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茨堡 —— 维也纳之旅(一)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德国柏林歌剧团于一九九三年秋天来日本公演的时候,我为他们的演出说明书写了一篇文章。我想先引述这篇文章,然后再谈谈我的这次旅行。因为这篇文章直接表达了我们一家人的感激之情。


我从年轻时候开始就一直听瓦格纳[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伟大的作曲家、指挥家。他主张歌剧应以神话为题材,音乐、歌词与舞蹈等必须综合成有机的整体,交响乐式的发展是戏剧表现的主要手段。曾广泛使用贯穿全剧的主导动机和新颖的和声、配器效果,丰富了歌剧的艺术表现力,扩大了交响音乐的表现领域,对近现代音乐语言的形成和发展有深远影响,本人也成为音乐史上的重要人物。作品有《漂泊的荷兰人》《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等。]的音乐,但总感觉有一堵墙阻碍自己融入音乐中去,我觉得这似乎与三岛由纪夫对瓦格纳的赞美有关。不过,在欧洲的剧院里欣赏瓦格纳歌剧的梦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我的心中渐渐强烈起来了。

去年秋天,作为我们家庭的乐趣而自费出版的光的作曲集终于制作成了CD《大江光的音乐》。我的一位挚友听了这盘CD以后,邀请光和我们夫妇一起去欧洲旅行,旅行的目的就是听音乐。

我对他表示了感谢,但没打算接受,因为我没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在光的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休息日里,一家人听光的CD,光感慨地说:“我活了三十年,可只有四十七分五十三秒的音乐。”他这么说也是想幽默一下,让家里人高兴高兴。

于是,我和妻子决定带着光去欧洲旅行,恐怕对于光来说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吧。

从今年年初开始,我参加策划“音乐伴奏·老朋友专题讲座”这个活动。其中之一是英国文学研究专家高桥康也先生谈瓦格纳和道兰德[道兰德(1563—1626),英国作曲家和琉特琴(古典吉他的前身)演奏家,曾任丹麦王宫琉特琴演奏师等。他最重要的作品是四本《琉特琴歌曲集》。],他把这两位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人物巧妙地联系在一起。高桥演讲的主题是爱与死,尤其谈论了《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一个在西方家喻户晓的爱情悲剧,其传说虽源自爱尔兰,却是由法国中世纪游吟诗人在传唱过程中形成了文字。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其最著名的流行版本是瓦格纳的同名歌剧。]中激烈的爱与愉悦的死重叠起来的表现,高桥还采用了“爱死”这个词语……

我一边倾听着女高音和男高音独唱以及二重唱,一边思考着。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每天都会想到死,而对于爱,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了。然而,当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我不是也在神秘的情感高潮之中,有过爱与死的理念相互深深纠缠着逐渐获得心灵康复的体验吗?我感到一阵战栗。

自己之所以会沉浸于这种平日少有的深刻感受之中,无疑是受到了瓦格纳音乐磁力的吸引。而且,我和家人在从萨尔茨堡到维也纳的旅途中,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这种念头。我们一路上一直沉醉在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音乐里,主人还为我们安排了观看在维也纳国立剧场演出的歌剧《尼伯龙根指环》[《尼伯龙根指环》由四部歌剧《莱茵河的黄金》《女武神》《齐格弗里特》《众神的黄昏》组成,由瓦格纳历时二十年才完成,作者自撰脚本,剧情取自北欧神话《埃达》与德意志民间史诗《尼伯龙根之歌》。]。

最让我和妻子担心的是,歌剧的演出时间长达五个小时,残疾儿子光能否坚持得住。谁知,光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布吕西尔蒂那用灵与肉凝结而成的感人肺腑的咏唱。

我陶醉于美妙的音乐,同时联想起了光经历的种种往事。例如在歌剧接近尾声时,哈根把酒杯递给齐格弗里特,心怀叵测地问道:“听说你听得懂鸟的叫声……”

纯真的齐格弗里特回答说:“我已经好久没注意听鸟叫了……”

我曾经多次说过,光生下来以后四五年里一直不会说话。我们让他听了近百种鸟叫声,终于有一天,他说出了第一句有明确意思的话“这是——秧——鸡”。从那以后,光开始摸索着和我们进行交流,很快找到了音乐这条路。音乐终于占据了他生活的中心,鸟的叫声似乎已被他遗忘了。然而,不正是这些鸟的声音将光与瓦格纳(光对他的音乐正听得入迷)紧密联系在一起了吗?

