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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国家建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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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次课开始,我们的课程将进入下一个主题——国家建构。在这里,我首先要特别指出,在比较政治学中,当我们说“国家建构”也就是所谓的“state building”的时候,不是在说发展经济、发展科技、建设四个现代化等,而是特指政治发展的一个维度,即国家能力的发展。 最近20年左右,“国家能力”逐渐成为比较政治学中最热门的概念之一。在接下来的七讲中,我会陆续分析与国家能力相关的一些问题:什么是国家能力?为什么国家能力很重要?国家能力从何而来?为什么有的国家的国家能力强,有的则弱?但是,在分析这些问题之前,我们首先需要理解政治学当中的一个最基本的概念:什么是国家?国家是政治生活的基本容器,不理解“什么是国家”,政治就无从谈起。 墨西哥的黑帮混战 什么是国家?在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从一个事件说起。 2011年4月,在一个名叫圣费南多的小镇,有几辆公共汽车被一个武装力量劫持,车上一共有193名乘客被杀害。原因是这个武装力量认为,这些人很可能效力于敌对武装力量,所以,这是一场报复性杀害。被劫持的人里,有的被枪杀,有的被砍头,有的被吊死。但是,最残忍的,还不是这些人的惨死,而是他们被迫相互杀戮,绑匪强迫他们像角斗士一样相互厮杀,战败者被杀死甚至被肢解,战胜者则被招募为这个武装力量的新成员。 很抱歉这个画面有点血腥。看了上面的描述,你们会想到哪个国家?很容易想到伊拉克、阿富汗、叙利亚这样的战乱国家,对不对?但是,正如我们这次课标题所透露的,这个故事不是发生在上述战乱国家,而是发生在一个名义上并不存在战争的国家——墨西哥。这个残忍的绑架也不是恐怖组织所为,而是发生在墨西哥的黑帮之间。 不幸的是,在当代墨西哥,这种黑帮厮杀不是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而是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状态。墨西哥的几大黑帮已经血雨腥风战斗了很多年,今天你绑架我,明天我扫射你,这种分散的暴力冲突未必以总体战争的形式发生,但是其惨烈后果却不亚于一场内战。仅仅从2016年到2019年,墨西哥被谋杀的人高达12万人[Jack Harrera, “The other epidemic,” The Nation, May 18, 2020.],这是什么概念?大家可能知道,也门一直在打内战,但是研究显示,2016年至今,也门的战乱死亡人数也就是7万左右[The Aljazeera, “More than 70,000 killed in Yemen's civil war: ACLED,” The Aljazeera News, April 19, 2019.]。所以,墨西哥的帮派冲突,不是战争,胜似战争。 墨西哥的黑帮为什么没完没了地厮杀?主要原因很简单:毒品。墨西哥不但自己是毒品生产大国,而且是南美、中美各个毒品生产国通往美国的交通要道,而毒品的利润是惊人的。结果,就是不同的墨西哥黑帮为毒品的生产地盘、市场占有、交通控制等而大打出手。当然,一旦各自地盘形成,哪怕与毒品生产无关的生意,像餐馆、酒店、出租车等,都成了不同帮派抢夺的资源。冲突过程中,小黑帮不断合流成大黑帮,最后形成了几大帮派全国割据的局面,被称为“毒品卡特尔”,类似于我们中国民国时期的西北军阀、东北军阀、西南军阀等。据分析,到2020年,有一半左右的墨西哥领土都被这样的“毒品卡特尔”实际控制。 可能有人会问,那墨西哥警察呢?警察为什么不管?答案也很简单:管不了。从2006年开始,墨西哥总统卡尔德隆就发起了“缉毒战争”(War on Drugs)。结果是“毒品卡特尔”越打越强,而政府却越打越弱。 这一点,可以从2019年10月的一场战斗看出来。