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国家能力从何而来?战争

可能性的艺术  作者:刘瑜

前面我们谈到,国家能力虽然未必越强越好,但是强大的国家能力非常重要。很多国家,正是因为国家能力的低下,出现持续的冲突、公共服务水平低下以及经济发展的瓶颈。

一个显然的问题是:国家能力从何而来?为什么有的国家国家能力非常强大,而有的则软弱无力?在接下来的几讲中,我想谈谈这个问题。

这一讲,我想讨论一个大家可能会觉得意外的因素——战争。

说到战争,我们可能都有会一种本能的反感。毫无疑问,战争给人类带来深重的灾难,可以说罄竹难书。但是,一个反讽的历史事实是:在很多层面上,战争又是现代文明之母。战争加速了科技发展,远至铸铁技术的进步,近至核能源、计算机、超声波等技术的开发和发展,都与战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战争还是现代金融之母,因为打仗要钱,在王室税收有限的情况下,各路人马不得不进行金融创新,于是有了债券,有了汇票,有了抵押贷款,有了中央银行。战争甚至还催生了现代民主,为什么?同样是因为打仗要钱。国王要钱而王公贵族不想给,双方相持不下,最后贵族们说:行,你要钱可以,你得让我们成立一个议会,凡事得通过议会和我们商量才行。这就是代议民主的最初起源。所以,战争加速科技进步、塑造现代金融、催生代议民主,和我们今天的主题相关的则是,战争还缔造国家。

战争推动政治结构“中央集权化”

战争缔造国家,这是什么意思?简单来说,就是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淘汰过程中,战争强化那些幸存国家的国家能力。当然,这个观点不是我个人的发现,而是一批学者的看法。学者蒂利(Charles Tilly)的名言就是:“战争缔造国家,国家制造战争。”(Wars made state, states made wars.)虽然蒂利的主要分析对象是欧洲国家,但是,他的分析对于其他地区同样有参考价值。

为什么说“战争缔造国家”?蒂利的这个观点发端于一个“转型之谜”:西欧国家在1500—1800年左右的这几百年时间里,经历了一个政体形态的“巨变”。什么巨变?就是西欧国家普遍从“封建体制”走向了“中央集权体制”。大家都知道,中国历史上有一个类似的“政体转型”,即所谓“周秦之变”:封建制的西周,经过春秋战国的蜕变,慢慢转变为中央集权的秦朝。只不过,在中国,这件事情发生在2000多年前,而欧洲的“周秦之变”要晚一两千年,且转型的深度比中国要小得多。可以说,西欧1500—1800年左右的政体形态变化,是一个迟到的、弱版本的“周秦之变”。

从封建体制到中央集权体制,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形象地说,就是权力从蜂巢结构走向了金字塔结构。

在封建体制下,所谓“领主的领主不是领主”,意味着整个王国的结构是一个一个蜂巢,国王能命令贵族,但是不能直接统治老百姓。但是,在中央集权体制下,间接统治变成了直接统治——国王打破了贵族这个中间层,直接向国民征兵、征税,当然也直接提供公共服务。蜂巢结构的壁垒被消解了,整个国家融合为一个整体的金字塔。

当然,国王和国民之间也有一些中间的官僚,但是官僚是国王任命的,是国王的代理人,不像贵族,贵族成为贵族,是因为他爸爸是贵族,不需要每次都由国王任命。所以权力的来源是不同的,听话程度当然也不同。换个更形象的说法,封建体制下贵族是权力的股东,而中央集权体制下官僚是权力的经理人。显然,政治结构的中央集权化意味着国家能力的增强。

其实,要理解欧洲的这场巨变不难。大家想一想,一般说起欧洲最“厉害”或至少最“知名”的国王,我们通常会想起谁?法国的路易十四、英国的伊丽莎白一世、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俄罗斯的彼得大帝等,对不对?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他们都出现在16—19世纪。16世纪之前的欧洲国王,我们想得起几个来吗?印象比较模糊,是不是?模模糊糊想起“失地王”约翰,被贵族打得满地找牙,不得不签订《大宪章》那个。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亨利四世,雪地跪求教皇原谅那个。最多是查理曼大帝,但是他所创造的帝国很快陷入分裂……总之,16世纪之前,我们想不起几个形象特别霸气的欧洲国王来,和16—19世纪这种群星璀璨的国王画卷形成鲜明对比。为什么我们的历史记忆会有这种反差?简单来说,就是封建制下,国王不那么重要,只有在中央集权化的体系中,国王才变成一个傲视群雄的“帝王”形象。

面对这场巨变,蒂利的问题是,或者说,很多学者的困惑是:为什么?为什么在欧洲持续了1000多年的封建体制会走向瓦解,而新的中央集权体制会在“制度竞争”中胜出?蒂利的答案是:战争。

大家可能会说,战争不是古已有之吗?为什么16世纪之后,战争会构建中央集权制的国家?这是因为,尽管战争古已有之,但就欧洲而言,16世纪之后,战争的烈度和频度大大上升。之前,欧洲也有王位继承战争、领土争端战争,但是16世纪之后,宗教改革带来了大规模的宗教战争,大航海时代的到来引发了殖民争霸战争。在这些战争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三十年战争——这场席卷整个欧洲的宗教战争直接或间接导致了800万人死亡,放在当时的人口基数中,这是非常可怕的数字。并且,军事技术的进步又加剧了战争的残酷性——以前一支弓箭也就射死一个人,现在大炮则可以一发打死数十人。

