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觉醒  作者:梁晓声

所长命大力留住王福至家,以确保陶姮夫妇之安全。

沃克问:我们还有什么不安全的吗?

陶姮也说,这也是我想问的话,请坦率明白地相告,我们也好有些心理准备和防范意识。

副所长笑道,我们派出所全体干警向你们保证,你们在一切方面都是绝对安全的……

所长打断道,亲爱的副所长,咱们也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对,有些事咱们还真保证不了,比如食品安全咱们就保证不了,出行的交通安全咱们也保证不了……又对陶姮夫妇说,你们要是逛集市丢了钱包或拎包,这种事我们不能保证不发生,更不能保证一定会替你们找回来,所以只能提醒你们自己当心点儿。又比如,你们绝对不可以再坐王福至租的那辆“奔驰”,实话告诉你们,那是辆当年被盗车团伙盗过的车,而且他们开着那辆车招摇撞骗,撞死过人,还在车内勒死过人。后来他们把车卖了,再后来那辆车又被转卖了好几次,现在,除了外壳还是原先的外壳,内里究竟还有多少零部件是“奔驰”车的,已没谁能说得清楚。开那辆车的人坐那辆车的人,等于拿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也等于漠视别人的生命……

陶姮夫妇听得同时倒吸凉气,你看我,我看你,接着一齐看王福至。

王福至大窘,连说对那辆“奔驰”经历的那些事他一概不知……

所长训他说,要不是看在你小姨子的分儿上,我非扇你几个大嘴巴子不可!——转对陶姮接着说,希望你们夫妇出行,都要让福至陪着。你们别多心,不是让他监视着你们的行踪,而是要求他做你们身边的一个安全顾问。我们派出所将会为你们联系一辆县城里的正规出租车,提前半小时打过去电话,半小时后就开到这儿来接你们了。那样在出行方面安全多了,我们也放心多了。还有,尽量别在小镇上吃喝。除了小镇上卖的节令水果可以比较放心地买,大多数熟食品以不买不吃为好。不是说小镇上的食品都是垃圾食品,但劣质食品确实不少。当地大人孩子的胃肠功能特殊,常吃也没事。但你们二位不同。你们的胃肠肯定娇贵,再加上初来乍到,水土不服,也许几口就导致上吐下泻的结果。福至,你要尽量在家里弄饭给他们两位吃。如果你做的不干不净,他们两位还是吃出了问题,那我们就非拿你是问不可,别说到时候你小姨子的面子都不管用了!

王福至听得一脸肃然一脸凝重,如同被硬派给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却担心自己能力欠缺,因而会辜负希望败坏了考验似的。

副所长不客气地呵斥他:“记住了所长的话没有?”

王福至诺诺答道:“记住了记住了……”

副所长又训一句:“记住了就要有种表示,聋啦?”

王福至更窘,红了脸连说:“没聋没聋,请所长放心,请各位放心……”

副所长一转身将冰箱的门全都打开了,随之清理冰箱里的东西——拿起一样看看,闻闻,觉得有问题的,也不征求王福至的意见,甚至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往地上一扔。片刻,冰箱里几乎腾空,地上却已堆了一大堆东西。

大力是很有眼力见儿的,不知从哪儿搞了一个装过化肥的编织袋,将那些东西一样样捡起,一股脑儿地全往编织袋里塞。

王福至斗胆问道:“都扔呀?”

副所长没好气地说:“不扔还留着让你做给他们两位吃吗?这是什么?”

副所长手拿一大块霉迹斑斑的东西问王福至,厚厚一层霉毛快使那东西变成灰白色的了。

王福至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副所长厉声道:“你别管我是不是明知故问,我现在问的是你!”

王福至说:“你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好好好,问我我就告诉你,那是一大块腊肉。”

副所长追问:“腊肉也往冰箱里放?放冰冻层还好,那也算冻上了!还放常温层,今天取出切下几片明天放进去后天再取出切下几片,一会儿冻一会儿化的,能不变质吗?!”

副所长直接将那一大块腊肉扔编织袋里了,而大力,同时正将几嘟噜也长了厚厚一层霉毛的腊肠往编织袋里塞。

王福至又心疼得龇牙咧嘴了,上前边与大力争夺编织袋,边嚷嚷道:“所长你看他俩,这不是要败我的家嘛!我不做给人吃,留着给狗吃还不行吗?”

所长也厉声道:“福至你干什么?他俩是在执行我来之前的指示!以后你也不许拿那种东西喂我的狗!从现在起,你是在替县里市里做接待工作,你这里是整个接待工作重要的一环!这是政治任务,明白吗?你再计较那点儿个人损失就是太没政治觉悟的表现!”

王福至一头雾水地松开了手。

沃克一想到自己在饭桌上津津有味地吃过的腊肉原来是从那一大块可怕之物上片下来的,顿时一阵反胃,捂着嘴跑到院子里去了。陶姮却没那么强烈的生理反应,她对腊肉的本来面貌有免疫力,而且一向承认那是中国食文化之一脉,故持相当尊重的态度。

使她反应敏感的是另一半原因。

她满腹狐疑地问所长:“所长,我们的事,怎么竟成了你们的政治任务呢?”

所长说:“咱们别在这儿看着他俩倒腾那些品相不佳的东西了。眼不见心不厌,也到院子里去吧!”

