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之心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在这里把这些都坦诚地写出来,需要勇气,一种近乎悲戚的勇气。家里人,尤其是我,有时会按捺不住对残疾儿子的火气,甚至现在也是如此。

推己及人,我联想到医生、护士对病人的恼怒和忍耐,想到了康复中心的理疗医生、心理医生对患者的恼怒和忍耐。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象起自己来。我也将要进入老年,自知一向随情任性,到时候肯定会给家人和护士增添麻烦,惹他们生气,受到不耐烦的对待……

光五六岁的时候,身高体重都超过同龄孩子的平均水平,而智力却不如三岁的小孩儿。带他出门时,他常常莫名其妙地突然站住不走了,甚至会径直朝着自己想去的地方走。每当这时,我都要使劲拽住他,这使我从肩膀到腰部都要承受很大的痛苦。

有一天,我带他去了涩谷的百货商场。起因是在家里和妻子拌了几句嘴,心里不痛快,就带上光出去了。在百货商场的六层或七层,有一条连接新馆和旧馆的通道。我想穿过旧馆的体育用品柜台时,光又一次突然改变了方向——进百货商场后已经好几次了。我还是强忍着,告诉他一直往前走,可是光跟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方向走着。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股不可遏制的不负责任的情绪。这一情绪无疑来自对固执的儿子的恼怒。我松开了牵着光的手,自己到新馆买完东西后,又在新书专柜前看了一会儿书,才回到刚才和儿子分手的地方,儿子当然早已不在那里了。

到了这一刻,我才感到惊惶失措了,赶紧跑到百货商场的广播室,请求帮助寻找丢失的孩子。广播员立即开始广播,但是光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就是走失的孩子,所以即使听见了广播,也不能指望他知道该怎么做。我只好在新馆旧馆刚才分手的那一层,以及上下各层四处寻找。大约找了两个小时,还是没有找着,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告诉家里,让妻子也跟着担惊受怕了。

我跑得实在太累了,就在新馆楼梯拐弯处停下脚歇了口气,茫然地望着窗外。这时候,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我发现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旧馆的楼梯上慢慢地、却是拼命地爬行着。我急忙跑到连接新旧馆通道的那一层,从旧馆的楼梯看下去,头戴红色毛线帽、身穿棉布连体服的光,正两手撑在地上,顺着楼梯爬上来。光累得满脸通红,胖胖的小脸上油亮亮的,他只是瞧了我一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是,在回家的电车里,他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

那天,光要是走失了,或是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或趴在扶梯上时双手被扶梯夹住了……后来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后怕。如果因自己一时的气恼而导致残疾儿子死亡,我作为父亲,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罪恶感,我的家庭也会因此而破碎。

最近,不时看到这样的报道:某年轻母亲把半夜哭闹不止的婴儿扔到地板上摔死。这时,我往往会站在毫无育儿经验的母亲立场上,去体验那种令人恐怖的情感。养育孩子的情感无疑是一种本能,但是对夜间哭闹的孩子一时心头火起,不也是与本能差不多的情感吗?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妻子对残疾儿子的献身精神,依然使我常常感受到新的心灵震撼。不过我发现,妻子显然有时候也跟光生气。每当这个时候,家庭成员就自然而然地扮演各自的角色,我和光的弟弟妹妹往往会成为光的辩护者。当然,仔细观察的话,态度上是有所不同的。我和次子是不加说明理由地一味支持光,而女儿则是先分清谁是谁非,替母亲去说服光,让他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但仍然会明确表现出站在光一边的姿态。

2

最近一段时间,我和光之间出现了心理对立。这虽说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这回和以往天真幼稚的儿子使我烦恼的情况有所不同。

每天家人都要接送光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上下班,最近光的弟弟妹妹经常代我去接送,我很少主动去。正因为这样,有时候接送途中就不那么顺利,造成了我和光的心理对立。我这么写,自己也觉得有点太夸张了……

有时候,我正处在集中精力读一些书或写作构思的紧张时刻,却不得不去接儿子。我家没有车,妻子倒是早已备有驾照,可那是她年轻时考的,即使现在为接送儿子添置一辆车,要恢复驾驶技术,恐怕还得去驾校重新考一次吧。坐公共汽车再换电车去福利院,来回得一个半小时。因此我常常心情急躁,想赶快回去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从福利院到电车站,要过两次人行横道。其中一次要横穿甲州街道。这条马路很宽,大卡车多,车流量很大,所以等红绿灯的时间就显得格外的长。如果赶在绿灯快变成红灯前过马路的话,一旦半途变灯,光就会害怕,万一他在马路当中发了病,后果不堪设想。要是他自己去福利院,我肯定会一再地嘱咐他,过马路很危险,千万要小心,等等。实际上,光在遵守交通规则上,已经不仅仅是神经质了,可以说是极端执拗。

有一天,我催促着儿子快步走到甲州街道的人行横道边上,见是绿灯,尽管行人已经快走到马路中央了,我还是挽住儿子的胳膊,小跑着过去,跑到一半时信号灯开始闪。过了马路后,我微微喘着气,带着兴奋的语调对儿子说:“嘿,真不简单哪!今天你在福利院干活挺累的,走得还挺快。”儿子没有说话,从我的手臂里抽出胳膊,双手抱在胸前,叉开腿站着,回头瞪着信号灯。然后一路上,他一直隔着几步远跟在我后面,直到回家。

