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摄像师之女

记忆记忆  作者:玛丽亚·斯捷潘诺娃

假设,我们在讲述一个romance。

假设,这个故事有个男主角。

他从十岁起就打算写一本关于自己家族的书,不是关于自己的父母,而是关于祖父母辈和曾祖父母辈,他虽然没见过他们,但确切地知道他们曾经活过。

他对自己许诺这本书,然后一再推迟:为此需要活到更老,知道得更多。驰隙流年,而他并没有变老,知道的也没有增多,甚至在旅途中把自己原来知道的也弄丢了。

有时,连他自己也会惊讶于讲述这些寂寂无闻的小人物的固执愿望,他们隐身在历史的背阴面,就这样在那里枯坐一生。

男主角认为,讲述他们是自己的责任。但为什么是责任,又是对谁的责任,假如这些人情愿躲在背阴处?

男主角将自己视为家族的产物和未完成的结果,但事实上,他才是局势的主人。他的家族完全受他这个讲述者主宰,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们都是他的人质。

男主角很害怕:他不知道该从装满故事和人名的口袋中如何取舍,也不知道能否信任自己,顺从自己藏此露彼的愿望。

男主角强词夺理,以家族责任、母亲的夙愿和外祖母的书信作为自我迷恋的托词。但这一切都是关于他的,而非关于他们的。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原本应该被称作狂热的爱恋,只是男主角不懂得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自我罢了。

男主角本是率性而为,却以义不容辞自我安慰。

当男主角被问起,他是怎么想到要写这样一本书时,他会不假思索地讲一个家族故事。当男主角被追问,这一切于他何益时,他会不假思索地再讲一个家族故事。

男主角似乎既不会、也不愿以第一人称讲述,而以第三人称讲述自我又令他不安。

男主角试图玩一个双重游戏,像他的族人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隐入背阴处。但作者是无法隐入背阴处的,不管他再怎么隐匿,这本书也是关于他的。

有这样一个老笑话,一个犹太人对另一个犹太人说:“你跟我说你要去科夫诺,其实你是想让我误以为你要去伦贝格,可我明明知道你就是要去科夫诺,你干吗还想让我误以为你要去伦贝格?”

* * *

1991年秋,我的父母突然想要移民,但我不赞成。他们当时刚过半百,好不容易熬到了苏联政权摇摇欲坠,最后的垂死挣扎——八月政变[指八一九事件,又称“苏联政变”“八月政变”。1991年8月19—21日,苏共强硬派企图废除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维持苏联政体,但政变仅持续三天便遭失败,事实上加速了苏联解体。]无非是吹了个气泡而已。在我看来,如今终于可以在俄罗斯正常生活了;各种杂志争先恐后地刊登此前被禁的、只通过机打稿私下传阅的诗歌和小说;街上明目张胆地贩卖彩色服装,不再像之前那样呆板单调;我用自己的第一笔钱买了蓝色眼影和提花丝袜,以及一条红旗一样红的钩花内裤。妈妈和爸爸希望我能跟他们一起走,但我闷声不响,期盼他们能够回心转意。

整个过程持续了很久,比之前预想的要久得多:德国方面的许可直到四年后才批下来,而我照旧不大相信,我们一家人会分开。但父母已经收拾好行囊,催促我及早决定;但我哪儿也不打算去。别的暂且不说,周围的生活正让我觉得分外有趣,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由我开启了,如一扇半开的门。对父母而言显而易见的那些东西,我没法看清楚,好像眼睛不够用似的。而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故事,想要上岸了。

于是便启动了颇类似于离婚的程序:他们走了,我留下了,彼此都明白,却谁也没说出口。被掏出的房子内脏、书籍和物事也全部分成了“走”或者“留”,普希金和福克纳被装进了纸板箱,等待邮寄。