于是陶姮跟在所长身后走到了院子里。

沃克站在院子一角,干呕了几次,除了呕出几口胃水,并没呕出什么有形物质。

所长递给他一支“中华”烟,说烟民的一大好处那就是感到恶心的时候,吸几口烟就可以成功地将恶心压下去。起码可以起到转移生理反应的作用。

沃克猛吸几大口烟,脸上那种受到严重摧残般的苦难者表情果然渐渐消失。

所长这才对陶姮解释——他们夫妇俩的事,县里的市里的乃至省里的有关领导,都一级一级做了重要的电话指示,要求各级治安人员积极配合,不容节外生枝,不许出任何差错,须当成与中美关系息息相关的一件大事来关注……

“怎么会这样?”——陶姮吃惊极了。

“我们夫妇要办的事情,与美国政府没有任何瓜葛!上帝做证,我们要办的事是完完全全的个人行为!”——沃克也唯恐不及地发表声明。

他俩说话时,所长就停止了吸烟,将持烟的手背于身后,另一只手习惯成自然似的横在身前,谁说话就专注地看着谁的脸。等他俩先后说完了非说不可的话(他俩显然是这么认为的),所长这才将吸烟的手又调动到身前。他缓缓吸一口烟,走开几步,将烟头踩灭在院子角落,并随手从长在那儿的栀子花棵上折下两段,走回来给了陶姮夫妇。

他说:“这花好。有点儿土就活,开花又多,花气又香。睡前放枕边,闻着花香睡,连梦都是香的。”

两段花枝上各开着五六朵洁白的花,花气果然香得令人陶醉。

“这个季节,正是栀子花盛开的时候。有那农村的老太太小女孩儿,一采采一竹背篓,穿成大小串儿,再背到县城去卖钱。小串一元,大串两元,县城里的人很喜欢买。”

分明,所长是个对栀子花深有感情的人。

但栀子花的洁白与香气,并不能打消掉陶姮内心那种狐疑。

她提醒道:“所长,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沃克也说:“是啊,那同样是我的问题。”

所长笑道:“两位,千万别误会啊!你们要办成的事,当然是百分之百的个人行为,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在中国呢,各级领导一重视什么事,就习惯于强调那事是政治任务。领导们既然那么强调了,我们下边的人,当然也就只能那么来领会。我们不那么领会,不是就会显得我们下边的人掉以轻心了吗?陶教授,这也是中国特色,您是能够理解的嘛。”

沃克就说:“那,我明白了。”

陶姮却说:“但是所长,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怎么我们这种事,搞的从县里到市里到省里,好几级领导都知道了?”

所长就耐心可嘉地解释了一大番话。他说,您二位想啊,您俩从美国来到中国,再来到我们省城,那都不会引起特别关注。现在,全世界许许多多的外国人,每天都从四面八方往中国来嘛!我们省有两三处国家级旅游景点,每年吸引来的外国人也不少。那几处旅游景点集中在省城周边,所以他们基本上都是住在省城的宾馆饭店里,观光之后,往往第二天就飞离省城了。可您二位不一样,您俩只在省城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来到了管辖我们这个县的市里。那只不过是我们省的一个地级小市,还不到五十万人口,全市最高级的宾馆去年才评上三星,周边没什么值得旅游的地方,全市也没一家外企或中外合资单位。总而言之,我们那地级小市太不起眼了呀,几年都见不到一个老外。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位,还有一位是我们中国侨胞的女士陪同着,住宾馆一登记,还都是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您丈夫中国话还说得那么好,当然就引起……

陶姮插问一句:“注意?”

所长说:“不是注意不是注意,仅仅是好奇而已。是啊,你们来到中国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市干什么呢?不由人不多想啊!”

陶姮又问:“哪些人?”

所长被问得一愣,随即又笑了,技巧地说:“听您的话使我觉得我越解释,您的疑惑反而越多了、越大了。没关系,怪我不会解释。总而言之吧,容易引起人多想的事,不管什么人多想了,那不都很正常吗?”

“所以,我们再从市里到县里,从县里到镇里再坐农民才坐的小面包到这个村里,一路上就都被关注啰?”

陶姮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来。

沃克说:“如果真是那样,太伤害我们对中国的好感了。”

所长说:“两位还是先把您俩的一堆疑问往一边放放,听我解释完。我就是再口拙舌笨不善于解释,解释完了,相信你们的种种疑问那也会打消的。”

陶姮不无嘲讽地说:“您很善于解释。”

所长厚道地一笑,看上去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继续进行责无旁贷、艰苦卓绝的解释。看得出,他对他的解释自我给出的分数其实也不低。

按他的说法是这样的——各级领导之所以重视陶姮夫妇的事,完全是由于他的汇报。他之所以汇报,完全是由于王福至在陶娟家发给丽丽的一通短信。丽丽看了短信,立刻也给他看了……

“王福至那小子,在短信中告急,说是他和您二位,被陶娟纠集的一伙刁民扣押在尚仁村了,对方情绪失控,你们三个的处境很严峻,很危险。您二位想啊,您俩是美国公民啊,两位美国著名大学的教授啊,而且您俩此行的愿望那么良好,令人感动,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镇派出所能没责任吗?那我这所长还当得成吗?我事先见到过您二位啊,对您二位要办的事是清楚的呀。所以,我哪敢怠慢呢,抓起电话就向县里汇报了,能理解吧?”

陶姮夫妇同时点头。

“县里的有关领导听了我的汇报,先是命令我们火速赶往尚仁村去解围,紧接着也向市里的有关领导汇报了。事情关系到你们两位美国教授的安危,他们敢不汇报吗?也能理解吧?”