10月17日,在一个叫库利亚坎(Culiacán)的城市,一个黑帮组织包围了政府,为什么?因为政府抓了他们的老大,所以他们用围攻政府的方式要求放人。战斗结果如何?经过一夜的激战,最后警察决定投降,把黑帮老大给放了。事后墨西哥总统跑出来为放人辩护,他说,为了保卫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我们决定把这个坏蛋给放了。这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别扭?难道正确的说法不应该是“为了保卫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我们决定把这个坏蛋给关起来”吗? 墨西哥政府的无能,还可以从墨西哥最著名的毒枭El Chapo的命运看出来。这个El Chapo,人称“小矮子”,一度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虽然数度被抓捕,但是也数次神奇地越狱。其中一次,居然是像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面一样——挖地道。当然,黑帮老大不需要亲自挖地道,兄弟们会给他挖好,据说这个地道长达数公里,里面有通风设备、有照明,而且很宽敞,足够他大摇大摆地从里面走出来,就差铺个红地毯了。所以最后一次被抓捕,墨西哥政府干脆直接把他移交给了美国政府,要不然不知道他又会演出什么好莱坞大片。但是,即使把这些大毒枭抓了也没用,因为治标不治本。只要人们赖以生存的经济模式不变,一个大毒枭落马,无数小毒枭升起。 正因为政府无能,墨西哥很多城镇都出现了自发的民兵组织,他们自称为“社区警察”。这些民兵组织自备武装,对黑帮主动出击,但是他们与黑帮的界限往往也会变得非常模糊,因为他们自己也常常卷入残忍的杀戮。所以,墨西哥很多地方的局面就是:黑帮与黑帮打,黑帮与民兵打,警察与黑帮打,警察与民兵打……都打累了时,就承认各自在其地盘内的“领土和主权完整”,互不干涉,韬光养晦,等歇够了爬起来再打。 什么是国家? 大家可能会奇怪,你不是要讨论“什么是国家”吗?为什么要花这么长时间描述当代墨西哥?这是因为,今天的墨西哥,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国家”这个概念的反义词,代表了一种国家力量被分散的社会力量瓦解的状况。 什么是国家?我们中学都学过马克思的说法:“国家是阶级统治的暴力工具。”说实话,我小时候第一次上政治课接触到这种说法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我们从小被教育要热爱国家,祖国是个慈爱的母亲,但是突然,书本告诉我,国家是暴力工具,还阶级统治,虽然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听上去有点胆战心惊。当然,后来我明白了,咱们课本的意思是,在中国,国家是无产阶级统治资产阶级的暴力工具,所以不可怕。这是后话了。 不过,在比较政治学界,关于什么是国家,更广为传播的说法不是马克思的定义,而是另一个思想家马克斯·韦伯的说法。他怎么定义国家呢?他说,国家是什么?国家是特定疆域内合法地垄断暴力的机构。这个说法里有很多元素,比如“特定疆域”,比如对“合法性”的宣称,但是,这个说法里最核心的元素,是“暴力垄断”。韦伯的这个定义,虽然去掉了马克思的“阶级统治”元素,但是在强调国家的“暴力机器”特征方面,却殊途同归。 什么叫“暴力垄断”?如何理解国家的“暴力垄断”特征?举个例子,如果有一个父亲在街上暴打孩子,我们看不下去,可以干什么?可以报警对不对?这种时候报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认为,这个父亲没有暴打孩子的权利,但是警察可以通过暴力或者暴力威胁把这个父亲抓走。同理,如果街上有两个混混在打架,我们也可以报警。这同样意味着,我们认为,混混没有当街斗殴的权利,但是警察有用手铐把他们带走的权利。 所以,“暴力垄断”的意思就是,通常情况下,只有代表国家权力的机构,才有合法的暴力使用权,而其他组织、机构、个体没有这种权利。因此,我们反对家暴,反对老师体罚孩子,反对老板用皮鞭抽打员工干活,但是我们不会对着命令我们停车的警察说,凭什么你让我停我就得停?