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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光上残疾人中学时候的事情了，可我感觉像是发生在很早以前。有一年夏天，我们在北轻井泽的山中小屋避暑。我每天带着光出去散步，一天我们去了不远处的照月湖畔。野上弥生子[野上弥生子（1885—1985），日本女作家、翻译家，原名八重子。在夏目漱石影响下开始文学创作，具有比较明显的现实主义倾向，作品有鸿篇巨制《迷路》等。]女士在回忆录里提到过这个人工湖。她写道：“北轻井泽的别墅区是战前法政大学的教职工们开发出来的。他们成立了一个‘水道工会’，这样聚集到一起的人数超过一定范围时，会产生巨大的力量。”

野上女士还写道：“有一年避暑季节快要过去时，家住当地的别墅区管理人对我说，打算修一个湖。我觉得这简直是说梦话，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第二年湿地上的小河沟果然被堵截成了一个人工湖。”野上女士的笔端流露出愉快和惊诧。

我对照月湖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是因为湖边栖息的一对秧鸡引导光第一次跟家人对话。光听了好几年录有鸟叫声和NHK播音员介绍鸟名字的唱片，却从来没有跟我和妻子说过一句话。来到北轻井泽的当天傍晚，妻子正在打扫别墅房间，我让光骑在我的脖子上，站在岳桦林里时，头顶上传来了几声鸟鸣。这时，光突然用清晰悦耳的声音开口说道：“这是——秧——鸡。”

同样在这个照月湖，同样是与儿子有关，还给我留下了另一个难忘的回忆，它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仿佛在催促我赋予它某种意义。这就是我在开头说的那个夏天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天，我带着光坐上小船，划了近一个小时，绕湖一周后，回到渡口，要走上铺着木板的栈桥时，遇到了问题。光在小船上刚一站起来，船一摇晃，他就害怕得蹲下去，一动也不敢动。我在后面使劲给他鼓劲儿，可是，他只往前稍稍挪了挪脚，根本不敢迈步。这时，用手摁着船边，等我们上岸来的两个工作人员，是两个打工的小伙子，其中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突然不高兴地站起来，转身朝租船的小屋那边走去了。小船立刻剧烈摇晃起来，我赶忙跳上栈桥，和小个子的年轻人一起，好不容易才把光弄到了栈桥上。

当时我对那个置船上吓得站不起来的孩子于不顾、甩手而去的年轻人居然生不起气来，否则，我肯定会追上去说他几句的。我对那个年轻人不负责任的行为只是感到茫然。今年夏天，我在北轻井泽车站附近的自行车租赁店前又碰见了那个一身演艺人打扮的小伙子，大概是打工休息时间吧，他正和几个姑娘在一起说笑。我百思不解的是，身材这么高大壮实的小伙子，怎么会在那么关键的时候，做出撒手不管的事呢？每次想到此事，我都感到不可思议，而不是愤怒。算起来，当年在照月湖渡口的那个小伙子，如今已是中年人了。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今后这类青年人在我国不仅真实存在着，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吧！

我这么说是因为在电车里，或体育俱乐部的更衣室里，以及我发表演讲的大学礼堂以外的其他角落，我都屡屡遇见和照月湖渡口那个小伙子类似的年轻人。

每次遇到这样的年轻人，我都和第一次遇到时那样感觉茫然，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感觉。尽管我不能确切地说，那年夏天在北轻井泽遇到那件事之前，自己没有遇见过类似的年轻人，甚至是小孩子……

2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下面要提到的这些朋友年轻时的模样，在我的脑子里还是那么清晰。和我一起从事讲座编辑的一位评论家对我说过这么一件事，编辑部策划给全国著名诗人以及尚不知名的诗人出版的诗集举办评奖活动，于是需要请几位名人来进行审评，可是由于报酬问题，未能找到合适人选。当然那是差不多十年前的情形了。当时，谷川说：“大冈，没办法，干吧！”结果他们就把事情干成了。

谷川俊太郎[谷川俊太郎（1931— ），日本当代著名诗人、剧作家、翻译家。高中时开始诗歌创作，作品透出一种感性的东方智慧，先后被译成多种外国文字。被誉为“日本近代诗歌的旗手”。]先生说服大冈信[大冈信(1931—2017)，日本“第二次战后派”代表诗人、评论家。]先生一起审读了数量庞大的诗集，他们默默奉献了好几年的时间。尽管在诗歌领域，他们是日本国内、也是世界范围内的重量级人物，却依然抽出这么多的时间做这件事。“没办法，干吧！”谷川先生那独特、沉稳而又意志坚强的声音清晰地在我耳畔响起，他的这句话被我铭记在心。

我接送光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时，常会遇到一些其他残疾儿童的父母，尤其是母亲。给我的印象是，他们都是些历经磨难的人。在后来的几年里，渐渐发现有几个家长不再来了，听说有的家长患了癌症，有的是把孩子送进全日制机构去了，还有的只是因为无法继续接送了。我和他们虽然没怎么交谈过，但每个人所具有的个性，与他们的孩子给我的印象重叠起来，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总而言之，在这些父母，包括现在仍见得到的父母的人生中，一定都经历过至少一次的决定性瞬间，用“没办法，干吧”来给自己加油，并且一直把这个决心坚持至今。