陶姮夫妇不由得又点头。

“我刚才说过了,我们那是一个地级小市,冷不丁下边汇报上来这么一件事,有关领导的神经那也够紧张的啊!怕你们有个三长两短,这只是他们的一怕。还怕你们的事如果办得不顺利,陶老师家族那一方不领情,纠集更多的人,闹到市里,甚至闹到省里,那不是好事变成坏事了吗?两怕中的哪一怕一旦成真,不少人那就可能丢官啊!所以市里也得及时向省里有关方面汇报对不对?设身处地,您二位若也是我们这儿县里市里熬到了一官半职的人,第一反应不也是得赶紧汇报吗?县里的头头脑脑,除了书记和县长有百分之几进步到市里的可能,绝大多数副职退休前再能转正那就谢天谢地了。可即使转正了不才是个正处吗?地级市的市长书记,进步到省里的机会更小了,比针眼儿还小。所以呢,他们胆小怕事是必然的。一旦丢了官,不是大半辈子白熬了吗?胆大的当然也有,一手遮天的当然也有,但毕竟是少数。而且呢,十之八九还有靠山……理解?”

陶姮夫妇三点其头。

人家所长说得在情在理,他俩听得也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我是在车上接到县里的指示的。一位副书记亲自给我打的手机,传达了市里省里的指示之后,要求我必须每天按时向他汇报一下您二位的情况,您俩那事进展如何。您二位倒是说说,一级一级这么关心您俩的事,他们和我们,到底应该不应该呢?如果您二位还是认为不应该,那么请当面指出,他们和我们,又究竟错在哪儿呢?我的解释到此完毕,现在我洗耳恭听了……”

陶姮夫妇互相看看,一时都面有愧色。

“要我说,您二位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这儿,纯粹多此一举。弄不好还事与愿违,适得其反。真真诚诚地来了,兴许会懊懊恼恼而去……”

不知何时,副所长也从屋里出来了。陶姮夫妇转身看着他,听着他那种等于是不客气的批评的话,不但面有愧色,简直还有些无地自容了。

副所长也不想照顾他俩面子,乒乒乓乓地只管指责:“你们的愿望虽然是那么的良好,但是良好的愿望那更应该由良好的方式方法来实现。比如你们如果从美国寄来一笔钱,多的话,十万二十万的,够尚仁村中学当成一笔奖学金用几年了。少的话,比如三万五万的,委托信得过的朋友直接送给陶娟,再附上封短信,只字不提当年那档子双方都不堪回首的事,那不也很好吗?那陶娟就会觉得真是天上掉馅饼了,也许还会把你们的信供在家里呢!三万五万,对农村是大笔钱数,亲兄乃弟同胞姐妹之间都未必肯给!”

所长打断道:“都未必肯借。生活好的一方,即使有那种能力,还怕生活穷的一方还不起呢!”

副所长接着说:“是啊是啊。现在,六亲不认只认钱的人,太多太多了呀!可您二位倒实在,亲自到尚仁村去了,还哪壶不开专提哪壶,非把当年陈芝麻烂谷子那些破事从头抖落!要抖落那就连尚仁村和陶老师摆不到台面上的做法一齐抖落呀,你们却又不,反而替尚仁村和陶老师掖着藏着的,只承认自己当年的不对。那,结果可不就成了这样——似乎对方是百分百的受害者了,占足了百分百的公理了,人家当然狮子大张口,漫天开价啰!人还怕钱咬手吗?哎,简简单单的事让你们搞复杂了!陶女士,你说你们两口子亲自回来干什么呢?不是无事生非自讨没趣吗?你们给我们、给我们省市县各级领导也添了多大烦恼多大麻烦啊!”

陶姮夫妇被副所长夹枪带棍地数落得一愣一愣的,那情形如同交警训斥严重违反交通规则的没脑子司机,夫妇二人的脸红过一阵,刚恢复了常色,紧接着又红了。

陶姮低头沉默良久,抬头看着副所长,对他的批评有所保留地说:“我亲自回来,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忏悔的真意,我的良心才会得以平静。并且我和我丈夫来之前都相信,当年同样对我一家做了罪过之事的人,也肯定希望有一个当面向我忏悔的机会……”

“懂了懂了,别说了!”——副所长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老师教导笨蛋学生似的又是一番谆谆教导:“记住,许多中国人缺的就是忏悔心!能不忏悔就不忏悔!不忏悔根本不成什么良心问题!能把罪过之事一干二净地推给别人,那还很得意呢!你们得记住,要习惯的是忘却!都善于忘,便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陶姮据理力争:“但我认为,普遍的中国农民是最善良的,所以应该比你说的那些人更明白做了罪过的事应该忏悔的道……”

副所长又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错!你认为你认为,你认为只不过是你认为!你要求普遍的中国农民也像你们一样具有忏悔意识?他们的良心不安是要用好处来换的,有时候是要用钱来买的!如果你真拍出一百万美金,我替陶娟他们担保,你希望他们怎么忏悔他们就怎么忏悔!写忏悔书交给你,登报,上电视,都没问题!他们绝对会百依百顺的!这不是因为他们天生就贱!是因为他们贫穷了几辈子,穷得没了多少志气!”

“我们真拍不出那么一大笔美金……”

陶姮的脸红得像西红柿了。

副所长半点儿面子也不给,顶了一句:“那你凭什么指望对等的忏悔?也许一百年后,忏悔在中国才不必用好处换,不必用金钱买了!”

副所长一大段话一大段话地批评陶姮时,所长又吸上了一支烟,也又给了沃克一支。陶姮觉得,副所长那么不客气地数落她,是正中所长下怀的。她开始认为自己被数落、被别人夹枪带棍地嘲讽和挖苦确实是自找的了,因为自己真的给别人添了大大的一种麻烦。

所长终于又开口说话了。他朝陶姮笑笑,幽默地说:“行了,批判会到此结束。陶女士,别生我们副所长的气啊,他性子直,心里有什么嘴上说什么,得罪不敬之处,您可多担待呀!”

“我不生气。我向你们道歉。”

陶姮向他鞠了一躬,也向副所长鞠了一躬。

“哎呀哎呀,不敢当不敢当!”