长期以来,我是感受着欧洲文化的沉重压力接受瓦格纳的,所以无法像光呼吸音乐那样自由自在地倾听。不过那天晚上,我完全沉浸在瓦格纳的、用高桥的话说就是“爱死”的、如燃烧的火焰般的构思之中,不由自主地为之感叹不已,逐渐与光的感受产生了共鸣。

在旅行的最后一天,我们参观了巴黎的奥塞美术馆。我仿佛事先就知道会看到似的,径直朝雷诺阿[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著名画家,以油画著称,亦作雕塑和版画。创作上能把传统画法与印象主义方法结合,以鲜丽透明的色彩表现阳光和空气的颤动和明朗的气氛,独具风格。作品有《包厢》《舞会》《游船上的午餐》等。]创作的、过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瓦格纳肖像画奔去。虽然肖像画面部线条粗犷,但那双充满无限柔情的明亮的蓝眼睛里,有着我所熟悉的瓦格纳,拜这次旅行所赐,我才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受。

2

我和妻子带着光一起去欧洲旅行,是这十年里我们家最大的一件事。也许应该再放远些,说是二十年更恰当。这次能够成行,是由于光的CD出版发行而受到邀请。此外还有几件事看似偶然,其实也是必然地凑到了一起。人一过五十,就会对于自己人生中所经历的这种偶然性与必然性的重合,产生刻骨铭心的感慨……

其中主要的一件事是和我们一起生活的岳母,时隔几年,又一次大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疗。好在可以让正在大学农学系读书的次子和大学毕业留在学校图书馆工作的长女看家。

岳母骨折自然不是件好事,但她住在医院时,有护理员照看,对我们来说,这是唯一可以出门旅行的机会,因为平时不能让年逾九十、智力开始衰退的岳母白天一个人待在家里。

另外还要考虑到我自己的工作安排,以及妻子的身体状况等因素。这些都一一解决后,才开始商量具体行程。可是还有需要担心的事,就是光能否坐那么长时间的飞机,能否适应近三个星期的外国饭店的生活。

光十岁以前,妻子经常带着他坐飞机或电车回关西的娘家。这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身体还很健康的岳母是多么亲切地接待光啊。而从妻子来说,那时候还可以依靠自己的体力,应该说是臂力控制光,所以带他坐车、上街等等都不成问题。

过了五六年后,只有当光有意识地配合大人时,我们才能够控制他的行为,偶尔反抗的时候,妻子就无法靠体力让光服从自己了。再加上光一旦癫痫病发作,如果在街上的话,要使劲扶住他,不让他倒下去,这对于妻子来说,实在难以做到。

我想再补充一句,光有时候不听母亲的话,有时候仗着自己身体的优势欺负弟弟妹妹。我把这一段时期的事情写进了小说里(《新人啊,醒来吧!》系列小说,尤其是第一篇)。

但是,对于光来说,对自己最喜欢的妹妹动粗,也是由于他感受到了自己也无法忍受的身心痛苦的关系。痛苦一旦过去,他就会为自己的鲁莽行为感到内疚,整天垂头丧气的。这时,反倒是受欺负的妹妹和家人一起鼓励他振作起来。

有一位天主教神甫,也是位社会活动家,大概浏览过我的以光为素材的小说《新人啊,醒来吧!》,或者听别人说过一些有关光的事情,就把光的这些情况作为他演讲的素材,而且用的是真名实姓,之后他又把这演讲写成书出版了。一位天主教修女把这本书送给我,我们全家看了以后,妻子、女儿和我都觉得心情沉重。因为书里活灵活现地描写光拿木棒殴打朋友的情形,讲完光的故事之后,又加以宗教式的训诫。

