞人啊。”

“赌吧,廉太郎。我想赌,你就会配合。”

对决看来不可避免。我兴致不高地蹲身传球,缓缓靠近他。我设想篮筐在勉背后,要往那边投球,必须从他右侧或左侧越过去。

勉锐利的眼神对着我,而不是球。他全神贯注,想读出我的视线朝向何方。传球声响彻停车场。快日落了,视野正在变暗。

我们的守备范围接近了。我想象从勉旁边越过,却总想不出好结果,总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假动作都会被他看透,被他抢球。这可不行。运球声里夹杂着彼此的呼吸声,吸气,呼气,我听到勉的韵律。

他向前一步,来到指尖能够触及我支配下的篮球的距离。我停下脚步,与他面面相觑。意识的过滤器消除了运球声,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传进脑海。时间既像延长又像停止,我们处于胶着状态。吸气,吐气,等对手行动。他一旦移动重心,我也会伺机上前,他或许也这么想。依靠我的视线、鞋的方向、肌肉的收缩等各种动静,察知我前进的方向。

这时,光从我背后照亮。天气预报说准了,放晴了。西斜的太阳染红街道,体育馆墙壁亮了起来,窗户也在发光。夕阳照亮勉的脸,他好像觉得刺眼,皱起了眉头。

我迈出一步,加快速度,打算从勉右侧过人。

咚!篮球弹跳声在不远处响起,回过神来,球已不在我的支配之下。我站定了,转身看勉。这次轮到我看夕阳,逆光之中,勉接住弹起来的球,对着我。我发现,他被晃到眼睛的样子是假动作,是让我迈出轻率一步的表演。

他开始运球,我败于魄力。勉与我擦身而过,抛球投篮,姿势灵活美丽。篮球画着弧线下落,我甚至看见不可能存在的球网在晃动。


第二天是周二,上完第二堂课,我趴在桌上发呆,男性朋友来找我说他的无聊小事。我们正在闲聊,不远处座位上的女生团体突然传来又像惨叫又像喧哗的波动。

“回答呢?”

“答应了?”

一个女生问我:“鹫津,你知道什么吗?”

我摇摇头。她用写着“没用的家伙”的视线瞥了我一眼,继续女生之间的对话。

上午上课时,老师的话没进我耳朵。我在自己座位上看着窗外,时间不知不觉流走了。

铃响了,老师放下粉笔,拍掉手上沾的粉尘。同学们全部站起来,午休了。我没去小卖部,直接去了屋顶——我上学路上拐去便利店买了饭团。穿过通往屋顶的门,阳光照得视野白了一瞬。无边无际的平面,勉在蓝天下,他背靠防止摔落的铁丝网,在水泥地上盘腿而坐。

“结果呢?”

我坐到他旁边,问。

“还在考虑,说这周内告诉我结论。”

像平时一样说上话了,我松了口气。希望我们的距离和关系永远不变。我拆开便利店饭团开吃,里面是小卖部没有的罕见馅料。阳光温暖,隐约能听到在外面玩的学生的声音。我问他表白时的情况,他说是在两人独处的清晨教室,空气冰冷干净。“她什么反应?”我问,但没问详细,问不出口。那个说“这周末之前给结论”的她,现在肯定是同级女生最关心的话题。

他以前明明说过要忘记小山内,心境究竟发生什么变化了?跟在停车场告诉我的那件他父亲和出轨对象的事有关吗?

城里晚上下起了雨,第二天、第三天仍然没停。这两天,车站到高中路上挤满了撑伞的学生。女生的伞大多很华丽,她们成群结队走在浸水的街上,仿佛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流动。

下午上完课,放学时间到。我正要离开学校,在鞋柜旁被一个女声叫住了。是小山内那个总和她走在一起的朋友。

“廉太郎。”

“啊,你好。”

“最近午休都没遇到呢。”

“我改成在便利店买午饭,所以没必要去小卖部了。”

“真遗憾。”

“为什么?”

“她好像很期待在二楼连廊遇到你。”

“谁?”

