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尔茨堡 —— 维也纳之旅(二)

康复的家庭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早晨坐火车从苏黎世出发,中午时分就能到达萨尔茨堡。光在这趟火车里表现出来的沉稳与在飞机上又不大一样。在饭店吃过早餐,离上火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在饭店的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我们从井然有序地种植着七叶树、橡树、榆树、白桦树的阳台边,走到野生的高大杂木林,这样来回走着,一只黑色的小鸟在树上欢快地鸣叫。

这只鸟引起了光的兴趣,他抬头往树上看,鸟的叫声非常响亮清脆,叫个不停。光幼儿时期特别喜欢听鸟叫,以至于有些自闭。后来,他对鸟叫一下子失去了兴趣。这次出国旅行的刺激以及在外国第一次听到这种少见的鸟叫,又重新唤醒了他对鸟叫的浓厚兴趣。

我将这只小鸟与光小时候听过的日本野鸟录音带里几种相似的鸟叫比较着,一一问光它是哪种鸟。我问了好几遍,尽管在特殊情况下,光会敏捷地回答,但一般来说,和他说话时要有诀窍,就是不能催他,要有停顿地反复问同一个问题。我每说出一种鸟名,他就默默地摇摇头。最后我问:“那么,是知更鸟吗?”

他微笑地说:“不是,音阶不一样。”

这就是说,光已经具有自己独特的比较日本鸟类与欧洲鸟类的方法了。

当我们坐上了EC(即欧洲城间国际特快列车163号)之后,光一动不动地坐着,饶有兴致地望着窗外闪过的树木、建筑、山野。突然横亘在眼前的险峻的阿尔卑斯山使光惊骇不已……

我年轻的时候曾参与编辑渡边一夫的著作全集,借此契机阅读过文艺复兴时期蒙田[蒙田(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国的思想家、散文作家。在哲学上,以怀疑论抨击教会与封建制度,批判经院哲学。反对灵魂不朽之说,认为人们的幸福生活就在今世。他的散文对弗兰西斯·培根、莎士比亚以及17、18世纪法国的一些先进思想家、文学家与戏剧家影响颇大。]、拉伯雷等作家写的旅行日记。在他们描述的旅途中的各城市中,天主教与新教势力错综复杂地交替,甚至使我有种晕眩的感觉。而现在车窗外交替出现的尖塔与清真寺两种不同风格的教会建筑就是明证。大概在妻子看来,我也和光差不多,都神情茫然地眺望着窗外的风景。

光适应了长途行进的列车,十分地安静,因此,我和妻子也随之放松下来。我开始看书,当窗外出现欧洲特有的树木时,便抬头凝眸远望。列车进入草原地带后,妻子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聚精会神地观察遍地的野花。光对我们的关注总是采取超然的态度,一直在倾听着风景。其实,这三十年来,我们都是这样度过的。当光面临困难的局面时,我们会朝着共同的方向聚到一起来;当渡过危机后,我们又自然而然地朝着各自的方向、但不会互相拉开太大距离地共同生活。

2

在萨尔茨堡,我们预定好的山庄风格的饭店叫哥本茨尔。我们在朴实无华的萨尔茨堡车站下车后,直接驱车去郊外,来到了那个海拔七百米、外观素雅的饭店。我们入住的两个房间是相通的,妻子和光住一间屋子,我住隔壁一间。来到阳台上,美丽的萨尔茨堡城市景色一览无遗。

正前方是流淌着的萨尔察赫河,以及旧市区与新市区;右边的群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呈现出一片暗绿;左边耸立着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即是德国的边界;正中央是霍恩萨尔茨堡山地。这些知识是我在介绍萨尔茨堡景观的书里看来的。我深深陶醉在萨尔茨堡的美景里,不觉暮色渐浓,还下起了雨。伴随着粉红色的闪电传来阵阵雷声。这天晚上,我因长时间飞行感觉不适,一夜没睡,一直望着窗外直到天亮。那聚积山头的层层乌云,远远看去犹如文艺复兴时期的版画一般,线条粗犷。