副所长也脸红了,赶紧反鞠一躬。

所长又笑道:“看,更复杂了吧!你们接着聊,我得到后院去和我的狗告别了……”

他说罢便往后院走去。副所长说了句“失陪”,也跟去了。沃克看着陶姮脚下却已迈出了一步,欲相随而去又忽觉不太应该,一时犹豫在那儿了。

陶姮说:“别看着我啦,去吧。”

沃克大孩子似的笑了,不好意思地说:“就去一会儿!”

前院只剩陶姮一人时,她心中顿生一种大的孤独感和一种新的内疚感。如果说回国前她认为自己只对不起陶老师一人,那么现在则不然了,别人使她明白,她给不少人添了事端和麻烦,她也应该觉得对不起那些人……

后院传来那凶猛大狗亢奋的叫声。

屋里,王福至和大力争吵了起来:

“腊肉不长毛还叫腊肉吗?!”

“你住嘴,我在执行命令!”

连丈夫她也觉得对不起了,她忽然想哭……

此地的夜晚才更像夜晚。一年三百六十几天,当地人所见明月当头银河呈现繁星布满夜空的情形是不多的。通常的夜晚,总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拱形的盖子盖将下来。那盖子起初并不多么黑,随着夜晚时间的推移,渐渐地就很黑了,终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样的夜晚,说是“天黑了”,确是再恰当不过的说法。

这个夜晚也不例外。

前两个晚上,陶姮对于“天黑了”还没什么不适应的感觉。十三岁的时候,随父母落难此地的她是很盼望天黑下来的。因为“天黑了”,则意味着对于她和父母,一白天谨小慎微提心吊胆的处境似可暂告一个段落了,不至于再听到呵斥和辱骂了。“天黑了”,安全也就开始降临了。而“天亮了”,却使她的神经随之又紧张起来了。此地是一处小盆地,四周被半高不高的群山包围,湿气浓重,形成了多雨少晴的小气候,所以连夜晚也一向潮热无风。

但此刻,陶姮忽觉很不适应了。除了不适应仿佛被置身在桶中的那一种黑,还很不适应那一种无边无际似的静。那一种黑那一种静,使她觉得除了王福至家的宅院,除了自己和丈夫以及另外两个男人,地球上似乎再没有人类了。这农家宅院以外,也似乎再没有别的宅院。再没有村落、小镇、县城、市以及省城了;似乎北京只不过是一种传说,而外国则纯粹是神话了。她这种不适应,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内心的孤独引起的。但她尽量掩饰着不流露出来,因为她明白,她的情绪怎样对丈夫和另外两个男人的情绪影响很大,她宁肯强装笑颜,也不愿使他们再感到什么压力了。

所长、副所长走后,陶姮抢着做了晚饭。说是抢着,其实也只不过是代替了丈夫而已。王福至因为腊肉和腊肠全被扔了,大为不满,闹起情绪来。

他说:“一点儿腊肉腊肠都没有了,这饭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听来,他的话筒直就是“罢工”宣言。

大力白他一眼,也发表声明似的说:“我的任务是保卫你们三个的安全,可不是留下来给你们做饭的。真没人做饭的话,我饿一顿两顿那也没什么。”

王福至挖苦道:“保卫我们的安全?你连支枪都没带,就是万一发生了不好的事,你又能靠什么保卫我们?”

大力正气浩然地说:“为什么非带枪不可?方圆几十里内都是农家,万一发生了不好的事,那我们面对的也是农民。用枪对付农民是错误的,也是愚蠢透顶的。能用道理把聚众闹事的农民说散了,那才算能耐。”

王福至继续挖苦:“就你,有那种能耐吗?”

大力自负地说:“我还真挺希望有个机会让我证明我有。”

沃克怕他俩越说越不快,息事宁人地来了一句:“我做!”

王福至和大力一齐转脸看他,都不接话,都一脸的嘲意。

沃克表情不自然了,追加一句:“我做有什么问题吗?”

大力这才说:“爱做你就做呗,但我们有不吃的权利。”

王福至接着说:“冰箱里还剩几块冻骨头,我看你把骨头化了喂狗去吧!你不是挺在乎那狗对你的态度吗?”

陶姮看不过去他俩拿自己的丈夫打趣,庄重地说:“他很会做饭的。但是今天晚上,我又想做顿饭了!”

王福至几乎同时说:“要得要得!”

陶姮派王福至骑摩托到镇上去买馒头和咸菜。等王福至回来时,她已煮好了粥,拌了一盘西红柿、一盘黄瓜,炒了一盘青椒土豆丝和一盘茄子。王福至不但买回了馒头、咸菜,还买回了几瓶啤酒和半只熏鸭。

晚饭大家吃得倒也个个满意,连陶姮也喝了一杯啤酒。但她一口也没吃熏鸭。王福至不许大力吃熏鸭,护着。大力趁他不备抢到了几块,边啃边说味道很不错。沃克见他俩吃得津津有味,忘了所长的叮嘱,禁不住诱惑,也吃了几块,也说味道不错,并夹了一块想往陶姮的粥碗里放。陶姮却将所长的叮嘱牢记在心,用筷子搪住丈夫的筷子,端着粥碗起身离开了桌子。

晚饭后,她冲过澡,早早地就回到了房间里,躺在床上看《弟子规》。而三个男人,则在楼下看电视。

她忽然听到丈夫在楼下大声叫她,不知他有什么急事,赶紧穿上鞋走下楼,丈夫却说她下楼晚了,没看到电视里播的一条重要国际新闻。

她皱着眉埋怨:“全世界每天都有新闻,我就是少知道一条也变不成傻瓜,非得你大喊大叫地把我惊动下来吗?”