让妈妈耗时最久的是家里那些老物件。根据当时从苏联继承下来的法律,任何有年头的东西,无论是否为家庭所有,想要运出俄罗斯国境,都得有一份“无价值证明”。这个贩卖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名画的国家似乎打算确认,别人家的私产不会从它这儿流失。太姥姥的杯子和戒指被拿去鉴定,连同那些我如此挚爱的古老明信片和照片。它们本来的顺序被打乱了;妈妈信不过我的记性,一张一张做上标记,一摞一摞分好。她将挑选出来的那些放进一个大大的、带有曾经十分流行的日式压花的相册里。相册扉页用法语斜写着:“萨拉存念,米佳敬赠。”

那里聚集了所有人,所有她记得姓名,并且认为有必要将其带到即将起航的方舟之上的人。太姥姥的同班女生们跟一些不知名的大胡子们比邻而居;还有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婴儿,是那位“伦敦的姑妈”所生的孩子,据说这位姑妈在国外曾与大名鼎鼎的克伦斯基[亚历山大·克伦斯基(1881—1970),俄国社会革命党人,1917年二月革命后出任俄国临时政府总理,十月革命后流亡欧洲。]过从甚密;生前不大和睦的婆媳别佳和廖利娅住在同一页;里面还夹着我上小学时的校园卡;科利亚爷爷坐在某个久远的山坡上发呆;还有我们先后养的两条狗——卡里哈和利娜;二十岁的长大成人的我也在里面,在最后几页,被郑重其事地夹在萨哈罗夫院士[安德烈·萨哈罗夫(1921—1989),苏联原子物理学家、苏联科学院院士、苏联氢弹之父。]和亚历山大·梅恩神父[亚历山大·梅恩(1935—1990),俄国东正教大司祭、神学家。]的报纸画像之间。我们所有人,包括萨哈罗夫院士在内,均被列进了一个长长的、由父亲手书的名单——“朋友,亲戚,家人(1880—1991)”。

父母是坐火车离开的,在1995年温暖的四月。大自然一派生机勃勃,白俄罗斯火车站(曾经的布列斯特火车站)头顶的天空蓝蓝的,懒懒的。当火车远去,转过弯道以后,我们,留下的人们,转过身,沿着月台往回走。因是周日,人并不多,我一直在酝酿着是否号啕大哭一场,突然发现一个腆着啤酒肚的男人正站在电气火车门旁瞅着我,绕口令似的嘟囔了一句:“赶跑犹太佬,拯救俄罗斯。”这一幕的确很戏剧化,但又的确是事实。

我到底还是去了趟德国,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没抱任何希望地寻觅着开启新生活的可能性,在那里或者在别处。在纽伦堡的一栋十二层的宿舍楼里,底下十层住的都是从国外返回的德意志人,顶上两层住犹太人,还半空着。我在那儿住了两天,像个女王一样,独享一个轩敞的大房间,里面有十张床位,上下铺,跟火车上的卧铺一样。一个室友也没住进来,餐券很像邮票,绿色的(德意志房客是橙色的)。我麻利地泡了杯茶,坐下来欣赏欧洲的夜色:窗外,远处的游艺园流光溢彩,周围是黑黢黢的树木,体育场的轮廓依稀可辨,楼下某位邻居正在楼道口弹吉他。

父母后来又回过一次莫斯科,在妈妈动手术之前半年。她不得不做的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俗称“心脏搭桥”——在当年还很少见,属于医疗领域的高精尖科技,但我们想,德国应该能搞得定的。再说也没得选——早在战时的亚卢托罗夫斯克就检查出的先天性心脏病,已经发展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那年我二十三岁,自觉已经是个大人了。从我记事起,我们就跟妈妈的心脏病生活在一起;大约从十岁那年开始,我每晚都要溜到走廊,隔着房门,确认妈妈的呼吸还在。幸而一直安好,太阳总能照常升起。渐渐地,我也就习以为常,不再主动过问了,唯恐打破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关于妈妈即将面对的,我们没有细谈,只是商讨着无关紧要的住院日常的细节。所以,妈妈并非对我,而是对自己的女伴疲惫地说:“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我没得选。”

