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情(一)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一般来说,小说家还是不要创造没人用过的新词为好。诗人另当别论,他们是语言的垦荒者。他们创造的新词汇被社会接受以后,小说家才可以开始使用。

但是,在我内心珍藏着几个特殊词汇,以及创造这些词汇的小说家的形象,有时也在自己的文章中十分谨慎地使用过这些词。

其中一个词就是“优情”。这个词可以解释为“富有人情味的温情”,虽然不同于“友情”“有情”,但又与这二者有共通之处。也许有几位语言开拓者曾经在日语文脉中使用过这个词,但是,在我心中的词典里的含义,却是堀田善卫[堀田善卫(1918—1998),日本战后派作家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以反战理念而闻名。主要作品有《时代与人间》《圣者的行进》《广场的孤独》等。1984 年,本书作者曾将与堀田善卫的通信以《核时代的乌托邦》为题发表于《朝日新闻》。]先生创造的“优情”。

对于喜爱堀田作品的读者来说或许多此一举,但我还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介绍一下他是怎样的一位小说家。为纪念堀田先生作家生涯五十周年,筑摩书房将第二次出版先生的全集。在先生的全集第一次出版的时候,我就写过一篇关于“优情”的文章,因为很早以前我就把这个词与堀田先生联系在一起了。

我看了这次出版的堀田全集的样书后,又写了一篇题为《如果戈雅描绘温柔的巨人》[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早年作过宗教壁画,1780年被举为皇家美术院院士,并任宫廷画家。1793年后画风与早期显著不同,作有铜版组画《奇想集》、油画《1808年5月2日》和版画集《战争的灾难》等,对19世纪欧洲绘画有深刻影响。]的文章。这是我心中永恒的作家堀田善卫的肖像。

我住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旧校舍的那一年,时常想起堀田先生。在我的宿舍旁有一棵巨大的橡树,树干粗大笔直,枝丫苍劲繁茂,庞大的根部在黑暗的地下盘根错节,肆意伸展。但最使我想起堀田诗人面影的,却是那一树葱郁密实的绿叶。

南非女作家这样描绘过堀田先生:“不是文学主题被他选择,而是他被时代意识所选择,艺术题材的表现方式取决于他参加与否。”这是多么贴切的堀田善卫画像啊。她还写道:“文学家通过其全部作品,向人们讲述一个如何领悟人生的长篇故事。”堀田先生从日本的中世纪、西欧的中世纪、文艺复兴时代,直至戈雅时代的历史,以及超越历史的世界里悠然走来,给我们讲述着何谓人生。而堀田先生以亲身经历写就的,起始于中国,穿越战后日本的饱经风霜的故事,作为小说更具有厚重感。

现在,堀田先生的文体已成为最优美凝练的音乐。这位不可思议的巨人,也是最富有人情味的巨人,就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堀田先生使用“优情”这个词的时候,其含义肯定是“温柔之情”,可我觉得它更偏重于男人的温柔。我这么说,当然没有丝毫歧视女性的意思,只是将“温柔”区分为两种类型而已。

有的杰出女性使人感觉其具有男性的“温柔”。例如中野重治[中野重治(1902—1979),日本小说家、评论家、诗人。]在患病至临终前写作的青春回忆录《夏天的书签》中,说过佐多稻子[佐多稻子(1904—1998),日本著名女作家,著有《我的东京地图》《树影》等长篇小说。]女士具有男性的温柔。我把佐多女士看作富于“优情”的人。

堀田先生本人就是富于“优情”的人。我曾经和这位大作家一起去印度、乌兹别克斯坦、泰国旅行过,从他身上没有感觉到半点黏糊的温柔,堀田先生的“优情”是与他为人严谨的个性融于一体的。我所说的并非那种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传统美德。对己对人都严格要求,这难道不是构成“优情”的根基吗?只要充满“优情”,无论对人多么严厉,都不会变成残酷的。

2

二十年前,我和堀田先生一起去印度旅行时,住在贝拿勒斯的英国风情的饭店里。高大帅气的服务生非常绅士地端来盖着保温布的午后红茶。我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那么讲究的红茶。

堀田先生小时候被寄养在一个外国牧师家里,牧师夫人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所以他的生活中缺不了英语。出外旅行时,他也常常收听BBC的对外广播。那天,我正躺在床上一边看泰戈尔的英文诗集,一边喝着满满一壶红茶时,堀田先生从他的房间里打来电话,告诉我说:

“听广播里说,三岛君[三岛由纪夫(1925—1970),本名平冈公威,日本重要作家之一,日本战后文学的大师之一,在日本及西方文坛都拥有很高评价,著作被译成多种文字,甚至被称为“日本的海明威”,生前曾两度入围诺贝尔文学奖。1970年11月25日,在日本自卫队东部总监部按照日本传统仪式切腹自杀。]闯进自卫队的总监部,剖腹自杀了。先这样吧,晚饭见。”

我慌忙打开收音机寻找那个频道,心里一边想,堀田先生真够平静的啊。然而,傍晚我走进那间窗外有一片榕树风景的餐厅时,只见堀田先生已穿上深蓝色西服,系上了黑领带。我把这种人生态度的根基叫作“优情”。

堀田先生长年旅居西班牙,回国后不久,送给我一件巴塞罗那特产的陶器小摆设。现在出国旅行已经是很普通的休闲方式了,当然,有的国外旅行无疑会成为人生中的难忘体验。人人都知道,旅游纪念品中最难带的就是又重又易碎又占地方的陶器,然而,堀田夫妇却特意把这个陶器作为纪念品带给了我。

这是一个陶制刺猬,白白的小脸仿佛嵌进了褐色的身子里,鼻头和圆圆的小眼睛是黑色的。它满身的刺就像插着的一根根小棍儿,又像是烫成密密麻麻小细卷儿的发型。这刺猬矮墩墩、沉甸甸的。堀田先生还附了张字条,写了一句:“你不是练书法吗?当镇纸用吧。”

后来我把这个陶制刺猬摆在书桌前的架子上,每天都和它见面。我看着它构思出了文章,前面那些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而使我经常想起“优情”这个词的,也是这个由褐色与白色构成的稳重而又幽默的陶制刺猬。现在,我甚至怀疑起这个陶制刺猬与堀田先生之间存在着某种血缘关系。我脑子里总是浮现出堀田先生当年在西班牙制造陶器的街市上突然停下脚步,伸手拿起这个陶制刺猬时的情景,所以产生了刚才那样的联想,这算不上是出格的怪念头吧。

3

我之所以对堀田善卫先生送给我的西班牙纪念品及其自造语“优情”写了这么长的文章,是因为我还想借此机会对摆在我书桌前面长一米三左右的架子上的小摆设做一番回忆。不止这个陶制刺猬,其他每样东西都与我旅行所到之处的独特的“优情”回忆联结在一起。还有几个是别人送给我的旅行纪念品,也总是引起我对他们的“优情”浮想联翩……

架子上的小摆设里,有一个六厘米长的玩具青蛙,是我在婆罗浮屠古迹[婆罗浮屠是举世闻名的佛教千年古迹,位于印度尼西亚爪哇岛中部马吉冷婆罗浮屠村。这座宏伟瑰丽的佛教艺术建筑与中国的长城、印度的泰姬陵、柬埔寨的吴哥古迹和埃及的金字塔齐名,被世人誉为古代东方的五大奇迹。婆罗浮屠梵文意为“山丘上的佛塔”。]前地摊上买来的。青蛙脑袋是黏土烧成的,身子是纸糊的共鸣箱,它是小摆设中最不结实的一件,共鸣箱实际上早已经坏掉了。

那年我刚过四十岁,和几位朋友一起去了趟巴厘岛,就像修学旅行[日本独特的学校活动。中小学生在教师带领下,到没有去过的地方短期旅行,观察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学习自然知识和文化。]似的,日航公司提供的机票。同行者中有一位N先生,和我是同一届的东京大学毕业生,他读的是教养专业。当时东大刚刚开设这个专业,培养出了不少活跃在各个领域的具有个性的人才,N先生即是其中之一。

N先生现在就职于日本航空公司,很有才干。他曾经翻译过库赛洙文库的《民航概论》。在担任日航雅典分社社长的时候,曾推进过在拉夫卡迪奥·赫恩[拉夫卡迪奥·赫恩(1850—1904),日本现代怪谈文学鼻祖。出生于希腊,父亲是爱尔兰人。赫恩常年旅居日本,后与岛根县松江中学的英语教师小泉节子结婚,归化为日本人,取日文名小泉八云。曾任东京大学英国文学教授。]的出生地建立纪念碑的计划。他不只埋头于本职工作,还为库赛洙文库译过有关作曲家肖松[埃尔内斯特·肖松(1855—1899),法国作曲家,初学法律,1879年入巴黎音乐学院,创作上刻意追求纯净完美的古典主义风格。其作品《音诗》已成为小提琴名曲。]的书。