“不是我。我就只说这一句吧。”

小山内的朋友撑开伞,走了。

她说的也只是推测。

说到底,我和小山内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高一在书店说过话。

偶尔会在教室聊天。

只有这些,仅此而已。我不知道她至今过着怎样的人生,不知道她有什么烦恼,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梦想。她应该也不了解我。

我们分享过什么能剧烈改变此前关系的特殊时间吗?没有。或许,是勉曾经说的那种细微瞬间的集合像必杀技一样起了效,就在我思考超短发和高达鞋的时候。


周五。午休到了,我一如既往来到B栋屋顶,勉却不在。

我一个人吃着便利店饭团,突然听到通往屋顶的铁门被推开的声音。我以为是勉来了,回头一看,小山内从门后探出脑袋,见我在,她小心翼翼来到屋顶。

“一周不见了。”

她一脸好奇,一边张望一边走来。我听说她留长了头发,但还是超短发,只是略略搭在耳朵上方。她在太阳下靠近,阳光照透的耳朵泛着红。这么一看,我想起亲戚家的宝宝耳朵薄皮肤白,透过阳光时,耳朵也红红的。

“欸?勉呢?”

我藏起内心的动摇,问她。

“朋友邀他去别的地方吃饭了。”

真稀奇。我咬了一口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小山内把手指挂在铁丝网上,背对蓝天,看着校园周围广阔舒展的景色。飞机云横穿蓝天,仿佛要贯穿她。

“你坐吧。这里其实禁止入内,被老师看见就麻烦了。”

“好。”

小山内理好裙角,举止端庄地坐在我旁边。在屋顶两人独处,难办啊,我想。她待在勉平常待的位置,我感觉很神奇。她玻璃珠似的眸子紧盯着我的吃相。我沉默,她也不开口。

“你已经吃过了?”

我难耐沉默,问道。

“我没食欲。”

她今天好像发不出明朗的声音,声音里隐有阴霾。

“你已经回答勉了?”

“不,还没有。廉太郎,你怎么想?”

我没回答,一直嚼着金枪鱼和蛋黄酱。

“好吃吗?”

“还行。”

她眨眨眼,叹了口气,吐出的气息被风吹走。她看着铁丝网那头,轻轻拈动搭在耳朵上方的发丝,再次转向我。

“你还在看水母写真集吗?”

“不,最近没看。”

“之前在书店,有个老爷爷跟你说过话吧?”

“有这事吗?”

“我觉得在哪见过那个老爷爷,后来大约过了三天,我在公园遇到他了。他在喂猫,是那个一直照顾猫的人。”

“巧合,妙不可言。”

我收拾着饭团垃圾。小山内看着我,好像在观察我的表情。距离意外地近。她今天也用发卡别住刘海,露出额头,既有活泼少年的气质,也有相反的明显不是男生的气质。

或许因为头发短,从头顶往下,她脸部的轮廓,脖子到锁骨再到肩,线条一清二楚,和男生体格的差异一目了然。女生身体苗条脆弱,看到她轮廓的人都会感觉纤细。她周围飘荡着远离现实的梦幻气息。

“廉太郎,你知道白鸟和我认识的过程吧?”

“话题变得真急啊。”

“话题没变。那是你和我在书店相遇大约一个月之前的事,一个大雨天的事。”

“你们在公园长凳上一起避雨了,对吧?”

“我们去公园确认猫的安危,猫却在木板做的屋檐下避雨。我和白鸟觉得,肯定是一直照顾猫的老爷爷在大雨里搭了屋檐。”

“大概就是那样。”

“不,不是。十月在书店遇见你之后,我知道了真相。我问了老爷爷,他说不是他搭的,是穿校服的高中男生搭的。大雨之中,男生担心猫,来看情况,伞都没撑就找来了木板。”

“你该不会想说那是我吧?”

“够了,别装不知道了。”

她的眉毛微微拧成生气的角度。

“我找老爷爷拿到证据了。廉太郎,你跟白鸟和我一样,都知道公园里住着猫。大雨那天,你早退了对吧?我后来看过老师的点名册,查过你是几点消失的。你刚好在雨变大之后的那堂课早退了。”

“做的事跟侦探一样……”

“你早退是因为担心猫,去看情况了对吧?”

“这全是你的推测。”

“白鸟和我都担心猫,但都没马上赶过去,放学前什么都没做。而廉太郎,你却……”

“勉告诉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猫。”

小山内沉默地盯着我,然后俯下双眼,睫毛阴影落在白皙的脸颊上。

事到如今,话题里还会出现大雨那天的事,我可真没想到。勉跟我说过她之后,我明明一直都有意不靠近公园。

难得有个邂逅故事,我不该介入。勉和小山内同时在意猫的安危,这份温暖的回忆,应该只由他们俩共享。

“我知道你为什么装不知道。你很温柔,但很过分。讨厌,笨蛋!”