当时最令我惊讶的——无论我怎样竭力回避一切提醒我这可能是母亲最后一次造访的暗示——是妈妈竟然不愿意重温回忆。我想当然地以为,在洋溢着池塘和尘土气息的幸福的夏季莫斯科,我们肯定是要去一趟波克罗夫卡的,回老家看看,在那条林荫道上坐坐,去那所我们所有人——从廖利娅到娜塔莎再到我,祖孙三辈人上过的学校转转。此外,在我的计划中还有一场漫长的、像小时候那样的、关于过往的倾心交谈,我要记下妈妈的每一句评论,不让任何一点一滴的珍贵信息白白流失,终有一天,我会写成一部家族之书。但令我莫名惊讶的是,妈妈对于这些怀旧之旅毫不上心,起初以她惯有的柔和婉拒,最后干脆挑明:我没兴趣。她反倒是在家里搞起了大扫除,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些边沿略有磕碰的老盘子丢进了垃圾桶——那可是我们家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就一直在用的。我被这种我自己大概永远做不出的亵渎惊呆了,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整个屋子被洗刷得一尘不染。家里的女亲戚们和妈妈的女同学们都来了,明知相见便是永别,但谁也没有说破。然后父母就走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又回想起了这一切,当我试图给父亲朗读亲人寄给他的陈年旧信时。父亲听了约莫十来分钟,脸色越发阴沉,然后说,够了,他所需要记住的一切他都记得。如今,我对此理解得没法更透彻了;最近几个月来,那种精神状态已经令我习以为常,即翻看照片变成了阅读讣告。无论生死,我们所有人都在同等程度上是“过去的人”,唯一富于理性的题词便是——“这也会过去”。在父亲位于维尔茨堡的房子里(那里躺着的那方叠成四折的方格毛毯是从澡堂胡同带过去的)我唯一能够坦然面对的东西,是父亲之前和新近拍摄的照片:空荡荡的河岸;空荡荡的覆满落叶的黑色小船;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行人的黄色原野;还有明亮的林中空地,长满了成千上万的勿忘草,但同样是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的痕迹。所有这些都不会造成疼痛,这让我生平第一次,爱风景胜过了肖像。那本装有祖父母辈和曾祖父母辈照片的日式风格的相册,就藏在这座房子的某个抽屉里,但我们俩谁也不想让他们浮到表面上来。

* * *

某年春天,我有幸在古老的牛津学院的关照下住了几个星期,主人对我和我的那本小书热忱接待,仿佛我所做的,并非可耻的怪癖或恶心的粘苍蝇纸,而是合情合理、值得敬重的。在我住的那栋洁白的房子里,每个房间都摆放着书架,架上却空空如也;在这里,特别是在当地的餐厅和阅览室,记忆拥有另外的、为我所陌生的意义:它并非疲惫远行的目的,而是时间的自然结果,生命将其作为秘密制作出来,而记忆随着时间愈发稠密,任何人都不妨碍,任何人也不惊扰。

我来这儿本来是要工作的,但效果非常不好:当地的生活让人变得懒散,迟钝,让我仿佛回到了从未有过的摇篮。每天清晨,赤裸的双脚一踩在古老的木地板上,心中便涌起丝毫未变的感激;一座座花园宛如一盏盏茶杯,斟满了浮动的新绿,夜莺在枝叶间上下翻飞;就连雨水兴之所至尽情宣泄在鬼斧神工的石头建筑上,都令我心生感动。每天我都会端坐在搁着一摞稿纸的书桌前,然后——开始走神,等再回过神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

那条路名叫High,在我生命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在玻璃窗的右手边,邻近学院的校区,是一片清爽的荫凉;左手边,无论晴雨,街道都过着自己的生活,如同打开的电视机屏幕。它如此执拗,拒不接受任何街道都无法避免的命运——渐行渐小,恰恰相反,街面是倾斜的,像船舷一样越来越高,因此街上所有的汽车和行人,走得越远就越显眼。任何一个身影,哪怕是最渺小的,也不会彻底消失,而只会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无论是大小如蚊的自行车骑手,还是车轮上的辐条。所有这一切都严重地干扰着我,以及我那本就近乎停滞的工作。