丈夫神情凝重地说:“美韩还是要在黄海进行联合军事演习!”

陶姮一愣。自从踏上中国的国土,她已经连续几天没看电视没看报了。并且,也不觉得那样的一条新闻有多么不寻常。她愣是因为丈夫的样子,而不是因为那条新闻感到吃惊。

沃克看出了这一点,又说:“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表示强烈抗议了。”

她反问:“那不很正常吗?”

丈夫也被反问得一愣。

大力说:“中国的抗议很正常,美韩的联合军演不正常。”

那话听来,像一位中国外交官在答记者问。

王福至紧接着问她:“如果中美打起来了,你们还回不回美国了?”

陶姮立刻敏感地联想到了自己的话曾被“汇报”的事,以问代答:“你认为中美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很大吗?”

王福至也被反问得一愣。

陶姮自答自问地说:“中美之间根本不会发生战争,因为首先两国人民将一致反对,包括你们,包括我们,对不对?”

三个男人便都看着她频频点头,如同三名接受老师论文辅导的国政系研究生。

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知是谁扭转的话题,又都议论起了所长和副所长。

王福至说,其实他对所长在陶娟家的表现是超服气的。以前他也没看出所长有什么能力水平呀,怎么今天换了个人似的,彬彬有礼的,三下五除二的,易如反掌似的,怎么就将陶娟和李顺利给摩挲得服服帖帖的了呢?没法儿让他不服气。

大力说,所长当然是有水平的,人家从二十来岁就是镇派出所的警员了,都二十六七年了才熬成所长。他的最大长处是了解农民,知道在什么情况之下怎么使情绪化的农民平静下来。论他这方面的丰富经验,那都可以写成警校教学书了。

沃克说,他觉得副所长今天的一些话说得也很实在,尽管差不多都是训他和妻子的话。但人只要实话实说又说得有几分道理,大多数挨训的人是不会生气的。

大力说你们夫妇俩没生气就好。说副所长是从省警校毕业的研究生,因为家是农村的,没任何城里的关系,本来能留校,最终还是被有硬关系的同学顶出了校门;能留在省城最终也被顶出了省城;被有各种各样社会关系的同学顶来顶去,最终顶到了这个镇的派出所,才算终于落脚稳定了,没人再跟他争位置了……

“他看问题很深刻。”

大力用这句话结束了对副所长的评价。

王福至说:“听你话的意思,好像所长就不深刻。”

大力立刻表白:“他们二位做证,这可是你说的,我的话没那种意思。所长看问题,掰开了揉碎了,喜欢看到最简单明白的那一方面。而副所长习惯于往一些事情的根子上细看。都不是菜鸟,各有各的能力,各有各的水平。”

听得出来,他对两位顶头上司很是钦佩。

沃克忍不住问:“那你,就甘心当一辈子小镇警员,不想努力混个所长、副所长的当当?”

大力哈哈笑了两声,轻描淡写地说:“咱也不是那块料哇!在两位领导心目中,咱还算是名称职的属下,那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这人嘛,多少总得有点儿自知之明啊!”

陶姮单看着丈夫一人又说:“别瞎聊了,跟我上楼吧。”像一位对儿女管教很严的妈妈对小儿女说别玩了跟妈回家。

丈夫冲另外两个男人发窘地笑笑,很乖地跟在她后边上楼去了。

夫妇二人一回到房间,丈夫不悦地说:“随便聊聊有什么?你不至于以为他俩谁的兜里揣着录音机吧?”

“那谁知道?”

陶姮往床上一躺,又拿起了《弟子规》。

丈夫却在屋里东看西看起来。

她奇怪地问:“你想找到什么?”

丈夫说:“想检查一下房间里有没有窃听器。”

她皱眉道:“别贫。快去冲澡,早点儿上床休息。”

丈夫却说上床可以,但睡觉太早了。一边说一边脱了鞋上了床,俯身吻她一下。她领会了那一吻的诉求,将身子一翻,侧躺着了。于是丈夫也躺下去,从背后温柔地搂着她,不着边际地说:“我再一次向你请罪。”

她一动未动,困惑地问:“又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丈夫说:“还是我和丽丽那件事。”

她扑哧笑了:“别牵连上人家丽丽啊,那纯粹是你自作多情。你以为每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子都对美国老头儿想法多多呀?栽面子了吧?”

他说:“我想,当时我是真醉了。”

她说:“我想,当时你是真以为中国小镇路边的野花一定很容易采了。不过你的自作多情是全世界已婚男人的通病,我宽恕你就是了,以后别再提了,过去了那就是过去了。”

丈夫问她对镇派出所的四名干警今天的表现怎么看。

她反问他怎么看。

他说,和他们发生冲突那次,他认为他们是中国的一些坏警察;和他们坐一块儿喝酒那次,他认为他们是些本色不好不坏的警察;而今天,他认为他们是些很称职的警察。尤其所长的表现,不但很称职,简直还挺有水平,使他见识到了他们警察本色的另一面……

陶姮表示同意丈夫的看法。她以美国电影《撞车》中那名警察为例,认为全世界各个国家都有些同样的警察,就职业本色而言他们差不多是优秀的,就人性本色而言他们各有各的心理问题。当他们的心理问题凸显,占了上风,必然给人以坏警察的印象;当他们的职业本色凸显,责任感占了上风,自然令人起敬意……

丈夫说,所长发给每个部下《弟子规》,肯定是希望通过良好的文化来化解自己和部下的心理问题,这一种想法是积极的。

陶姮说最近她形成了一种社会观点,那就是她认为文化在政治之上。政治中如果少了文化元素,那就差不多仅仅变成统治术了,除了权谋与阴谋,差不多再就没什么了。而从文化中剔除了政治,它还是那么源远流长,气象万千,丰富多彩。一个好的社会一定是一个好的文化体现于方方面面的社会。而一个特别政治化的社会肯定是不成熟的社会,甚至可能是病态的畸形的社会。中国的问题恰恰在于,某些政治人物对文化不够尊重。

丈夫说,中国的官员们不是都很重视文化吗?所长就是一个例子自不必说了……

陶姮打断道,所长不能成为一个例子。镇长才是科级干部,他只不过是副科级,根本算不上是官员,是国家公务员而已。他的做法,也只不过体现了基层国家公务员对文化的本能觉悟。

丈夫说,能有这一种觉悟也很好啊!

