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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尔特人之梦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典狱长打开牢房的门,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此时,他正羞愧地回忆着自己曾主张实施死刑,几年前还把这一主张发表在写给外交部的蓝皮书《关于普图马约[普图马约河是南美亚马孙河的支流,发源于哥伦比亚,为哥伦比亚、厄瓜多尔与秘鲁的边境地区界河。]的报告》中。在报告中,他疾呼要对普图马约河上的橡胶国王,秘鲁人胡里奥·塞萨尔·阿拉纳施以应有的惩处:“如果我们能够争取到因其暴行而对其处以绞刑,就意味着对印第安土著人那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地狱般的迫害可以结束了。”可现在他写不出这种话了。以前,他曾记起,每当走进一户人家,并发现其中有一只鸟笼,他常常会感到不舒服。关在笼里的金丝雀、朱顶雀或鹦鹉对他来说,好像无聊的残忍行为的牺牲品。

“有人探监。”典狱长嘟嘟囔囔地说道,看他的神色和口气都充满了鄙视。罗杰站了起来,用手弹了弹囚服。典狱长以讥讽的语气又开了口:“您今天又上报纸了,凯斯门特先生,但不是因为您背叛祖国……”

“我的祖国是爱尔兰。”罗杰打断典狱长说道。

“而是因为您那令人恶心的丑事,”典狱长咋咋舌头,好像要吐口水,“背叛加丑闻,真恶心!要是能看到您在绞刑架上跳舞,那才令人高兴呢,我的前爵士罗杰。”

“内阁拒绝了从宽发落的请求?”

“还没有,”典狱长停了一会儿答道,“不过迟早会拒绝,国王陛下当然会拒绝。”

“那是你们的国王,不是我的国王。我不会向他请求从宽。”

“爱尔兰是英国的,”典狱长低声说道,“都柏林那次圣周起义的阴谋被镇压以后,比起以前,现在更是属于英国的。竟然在处于战争中的国家背后捅上一刀!对那些起义的头头,要是我,才不会枪毙他们呢,而是绞死他们。”

到了探视室,典狱长才住了口。

来人不是前来看过他的本顿维尔监狱的天主教祭司卡雷神父,而是格——格特鲁德姨妹。姨妹紧紧地拥抱了他,罗杰感到怀里的姨妹在颤抖。他想,这是一只冻僵了的小鸟。自从他被监禁、审判以来,格老多了。他记起了利物浦那个淘气活泼的女孩,也记起了伦敦那个热爱生活、魅力袭人的女人。她的一条腿有毛病,所以朋友们都亲热地叫她小瘸子。而现在,一反前几年那健康、精力充沛、自信心十足的样子,她变成了弯腰、多病的小老太婆。明亮的眼神熄灭了,脸上、脖上和手上出现了皱纹,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色衣服。

“我大概能让全世界的垃圾都染上瘟疫,”罗杰指着自己身上满是毛绒的蓝色囚衣,开玩笑地说道,“他们剥夺了我洗澡的权利,只有在行刑的时候,才把这权利还给我。”

“不会的,部长会议会通过从宽请求的,”格特鲁德点点头,以加重这话的分量,“威尔逊总统[威尔逊总统(Thomas Woodrow Wilson,1856—1924),美国第28任总统。]会在英国政府面前为你说话,罗杰,他答应发电报来。你会被从宽发落,不会被处死。相信我吧。”

她说话的样子很紧张,语气断断续续。罗杰为她感到痛心,还有所有的朋友,他们同格一样,这几天都在焦躁不安,没有把握。罗杰本想问问典狱长提到的报上对他的攻击,但没说出口。美国总统难道会为他说情?是不是约翰·德沃伊和盖尔集团提出来的?如果是这样,他们的交涉也许会有效果,内阁为他减刑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牢房里没有地方可坐,罗杰和格特鲁德只得背对典狱长和看守站着,站得很近。四个人把小小的探视室变成了一个恐怖、幽闭的地方。

“加万·达夫律师跟我说,他们把你从安妮女王学院赶出来了,”罗杰抱歉地说道,“我知道这都怪我,请千万原谅我,亲爱的格,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不是把我赶出来,他们只是要求我接受终止合同,并给我一笔四十英镑的补偿费。我不在乎这些,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在爱丽丝·斯托弗德·格林[爱丽丝·斯托弗德·格林(Alice Stopford Green,1847—1929),爱尔兰历史学家,民族主义者。]为了救你而处理的交涉中帮她一把了。这才是目前最重要的。”

罗杰抓起姨妹的手,温柔地紧紧握着。多年来,格一直在卡维尔桑的安妮女王学院附属学院任教,做到了副院长。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工作中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都写信告诉罗杰。现在却因他这个臭名昭著的亲戚而失了业。她现在靠什么生活?也许有人帮她?