那条街道一直上演着令人费解又可以预见的行动,如同机械木偶剧院里一样,正行进着某人无限精彩的生活。高大的班车驶近了,遮挡住了一切,司机在站台交班,人们开始从远处出现,逐渐靠近,有时还试图引起他人注意——一个干瘪的小女孩出其不意地窜到街道正中央,来了个杂技难度的跳跃,就像拍了一次巴掌那么寻常。我的无所事事,说实在的,没有任何借口;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像英王乔治时期的女士们一样,一连好几个钟头坐在窗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而他们非但没有掉进遗忘的陷坑,反而日复一日变得更加醒目,更加好认。我仍然不由得感到惊讶——每当我站在窗前,发现自己可以轻易地数出向上翘起的街道远端的公交车数量时。远方行人那微小的西装外套和旅游鞋的清晰线条同样令我神往不已,仿佛我在凝视一台带有活动人偶的机械钟表。宽敞的黑色轿车光芒一闪,拐到了街角背后,仿佛事关深邃的过去,连其中最微末的细节也会获得见证者的尊严。只是,没有什么可见证的,除了天气越来越热,淡紫色的影子开始爬上对面的人行道。

一日,女友将我带到了一家博物馆,那里有一幅皮耶罗·迪·科西莫[皮耶罗·迪·科西莫(1462—1522),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名画——《森林大火》。长长的水平的巨幅画卷,如同放映灾难电影的宽大荧幕,占据着展厅的显赫位置。但博物馆的纪念品商店却找不到任何相关主题的明信片或者茶杯垫。想来也不奇怪:这幅画的内容实在难以令人产生愉悦的感受。这幅创作于16世纪的画作似乎跟卢克莱修[卢克莱修(约公元前99—前55),罗马共和国末期诗人、哲学家。]的哲学长诗《物性论》有关,特别是后者与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约公元前535—前475),古希腊哲学家,朴素辩证法思想的代表人物,其“逻各斯”思想影响深远。著有《论自然》一书,现有残篇存世。]关于世界观的论辩。若果真如此,那么皮耶罗是站在赫拉克利特这边的,后者坚称宇宙的审判将借由理性之火来完成。画面上描绘的正是类似场景:末日审判发生在一座树木丛生的小岛上,上面画着“形形色色的动物、家畜和野兽,天上的、地上的和水里的”。

这很像一场节日的烟火,仿佛森林里正在狂欢,红、黄、白的闪光伴随着无声的惊雷划过画卷。大火不仅是画面的中心,也是彼处宇宙的肚脐,数十头惶然失措的动物正从那里豕突狼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眼下是死是活。照我的理解,这里描绘的应该是某次爆炸现场,只不过画家当年还不知道对此该如何命名而已。

动物们如同新生的星辰,从宇宙的中心四散逃逸,而宇宙的中心则像炉膛或者火山口一样,死死地抓住观众的视线。这些动物好似尚未完全冷却的熔岩,有些甚至长有人类的面孔。人类无疑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至少是在大火发生之前——村外隐约可见一口水井。其中有几个线条勾勒的形象,类似于庞贝壁画,明显是人,但较之于血肉丰满的动物,更像是自身的影子,或者被火光照亮的墙壁上原有的印迹。不过,倒是有一位幸存者被描绘得分外生动,那是一位牧人,和奔逃的畜群一样惊慌失措,正抱着脑袋逃命。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看他手里拿着的木棍就知道了,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任何牲畜都是被皮鞭赶到牧场上去的。”

画卷上的动物们都是成双成对的,和诺亚方舟上的乘客一样。它们中间有些带有人的特征,其五官是在创作过程中才逐渐演变的,家猪和野鹿的神情中均流露出温驯的沉思。据说,这是画家在最后一刻,当画作已基本完成时才添加上去的;有说法称,这是画家按照定制者的要求搞的讽刺性恶作剧。但这些头戴花环的“半人兽”并无丝毫滑稽之感,反倒令人联想到一群在橡树下散步的哲学系大学生。这一点让我也想不通:变身发生了,但其轨迹却无法追踪——究竟是人变成了兽,还是兽变成了人?是达芙妮变成了月桂树,还是熊精变成了人?