陶姮说,但是中国大小官场上有些复古派,谈文化思想只谈以孔子为代表的古代文化……

丈夫说,孔子是伟大的,我可是先爱上孔子,后来才爱上你的!

陶姮说,孔子当然是伟大的,但他首先是封建历史时期的思想家,他维护封建秩序和道统的思想根基是至死没变的。“克己复礼,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语出《论语·颜渊》,“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语出《后汉书·李固传》。1970年前后,两句话曾被连在一起写为条幅,广为流传,以致一些人误以为两句话均为孔子的话。——编者注]之类孔子的话证明了这一点。不少中国当代复古派文化人士,却成心回避这一点,仿佛如果能成功地用孔子语录来教化当下人,自己就为中国当代政治立了文化大功了似的……

丈夫连连摇头,说亲爱的啊,我至今仍是孔子的忠实粉丝啊!你不能这么无情地动摇我心目中的文化偶像啊。我记得80年代中期,西方有几十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聚在一起开会,说只有用中国孔子的思想,才能更好地解决世界上遗留的和将会发生的种种问题……

丈夫将手从陶姮身上移开了。她感觉到他坐了起来,便也又一翻身,仰躺着了,这样两人就可以互相看着了。

对于他们夫妇二人而言,如此这般的床上思想交流、碰撞、讨论乃至辩论,太是家常便饭了。双方有时会辩论到面红耳赤的程度,但总的来说并不损伤感情。恰恰相反,关系越来越亲密了。并且,因为互相经常能从对方的思想中吸收营养,取长补短,从而丰富自己的思想,所以由亲密之中,渐生出彼此都很由衷的感激和敬爱来。

如果说这世界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两口子关系不但是一向亲密的而且还是彼此敬爱的,那么这两口子便是少数之中幸运的一对了。更有时,床上辩论还会成为这两口子之间的一种乐趣。丈夫为了补充思想论据以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每至于赤身裸体地蹦下床去,启动电脑搜索一番相关的资料,或站在书橱前不厌其烦地东翻西找,放回一本书籍取下另一本书籍,直至从书中发现了一心想要找到的一段文字为止。再上了床,则会将她搂在胸前读给她听,之后每问:“亲爱的,承认我是对的,你是错的吗?”

倘她确被辩服了,她会乖乖地承认的。

即使未服,往往也会这么说:“今天到此为止,明天继续行不?”

或说:“咱们先让思想见鬼去,互相补点儿氧怎么样?”

于是丈夫就会放下书籍,情欲强烈地吻她。

接下来,连做爱的感觉都好得没比……

简直也可以说,这两口子在床上的思想交锋,大有做爱前戏的意味。他们在床上讨论和辩论过的事情、问题,几乎涉及了古今中外的方方面面。一对夫妇如果都不是喜欢思想的人,他们一辈子在床下说的话肯定比在床上说的话多得多。上床之后再缺少做爱的“节目”,其实同床而眠是顶没意思的,那真的还不如各睡一张床舒坦。倘只有一方是喜欢思想的人,那么这一方往往会将床笫当成了“百家讲坛”。而另一方要么终于有一天烦了,恨不得将对方一脚踹下床去;要么修炼出了一种真功夫,能将对方的喋喋不休当成催眠曲。只有夫妻双方都是像陶姮和沃克那样的人,床才不但是有性趣的地方而且是有兴趣的地方,才是值得宁肯多花点儿钱也要求一下品质的东西。

丈夫将双腿蜷曲了,搂抱着,侧脸低头看着她说:“我想听听你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总体看法。以前,我们在这方面交流得很少,我一直觉得你是像我一样热爱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现在我才了解,其实不是那样。说说吧,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听你的真实想法。”

丈夫的话说得很忧郁。表情也那样。

陶姮心里倏然一阵难过,几乎掉下泪来。她明白丈夫的话其实等于在说——亲爱的,留给我们能这样交流思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啊!

她伸出了一只手,丈夫便也默默伸出一只手,让她握着。

她也温柔地看着他,苦笑一下,回味地说:“以前,我们不但在自己家的床上,而且在我们旅游时所住的酒店的床上、汽车旅馆的床上、乡间旅馆的床上,也说啊争啊地讨论过各种各样的问题,但从没在别人家的床上讨论过对不对?”

丈夫点了一下头。

她问:“亲爱的,你至今仍觉得那是些愉快的时光吗?”