我自己也很幼稚,见他这样,我也生气了,在车上也不和他说话。一回到家,我就在起居室里继续伏案工作。光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听音乐,我还是不理他。儿子呢,觉得自己生父亲的气是理所当然的,不该向父亲认错,因为父亲不愿意耐心地等下次绿灯,就迫不及待地过马路。自己本来走路就吃力,结果走到一半就开始变灯了,让自己担惊受怕了一回。不过,他似乎还是很在意表情忧郁、一声不吭的父亲。

于是,光开始了不丢面子的和解。电话铃一响,他就以从未有过的敏捷,迅速抓起话筒。妻子要过来接电话,他摆摆手,自己把电话拿到我旁边,还用不同以往的清楚的发音告诉我对方的名字。等晚报来了,他又把晚报送到我手边。电视里一出现我朋友的镜头,他就目不转睛地朝我看着,看我是否注意到了这个画面。不过,他对自己在过马路后表现出的反抗态度,始终没有认错的意思。

他这样反而使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开始寻找既能与儿子和解、又不伤及父亲尊严的机会。这时,我突然发觉妻子和女儿正忍俊不禁地瞧着我们俩……

3

将残疾人或病人与看护、护理他们的家人之间的情感坦诚而又具体地描述出来并赋予普遍意义的文学家还有正冈子规[正冈子规(1867—1902),日本歌人,本名常规,生于爱媛县。提出俳句革新的主张,为后世沿用。著作有《松萝玉液》《墨汁一滴》《病床六尺》《仰卧漫录》等。]。我出生在爱媛县,从小就知道这位明治时期的短歌、俳句改革家的大名,很早就开始看他的作品了。其中使我颇感兴趣的,是长年卧病在床的子规,对他妹妹的护理非常不满,常常发脾气,却写出了从看护病人到女性教育的一家之言。

有关躺在病床上完成了自己一生最伟大事业的子规,至今还有许多值得重新研究的课题。比如关于子规与邻居(也是资助者)陆羯南的关系,为了使子规心情愉快,陆羯南不顾子规的肺结核病可能会传染,让自己年幼的女儿身着艳丽的和服去看望他;子规与始终尽心尽力照顾他的母亲、妹妹的关系;子规的疾病观等问题。我经常想起子规在最后的日记《仰卧漫录》中那段对妹妹律的批评。

律乃不通人情世故,无情无义如铁石心肠之女子。虽尽义务看护病人,却无同情之心慰藉病人。虽知遵从病人之命,却不知半分委婉……余常晓谕其同情之理,然无同情之心者焉知同情为何物,枉费口舌,心中不快,亦无可奈何。

我把子规所说的同情,理解为发自内心地积极地去揣测对方内心的一种能力。这样一来,子规的所谓同情,就与对我这样在文学领域工作的人来说最重要的词语想象力接近了。如果再将想象力这个词与护理者的精神世界对照一下,还使我想起卢梭《爱弥儿》[《爱弥儿》又名《论教育》,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卢梭的一部半论文体的教育小说。1762年出版,共五篇。前四篇描述爱弥儿从出生到成年四个时期的成长经过和所受的教育,最后一篇叙述对爱弥儿未来的妻子苏菲亚的教育。]中关于教育的那句话:“只有想象力才会使我们感受到别人的痛苦。”

子规日记里的那些话,与其说是对妹妹护理的不满,不如说是对护理病人时应有态度的见地。那些话里也多少包含着子规对妹妹不幸婚姻的同情,以及对她过于独立的性格的担忧。然而,在别人眼里,妹妹律确实是全心全意、无微不至地在照看卧病的子规。

子规写这篇日记前后,还写过一篇随笔,谈及日本女性怎样才能以积极自发的心态去照看病人。若换成卢梭的语言,则是:日本女性怎样才能对别人的痛苦具有想象力?这篇随笔富有逻辑性,简洁明快,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日本也需要对女子进行教育。

从整个过程来看,患病的子规起初对什么都看不顺眼,胡乱发泄怒气,但事过之后又觉得不好意思。很可能他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该这样盛气凌人地对待妹妹,于是写了这篇随笔,来暗示自己向妹妹伸出了和解之手,虽说妹妹应该不会马上看到这篇随笔——尽管是刊登在报纸上。

使得子规发火的直接原因其实很简单:

例如病人不停地诉说“想吃糯米团子”,她却毫无反应。若有同情之心,病人想吃之物,应立即买来,然律未能如此。故若想吃糯米团子,只好直接命其“买糯米团子来”。对于命令,她绝不敢违背。

正冈律长期照顾卧病在床的哥哥,与母亲一道为哥哥送终后,进入了开设女子教育的学校学习。她后来没有结婚,当了教师,走上了自立的人生之路。时过境迁,她或许已成为能够深刻地读懂子规的日记、随笔的人之一。妹妹这些为了怀念死去的哥哥而付出的努力,是多么美好。

我想,积极的同情和想象力对于智障儿童,对于照顾他的家人、医生、护士以及康复中心的护理人员,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他本人在表达希望别人为自己做什么之前,并不清楚自己的需要到底是什么。

从我的长子来说,尤其在他小时候,就连自己提出“想吃糯米团子”的程度都达不到。然而,妻子能够对长子的内心情感表示积极的同情,努力开发他的想象力,最终发现他需要的唯有音乐。这使我对妻子独特的护理肃然起敬。

作为病人,子规的内心承受着沉重的苦闷和忧郁,他通过写日记将这种积郁爆发出来,同时也写生花草以慰藉心灵。子规的母亲和妹妹看他的写生画册时是怎样的心情呢?多年来,妻子也是一边养育光、一边对着山野草木写生的。这当然不能和子规相提并论,但我在翻看妻子的写生画册时,也会对病人与其家人、患者与护理者之间的关系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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