或许,在灾难之后的世界,兽正是最后幸存的人,这些人化的兽便是最后的指望。它们中的全部——因恐惧和狂怒而弓起身躯的狮子,被吓傻的顶着土豆脑袋的熊,性格坚毅的鹰和气质忧郁的鹭——正是鲜明性格的持有者,已经准备好幻化成“我”。与之相比,几不可辨的我们好似曾经的残存,又或者未来的草稿,而这个未来能否实现尚未可知。其余的幸存下来,继承了大地,他们是方块形的、充满活力的,像尼科·皮罗斯马尼[尼科·皮罗斯马尼(1862—1918),格鲁吉亚画家,自学成才,原始派代表画家之一。]或者亨利·卢梭[亨利·卢梭(1844—1910),法国画家,自学成才,原始派代表画家之一。]笔下的一样。

同样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个人类消失后的世界,主宰者并非凶猛的猎食者、百兽之王,而是温驯的食草动物。一头额头高耸,酷肖思想者的公牛站在画面正中央,在其身后便是将画面等分为左右两半,正被火舌舔舐的智慧树。公牛痛苦思索的神情使其酷似米开朗琪罗《末日审判》中的罪人:嘴巴惊讶地张着,脸上挤满了皱纹。只是这一次,这个并未背负原罪的造物被给予了选择:公牛可以自主决定,是否化身为人。

在黑暗的1937年,欧文·帕诺夫斯基[欧文·帕诺夫斯基(1892—1968),美籍德裔历史学家、艺术理论家。]称皮耶罗是精神返祖现象的典型例子,说他是远古时代的人,被抛弃在了最纷繁复杂的现代,将其攫住的并非对于文明的依恋,而是对于逝去的绝望怀念。在我看来,在这番表态背后隐藏着一种古老愿望,即将皮耶罗视为异类——流亡国外者、巴黎全球展览上的野人、地球上的火星人。对此完全可以商榷,但有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帕诺夫斯基所描述的精神状态同样是某种蜕变,其正是由将世界撞出正常轨道的灾难所引发的。

在《森林大火》中所看到的是漏光的那一瞬间,光挤走了图案,代之以非在的耀眼光斑。一切以其最终面貌显现的那个点,为记忆所不可及,亦无法用言语表达。那便是我们第一次睁开眼睛时所遭遇的时刻。

皮耶罗·迪·科西莫的这幅画大概是我所知道的,与库尔贝的《世界的起源》[古斯塔夫·库尔贝(1819—1877),法国画家,写实主义美术代表者。其名作《世界的起源》以写实主义画风将女性生殖器诠释为世界起源。]最接近的等价物,后者的精确韵脚。二者所引发的震惊与痴迷是同一类型的。问题或许在于意义传达的直白,以及叙述的纪实性特写,其所讲述的,是宇宙如何生产继而抛弃新的细节,强迫生命不停地沿着永恒斜面向前滚动。灾难,如此说来,也可以是生产环节,就像使陶俑定型的火炉,抑或用于突变的熔炉。这便是后普罗米修斯时代的造物;这便是空战和化武世界坠落天堂的场景——以大火作为惩罚之剑,松鸡排成品字形,歼击机一样从低空掠过。

* * *

在妈妈记录我童言童语的众多本子当中的一个里面,在一页横格纸的最顶部,在那些关于蒲公英和母牛的夏日闲谈上面,妈妈后来补录了一句话:“就在这一天,我的妈妈去世了。我们当时毫不知情。”

那一天我也记得。至今能看见那个清晨:陌生的房子,一条大狗从对我而言过高的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很多扇窗子。再后来便是可怕的水面,一直延伸到世界尽头,我妈妈的脑袋飘飘浮浮,漂到了杳无人迹的天边,眼看就要消失了。我很清楚,姥姥走了,不回来了。开始了新的、陌生的生活,我在其中孤苦伶仃。我甚至没有号啕,而只是站在水边,在浩瀚的伏尔加河与汹涌的奥卡河相会之处;哭给谁听呢。当大人们回来时,有些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

