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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印度:民主为什么“不管用”?(1)可能性的艺术 作者:刘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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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比较政治学的研究者来说,印度是一个神奇的国家。神奇在哪儿呢?神奇在它的民主制。大家可能都知道,印度在1947年独立之后,就选择了选举式民主制。这也是很多发展中国家在“二战”以后的制度选择。不过,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量发展中国家的新兴民主纷纷垮台,拉美、非洲、东南亚都是这种情况,也包括和印度同时独立的巴基斯坦,这也就是我们前面课程提到过的“第二波民主衰退”浪潮。 但是,在这个民主衰退浪潮中,印度的民主制居然稳固了下来。除了1975—1977年有过21个月的所谓“紧急状态”,70多年来,印度的民主从来没有中断过。这就好像同时出发的一个车队,其他的车纷纷爆胎、翻车、重启好几轮了,印度民主的这辆车,虽然性能不怎么样,却非常憨态可掬地开到了今天。 我们社会科学工作者,喜欢分析事物存在的条件。关于民主维系的条件,学者们进行了各种研究,有的说主要是经济发展,有的说是社会平等,有的说是特定的宗教文明底色,有的说是同质性的社会结构,等等。但是,印度有什么呢?学者们找来找去,找不到任何这些条件。它经济落后、社会不平等,也没有同质性的社会结构——事实上,它有二三十种语言、六大宗教、成千上万种神灵,陆陆续续有六个地区在闹分裂——也就是说,它的社会结构是一盘散沙。民主化之初,它也几乎完全没有中产阶级,90%的人口是文盲……总之是一手烂牌。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始终维系着民主制度。所以说,印度是个非常神奇的国家,简直可以说超越了地球引力。 民主没有解决印度的治理问题 然而,民主的维系是一码事,它是否带来良性的治理绩效则是另一码事。在这方面,印度可以让人“吐槽”的地方就太多了。比如印度的经济水平。其实,直到20世纪80年代左右,中国和印度的人均GDP都相差无几,但是到2018年,中国是印度的4.8倍,即使是看人均购买力GDP,中国也是印度的2.4倍。印度的公共服务水平也方方面面都严重落后于中国。以健康领域来说,中国的婴儿夭折率是每1000人7人,印度则是30人;每1000人的医院床位数,我能查到的最新数据,中国是4.2张,印度是0.7张;2018年中国的人均预期寿命是77岁,印度则是69岁。 但是印度最令人诟病的,恐怕还是它基础设施的落后。大家可能都从媒体上看到过印度人坐火车的照片,那简直是一场大型杂技表演,非常惊心动魄。我们中国的高铁与之相比,可谓天上人间。还有印度人的“厕所问题”,大家可能也从媒体上看到过报道。由于缺乏抽水马桶系统,长期以来,印度很多人是露天上厕所的。不过,据说过去五年左右,莫迪政府发起的“厕所革命”大体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拖了70年才解决一个厕所问题,也可见印度政府能力之低下。 除了落后,还有腐败。在2019年国际透明度的腐败排名中,印度在180个国家中排在第80位,虽然不至于垫底,但是对于一个民主国家,实在也算不得一个好成绩。而且,印度还有一个非常具有印度特色的问题,就是它的议员存在着大量的犯罪指控。据报道,印度2019年当选的议会中,43%的议员处于被起诉状态[Anand Patel, “Nearly 50 percent MPs in the new Lok Sobha have criminal records,” India Today, May 25, 2019.]。似乎如果一个人没有被起诉,都不好意思去参加竞选了。当然,事实上他们有没有犯罪还不知道,因为印度法庭的效率太低,所以议员等到任期结束,审判结果都未必出来。但是,如此大量的政治家是潜在的罪犯,可以说是非常尴尬了。 由于上面所有这些问题——经济落后、基础设施落后,腐败、公共服务匮乏,人们当然会忍不住发问,印度怎么了?一个已经民主化70多年的国家,为什么民主“不管用”? 政体有限论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问得可能就有问题。为什么?因为它包含了一个成问题的“假定”:似乎一个国家民主化,它就应该会带来经济发展、政治清廉、公共服务提升。为什么说这个假定“成问题”?因为它错误地理解了民主的功能。 民主的功能是什么?可能每个人的理解不同,我的理解是,民主最重要的功能,就是通过给民众制度化的发言权,来解决统治者任意妄为的问题。或者用现在的常见说法,是“把权力关进笼子里”。这是它的核心功能。它并不自动保证所有的公共问题会被解决,就像你难以要求一个治胃病的药包治百病一样。 因此,质问为什么民主没有带来经济发展、政治清廉、公共服务提升,几乎相当于质问,为什么老虎都关进笼子里了,猴子们还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的确,老虎被关进笼子,猴子们更安全了,但是,香蕉树不会因为老虎被关进笼子而结出更多的香蕉,老天爷也不会因为老虎被关进笼子而下更多的雨,隔壁树上的猴群更不会因为老虎被关进笼子而放弃争抢地盘。