在旅途中,我也在为创作中的一部长篇小说做笔记、看参考文献。我打算把这些神秘莫测的气象也写进小说里去。由气象条件形成的云彩变化,欧洲与日本应该没有多大差别。然而,我看古代绘画时,却觉得画的都是欧洲独特的云彩形状和色调。因为在欧洲旅行时,我亲眼印证过。我在美国的大学里住过一段时间,从房间里看见的窗外自然景色以及变幻万千的气象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而且,在读巴尔扎克、狄更斯的作品时,那些生动细腻的气象描写,有时会让我不禁回忆起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暴风雨或者暴风雨过后的宁静碧空。

抵达萨尔茨堡那天,傍晚下起了雨,还伴有微风。据说这个季节会连续多日气温都很低。我们在萨尔茨堡逗留期间,经常下雨,这种天气的确是很少见。不过,我们都处在旅行的亢奋之中,围坐在宽敞阳台的遮阳伞下,愉快地吃晚饭。我看到妻子在大本子上画的速写,是摆放在阳台边上的一排盆栽花,这才发现她对这些花很感兴趣。还有一张画的是穿着西服的光正一本正经地看着菜单……

饭店规模虽然不大,但其菜肴在整个欧洲都很知名。看来女主人是这家饭店的核心。她的丈夫身材高大健壮,像是退役军人。我们一边采集植物一边散步的时候,这位先生开着漂亮的小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还朝我们亲热地挥手。

打理前台事务的,是一位美貌女郎和女老板的儿子。我和他们攀谈了几句,他们给我的印象十分诚恳而又坦率。前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尼克松的照片,使我回想起曾看过的一则新闻报道上说,尼克松担任美国总统期间,到政治上中立的奥地利访问时,在萨尔茨堡机场受到示威游行队伍的围堵。我说起这件事时,正在接电话的美貌女郎的丈夫,即女老板的儿子告诉我说,当年他就参加了示威游行,包围过萨尔茨堡机场。不过,尼克松冲出包围圈后,是在这家饭店住宿的,而且对这里的美味佳肴十分满意。

我听他们说,来这里参加萨尔茨堡夏季音乐节的许多音乐家都住在这家饭店里。我这才想起,我们到达饭店的那天恰逢周末,餐厅里客人很多,之后就清静下来了。一天,光发现有把椅子靠背上贴有“SEIJI OZAWA”[即小泽征尔。]的铭牌,在这方面光的眼睛总是很尖的。于是在旅行接近结束时,我们还有幸欣赏到了小泽征尔先生指挥的马勒[马勒(1860—1911),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犹太人。作品以交响曲为主,大多结构庞大而配器手法细致多样,音乐语言与民间音乐有一定联系。]第三交响乐。

渡边一夫先生是研究法国文艺复兴时代及其文学的专家,在先生写的法国王朝评传中提到的历史人物,如亨利四世、卡特琳·德·美第奇[亨利二世的王后。]就埋葬在巴黎郊外的圣·多尼大教堂里。然而,据说在法国大革命期间王朝墓地被盗,结果,亨利四世的脑袋、卡特琳·德·美第奇的脚丢失了,落入民间收藏家手里,被四处转卖。渡边先生曾写过一篇颇具黑色幽默的随笔加以考证。

我把巴黎安排为此次旅行的最后一站,多少与渡边先生这一研究兴趣有关。那一年是圣·多尼大教堂的圣地坟墓被盗挖一百周年。所以我想,可以有机会在当地体验一些相关的纪念活动或购买刊物。

意外的是,萨尔茨堡艺术节就在圣·多尼大教堂举行,我竟然还得到了小泽征尔先生指挥的马勒第三交响乐那场演出的入场券。这位指挥天才在欧洲获得成功回国时,我采访过他。当时给我的印象是,小泽先生是我此生见到过的最杰出的青年之一。时隔三十多年,再次见到站在大教堂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指挥的小泽征尔先生,我感觉他更是光彩照人。可以想象一下,小泽先生是怎样通过自己充满人性光辉的卓越指挥才能,才得以将法国的交响乐团及其合唱团、美国的黑人女低音歌手以及当地的少年合唱队演出的马勒第三交响乐,演奏得如此淋漓尽致啊!

