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情(二)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摆放在我书桌前面架子上的各种小摆设中,个子最大的要数一个漂亮的瑞典陶器马,这个深蓝色的陶器马身上描绘着红色和白色的斑纹。它是我在瑞典久负盛名的港口城市约特波里参加一个洋溢着欢乐气氛的晚宴后,主人送给我的礼物;当时我也正陶醉在快乐之中,否则,可能会感谢其厚意,婉言谢绝这个礼物。在斯德哥尔摩的饭店以及机场的纪念品商店里,这种陶器马随处可见,看来是该国的名产了。但是正如前文所述,带着这么大的陶器旅行实在很不方便,所以我从来没有买过类似的工艺品。

晚宴是在约特波里郊外的住宅举行的,当我告别大家后准备上车之际,C.L夫人追出门外,把这个陶器马送给了我。我抱着它坐进车里,仿佛这样就能抱回东京去似的。现在,这个陶器马英姿飒爽地站在桌子上。妻子说:“自从这个陶器马进咱家以后,家里好事一件接一件,比如光的CD创作成功,这是家里人谁也没有料到的。”

一九九二年秋天,应国际交流基金的邀请,我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等地进行巡回讲演,第一站就是瑞典,此外还去了丹麦、芬兰。另外,我对从苏联独立出来的波罗的海三国今后的发展趋势也很关心,对爱沙尼亚尤其感兴趣。

第一场演讲是在约特波里市书展期间举行的。给予我多方支持的旅瑞日本妇女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把我的《M/T和森林里的神奇故事》译成瑞典文的两位日本女性,是和当地的新闻记者结婚的女士和她的女儿,她们拥有一个稳定温馨、富有教养的美满家庭。参加晚宴的十几位与瑞典人组成了家庭的日本女性也同样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瑞典随处可见结满红色果实的七度灶树[七度灶树,蔷薇科落叶乔木,秋天结果,果实红色,球形。木质坚硬,多用于制作工艺品。据说以七次塞进灶里也不燃烧而得名。],在种植着这种根深叶茂的高大树木的住宅里,我品尝到了醋拌鲑鱼、烹小龙虾等美味。在餐后的聊天中,我感觉这些日本女性沉静中隐含着忧郁,很有见地。能和她们这样高素质的团体进行如此愉快的交谈,是人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C.L夫人的丈夫是一位标准的北欧美男子,在历史悠久的约特波里港口担任要职。我欣喜地感觉到,与担任要职的丈夫生活在一起的C.L夫人,在家庭里的地位也并不比丈夫低。

C.L夫人是参加晚宴的日本妇女的代表,她给我的印象很深。那么,她们究竟有着怎样的思维方式、感受方式和生活方式呢?我下面引用一段回国后收到的C.L夫人的来信里的话。

十月上旬,这里已见初雪,覆盖了满眼红叶,冬天倏忽而至……

经济萧条的寒风正肆虐瑞典。瑞典人引以为自豪的沃尔沃汽车公司已经解雇了四千人,每天听到的都是削减医院、学校、幼儿园的数量以及失业、种族歧视、难民问题等坏消息。

我觉得过去的三十年,人们都浸泡在暖如温泉般的社会主义生活里,而现在这一切一夜之间颠倒了过来。我工作的幼儿园也有六个人被解雇了。政府发给我们临时补贴,鼓动我们把幼儿园承包下来,改为私立幼儿园。“私立”意味着要考虑盈利。对此,职工们分成了赞成和反对两派,乱哄哄的。

我决不和不了解私立含义的瑞典人共同经营幼儿园,所以是反对派。明年恐怕一切会更加严峻,但我坚信,全体国民一定会认真去面对,渡过这次危机。

我在前面写过这些日本女性“沉静中隐含着忧郁”,现在读者大概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了吧!

