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黑死病与劳工危机

凯列班与女巫  作者:西尔维娅·费代里奇

黑死病是中世纪抗争中的一个转折点,平均有30%至40%的欧洲人因它而殒命(Ziegler 1969:230)。1315—1322年的大饥荒削弱了人们对疾病的抵抗力(Jordan 1996)。紧随着饥荒而来的是这场史无前例的人口暴跌,它深刻地改变了欧洲的社会和政治生活,并开创了一个新时代。由于高发病率带来的杠杆效应,社会等级制度被颠覆了。高病死率也破坏了社会规训:面对突然死亡的可能性,人们不再关心工作或遵守社会和性的规章制度,而是试着享受时光,尽可能大吃大喝,不去考虑未来。

然而,这场瘟疫最重要的后果是加剧了阶级矛盾所引发的劳工危机;随着劳动力的减少,工人变得极度匮乏,工人成本大大增加,这坚定了人们打破封建统治枷锁的决心。

正如克里斯托弗·戴尔所指出的,流行病造成的劳动力稀缺使权力关系往有利于下层阶级的方向转变。在土地稀缺的时候,领主可通过威胁将人驱逐出去来控制农民。但在人口减少、土地变得充裕之后,领主的威胁就不再有任何严重的后果,因为农民现在可以自由迁徙,找到新的土地耕种(Dyer 1968: 26)。因此,当农作物腐烂、牲畜在田野里游荡时,农民和手工业者突然翻身做主,掌握了局势。这种发展的一个表现是罢租现象越来越多了。同时,他们可以大量流亡到荒地或城市,从而来要挟领主。正如庄园记录简短记载的那样,农民“拒绝付款”(negant solvere)。他们还宣布“不再遵从乡规民约”(negant consuetudines),无视领主修缮房屋、清理沟渠或追赶逃跑农奴的命令(同上:24)。

到14世纪末,拒付租金和拒服劳役已成为一种集体现象。所有村庄联合起来,停止缴纳罚款、税款和佃租,不再承认劳役折现或庄园法庭的禁令——这两项是巩固封建权力的主要手段。在这种情况下,多少数额的地租和劳役变得没那么重要了。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作为封建秩序基础的阶级关系被颠覆了。一位16世纪初的作家如此总结这种情况,他的话反映了贵族的观点:

农民太有钱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叫服从,他们根本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他们希望贵族消失……他们想决定我们的土地应该收多少租。(同上:33)

为应对劳动力成本的增加和封建地租的崩溃,人们试图恢复劳役或者在某些情况下恢复奴隶制,从而增加对劳动的剥削。佛罗伦萨在1366年批准进口奴隶。但这些措施只会使阶级矛盾更加尖锐。在英格兰,贵族为了控制劳动成本,实施了限制最高工资的劳工法,这导致了1381年的农民起义。这场起义从一个地区蔓延到另一个地区,最后以成千上万的农民从肯特郡游行到伦敦“与国王对话”而告终(Hilton 1973;Dobson 1983)。同样在法国,1379—1382年之间,出现了“革命的旋风”(Boissonnade 1927:314)。无产阶级暴动在贝济耶爆发,40名织工和鞋匠被绞死。在蒙彼利埃,起义的工人宣布:“到了圣诞节,我们将以6便士一磅的价格出售基督徒的肉。”卡尔卡松、奥尔良、亚眠、图尔奈、鲁昂等地都爆发了起义。最后1413年在巴黎,一个“工人民主制”团体在巴黎掌权。在意大利,最重要的起义是琼皮的起义。它始于1382年7月,当时佛罗伦萨的纺织工人一度迫使资产阶级让他们进入政府,并宣布一切雇佣劳动者的债务延期偿付。他们实质上宣告了一种无产阶级(“上帝的子民”)专政,尽管贵族和资产阶级很快联合起来将其粉碎了(Rodolico 1971)。

“现在是时候了”——这句话在约翰·鲍尔的信中反复出现,并很好地诠释了14世纪末欧洲无产阶级的精神。当时在佛罗伦萨,命运转盘(wheel of fortune)开始出现在酒馆和工作车间的墙壁上,象征着命运即将改变。

