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着上着课，我的肚子“咕噜噜噜噜”地叫了。坐附近的同学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装没听到，只顾跟笔记对峙。他们在记黑板上的算式。真的没听到吗？不，不可能听不到。我肚里的声音今天也精神百倍。或许，一听肚子“咕噜咕噜”大开“金口”就想缩着肩膀消失是我自己太敏感，其余人的耳朵只当它是杂音，置若罔闻。或许有人性格豪迈，被谁听到肚子发出的声音都无所谓，但我很害羞。

我的肚子会叫，而且叫得非常频繁。我是个腹鸣家，当上这个表现欲强烈的肚子的主人，已经快十七年了。小学时还不在意，但上初中后，每天都在连续脸红。上课时，总会发出响彻寂静教室的奇怪声音。而我直到青春期才发现，自己的肚子和其他同学的肚子不同。上课时，就算侧耳倾听朋友的肚子，我也一次都没听到过声音，实属寂静。而我恰恰相反，肚子像个坏了的洗衣机，音量大小和鸣叫次数都远超同学们的肚子。

空腹时声音尤其明显，那个大家都知道的“咕——”，我在某本书上看到过，是空胃袋收缩挤出里面空气的声音。腹鸣这种现象该如何防止？避免空腹就是不蒙羞的手段之一。胃里装点东西，音量和鸣叫次数都会减少，但这并不绝对。在肚腹之声这桩威胁跟前，没有绝对。

哪怕吃了饭，下午肚子饱饱地上课，它想叫还是会叫。这次大概是消化后的食物在肠内移动，“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发出了深海潜水艇似的声音。上课时，只有我周围是深海，甚至仿佛能看见多种多样的深海生物。引领肚子走向寂静的决定性方法至今仍不存在，这是全体腹鸣家共通的梦想和课题。

对了，我开篇提到肚子“咕噜噜噜噜”大开金口，但我要说，这声音相对普通。声音有“噼啪噼啪”“唰啦唰啦”等各种花样，从低音到高音，从利落短音到绵延长音，没少演奏让我担心体内正在发生何事的离奇音效。食物消化和肠道蠕动而已，为什么能发出那么丰富多彩的声音？举个例子，天使挥舞魔杖似的“哔哔噜哔噜哔噜哔哔噜哔——”实际听到自己肚子深处传出这种声音时，我还以为里面真藏着天使呢。天使倒无所谓，但我肚子偶尔会发出怪物般的声音，所以不得大意。

大约三年前那天，如果我的肚子能老实点，我说不定就拿到即将初中毕业的寺岛学长的学生服纽扣了。那天的事，我难以忘怀。

樱花纤薄的花瓣从我眼前直直滑过，沾上系带鞋鞋面。麻雀落到地面，好几只聚在一起，在阳光里啼叫。我抬起脸，半个身体藏在樱树黑乎乎硬邦邦的树干后，往校门望去，寺岛学长正一个人走着，见此情景，我又慌张又悲伤，还有些喜悦。

我或许不该一直躲在树后，应该赶紧跑出去。红着脸也无所谓，应该站在学长面前，说“请给我纽扣”然后立刻离开。那样就不会出问题了。然而，我一直在树荫里磨蹭，磨蹭着磨蹭着，肚子就发出了怪物呻吟似的声音。

旁边地上的麻雀同时起飞，一溜烟逃往天空尽头。它们肯定听见我肚子发出的重低音，感觉到了生命危险。是错觉吗？音波振动传开，翩翩飞舞的樱花花瓣变多了。远处，寺岛学长停下脚步，探寻的视线扫向四周。我慌慌张张躲了起来。一瞬之间，我看到了学长的表情——听见猛兽藏在树林里呼吸的旅者的表情。

我的心不够坚韧，没法遇到这种情况还在学长面前露脸。我竭力藏好不被发现，不让他知道声音来源是我的肚子，蹲在樱树后面，按着肚子等时间过去。

不久，我拂掉头上和肩上的花瓣，钻出树荫一看，寺岛学长已经走了，不见人影。远处体育馆那头，即将毕业的学长学姐们热闹交谈的喧嚣传了过来。我呆立原地，隔着校服捂住肚子，很想哭。