丈夫又点了一下头,将她的手举到嘴边轻吻着;他快哭了。

她安慰道:“别哭,亲爱的……依我看来,传统的意思无非是说某种道统的传承,对于中国古代的文化思想。一次‘文化大革命’造成极大扫荡。‘文革’以后几乎全体中国人的头脑,都须经过一个排毒的过程,才能再装进新的与现代人的头脑相匹配的思想。有的人较快也较彻底地完成了排毒过程,当然也就较自觉地往头脑里装进了新思想。有的人的头脑里,早已被塞满了有害的思想,连脑壳骨都中毒了,整个大脑快变成一块有毒的结石了,哪儿那么容易装进什么新思想呢?而还有更多更多更多的人,头脑不是用来自己思想的,似乎天生就是用来供别人往里塞思想的器物。没谁天天月月年年像从前那样硬往他头脑里塞了,他的头脑似乎也就没什么用了,似乎只接受或产生一点儿能不使自己吃亏的小聪明小狡狯也就够了。如果还能使自己善于占便宜,在名利方面先下手为强,那他就会自认为是个智慧型的人。厚黑学在以前是一种讽刺的文化现象,现在呢,似乎成了普遍的价值观,人人心照不宣,奉为广大神通的诀窍。所以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倒是也有些人士在传,但即使这些人士中,真信奉并且身体力行照着那么去做的又有几个呢?他们中某些人,一方面在电视中大谈君子近义小人近利,一方面趁机炒作自己。与某些出版社出版商那种既同谋又在版税方面贪欲十足的劲头,比他们所谓的小人更近利忘义甚而根本不义。亲爱的,作为中华民族的女儿,我陶姮有何德何能,竟敢蔑视我们几千年以来丰厚无比的文化思想呢?我并不赞成鲁迅们将中国传统文化思想视若粪土的态度,我也做不到像王观堂那样为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去殉身。我所无比敬爱的,其实是蔡元培、胡适、李大钊、陈独秀们那样一些历史人物。蔡元培、陈独秀们,早年是组织过‘四不会’的,就是不吸大烟、不酗酒、不赌博、不嫖妓。我猜想,他们小时候即使没读过《弟子规》,肯定也有师长们用《弟子规》从小教诲过他们。而陈独秀们,后来还将‘四不会’更名为‘八不会’,对自己德行的要求更多更严了。像陈独秀和李大钊这样的人物,他们既是倡导变革的革命者,又是按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所推崇的‘士’的风范要求自己的君子型人物。他们可不是那种乱世枭雄式的革命者。但亲爱的,我对中国近代史的真相了解得更多一些之后,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他们,简直不能不被他们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啊!最主要的,他们在他们所处的时代,又都是民主主义者。民主主义在当年不就是新思想吗?所以他们当年又都是些以火一样的热情拥抱新思想的人。蔡元培病逝后,傅斯年说:蔡元培先生实在代表两种伟大文化。一曰,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曰,西欧自由博爱之理想。此两种文化,具其一难,兼备尤不可觏。先生殁后,此两种文化,在中国之气象已亡矣!而蔡元培说:‘近代学者人格之美,莫如陈独秀!’他又说胡适‘旧学邃密,新知深沉’。还有人说,胡适是‘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发展过程中,继往开来的一位伟大的书生,一位启蒙大师。陈独秀呢,他是这样评价李大钊的:‘从外表上看,守常是一位好好先生,像个教私塾的人;从实质上看,他生平的言行,诚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光明磊落,肝胆照人。’而陈铭则如此评价陈独秀:‘谤积丘山,志吞江海,下开百劫,世负斯人!’啊,中国当年还有一位人物卢作孚,是上海也是全中国全世界最清贫的银行家,梁漱溟说他:‘胸怀高旷,公而忘私,为而不有,庶几乎可比于古之贤哲焉。’他们都是被传统文化思想化到了灵魂深处的人,也都是西方现代文化思想的播种者……亲爱的,我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嘱咐你,我死后,你不要像以前那样,再轻易发表一些关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文章了。比起我来,你还是不太了解中国的。占世界人口将近五分之一的一个国家,一直缺乏当代的文化思想力怎么行呢?没有新的,才只能祭起古代的。古代的再好,也不能靠它来当盾,企图阻挡新的。这是很可笑的,是文化思想方面的懦夫行径。与当年的蔡元培们相比,实在是虚伪。所以,作为我的丈夫,你不要由于看不透这一点而跟着瞎起哄。孔子解决不了中国的什么实际问题,仅仅靠《弟子规》也不能为中国造出一代新人。”

丈夫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这时,窗外忽然呈现了满夜空的礼花。

几分钟后,夫妇二人出现在王福至和大力面前,奇怪地问他俩礼花为何而放。

那两位爷都舒舒服服地仰坐在竹躺椅上,各自手持蒲扇,边看电视,边用蒲扇啪啪地打蚊子。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不时从托盘里抓起瓜子嗑。嘴也够忙的,还抽空儿发表几句评论。

两位爷看的是《非诚勿扰》。

王福至说,礼花是另一个村“同志村”的人家放的,证明那一户人家明天要为儿子办喜事了。说我们这地方还没实现社会主义新农村,东一户西一户,住得特别分散。农村又不时兴送请柬,买请柬那不还得破费几个钱吗?为办喜事多破费几个钱现在的农民倒也不在乎,主要是觉得挨家挨户地送太麻烦,骑着摩托也得送一天。而且呢,不打算参加的,你不晓得偏将请柬送上门去,那双方是多么尴尬?一心想要喝你家喜酒的,若又偏偏没将请柬送到,人家不挑理才怪呢!头天晚上放礼花就很好,方圆十几里内是个人就看得到。喜事放礼花,丧事放鞭炮。看到的听到的,互相一打听一告诉都知道了。不单独请谁,也就没有远近亲疏的关系区别。广而告之,一视同仁,愿者自往。不至于得罪谁家,也不至使哪一户认为是被勉强,办事的人家显得多么自尊自重。放礼花放鞭炮也有讲究,如果只放十几分钟,那就是一种小操小办的声明,仅限于对本村人的广告,外村的亲朋好友,若有忙事不去,那也是能被理解的。若一放半个多小时一个来小时,那就是一种大操大办的声明了,外村的亲朋好友,再忙每家也得派出一名代表去参加的。居然没代表人物到场,一般性的理由可就解释不过去了……

王福至虽然说得很详细了,陶姮和丈夫心中还是难免生出一个大的疑惑。两口子交换了一下眼色,陶姮对丈夫嘀咕了几句,由沃克将他俩那个共同的疑惑问了出来:“那个村,为什么叫‘同志村’呢?”