离开瑞典那天,我早早起床,写了一篇准备在C.L夫人她们主编的旅瑞日本人联合会会报《桥》上发表的短文。我也引用一下其中的一部分作为补充。

……一回日本,我就会陷入忙碌的生活。所以在离开约特波里的这个清晨,眺望着窗外霏霏细雨打湿的七叶树,写下了这篇短文。

在这篇文章里,我不打算具体写出给予我许多关照的各位朋友的姓名,因为我对生活在瑞典这个充满特有的沉稳与自信的社会里的人们,尤其是日本女性都有着深刻的印象。

高水准的生活给她们带来了多种意义上的丰富性、个性鲜明的生活方式、经过深思熟虑的见解。她们与富有修养的瑞典丈夫组成了令人尊敬的良好关系,并培养出具有独立性的天真可爱的孩子……

看到这些日本女性融入瑞典社会,并为之做出贡献的生存状态,我觉得这正是对现在国际社会上出现的“敲打日本人”最有效的回答。与外国人组成家庭、侨居国外的日本人,如此从容不迫、充满生气与自信地生活,这就足以使我们为日本人感到自豪。我平时很少思考这些,所以对自己在这里获得的感受倍感意外。我清楚地了解到,生活在这里的日本人,尤其是女性的态度,她们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是经受住了漫长而又黑暗的严冬考验而造就出来的……

看了会报《桥》后,我觉得其中几位刚认识的朋友被描写得十分准确而又幽默,尽管刚分别不久,我已经感受到了怀念的乐趣。一位朋友的女儿写的一篇东京见闻,以瑞典人的敏锐眼光观察日本人,也很吸引我。此外,从那位翻译我的小说的年轻姑娘身上,我也看到了同样优秀的瑞典人的身影。她们身上寄托着日本人联合会光明而又扎实的幸福未来吧。我怀着感谢之情衷心地向朋友们表示祝福。

2

还有一件我视为珍宝的东西摆在我书桌上已有好多年了,那就是法国文学研究专家渡边一夫教授亲手制作的城堡模型。从模型所附的《缘起》的日期来看,当时先生六十九岁。那一年,筑摩书房出齐了先生的全集。我和前辈二宫敬先生都参加了全集的编辑工作。为纪念全集出版,渡边一夫先生用凿子在石板上雕刻了这座城堡,并上了颜色。这座白色的欧洲风格的城堡上,点缀了浅茶色的圆锥形塔楼,还在塔楼上画了美丽的盾形徽章,写了一句“Manoir du Grand–Duc OE en Utopie”[意为:OE大公在乌托邦里的别墅。OE为大江姓氏日语读音的罗马音表记。]。下面转述《缘起》中的一段话。

Grand–Duc可称为太守亦可称为大公,无可有国之太守大公可比尧舜,故号称大江太守,亦无可惧。

旗帜之一,仅为OE二字组成。

旗帜之二,其蓝白二色深有缘故。典故出自F. 拉伯雷[拉伯雷(约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人文主义者。所著长篇小说《巨人传》(一译《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共五卷,以民间故事为蓝本,采用夸张手法塑造了理想君主、巨人卡冈都亚和他的儿子庞大固埃的形象,尖锐讽刺封建制度,揭露教会的黑暗、经院哲学和中世纪教育的腐朽,宣传人文主义者对政治、教育、道德的主张,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资产阶级个性解放的要求。]想象中的卡冈都亚国王家徽的颜色,蓝色寓上天之威严神圣,白色寓人间之欢乐喜悦。(《巨人传》第十章)

大江太守之盾形徽章乃模仿弗朗索瓦一世[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又译法兰西斯一世,法国国王(1515—1547),实行专制主义,控制本国教会,迫害“异端”,并加重赋税。对外与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争夺神圣罗马帝国皇位,失败。为争夺意大利,又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即西班牙国王查理一世)进行四次战争,均告失败。]之家徽,中间红色烈焰中,泰然雄踞者乃不惧任何劫火之食火灵兽萨拉曼特(Salamandre)。弗朗索瓦一世酷爱此灵兽图案,在其宫殿、器具上均雕刻装饰此图案。包围萨拉曼特之火焰被赐名Patience(忍耐、忍受痛苦),此语极为含蓄深刻。

“Nutrisco et Exstinguo”亦为弗朗索瓦一世之格言,显而易见,此乃与萨拉曼特之天性结合之意,然亦暗藏昔日王公贵族之野心。直译则是“吾养之,吾亦灭之”。然依照大江太守之高尚情操与深谋远虑,亦可释为“扶正祛邪”。