在这一过程中,农民和手工业者斗争的政治视野和组织范围扩大了。整个地区都有起义发生,人们组成集会、招募军队。有时,农民成群结队,攻击领主的城堡,并摧毁保存着他们奴役画押痕迹的档案。到了15世纪,农民和贵族之间的对抗变成了真正的战争,比如西班牙的雷门萨(remensas)起义,从1462年持续到了1486年。在1476年的德意志,鼓手汉斯(Hans the Piper)领导的阴谋开始了一轮“农民战争”。这场战争升级演变为1493年到1517年之间由“农民联盟”(Bundschuch)领导的4次血腥叛乱,并最终在1522年至1525年间爆发了全面战争,波及四个国家(Engels 1977;Blickle 1977)。

凯列班与女巫
黑死病摧毁了欧洲1/3的人口。这是欧洲历史上社会和政治的一个转折点

在所有这些情况下,起义者并不满足于限制封建统治,也不只是为了争取更好的生活条件而讨价还价。他们的目的是要结束领主的权力。正如英格兰农民在1381年的农民起义中所宣称的那样,“旧法必须废除”。尽管起义在政治上和军事上溃败,领导人也被残忍处决,但事实上到15世纪初,至少在英格兰,农奴制或隶农制(villeinage)几乎完全消失了(Titow 1969:58)。

接下来便是所谓的“欧洲无产阶级的黄金时代”(Marx 1909,Vol. I;Braudel 1967:128ff.),这种描述与对15世纪的标准描绘大相径庭。通常,15世纪被形象地描绘成一个被死亡之舞和死亡警告(memento mori)笼罩的世界。

索罗德·罗杰斯在其著名的关于中世纪英格兰工资和生活条件的研究中,为这一时期描绘了一个乌托邦式的形象。“在任何时候,”罗杰斯写道,“(英格兰的)工资都没有这么高过,食物也没有这么便宜过。”(Rogers 1894:326ff.)有时,工人在一年中的每一天都能拿工资,哪怕在星期天和大型节日他们不工作。雇主还给他们提供食物,并按每英里的距离付给他们从家里来回上班的差旅费(viaticum)。此外,他们还要求以现金支付工资,并希望每周只工作5天。

正如将看到的那样,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种富饶的程度。不过,对于西欧的广大农民和城市工人来说,15世纪是一段拥有了空前权力的时期。劳动力的稀缺使他们占了上风,雇主争相要他们服务的景象也增强了他们的自我价值感,并抹去了几个世纪以来的堕落和屈从。在雇主眼中,工人要求高工资的“可耻行为”,只有他们新表现出的傲慢才可与之比肩——他们在满足了自己的需要之后,拒绝继续工作(由于工资较高,他们现在可以更快地完成工作);他们固执己见,只把自己雇出去以完成有限的任务,而不是长时间劳作;他们要求获得工资之外的其他福利。当时的社会批评家抱怨,他们身穿华服,看起来与领主无异。约翰·高尔(John Gower)在《人类之镜》(Mirour de l’omme,1378)中抱怨说:“奴仆现在是主人,主人则成了奴仆。”“农民模仿自由人的生活方式,穿着自由人的衣服,装扮成自由人的样子。”(Hatcher 1994:17)

黑死病之后,无地者的状况也有所改善(Hatcher 1994)。这不是英格兰特有的现象。1348年,诺曼底的教士们抱怨说,他们找不到人去耕种他们的土地,因为没有一个农民索要的工资是不超过14世纪初6个奴仆的收入的。在意大利、法国和德意志,工资翻了一倍之后又增加了两倍(Boissonnade 1927:316—320)。在莱茵河和多瑙河流域的土地上,务农每天的工资相当于一头猪或一只羊的价格。这些工资率也适用于妇女,因为在黑死病之后,女性和男性之间的收入差距大大缩小了。

对欧洲无产阶级来说,这意味着他们达到了直到19世纪都无人能及的生活水平,而且农奴制消亡了。到14世纪末,土地上的奴役实际上已经消失了(Marx 1909,Vol. I:788)。在任何地方,农奴都被自由农民——土地的公簿持有者或租契持有者——取代了,他们只接受在高报酬的情况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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