她站起来,扔下这句话,势如脱兔地迈开腿,穿过屋顶铁门,背影消失不见。跑开之前,小山内似乎泫然欲泣。

放学后,关于小山内给勉的回复,我很快听到了八卦。


我跟勉的关系稳定得无趣。午休待在屋顶,说蠢话学老师,哈哈大笑。小山内照样跟朋友一起在外面吃便当,我躲着她在教学楼间移动。屋顶谈话以来,我们再没见过。她一在连廊那头出现,我就赶紧原路返回,躲进男厕避风头。

五月结束,六月到来。我手肘撑桌托着腮帮,透过教室窗户,看着雨中朦胧的街景。有人打开教室电灯,室内变亮,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粘在玻璃上的水滴拉出几根细线,滑过我倒映其中的脸。


有个词叫“夏季大三角”,指的是夏夜出现的三颗星星,天津四、天琴座α、天鹰座α。它们散发的光比周围星星亮很多,连起来就成了巨大的三角形。天琴座α和天鹰座α以七夕织女星和牛郎星的名字为人所知。我是六月中旬某天放学后知道这个的。那天晚上,夜空里还没浮现出夏季大三角,车站前步行桥上看见的天空很黑。


上完课,我在教学楼正门穿鞋准备回家,遇到了勉和小山内。他们拎着书包,好像正要走。

“一起走吗?”勉说。

小山内站在他斜后方,略带羞涩地低着头。我发现,我们三个从没一起行动过。高一那会儿,倒是可能在班上其他朋友也参加的情况下闲聊过。

我一边系鞋带,一边寻找拒绝的理由。我觉得,现在仅仅是三人一起活动,就会给我的心灵带来莫大的打击。啊,对了,我忘东西了,你们先走。我正想说出套路台词,小山内突然慢慢走近,站到我面前。

“廉太郎。”

“怎、怎么了?”

“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她没精打采,不看我的脸。是介意在屋顶说了我是笨蛋吗?

“没事,我喜欢挨女生的骂。”

“真的吗?”

“嗯。在屋顶被骂笨蛋然后被抛下,感觉不错。那种情景很爽,我都想再来几次了。”

小山内后退一步,跟我拉开距离。

“对了,劝你别靠近他,变态会传染的。”勉在旁边对她低语。

“谁是变态啊?”我反问。

“你。别跟我说话,烦人。赶紧走。”勉回应。

“是你叫我一起走的好吗?”

“我看清状况了。”

“什么状况啊。”

“小山内嫌弃你。”

我扭头看她。

“没事,我、我没有……”

她移开视线,空前冷淡地说。

远方天空仿佛开始流淌《来自新世界》的曲子。结果,我们还是三个人一起走了。走着走着,小山内变回平时的样子,正常跟我说起话来。三人无所事事地走在傍晚的街上,仅仅如此就很开心。西斜的太阳在楼宇空隙间露脸,被橙色的澄澈光芒所照亮。民家传来做晚饭的声音,换气扇飘出酱油和料酒调味的炖菜香气。我们与自行车上载着身穿幼儿园校服小孩的母亲擦肩而过,看见了背着黑色双肩包聚在超市扭蛋机前的小学生。我和勉跟她说了自己的事,包括勉的妈妈、我哥和我哥的乐队。她也讲了她的家人,讲了她爸爸的工作。风景里的阴影越来越暗,越来越浓,水槽游鱼般缓缓下坡的车,房屋深处传来的小孩哭泣,开了电视就放置不管的声音伴随着我们。三人边聊边看的风景如此美丽,我的胸口狠狠揪紧。

我看见成排路灯亮起了光。勉和小山内走在前面,我故意落后几步,跟在后边。商店街有许多人来来往往,车站近了,很热闹。彼此的声音混在人群喧嚣之中,难以听清。我靠近勉,说:“我没告诉你,你和小山内开始交往那天,她午休来了屋顶。”

“我知道。她说想跟你说话,让我放你们两人独处。”他一脸“事到如今提这干吗”的表情,继续说,“我还以为她去了就不会回来,还觉得那样也挺好。”

勉扭头看她。小山内不知何时停下脚步,正在看贴满商店街的七夕祭典传单。我和勉在人群中面面相觑,很多人带着嫌挡路的表情避开我们。

“小山内误以为被你甩了,所以才答应了我的表白。”

“怎么会这样?”

“因为你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廉太郎,我有件事想告诉你。我上课打盹的频率跟你差不多。”

“那又怎么了?”