民主不是一个魔法按钮,一按下去就人间变天堂。 当然,这不是说,民主肯定无法带来治理绩效的提升,只是说,它能否带来治理绩效的提升,取决于很多条件,因为归根结底,民主是一种决策程序,而不是决策本身。虽然这个程序有其内在价值,也就是尊重民众的价值,但作为一个程序,它会产出什么,取决于你向这个程序输入什么。举个例子,假设一个学校非常开明,让学生们自己决定,午餐食堂应该提供什么,这是民主对不对?这当然体现了对学生的尊重,但是,如果学生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每天午餐就吃薯条、炸鸡和可乐,最后学生们都吃成了不健康的大胖子,那么,民主当然“不管用”了。 所以,民主作为一种程序,体现对民意的尊重,但是民主的质量则取决于参与者的判断力和合作能力。一旦这种能力严重欠缺,没有什么理由认为民主一定会带来更好的治理绩效。我把这个观点称为“政体有限论”。民主是否重要?当然重要。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受到尊重,希望统治者不能任意妄为。但是,一个球赛的规则再公平,也不可能保证球赛一定精彩好看。球赛好不好看,规则非常重要,但是最终而言,取决于球员会不会踢球。 为什么强调政体的有限性?因为我发现,人们解释一个国家的成功或者失败时,倾向于过分夸大政体的作用,而忽略人们往政体这个程序里输入什么。这种夸大,有时候表现为“民主浪漫主义”,似乎一旦民主化,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有时候则表现为“威权浪漫主义”,似乎一个国家只要采用威权政体,经济发展、公共服务就会手到擒来。 但事实上,政体只是影响一个国家治理绩效的各种因素之一而已。很多情况下,甚至可能是次要的因素。有些国家,无论是民主政体还是非民主政体,似乎都建设不好,比如阿富汗,过去几十年,从极权到威权,从神权到君权,从美式民主到苏式威权,各种政体神农尝百草一样全都试过了,但是没有一个模式“管用”。所以,政体不是万能药,当水质已被严重污染,无论什么鱼都很难在里面被养活。 印度的经济政策与民主绩效 具体到印度,民主之所以对于治理绩效“不管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过去70年,尤其是前面40年左右,输入到民主程序的“原材料”出了问题。什么问题?一个是经济政策问题,一个是社会文化问题。时间关系,这次课我们分析第一个问题,下次课再分析第二个问题。 我们首先来看印度的经济政策。说到计划经济,我们很自然地想到苏联、东欧,想到改革开放前的中国,但是冷战阶段,对计划经济模式情有独钟的不仅仅是苏东国家。相当一批发展中国家也真心相信,苏联式社会主义代表了人类的未来,并或多或少地借鉴了它的经济模式。印度就是其中之一。印度宪法开篇就宣布:印度要建成一个“社会主义世俗国家”,其中,“社会主义”这个词相当醒目。 印度不但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20世纪90年代之前,印度经济具有高度计划经济的特点。和苏联体系一样,印度一直有“五年计划”。虽然计划的程度可能比苏联略逊一筹,但同样是官僚们和经济学家们坐在一起规划,每个行业应该发多少许可证、发给谁,每个工厂的产量应该是多少、价格多少。这种计划经济的痕迹,从印度很多“部委”的名称都能看出来,直到今天,印度还有“纺织部”“煤炭部”“铁道部”“钢铁部”等以产业命名的部委。这些名称,中国40岁以上的人可能都会觉得似曾相识,而中国的计划委员会是1998年就转型了,但印度的计划委员会是到2014年才废除。 为了自上而下地规划经济,改革前的印度也和之前的中国一样,无数行业,尤其是影响国计民生的行业,被国有化,造成严重垄断。更著名的,是印度密密麻麻的审批制度,无论是投资、工业、贸易,处处都要政府审批。企业运转的首要目标不是争取获得市场,而是争取获得审批。我看到过一个报道,有一个印度企业家抱怨,在改革前,为了购买一台进口计算机,他花了一两年时间,跑了新德里50趟,才获得了批准。可以想象,这样的审批制度,除了经济效率的损失,还会带来什么?严重腐败。因为如果你不想跑50趟才买到一台计算机,你能怎么办?行贿可能会帮你抄个近道。 为了摆脱殖民主义的阴影,印度早期还追求所谓的“经济独立”,抗拒对外开放。改革前,印度工业产品的平均关税税率是113%,很多商品关税税率甚至高达400%。所以,不奇怪的是,1947年的时候,印度贸易额还占全世界贸易总量的2.2%,但是到了1985年,反而降到了0.45%。也就是说,印度在很长时间里都陷入“闭关锁国”的状态。 这样的经济模式,后果可想而知。1947年后的30多年里,印度的经济增长率年均只有3.5%左右,比同期的亚洲四小龙低一半。由于人口的暴涨,贫困率则几乎没有变化,一直停留在接近60%的水平。到20世纪90年代初,印度还出现了严重的债务危机。当时为了能够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贷款,印度不得不抵押自己的黄金储备,据说往英国央行运了一飞机黄金,又往瑞士央行运了一飞机黄金,才借到了救命钱。 