这位N先生提出一个方案,由日航资助机票,邀请一些东京大学的校友,诸如法国文学教授、电影导演等不同领域的学者、艺术家到某个地方去探讨该地有关情况,将会是件有意义的事。于是,我们这些曾在岩波书店组织下、开过气氛轻松的研讨会的人,都表示愿意参加。

我们这一行人中有哲学家中村雄二郎,文化人类学家山口昌男,建筑家原广司,戏剧家、小说家井上厦,法国文学专家清水彻、渡边守章,英国文学专家高桥康也,电影艺术家吉田喜重等优秀人物。

但是,在这次旅行中我遇到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当时我的长篇小说《同时代的游戏》刚刚脱稿,准备交给出版社,正好和去巴厘岛冲突了。每当这样百忙之中出门旅行,都是妻子为我准备行装,这次也不例外,我自己只是往旅行包里又加了几本书,然后直奔成田机场。

到了雅加达,住进饭店后,我看见饭店大厅的书店里有研究巴厘岛的英文书籍,于是想把日元兑换成美元,这才发现妻子忘了把钱装进我的旅行包里,因为她的时间也并不充裕。幸亏出发前一天,我在电视台上了一个对话节目——和一位美国的作家对谈,装有酬金的信封还夹在我刚开始读的一本书里。

日航只给我们提供机票,其他食宿费用等一律自理。在电视台对谈的那个美国作家的酬金和我一样,他却苦笑着说:“听说日本人要求不高……”可见数额不多,尽管如此,能应付这趟旅途的花销,对我来说真是万幸了……

这次旅行,我只在第一家饭店买过书,对后来的所有商店都不感兴趣,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我也只是在饭店的游泳池里游泳,哪儿也不去逛。一块儿旅行的人说不定觉得我是个禁欲主义者呢!晚上,我们这些人也只是愉快地探讨问题,没人对那些异国女性的服务感兴趣。因此听说在旅行快结束的时候,当地旅行社的导游说:“我还以为他们是同性恋呢……”

我在巴厘岛旅行时,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当地所有的村子里都有三座寺院。我在其中一座称为“死亡寺院”的布拉·达列姆寺看见一个姑娘。布拉·达列姆寺的守护神是魔女兰达,据说她是附在人身上的邪恶之神,但也使用魔法为人治病。

雨后的傍晚,我在弥漫着肃穆神秘气氛的寺院里,看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在年幼的弟弟妹妹的陪伴下,跪在远离其他香客的地方,虔诚地祈祷着。因为把笔记本忘在寺院里了,我又回去取,正好那个姑娘和弟弟妹妹站起身朝我这边走过来,我这才看见刚才她一直不让人看到的那半边脸,肌肉扭曲,惨不忍睹,令我惊骇不已。

她的脸部多半是天生的缺陷,大概长期以来,她一直在弟弟妹妹的陪同下,来这座寺院祈求魔女兰达的治疗吧。感慨之余,我想起了光。假如光是巴厘岛农民的孩子,为了治愈天生的弱智残疾,恐怕也会像那个姑娘一样,每天傍晚由弟弟妹妹陪着,去魔女兰达的寺院祈祷吧!这平静而又虔诚的祈祷不就是他们最高的享受吗?即使残疾永远不能祛除……

由于这次旅行费用紧张,所以买回来的唯一一个纪念品就是这个玩具青蛙。青蛙整个涂成了杏黄色,银色的线条勾勒出眼睛和嘴巴,黏土烧制的脑袋,纸做的风箱身子,一提起来,就发出呱呱的蛙叫声,和在印度尼西亚的水田、河边听到的青蛙叫声一模一样。

从婆罗浮屠佛教古迹走到下面的广场来,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卖这种玩具青蛙的地摊。我很奇怪玩具青蛙为什么这么多,就停下了脚步。穿着爪哇印花布长袖衬衫的中年男子拿起一个玩具青蛙,给我表演起来。

我发现从他的袖口露出来的左手长有六个手指。难道说这个丑陋的男人,因为左手六指,就得以在印尼这个著名的观光旅游地确保一个位置不错的摊位?

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话,光若生在爪哇岛,也会由于自己的残疾而获得这样生活的条件吧?我还想到,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四国森林小村里,许多残疾人也都是各得其所,健康愉快地和村里人共同生活。我站在罗望子树的树荫下,回忆着这些往事,不由得百感交集……

那么,在我的心里,这个玩具青蛙又是怎么和“优情”联系起来的呢?因为它使我想到,那个六指男人之所以能够占据最好的摊位,不正是那个阳光照耀下的广场上的其他不怎么热情的摊主对他的“优情”吗?

上一章:残疾人十年 下一章:优情(二)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