或许,生命无法不以灾难作为开端,这灾难往往远在我们之前发生,它贪婪地吞噬着噼啪作响的枯枝,神幡一般在头顶招展。甚至无需将其视为灾祸,它是我们出现的必然条件,是我们赖以呱呱坠地的娘胎。那个八月,当我们从下诺夫哥罗德回到达洽时,屋内墙角插着外祖母采来的野花,包里放着装有公交季票的钱包,空气中弥漫着天蓝绣球的香气。就在那一刻,我们整个家族未来几十年的历史已经被提前编排好了,如同主歌和副歌。外祖母廖利娅只活到了五十八岁,死于心力衰竭,都没容我们见上最后一面。如今我妈妈的生活铺成了一条线,她有了新的任务和模仿的范例。如果说,过去她只是做自己,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现如今,她需要竭尽全力达到难以企及的标准:妈妈虽然没有明说,但她显然在努力为自己和我们成为另一个人,成为廖利娅,找回从前那份慷慨播撒的欢乐,美食,拥抱和温馨。但她没能做到——大概没有人能做得到。

我所听到的家族历史,并非始于一百年前,而恰恰始于1974年8月。外祖母不情愿地放我们离开了达洽的餐桌和窗帘,带着绿的红的苹果踏上了旅途;等我们再回来,达洽已经人去屋空,只剩下了我们。妈妈不住地自责,而我坐在她身边。有这样一个可怕的童话,说一个磨磨蹭蹭的小女孩没能及时给重病的妈妈端来水,等她着急忙慌地跑来时,妈妈已经咽了气,一群鸟在头顶绕着飞,其中一个便是她的妈妈,像是在喊:“晚了,晚了,我不会再回来了!”这个故事说的就是我们——没有人这么跟我说,我就是知道。我冲着那杯没能递到嘴边的水咧着嘴大哭,好像我也是同谋者似的。

后来我所获知的一切,都是在这一迟误的背景下听说的。妈妈说、我记,唯恐漏掉一个字,但仍然会忘、会溜号,就像童话里那些贪玩的孩子们,偷偷跑出门去玩耍、长大、过自己的生活。我想,妈妈也会是这种感觉的,那时她还年轻,比我眼下的年纪还小,捧着用铅笔写下的菜谱本,抱着两岁的女儿,供养着两个老到既不认识自己、也不认识彼此的老太婆。后来她开始戴太姥姥萨拉的婚戒,戒圈内侧刻着“米沙”,那是太姥爷的名字,后来又成了父亲的名字,似乎什么都没有结束。

家里的浴室被父亲征用做了暗房,在棱角分明的盥洗池里,在唯一的灯泡发出的红色灯光中,游动着一张张方块状的相片纸。我被允许观察照片是如何显影的:起初是绝对的空白,突然之间,像泛起涟漪一样,浮现出杂乱的边角和线条,然后再慢慢地变成合理整体的各个部分。最令我感兴趣的,是那些小小底片上微乎其微的图案,每个都能放大到任意尺寸,如同不断长大的我。父母的小尺寸照片被我装进了衣袋,让幼儿园的傍晚变得稍微好过了些。我还记得,那是我特意从爸爸的护照上扯下来的。

我的第一台照相机是“斯梅纳8”(Смена—8),小巧轻便,带有调节光圈和曝光的转轮。那是我在十岁时收到的礼物,随后我就慢慢地开始了拯救和保存的工作:灰色的松树,站台的枕木,达洽玩伴的父母,石头上的流水,陆陆续续从非在中浮出水面。相片用夹子固定、晾干,却并未增添任何生气。很快我就放弃了这一事业,但似乎并没有吸取教训。