人们看到这些残疾儿童的母亲，以为她们每天都在忍受着苦难，其实这不过是伤感的、不合乎实际情况的观察。事实上，残疾儿童也给父母带来极大的快乐。例如福利院组织孩子们出去郊游，傍晚的时候，这些孩子的父母，主要是母亲或奶奶，都来到指定地点等车回来，我有意无意地听到她们聊天，等到汽车回来后，再看看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和家人见面时的场面，就能感受到这一点。我自己家的情况，也使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应该说，这句话也真实地反映出我和妻子的实际感受。我和妻子为养育光这件事，曾多次在心里激励自己“没办法，干吧”。心同此理，其他父母也是一样吧。

我还这么想过，残疾儿童不会夸张地表现自己正在经受的痛苦以及克服的困难，他们都具有很强的忍耐力，也许正是因为他们身患残疾，所以也会这样激励自己：“没办法，干吧！”

我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讲学期间，曾打国际电话训斥过儿子，因为儿子在家里不听话，妻子让我说他几句。大约过了十天后，儿子给我写来一封信，其中有这么一句：“我已经不行了，再活二十年，太难了。”要是他真的变得这样绝望的话，某一天早晨从床上再也叫不起他来时，我们可怎么办？

其实，他之所以能够每天坚持去福利院工作，和同伴们友好相处，从午餐盒饭的细微变化中感受小小的乐趣，回家后听唱片，努力学习钢琴和练习作曲，其立足点就在于下定了决心：“没办法，干吧！”不言而喻，我们做父母的以及全家人都受到了他的鼓舞。

3

我回顾光的成长过程，创作了几个短篇，合成短篇集《新人啊，醒来吧！》出版。说起来，这和我在那个时期集中阅读威廉·布莱克[威廉·布莱克（1757—1827），19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版画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早期作品简洁明快，中后期作品趋向玄妙晦涩，充满神秘色彩。]的书籍有关。这部小说集的题目，就取自布莱克那首因赋予词汇独特含义而风格鲜明的长篇预言诗的序。

在欧洲十八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中叶的动荡时期，布莱克以其具有神秘主义美感的版画和诗歌开创了独树一帜的艺术世界。他的思想具有两个特点。其一，他的思想与美国独立及法国革命的同时代历史紧密相连。他以基督教的意象重新解读美国独立宣言，还创作了讴歌作为人类解放标志的法国革命的作品。布莱克公开宣称希望拿破仑打败英国，因而被判处叛国罪。从那以后，仅从现实生活表面来看，他对政治的关心渐渐地淡漠下来了……

其二，布莱克是一个对于比欧洲基督教更古老的传统抱有信仰的幻视者。比起晦涩深奥的新柏拉图主义，布莱克的信仰较易于理解。他认为，一切人的灵魂原本都和天上的神在一起，然而，从天上坠落到了地上之后，却裹着肉体，过着堕落的生活。灵魂必须重新摆脱肉体，才能回到天上去。

布莱克认为，天真无邪的孩子比大人更接近天上的灵魂，体验、经验只是强加于纯粹灵魂的劳役。这就是在我国也受到众多读者欢迎的布莱克诗集《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的主题。

在这唯一一部以铅字印刷的普通形态出版的诗集（布莱克根据诗歌内容制成彩色版画，具有独特的色彩，采用手工印刷的方式，发行数量很少）问世之后不久，他又创作了属于短诗型的预言诗作品《塞尔书》。

《塞尔书》描写了一个名叫塞尔的姑娘，她居住在天上永恒的生命之谷，属于天使或者神圣灵魂种族，但她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抱有疑问，就此与百合、云彩以及蛆虫等进行交谈。诗歌充满了怪异荒诞的气氛，却又十分可爱。塞尔终于听从了土块的劝说，穿过了从天上通往人间的大门。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充满泪水和悲伤的世界，便害怕地尖叫着，逃回了天上的永恒之谷……

当我的亲属中有人死于癌症的时候，我会想起布莱克的这首诗。因为他那歌唱永恒世界的词句是那么柔美动人，而配诗的版画更是美不胜收。同样，他以凝练的语言描绘的不能永生的人世间的寂寞恐怖以及不能永生的人类肉体的脆弱，无不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我由此想到的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降生人世的人，在这个随处可以听见叹息与悲伤声音的世界里，生老病死是我们这些凡胎的宿命。这就是说，我和受尽晚期肝癌的痛苦折磨，即将死去的哥哥一起听到的哀叹，其实正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基调。我们却好像没有丝毫畏惧一样，从儿时开始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过来……

然而，当我们重新振作起来后，往往会这样想象：我们就是降临人世而没有尖叫着逃回天上去的塞尔，大概自己已经忘记了现在身在人世。其实当自己的灵魂降临人世间时，恐怕就已经下定决心了：“没办法，干吧！”

当人到了一定年龄，亲朋中不断有重要的人离开人世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十年、二十年之后自己的死吧。由于经历过这些人生体验，我感到自己日常生活中总怀有这样的坚定信念：既然自己的灵魂是叫喊着“没办法，干吧”下决心降生到这尘世上来的，那么，当这个世界完全笼罩在塞尔所看到的那种充满悲伤和苦难的色彩中时，除了用“没办法，干吧”来自我激励、勇敢地迎接新的挑战外，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呢？

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我正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儿子在我的身旁发了病。我赶快站起来，帮着妻子把残疾的儿子扶到长沙发上躺下。当他烧得满脸通红瞧着我时，我不由得想到这篇文章所写的内容，有点为儿子感到难过。难道说儿子也是对自己喊着“没办法，干吧”而来到这尘世上的吗？然而，痛苦一过去，光便露出了微笑。从他的微笑里，我仿佛看到了“没办法，干吧”这一决心的积极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