光深深陶醉于指挥大师创造的音乐旋律之中,在第一乐章之后的长时间休息里,他非常自豪地提醒我们,在萨尔茨堡的饭店餐厅里,自己曾经坐在贴着“小泽征尔”铭牌的椅子上吃过饭。

3

在哥本茨尔饭店里,光度过了他的三十岁生日。为我们安排旅行日程的一位U先生给饭店发来传真祝贺,并委托饭店订做生日蛋糕,所以饭店女老板也给光送了生日礼物。我和妻子回赠给她光的CD表示感谢。我们在这家饭店住了几天,也成了与女老板比较熟识的客人了。

第二天,我们来到一楼大厅时,前台的几位年轻人都格外热情地向我们问好。吃午餐时,女老板特意到我们的餐桌旁来,兴奋地对我们说:“昨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听了好几遍您儿子的CD……”

她接着说:“我父亲曾经营一家小饭店,而自己很幸运地和这家历史悠久的饭店的继承人结了婚。如今,我们成功地经营了这家饭店,孩子们也都为此感到自豪,对饭店充满了感情。长子娶了个贤惠的媳妇,他们一起负责前台的事务。孙子们也都健康,您已经见到那些可爱的孩子了吧?

“我之所以能经营好这个饭店,是因为听了父亲的教诲。父亲教育我要积极地生活。您和太太对待孩子的态度就是积极人生的典范。我们一家就这个问题谈论过。

“您的残疾孩子,更是对人生抱着积极的态度。他的音乐具有多么纯粹而又富于个性化的表现力啊!原来人生与音乐中,能产生出如此美好的事物啊!”

我们离开萨尔茨堡的那天早晨,饭店女老板的丈夫破天荒地早早起来,和妻子、长子夫妇一起与我们一家合影留念。男主人操着不太流利的英语,对穿着蒂罗尔民族服装的光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个好小伙儿。”

4

我们在萨尔茨堡待了一周后,又在维也纳逗留了三天,最后到了巴黎。这一路上,我们一直浸润在浓郁的音乐气氛里。我们观赏了各种古代乐器演奏会,演奏者都穿着莫扎特时代的服装;还欣赏了木偶剧《魔笛》;参观了各种纪念馆,见到了莫扎特、贝多芬的乐谱手稿。我们乘车外出时,来到一座小教堂,这里的神职人员写作了《纯净之夜》这本书。光对这些音乐活动,比我们更加兴致盎然,纵情地欣赏。在萨尔茨堡住了几天之后,光开始在从卧室直通到带阳台的起居室的壁炉前,全神贯注地对着五线谱纸创作新曲子。

很久以前,我曾经在文章中这样写过:“人经历过一次美好的体验后,或许会期待再一次或多次经历同样的体验,这是人生中某个时期会有的心态。但是,到了一定年龄,这种美好的体验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之后,却会感到今后恐怕很难再享受到这种感觉了,甚至于在美好体验之时,已有如此感觉,这就是人生秋季的到来……”

我和妻子对这次旅行以及后来的旅行都怀有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那么这趟旅行对于光来说,又是怎样的呢?当我们拿出旅行中的照片来看的时候,除了与听音乐有关的活动外,光对于其他场景都表现得无动于衷,面无表情……

我在前面说过,光无论坐飞机还是火车,只需要不大工夫,他就会像住在家里一样快速适应新环境了。如果在一家饭店里住上一个星期,就更加适应了。最明显地体现出他这种居家感觉的,就是当他坐在小桌子前,或者趴在地毯上在五线谱纸上作曲的时候。

我从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对于光来说,这个世界上最能给予他宁静感觉的就是作曲的时候。反过来也可以说,不正是为表现这一感觉,才有了光的音乐吗?拿我自己来说,不正是为了表现植根于这个世界中的真情实感,才一直在写小说的吗?而且,我还梦想着通过小说去表现通往超越这个世界的道路。实际上,我往往是从光的音乐里预感到自己希求之物的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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