一个残疾孩子,在他的身心遭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折磨时,一时冲动,发泄在弟弟妹妹身上。在那一瞬间,他可能以为对家里人动粗是会得到原谅的,正因为如此,过后他会一直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我们一家人也一直认为,这只是家庭内的“自己难为自己”,会生他的气,也会谅解他,并且为我们自己感到羞愧。

这与在家庭外面用木棒殴打同样是残疾人的朋友这种野蛮行径有着天壤之别。然而,这位圣职世界里的重要人物却不具备判断这样细小区别的能力……

3

六月九日早晨,细雨蒙蒙,我怀着巨大的期望和同样程度的不安,和家人启程前往欧洲。不过据妻子说,我比以往任何一次旅行都显得兴奋,而光则显得比平常更加沉着冷静,妻子和平时比起来没什么变化。恰巧这天国内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们坐在瑞士航空公司的大型喷气式客机的座位上时,我和妻子回想起以前带着光在国内旅行时的情景,内心充满怀念。光小时候,不论是电车还是飞机,只要一坐在座位上,就坐得非常端正,一路上都老老实实待着,从不乱跑乱动。对他来说,上厕所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一旦想去,就像完成一项重要任务似的直奔厕所。因此,只要一坐上交通工具,他就要首先确认厕所的位置,正如我们一进饭店,就要确认万一发生火灾时逃命的安全出口的位置一样……

坐进飞往欧洲的飞机之后,他也是如此,先找好了厕所的位置,然后坐下来系好安全带(从身体状况来说,他将满三十岁),之后便像一尊塑像般一动不动了。飞机进入水平飞行状态后,我们在愉快的气氛中慢慢品尝飞机上的饭菜。我看光连荞麦面煎饼、鱼子酱、鲑鱼等凉菜都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机舱内灯光关闭,开始放电影,光躺在放倒的椅子上,好像已经睡着了。原先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光坐在我旁边,可是他把红茶洒在座位上,幸好过道那边的座位空着,我就让光坐我的座位,自己换到过道那边的座位去了。这顿饭吃得很愉快,还因为给我们送饭菜的领班和善地同意我们换座位,她的法语说得特别自然亲切。

我一直在看书,电影放完后,机舱内很安静,坐在前面的妻子已经睡着了,出发之前各种紧张的准备工作把她累坏了。我突然发现光虽然一动不动,其实并没有睡觉。他当然不会在想自己一生中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旅行会有怎样的结果,光的紧张程度,其实就和坐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组织的观光车去外地住宿训练时没什么两样。

光一坐下,马上就戴上耳机,把机内音乐调到古典音乐频道,专注地听起来。他把眼罩拉到下巴上,大睁着一对机灵的乌溜溜的眼睛,那副神情简直就像一幅画……

光的生活乐趣是古典音乐。不论什么样的日程安排,只要有机会听到古典音乐,他就绝不会放过,可以说不听不行。当然,这种日常习惯在各种场合也有所不同。这似乎不能说是仅仅出于好奇心,因为他在吃饭的时候一直倾听重复播放的音乐,已经从头到尾听了两遍。

临出发前几天,光并没有兴趣查看地图,或者欣赏预订的饭店的照片,而是聚精会神地研究最后几天取道巴黎时安排的音乐日程。他显得悠然自得,毫无躁动不安的样子。但是,父母忐忑不安的情绪似乎无意识地传递到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他心底也有同样的不安,所以坐在夜晚飞往欧洲的大型喷气式客机的座位上,他睁大眼睛,凝视着昏暗的空间,面对有生以来第一次长途旅行,尽管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但说不定是依靠一直支撑他人生的音乐,来保持镇定的。

光在听音乐的时候,我和妻子会恍惚觉得他已经进入某种深层的理性境界,超越我们伸手可及的他小时候的境界。现在,他也是大睁着小时候那灵动的眼睛——当然,从他的智力水平来说,无法称为“机灵的人”——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开始的一切……

当地时间的深夜,我们抵达位于日内瓦郊外山上的饭店,那里从高高的山坡上可以俯视湖泊。光筋疲力尽,一直睡到天亮。第二天早晨,我们到大餐厅就餐,窗外垂着绿叶茂密的树枝。旁边餐桌的日本旅游团肆无忌惮地向光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想起瑞士航空公司客机上的乘客都没有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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