大力为他俩解惑了。

他说,1949年以前,放礼花那村叫尚礼村,有一名中共地下党员在这一带潜伏过。不知被什么人出卖的,总之是某一天从县城来了一批国民党特务,将他五花大绑地从村里抓走了。没过几天,在县城被枪毙了。尚礼村的些个农民,觉得那姓周的中共地下党员平素对大家客客气气的,谁家日子过得苦常帮谁家干农活,分明是个好人。他们念他这一点儿为人方面的好,就凑钱买了份薄礼,托人情找关系,将那周姓中共地下党员的尸体弄回了村,挖个坑埋在山脚下了。当时连块碑也没敢立。1949年以后,才为他立了块碑。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只知道他姓周,所以碑上只刻了“周同志”三个字。再后来,因他确实在村里住过,全村人感到光荣,就将尚礼村改成“周同志村”了。“周同志村”说起来绕口,再再后来,干脆把“周”字省了,说成“同志村”了……

大力讲完“同志村”这一村名的来龙去脉,也奇怪地反问:“‘同志村’这村名不好吗?”

陶姮肯定地说:“好。”

大力又问:“好你们两口子为什么那种古怪表情?”

沃克刚欲回答,被陶姮在胳膊上暗拧一把,将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去了。

陶姮又说:“大概全中国只有一个村是叫‘同志村’的,所以我们都觉得好奇。听你一讲,我们明白原因了。”

沃克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那位周同志,他当年潜伏在尚礼村,究竟是为了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呢?”

大力说,那就没有任何人清楚了。甚至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周。1949年以后,县里听说了他的事,派人调查了解过,打算将他的尸骨移到县城去,再为他立座烈士纪念碑。可当地农民们对他的任务一点儿也不了解,只不过都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大部分敌伪档案也不存在了,残存的里边,根本没有一笔关于他的事的记载。县里就将他的事上报到了市里省里,希望由上边来验证他的确切身份。当年也挺重视这一件事的,可是不少人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到底也没调查个水落石出。所以也可以这么说,山脚之下埋的被当年的些个农民认为是好人的人,究竟是否真的就是一位中共地下党员,官方的态度其实是存疑的。既然连这一点都存疑,那当然就没法儿被视为烈士了……

“现在县里和上边有关方面的领导,对这件事是这么个态度,既然那姓周的人被当年的老百姓认为是个好人,又确实是死于国民党统治者的枪口之下,民间如果宁愿将他视为中国共产党的烈士,那也绝不加以反对。尚礼村也完全可以继续叫‘同志村’。只要人民群众宁肯那么叫下去,各级当局没什么意见……”

大力一挥蒲扇,啪地拍了王福至的后脑勺一下,如同说书的拍了一下醒木,戛然而止地结束了具有权威意味的陈述。

“我又没打岔,你给我一蒲扇干什么?”——王福至不高兴,也还击了他一蒲扇。

大力笑道:“你看你这人,不识好歹!我奉命保护你们,那就要尽职尽责,连蚊子在你后脑勺嗡嗡我也得有作为嘛!”

“这话我听着还怪顺耳!”

王福至也笑了。

陶姮却笑不起来。关于“同志村”的往事,令他俩本已有些忧伤的心情更忧伤了。

而礼花仍五彩缤纷地在窗外的夜空绽放着。

电视里传出一阵集体的掌声,《非诚勿扰》即将结束了。

王福至一边按遥控器选择频道,一边说礼花都放了快半个小时了,看来明天将有一场大操大办的婚礼。又说“同志村”放礼花那户人家,和他家沾着点儿亲。按辈分,他得叫那户人家的男当家人三叔。所以呢,他明天必得去送一份彩礼钱,也得去赴那一场喜宴。

大力说,你大包大揽的破事还不知该如何了结呢,倒有心去凑热闹喝喜酒,没你这样的!——刚一说完,看了陶姮夫妇一眼,又连说些对不起、冒犯之类的道歉话——因为将他们夫妇的事一顺嘴说成了“破事”。

陶姮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尽管他们夫妇要办的事不是一件“破事”,但确实给不少人添了麻烦,被麻烦的人有理由发发牢骚。

王福至就打圆场,说你俩那事,你们尽管高枕无忧,各级领导都重视了,还一一做出了电话指示,那就等于官方开始介入了。官方介入的事,那还有个解决不完满的吗?所以呢,自己明天当然也可以大松心地去喝喜酒。

“官方介入”四个字,令陶姮夫妇听了又顿生郁闷。二人互相望望,心里都有话,嘴上却都不便说。

大力看出来了,纠正王福至的话,说他说的不对,不应该说是“官方开始介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各级有关部门开始协助,促成”。

王福至居然一反常态,以做检讨似的口吻承认自己的说法的确不妥,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分明是为了冲淡自己的错误言论造成的沉闷气氛,他一转话题,极富热忱地游说陶姮夫妇明天和他一块儿去赴喜宴,并说那是他俩难得的一次感受民生和民风的机会。

可陶姮夫妇又哪里有良好的心情去感受呢?都摇头。

大力也从旁极力劝说。夫妇二人经不住他俩左一句右一句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一个比一个热忱恳切的动员,终于都违心地点了点头。

直至那时,礼花还在夜空绚丽绽放,一番更比一番美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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