“不过,小山内休息时间一次都没来训过我。你没发现吗?小山内只跟你说话。迟钝也要有个度。”

我不知如何回答,于是选择逃跑。

“我走那条路,你们继续直走吧。”

“廉太郎,那条路黑漆漆的,三个人一起走这边比较亮。”

“但我突然想一个人待着。”

“是吗,那我就不强留了。”

“你适当找点借口告诉小山内,比如我想起有事急着回去什么的。”

“知道了。”

小山内还在看七夕祭典传单。远远的,我只能看到她认真模样的后脑勺和纤细的肩膀轮廓。我没跟她说话,走向小路。

“廉太郎,谢谢。我不孤独。”

我感觉他的声音穿过人群飘来,回头看去,瞥见他在人群那头逐渐靠近小山内。


我穿过没有路灯的晦暗小路,来到另一条路上。这是条车辆来往频繁的煞风景道路,汽车尾气排量十足。我一边往车站走,一边仰望彻底变黑的天空。我知道的星座只有北斗七星和猎户座,所以并不知道头顶的无数星星分别叫什么名字。

我走进车站门口的大型书店,打算看看好久没看的水母写真集,锻炼锻炼精神。我走进明亮的店内,在写真集书架前止步,战战兢兢地拿了本大开本写真集。其实我连摸书都害怕,看到水母就不安难耐,会被迫想起一个人落海时挣扎的样子。脚踩不到地,在漆黑中下沉,除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地方会重现,会寂寞、痛苦、悲伤。不过,每天一点,把水母难以捉摸的样子烙印在眼底,应该就会渐渐没事,应该就不会再对太空里漂浮的幽灵似的形态起鸡皮疙瘩。在悲欢相续的人生中,如此磨炼心智一定很重要。

我看着写真集过了十三分钟,算是新纪录,是要翻下一页,还是今天就到此为止?新一页上刊的照片可能会加深心理创伤,但我觉得,不管多壮烈的水母照片,我今天都能承受。好,我下定决心,同时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我回头一看,看见一个身穿短裙扶着膝盖气喘吁吁的短发女生。她看看我,害羞地深呼吸,整理好校服和发型。或许因为一路跑来,她脸颊染着薄薄的桃色。她怎么在这儿?我无法立刻理解。我摊着水母写真集,想着此处看似小山内的人究竟是否她本人。

“幸好我穿的运动鞋。”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表情爽朗明快。

“你鞋子很帅啊。”

她瞥瞥我拿着的水母写真集。

“精神修行啊。水母怎么样?”

“还是很讨厌,因为它们没脑子啊。”

“它们不就是这点好吗?”

我把写真集放回书架,重新跟她面对面。她气好像喘匀了。

“你怎么在这儿?”

她沉下脸。

“白鸟他……”

“嗯。”

“突然说要分手。”

我哑口无言。

“说要分手,然后让我跑起来,说现在还能追上廉太郎,还来得及。”

我啧了一声。此时此刻,勉应该正一个人穿过闸机,坐上电车。他是笨蛋,大笨蛋。

“然后,我总觉得你可能在这儿。”

“奇妙啊。他怎么会突然说这些?”

我咬着嘴唇说。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恐怕小山内也知道。

我们离开书店,走着。周围很暗,一列列的楼宇招牌和霓虹灯广告牌发着光。我判断不出小山内对我和勉的心理有多深的理解,也没追究她听勉说了“跑起来”就跑到我身边的行动背后藏有怎样的感情。勉叫她跑,所以她跑了过来。现在这样理解就行了。我们或许都喜欢佯装不知、未曾发现。

我们从车站前的大路边走上步行桥,停在正中央,靠着护栏看景色。大楼之间吹来的风撩动了她的校服裙。小山内刚刚提到了印在七夕祭典传单上的关于“夏季大三角”的现学现卖知识。无数亮着灯的车辆开过步行桥下,我感觉自己站在流星上。

我们还有很多事没真心挑明,但却感到了气息,彼此心里的气息。或许我们有一天会说出来,又或许那一天永远不会来。

这里有个三角形,空气阻力下飘得最美的形状。三角形的三个点各有烦恼、性格、人生和顾虑。如果两边边长之和大于第三边,三角形就不会坏,彼此都能一直待在对方视野里,相连,说话,一起欢笑。我还不知道我们能维持这个三角形到什么时候,但就算三角形崩坏,我觉得我和勉也没问题。即使脱离三角不等式,我们还能打造出别的形状和距离。等这份确信再强一些,我或许就能跟小山内多聊点别的,或许就能说出不逞强的话,说出发自真心不加伪饰的话。然而,我们现在仅仅一言不发地并肩而立,不靠近,不远离。小山内喃喃:“先别破坏三角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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