即使是“一命偿一命”这种朴素的道理,在现代社会,也需要代表国家的司法机构先进行审判,然后再由代表国家的警察执行死刑,而不是说受害者家人可以自己冲到杀人犯家里,当场把杀人犯打死。 所以,作为一种组织,国家与其他一切组织最根本的区别,是它在特定疆域内“暴力垄断”的特权。当然,在现代世界,我们赋予国家很多职能,比如国家要办教育、修路修桥、组织社会保障体系、支持文化艺术传播等。这些纷繁复杂的国家职能往往会遮蔽国家的本质属性,但是,所有这些职能,某种意义上都是给国家锦上添花,而国家的“内核”则是“暴力机器”。为什么这么说?简单来说,其他组织也可以办教育,也可以修路修桥,也可以提供社会保障,也可以传播文化艺术,只有暴力垄断这一点,其他组织做不到,或者做的时候缺乏合法性。 国家能力低下是很多国家的“阿基里斯之踵” 正是因为国家的本质特征是“暴力垄断”,当一个国家到处是分散的、四处开花的暴力活动时,我们说,这个国家的“国家能力”低下。如果普通民众走在街上,总是非常恐惧匪徒抢劫、军阀流弹、恐怖分子绑架,这必然是“国家建构”比较失败的表现。反之,如果我们深夜出去吃个小龙虾、喝个啤酒毫无心理障碍,这就是国家能力较高的表现。我们看清末民初电视剧的时候,经常能看到一种组织,叫作“镖局”,也就是职业保镖,替商行押送货物什么的。其实,镖局的盛行,就意味着国家建构很失败,因为信不过国家的武装力量,才会出现私人武装的流行。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代墨西哥的“国家建构”非常失败。尽管政府已经竭尽全力,但是毒贩集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且,这种分散的暴力很容易陷入一个恶性循环——对很多老百姓而言,因为政府无力保护他们,他们必须保护自己,怎么自我保护?也加入黑帮或者民兵。于是,整个社会都走向武装化。我读到过一个报道,里面说到一个墨西哥民兵组织,它的标语就是:我们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恐惧。 遗憾的是,墨西哥的情况并非个案。在发展中国家,这种政府无法有效垄断暴力、导致暴力遍地开花的情形非常普遍。只不过,在不同国家,这种失败有不同的表现形式:有的表现为黑帮盛行,有的表现为军阀混战,有的表现为宗教极端组织盘踞,有的表现为武装分离主义势力坐大……在巴西,情况和墨西哥很相似,也是黑帮横行、相互厮杀,警察往往就是在旁边打打酱油,这一点看过巴西电影《上帝之城》的可能会有深刻印象。在阿富汗,暴力垄断的缺失则体现为塔利班阴魂不散——2001年,在美军的攻势下,塔利班落荒而逃,但由于新政府战斗力低下,塔利班很快卷土重来,到2020年已经重新占领了阿富汗领土的五分之一,并且在一半领土上和政府军展开拉锯战。在尼日利亚,宗教极端组织“博科圣地”(Boko Haram)长期盘踞北方大片领土,今天一个自杀袭击,明天一个集体绑架,过去十几年把尼日利亚搞得鸡飞狗跳。在利比亚,卡扎菲倒台之后,整个国家迅速滑入军阀混战的状态,目前除了一个的黎波里政府和一个东部的政府,南部还有很多部落军阀。在叙利亚、也门、委内瑞拉、洪都拉斯、乌克兰、菲律宾,这种碎片化的暴力都以不同的形式存在。 为何“国家建构”如此之难? 为什么“国家建构”如此之难?简单而言,暴力的分散化才是自然状态,暴力的垄断化,则是摆脱了自然引力的人为状态。要理解“自然状态”,我们看看动物世界即可。观察野生猴子的世界,我们会发现,猴子们处于永恒的分散暴力中。它们会为谁是老大而打得头破血流,即使是暂时决出胜负了,过几年猴王年龄大了,该退休了,新一轮的厮杀又会重新开始。而且,就算在一个猴群中,猴王地位稳固了,它和另外一个或几个猴群的“地盘之争”也是永恒的。今天这群猴子打赢了,它们的地盘扩大1公里,明天那群猴子打输了,它们的地盘缩小3公里。如此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动物世界的这种“永恒的分散暴力”状态,也提示了我们“国家建构”为什么如此艰难。直观而言,暴力要从分散走向垄断,面临着两大难题:第一是权力的集中化难题,也就是“谁当猴王”的问题;第二是领土范围的清晰化难题,也就是“猴群的势力范围”问题。前者是一个暴力垄断如何获得内部承认的问题,后者则是一个暴力垄断如何获得外部承认的问题。 首先,权力的集中化,是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的过程。