值得注意的是,独立后的印度经济模式不但借鉴苏联模式,而且它借鉴苏联模式的时期比中国还长。我们知道,中国1978年就开始改革开放了,但是印度对苏联经济模式的模仿一直坚持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直到苏东阵营倒台,印度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所以,印度的改革开放,其实比中国晚了十几年。别小看这十几年的时间,从人均GDP来看,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印度2018年的人均GDP和中国2006年的人均GDP持平,刚好相差12年。 1991年后,印度终于也开始改革开放。虽然细节和中国不同,但是方向却大同小异,都是自由化、私有化和全球化等。就拿著名的审批制度来说,以前一个企业家要得到近80个部门的各种批准才能创办一个公司,现在获得四五个部门的审批就可以开工了。对外开放度明显增加了,平均关税税率一路从之前的100%降到了不到10%。 不奇怪的是,和中国一样,印度的经济发展速度也开始提升。1992年以来,印度的经济增长率年均达到6.4%,远远高于改革开放前。大家可以看看上面的印度人均GDP增长图(图2-5),20世纪90年代之前,这条线几乎是平的,但是之后,却呈现出了非常清晰的上升趋势。2014年莫迪政府上台后,经济改革进一步加速,2014—2018年的这五年间,印度经济的增速甚至略微超过中国。相应地,贫困率也大幅下降,2006—2016年,印度有2.7亿人脱离贫困,目前生活在绝对贫困线以下,也就是日消耗1.9美元以下的人口低于3%。照这个速度,以后印度可能也会像中国一样走向全面脱贫。 所以,每次听到人们大义凛然地批判新自由主义,我都觉得非常吃惊,因为中国和印度,两个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制度不同、文化不同,但都通过自由化改革使数亿人摆脱贫穷,在这个过程中,技术上固然有种种可以改善之处,但是总体而言,这场改革的正面效应难以辩驳。 当然,改革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开关。今天印度的经济还有无数问题,基础设施的瓶颈问题、公共服务的落后、垄断、各种利益集团对改革的阻挠等。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当印度人开始往民主这个程序输入不同的政策时,它的产出也出现了不同。 抵制用政体解释一切的诱惑 所以,印度经济的落后,与其说是民主政体的问题,不如说是长期错误经济政策的后果。可能有人会说,印度错误的经济政策不就是民主的结果吗?那不还是怪民主?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为什么?因为如果民主必然带来错误的经济政策,那如何解释印度的经济改革?如果威权主义必然带来正确的经济政策,又如何解释左翼威权主义?所以,回到本次课程的核心观点:政体有限论。一定要抵制用政体解释一切的诱惑,不要轻易在两点之间画一条直线。 “政体有限论”的另一个说明,是对比印度和巴基斯坦。我们前面讲到过印度的种种落后,但是,别忘了,我们的参照系是中国,而且是最近三四十年的中国。这三四十年的中国,不但是全世界发展最快的国家,而且处于中国自己历史上发展最快的时期。所以,你拿小明去和班上成绩最好的孩子比,而且是和那个孩子发挥最好的那几次考试去对比,当然小明成绩不行了。 但是,我们都知道,其实和印度最有可比性的不是中国,而是巴基斯坦,因为它们同时从英属印度独立出来,地理、历史因素都更接近,而中国的历史传统、文化、社会结构和印度相差非常远,应该说,和中国最有可比性的,其实是东亚其他国家或地区,而和印度最有可比性的,则是同属南亚地区的巴基斯坦。 如果把印度和巴基斯坦、孟加拉这样的南亚国家对比,我们能得出“因为民主,所以停滞”的结论吗?那就不一定了。过去70多年,巴基斯坦经历过四次政变,有一半的时间是处于威权统治之下。但是,它的经济发展更好吗?2018年,印度的人均GDP是大约2000美元,巴基斯坦不到1500美元;印度的婴儿夭折率是每1000人30人,巴基斯坦是57人;印度的人均预期寿命是69岁,巴基斯坦是67岁。所以,如果拿印度和巴基斯坦来对比,我们的问题可能不再是“为什么民主不管用”,反而变成“为什么威权不管用”了。 所以,社会现象不同于自然现象,它往往具有极其复杂的成因,仿佛10匹、20匹、100匹马在拉一辆车,不要轻易指着其中一匹马说,都是因为它。民主当然很重要,它通过将协商精神嵌入决策程序而体现出对普通人的尊重,它给权力套上缰绳,要求执政者平视而不是俯视民众。但是,民主不是从天而降、背着一大袋礼物的圣诞老人。事实上,我们知道,圣诞老人并不真的存在,一个圣诞老人的口袋里藏着什么,取决于千千万万个父母在圣诞节之前花费了多少心思。所以,不管是什么制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永恒的道理。民主没有那么神奇,甚至,它也不应该那么神奇,因为如果有一个制度按钮按下去可以一劳永逸,那真是对人性之复杂以及复杂之美的蔑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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