3

如今重读此文,感慨良多。我意外地从中发现了一直未意识到的先生对我的关怀。光出生的时候后脑长了一个大肿瘤,被急救车送到日本大学附属板桥医院治疗。立教大学就在医院附近,先生在那里新开了法国文学课。我每天去医院的特殊病儿监护室探视孩子,这种探视的心情和一般探视不太一样。一天,探视完孩子后,我决定去立教大学的法国文学研究室拜访先生。

先生心情似乎很好,也许是装出来的吧。他得意地对我说:“我在东京大学没有自己单独的研究室,立教大学给了我一间。”他那得意扬扬的样子显然是装出来的。他还故意晃了晃坐着的温莎椅,可是空间狭小,椅背碰到了桌角上。

当时我像小孩子对父母哭诉心里的苦恼似的,把儿子出生时的残疾情况告诉了先生,却完全没有顾及到这可能会使先生陷入忧伤。先生听我讲话时,从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直到脖子都渐渐红了起来,这情景使我终生难忘。

我以光的出生作为素材创作了小说《个人的体验》。主人公本来想要逃避孩子,经过痛苦地挣扎,终于决心和注定残疾的孩子共同生活下去。主人公考虑以“忍耐”这个词作为自己今后人生的根本信念……

先生在《缘起》中,将城堡模型的盾形徽章里的火焰解释为Patience(忍耐、忍受痛苦)。奇怪的是,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把先生的用意与自己的小说联系起来呢?

现在,我怀着激动的心情重新端详这个城堡模型,发现在城堡背面下方,专门凿了一个小孔,还贴了“出逃孔”三个字。其实这个小孔,比起“出逃口”来,还是“出逃孔”这三个字更适合。渡边先生在与我的法国文学界前辈作家的对谈中,谈到城堡和小孔时说:

“我觉得他那样的人也需要‘出逃孔’吧。”

那时候,我正参与几项与归还冲绳行政权相关的工作。其中之一就是和大田昌秀先生一起编辑《冲绳经验》。他现在是冲绳县知事,作为学者,他忠实于自己的信条;作为国家公务员,他出色地履行职责,勤奋务实。我在每一期上都发表文章,其中一篇引用了一个冲绳出身的人说的话,这些话里含有对天皇家族的直接攻击。透过他那歇斯底里般的扭曲心态,我看到了生活在冲绳本土最底层的弱者的悲愤。

《冲绳经验》每一期的封面都由渡边先生设计。这篇文章发表后,我收到了渡边先生用法语写来的严厉批评我的信,并引用了一句意为“不想真做,不如不做”的法国成语。

如果我自己从社会政治或文化的角度批判天皇制的话,先生是不会说什么的,然而对于我轻率地“引用”极有可能刺激右翼势力行为的文章,先生非常生气。

我深深感受到先生用法语写这封信的良苦用心。优秀的日本史学家,在苏伊士动乱时作为加拿大代表出色工作,却受到麦卡锡主义迫害而自杀的哈伯特·诺曼先生是渡边先生的挚友。

我曾看过渡边先生写给诺曼先生的信稿,字里行间充满了强烈的挚爱之情。以渡边先生极其谨慎的性格而言,用日语写信,恐怕是一种带有自我抑制的行为吧!而当先生坦率地表现强烈的爱憎感情时,使用自己精通的法语也许是最恰当的。

在收到先生的这封信时,还有在收到那个城堡模型时,我明白这些都是先生在提醒我,在社会上一定要谨慎行事。我端详着小孔和“出逃孔”三个字,深切理解了先生的用心……

现在,光已经快三十岁了,我和他已经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把先生这些教导看作对我整个人生的教诲。我领悟到,如何对待政治和社会问题固然重要,但更深刻更重要的是采取什么样的人生态度。要始终不渝地坚定自己的人生态度,即使遭遇压迫和挫折,也不能丧失信心,一蹶不振,应该具有从“出逃孔”逃出去的勇气,然后重整旗鼓,勉力再战。年轻人不是更应该如此吗?

先生为我制作这个城堡模型的时候,离去世只有十年时间。我感受到先生的人生态度是那样的崇高。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造一座“城堡”传给年轻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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