“报上登的针对你的那些无耻谎言,没有人会相信,”格特鲁德生怕旁边那二人听到,把声音压得很低,“许多重要人物为你说话,还签署了宣言。凡是正派的人都很愤怒,政府竟然会采取这种诬蔑的手段来抵消宣言的威力,罗杰。”

她停了下来,好像在抽泣。罗杰又抱了抱她:

“我多么爱你啊,格,我亲爱的格,”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现在比以前更爱你了。不管情况如何,我要永远感谢你,感谢你对我的这颗赤诚的心。因此,你的意见虽然只是很少的意见中的一个,但对我很重要。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爱尔兰,你知道吗?难道不是吗?我是为了一个高尚而高贵的事业,即爱尔兰的事业,不是这样吗,格?”

她低声抽泣起来,把面孔紧贴在罗杰的胸前。

“你们只有十分钟,已经过了五分钟,”典狱长不回头看他们,说道,“只剩下五分钟了。”

“现在我有时间进行思考了,”罗杰在姨妹耳边说道,“我很怀念利物浦的那些岁月,那时我们多么年轻啊,连生活都向我们微笑,格。”

“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迟早会结婚,”格低声说道,“我也很怀念那些岁月,罗杰。”

“我们比恋人还亲,格,我们是兄妹、同谋、钱币的两面,紧紧相连。你对我意味着很多东西。我九岁丧母,从来没有朋友,跟你在一起的感觉比跟我的亲兄姐还要好。你信赖我,带给我生活的安全感和欢乐。后来,在非洲的那几年里,你的来信是我和世界其他地方之间唯一的桥梁。你知道我接到你的信时感到多么幸福啊,我读啊,不断地读,亲爱的格。”

他停了下来,不愿让姨妹发现他快要哭出来了。由于清教徒式的教育,从年轻时起,他就讨厌在他人面前流露感情。但是最近几个月来,他觉得自己的感情柔软了起来。以前,别人的这种软弱会惹得他不高兴。格没有说话,一直拥抱着他,罗杰觉出她的胸部在一起一伏,呼吸急促起来。

“你是我唯一展示过自己诗歌的人,还记得吗?”

“我记得,诗写得很糟,”格特鲁德说道,“但是,我爱屋及乌,也就夸奖起你来了。我甚至还能背出几首呢。”

“其实我发现你并不喜欢它们。格,幸亏没有发表。你是知道的,我真的差点儿要发表呢。”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我们正在竭尽全力地帮助你,罗杰,”格又严肃了起来,声音也显得苍老了,刚才还是坚定的、带有笑意的,现在显得犹豫、嘶哑起来,“爱你的人有很多,当然,首先是爱丽丝,她上下奔走,写信,拜访政治人物、当局人物、外交家;她解释,她请求,只要有门路,她都上门相求。为了能来看望你,她也在交涉,但是很困难,只有家人才能得到允许。但爱丽丝是名人,很有影响力,她会得到允许来看望你的,真的。你知道吗?都柏林起义时,伦敦警察局曾上上下下搜查了她的家,拿走许多文件。她爱你,她多么敬佩你啊!罗杰。”

“这我都知道。”罗杰想道,他也热爱并敬仰爱丽丝·斯托弗德。她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是爱尔兰人,同凯斯门特家族成员一样,出身信奉圣公会的家庭。她的家在伦敦是最热闹的知识沙龙之一,是所有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和主张自治者举行茶话会的中心。对罗杰来讲,她不仅仅是朋友和政治上的顾问,他还受到她的教导,发现并热爱爱尔兰的过去、爱尔兰的悠久历史以及在被强大的邻国吞并之前的灿烂文化。她推荐书给他看,以热情的谈话启发他、鼓励他继续学习爱尔兰语课程,只可惜他并未掌握这门语言。“我到死也不会讲爱尔兰语了。”他想。后来,当他成为一名激进的民族主义者时,爱丽丝是伦敦城中第一个叫他外号的人,那外号是赫伯特·沃德[赫伯特·沃德(Herbert Ward,1863—1919),英国冒险家、作家。]给罗杰取的,罗杰本人也觉得那个外号有意思:“凯尔特人”。

“十分钟,”典狱长像判刑似的说,“时间到了。”

他感到表妹在抱着他,想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但没能这样做,因为他比表妹要高很多。她只得把声音放低,低得几乎听不见:

“报纸上说的那些可怕的事完全是污蔑、下流的谎言,对不对,罗杰?”

这问题猝不及防,他停了许久才回答:

“我还不知道报纸是怎么说我的,亲爱的格,报纸是送不到这里的,但是,”罗杰小心地斟酌着字眼,“很可能是谎言。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格,那就是你要相信我。当然,我犯过许多错误,但不会觉得羞愧。你,还有我的朋友,没有人会为我羞愧。你相信我,是吧,格?”

“我当然相信你。”姨妹双手捂嘴抽泣道。

回到牢房的时候,罗杰感到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竭力不让典狱长发现。他很少有想哭的感觉,据他自己的回忆,自从被捕以来,这几个月他根本没哭过。在受审的时候,在审判法庭上听到被判绞刑的时候,他都没有哭,可为什么现在倒想哭了呢?是因为格特鲁德,是因为格,看到她如此痛苦,并对他心存怀疑,至少说明她很珍惜他的人品和生活。啊,他并不像自己所感觉的那么孤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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