我至今仍会梦到那天的事，一边喃喃“麻雀别跑”一边醒来，坐在床边捂住快速跳动的心脏，一动不动直到呼吸平缓。不过，我从不觉得自己的肚子可恨。我决定不恨它，否则，就太对不起生下我的妈妈了。

综合爸爸和爷爷奶奶的话，我妈妈也是个腹鸣频繁的女性。爸爸说，她才像是把世上存在的各种声音都塞在了体内，不管是热带草原的雨声、响彻丛林的雷声，还是风吹湖面泛起涟漪的声音，都能从妈妈肚里听到。我烦恼之源的肚子，是继承妈妈血统的遗传。

听说，妈妈怀我时担心肚子响得太多会使肚里的宝宝没法安心睡觉。我体谅妈妈的心情。想到自己结婚生子前可能也要为此烦恼，一筹莫展。

妈妈的肚子不再发出声音，是在生下我之后。爸爸说，我一出生，妈妈便去世了。身体失去体温，非常非常安静。

“高山。”

某个雨天放学后，有人叫我名字。回头一看，教学楼长长的走廊上站着同班同学春日井。入梅以来，窗外总是很暗。

“我有事跟你说，有空吗？”

日光灯下，春日井的头发闪着棕色的光。我害怕染发的男生，从没跟他说过话。升高二同班才两个月多一点，我不太了解他。

“有事？”

“对。”

他一脸认真地点点头。我刚做好回家的准备，正打算离开教学楼，去便利店买一种加了魔芋甘露多糖、名叫“咕立停”的饼干。午饭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肚子又有空腹感了。这种时候发出轰鸣的概率比平时高，我必须争分夺秒给胃袋投喂饼干，双手合十祈祷它息怒。

“现在有点……”

“你急着走？”

“嗯。”

春日井身高跟我差不多，纤细的身体裹在白色短袖校服里，眼睛尤其像猫科动物。如果用魔术笔在脸颊上画上胡子，应该会很合适。

“马上就能说完。”

他一副习惯跟女生说话的态度，而这同样让我害怕。他一靠近，我就不由后退。

“啊……”

突然，春日井吃惊地看向窗外。雨滴从黑云中降生，砸上窗玻璃，流淌着。他盯着外面，数秒内，我们之间只有雨声。

“撞上了。”

他皱着眉头，露出略显锐利的眼神，如此喃喃。我无法理解这句话。他瞟了我一眼。

“刚才，远处有轮胎打滑的声音，还有金属压扁的声音。”

我没听到这种声音。如果有那种声音，全校岂不都会大乱？然而，教学楼非常安稳。他是不是在骗我耍我？不知他对我的沉默做出了什么理解，继续说：“放心，我没听到惨叫，大概没撞到人。”

他眯起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肚子，视线仿佛要透过校服，探寻体内的消化器官。

我吓了一跳，随即羞得浑身发热。

“我耳朵比一般人好。”

我仿佛在听处刑人宣告。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了。第一次有人面对面跟我提这件事。之前的同学要么温柔地无视，要么让我觉得他们自动当杂音听过就算，春日井却无情地戳穿了真相。

“所以我能听到。一直以来，那个，你肚子偶尔发出的种类繁多、丰富多彩、仿佛玩笑、充满幽默、像天使挥舞魔杖、像洗衣机、像深海，就是你懂的……”

肚子的声音。

“人类的身体简直像乐器。高山，你不觉得吗？人体一直在演奏音乐。”

我脖子发热，脸仿佛在燃烧，猛然后转，全速逃离现场。我听见他在叫我停下。

我很想哭，撑着伞走进学校附近的便利店，排队结账时，肚子发出离奇怪声，或许因为这声音又很诡异，前面女性背上的宝宝着火似的哭起来。但愿别给宝宝留下心理阴影……

回到家，爷爷奶奶正在聊交通事故。大约一小时前，郊外发生了车辆打滑的追尾事故。正好是我跟春日井说话的时候。想起他的脸，我失去平静，但这次愤怒大于羞耻，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叫住我专门说出来吧。什么音乐啊，他简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