这本小书就要结束了。我所拯救的那些,向四面八方飞散,如同《森林大火》中那些肥硕扁平的鸟儿们。我无人可以诉说,阿布拉姆·奥希波维奇的妻子名叫“玫瑰”(罗莎);我也不会去写,萨拉在战争年代如何坚定地宣称,霉菌就是青霉素;廖尼亚怎样被逼着将好不容易才借到一晚的《古拉格群岛》请出家门,说它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住在波克罗夫卡公用住宅里的女人们,怎样每周一次聚在厨房,带上各自的洗脚盆和擦脚布,一面闲聊,一面让上门服务的女师傅给她们修脚;以及在那栋位于霍赫洛夫斯基胡同的房子里,七十年前阳台上曾经住着一只松鼠,在转轮里跑个不停,转轮一个劲儿地转,一个小女孩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在19世纪90年代,波钦基的一家人每天中午都会围坐桌旁,静静地等待第一道菜上桌。汤端上来了。在一片寂静之中,一家之主,威严的阿布拉姆·奥希波维奇揭开汤锅盖子,喷香的蒸汽立刻如云雾般氤氲开来。他仔细地嗅嗅,然后沉重地说:“估计不好吃。”这时,汤便可依次分而盛之了。威严的阿布拉姆·奥希波维奇将自己碗里的吃得干干净净,然后要求再来一碗。

米哈伊洛夫娜在成为廖利娅的奶妈之前,是一名士兵的遗孀。在保存了一切东西的家庭档案中也有她的遗物:三张照片和一幅圣像画——圣母在加利西亚沼泽显圣于俄国士兵中间的场景。三张照片记录了米哈伊洛夫娜的一生:第一张上面她还年轻,跟一个男人相对而立,那男人身穿工作服,无精打采,疲惫不堪;第二张上面她怀里抱着个瘦巴巴、可怜兮兮的婴儿;第三张上面,还是那个男人,穿着厚厚的军大衣,头戴军帽。后来,丈夫牺牲了,孩子夭折了;她的全部财产只剩下了那幅圣像画,那是拉斐尔圣母像的遥远变体,是我太姥爷送给她的。圣像画表面原本镶着厚厚一层银,在革命后家里第一次陷入贫困时,米哈伊洛夫娜悄悄地将银子抠下来,拿去卖了,换来的钱拿回了家里,从那以后,她就再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了。在后来的家族合影中,米哈伊洛夫娜头上戴着白色、灰色、黑色头巾,和圣像画上的圣母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她还留下了一本赞美诗集,那是她每晚都会诵读的。

加利娅姑妈临去世前不久,送给我一身彩色的印度纱丽,说她只穿过一次,总共就穿了半小时,邻居家的小狗到她家做客那次。我知道她的那次暗恋:总在院子里遛狗的那位男邻居说没就没了,到了也没能猜到,女邻居为何每天傍晚都出来跟他搭话。

有时候会觉得,过去是可以爱的,只是务必要清醒,它永远不会回来了。之前我还指望着,在旅途的终点,会有个类似康奈尔的秘密盒子正等着我把它挖出来,事实上根本没有。我们家族的人走过、坐过、亲吻过的那些地方,从那里走下河水或者跳上电车的那些地方,他们能够被人认出来并被人叫出名字的那些城市,并没有打算跟我认亲。曾经的战场,如今绿色而冷漠,长满了野草。这就好比一场惊险的电子游戏,当你不知道怎样玩下去时,提示会将你引向其他大门,暗门会通往无人的围墙,任何人不会记得任何事。这也是好事,一位诗人曾说过,没有人能回到过去。另一位诗人说,忘却意味着开始存在。

邮包裹得严严实实,盒子里铺着卷烟纸,盒子里的每一件东西也都被裹在了纤薄却不透明的卷烟纸里。我将它们一个一个拆开,让它们并排躺在餐桌上,每一个缺口、每一道凹痕都看得清清楚楚。陶瓷褶缝中嵌入了泥土,脚掌、手臂大都残缺不全了,所幸脑袋基本上都还在,有些还保留着童袜——他们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其余地方都是赤裸的、白花花的,仿佛刚出世的一般——带着自己的全部缺陷。冰人夏绿蒂,幸存者种群的代表,就像我的亲人——关于他们我所能讲述的越少,他们于我便越亲近。

上一章:第三章 下一章:译后记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