这个过程,当然不可能和风细雨。秦始皇建立大一统的中国,完成权力垄断,背景是什么?背景是春秋战国打了四五百年。就是这样,秦朝也不过维持了短短十几年。之后,重新再打一遍,陈胜吴广起义、六国复国运动、楚汉争霸,直到刘邦再一次完成权力垄断。西汉维持了200多年,到王莽新政失败后,又打一遍,抵达了刘秀的权力垄断。之后的历史大家也知道,反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重打一次,如此循环往复。 中国的权力集中化过程起点很早、历史很长,所以到今天,中国已经有相当成熟的国家建构与国家观念。但是,很多国家的历史并非如此。在非洲,很多地方的部落制一直延续到20世纪,所谓国家,不是非洲人内部权力整合的结果,而是殖民主义留下的武断遗产。在印尼,如果你穿越时空回到19世纪,根本不会听说“印度尼西亚”这个词,当地人会认为自己是爪哇人、马来人、亚齐人,但不会说自己是“印度尼西亚人”。在印度,1947年英国人撤离的时候,不但有印度和巴基斯坦的划分问题,还有500多个所谓的“土邦”。哪怕是在欧洲,国家建构也是近代现象,在此之前,我们知道,欧洲是所谓的“封建制”——也就是说,贵族们各自组织自己的军队,打仗时才受国王征召,而且去不去还要看心情,不存在所谓的暴力垄断。 国家建构的第二个方面,势力范围的清晰化,同样艰难。我们知道,古代世界是没有清晰的主权国家观念的,那时候的领土边界是极具挥发性的。近代之前的政治单位的主角是什么?是帝国。帝国的属性又是什么?是扩张。不断扩张直到被自身的重量压垮。 所以,我们看到,历史上,不同帝国一直在为疆域扩张而相互征战,今天马其顿帝国实力强大,可以一直打到印度河流域,明天蒙古帝国坐大,又可以一路扬鞭到欧洲;今天罗马帝国可以把地中海吞并为内陆湖,明天奥斯曼帝国也可以吞掉半个地中海;今天西班牙国王死了,法国国王可以说我是他二叔的三外孙,所以西班牙是我的,明天苏格兰国王死了,英国国王也可以说,我是他堂弟的二侄子,所以我有继承权。哪怕到了19世纪,“领土主权神圣不可侵犯”观念也没有那么深入人心。拿破仑打仗缺钱,美国说:路易斯安那多少钱?法国说:1500万怎么样?美国说:那就这么定了。 正是因为权力的集中化很困难,领土边界的挥发性很强,所以“国家建构”在任何国家的历史上都非常艰难。我们当代人,尤其是中国人,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国家体系中生活了很久,容易忘记这种艰难。事实是,人类花了几千年才慢慢实现了权力的相对集中,目前200个左右的国家数量就是这种“相对集中性”的体现,因为如果是停留在部落社会,那么这个数字就不会是200个,而可能是2000个甚至20,000个了。 同样,人类也是花了数千年才大致厘清了国家的边界。我们今天在地图上看到的清晰国界线,背后可以说是无尽的血与火。而现在,大体而言,这200个左右的国家之间彼此对等地承认,俄罗斯人到波兰去,或者波兰人到俄罗斯去,跨越某个界限后,就得拿出护照让边防官员检查。中国和印度之间、肯尼亚和赞比亚之间、哥伦比亚和委内瑞拉之间,莫不如此。这种清晰性,固然有其代价——比如限制劳动力的流动,比如限制人道主义干预的程度,但是它也以这种蜂巢式的结构缓和了没完没了的边界暴力冲突。这有点像婚姻,虽然婚姻限制了我们的恋爱自由,但是它所提供的清晰“归属权”也限制了没完没了的恋爱纠纷。 或许,没有人比秦始皇更懂得“国家”的本质。史书记载,秦始皇赢得天下后,曾经“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什么意思呢?就是他把天下的兵器全都收缴过来,熔化做成十二个大铜人,以削弱民间的战斗力。这可以说是“暴力垄断”最直白的做法了。 其实,早在秦始皇之前,中国更早的古人就明白了国家的含义。这一点,从“国家”的“国”字的中文古文写法,就可以看出来。大家知道,国的繁体字(國),周边是一个框,即一个清晰的边界,中间的“戈”,也就是武器,守卫着口,也就是“人口”。看来,当韦伯将国家定义为“特定疆域内暴力垄断的机构”时,这位伟大的学者与几千年前的中国古人,可以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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