所以,战争的密度和烈度在上升,这和国家建构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当战争还比较温和时,封建的政治结构还能支撑战争的展开,但是当战争越来越激烈,只有对国家进行“中央集权改造”才能打赢战争。封建体制下是怎么打仗的?国王征召贵族,贵族征召骑士,骑士拉上农民。这些本质上是“民兵”的组织自备干粮、带着锅碗瓢盆就出发了,打到一半,可能还得先赶回老家去收割庄稼,然后再回来接着打。这还是国王运气好的时候,运气不好的时候,贵族拒绝出征、拒绝出钱,甚至转过身来一巴掌把国王拍个半死。大家知道,这就是英国《大宪章》的来历。所以,封建体制不是一个有效率的战争体制。

战争缔造国家机制之一:常备军建设

于是,战争“倒逼”政体形态变革。

首先,最显然的,是战争推动了常备军的建设。今天我们可能觉得,一个国家有一个军队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很难理解一个国家怎么可以没有军队。别说活人的军队,就是死人的军队我们也有,著名的兵马俑不就是这样一个给死人陪葬的“军队”?

但是在很多国家,历史上却并非如此。在西方的封建体制里,军队不是国家的,本质上是贵族的,只不过时不时“借给”国家用而已。国王因为总是缺钱,也养不起一支大规模的职业军队。直到美国建国,在制宪会议中,争吵得最激烈的话题之一,还是要不要建立常备军。在当时很多美国人看来,为什么要建“常备”军?打仗的时候你召集军队我还可以理解,不打仗的时候你养一支军队干吗?是要镇压老百姓吗?所以,在他们以前的政治传统中,国家军队是非常可疑的机构。

可是,当战争越来越激烈,这种怀疑就变得越来越奢侈了,因为临时起来拼凑的军队越来越不管用了。一开始,各国的“制度创新”还不是建立常备军,而是大量使用雇佣军,相当于用市场机制解决兵源问题。比如著名的瑞士长矛兵团,那是真正的国际战士,谁出钱帮谁,今天帮法国打普鲁士,明天帮普鲁士打法国。但是,慢慢地,国王们发现雇佣兵也不够用了,因为战争扩大到一定规模后,不再是几百人几千人参战,而是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参战,这时候靠雇佣兵打仗就越来越不现实了。为什么?因为这个钱烧不起。而且,雇佣兵“人尽可夫”,缺乏政治忠诚,也会影响战斗力——大家想想,如果一个士兵打仗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在保家卫国,他可能会很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死不旋踵”,但是如果他打仗的时候满脑子想的是,“对面那个国家会不会出价更高”,他就很容易心猿意马,对不对?

所以,到18世纪末,雇佣军慢慢就被淘汰了。更稳定、更庞大、更忠心耿耿的常备军登场了。蒂利的书中有统计,1500年,法国的武装士兵只有18,000人,但是到了1850年,变成43万人;英国同一阶段则是从25,000人变成20万人;俄罗斯的士兵则从1600年的35,000人变成85万人。常备军的出场,可以说是中央集权化最重要的一步。此前,国王和贵族的力量在很大意义上是对称的,此后,这种对称性就不复存在了。

战争缔造国家机制之二:中央财税机制

战争增强国家能力的第二个机制,是促进现代“财政国家”的建立。

在封建体制下,老百姓当然也要交各种苛捐杂税,但是,通常而言,他们主要不是交给国王、政府,而是交给领主、教会。当然,贵族也要向国王交税,但是贵族的税基和全民的税基,覆盖面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贵族的谈判能力和普通民众完全不同。贵族有武装、有骑士、有民兵,而国家没有常备军。而且,贵族数量相对少,所以组织成本低,他们联合起来对抗国王的难度远远低于农民组织起来对抗国王。

所以,在封建体系下,国王向贵族收税容易吗?当然不容易,基本上是看贵族的心情——心情好,就多交点;心情不好,就不交了。国王如果不服,还经常被吊打。你们看英国王室早期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国王被贵族、教会轮番吊打的血泪史。中世纪的时候,英国王室还经常以巡回法庭的方式到全国各地去断案,收点断案费,也算是创收项目了。

但是,16世纪后,随着战争的加剧,这种“化缘”式的财政模式越来越难以为继。这一点不难理解,无论是转型早期的雇佣军,还是后来的常备军,没有钱,怎么养?像普鲁士的常备军,1640年只有2000人,但是到1786年增加到20万人,没有扩大的、稳定的财源,怎么维持这样一个庞大的军队?

还有装备升级。古代打仗常常是近身肉搏战,所以贵族购置几匹马、一身盔甲、举着刀枪就能冲锋陷阵了。近代战争则需要使用大炮、各种火器火药,甚至需要战舰,这种装备常常只有靠“举国之力”才能供应,像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就是当时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砸锅卖铁砸出来的成果。除此之外,还有军事训练。以前打仗主要靠贵族临时征召,出则为兵、入则为农,现在战争越来越激烈,就必须专门花个几年培训职业士兵才可能打赢,什么西班牙大方阵、什么瑞典线性阵线,都要经过严格的培训才可能奏效,而长时间、大规模的军事训练也要钱。

所以,战争逼迫所有参战国家建立扩大的、稳定的财政系统。专职的税收部门逐渐建立起来,取代那种诉诸中间人的包税制;主要针对土地贵族的税制逐渐扩展成针对全民征税;稳定的年度税收逐渐取代了一事一议式的特种税。因为税收总是不够用,各个国家同时也通过其他方式“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比如英国,靠政府信用之下的金融创新缓解了战争费用问题。法国的王室则通过大量贩卖官职缓解财政压力,据说到法国大革命之前,已经卖出了7万多个官职,国王秘书都有好几百个。西班牙,靠美洲白银成为近代早期的欧洲霸主。俄罗斯,靠加剧对农奴的压榨解决财政问题……总之,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能够在解决国家财政问题上找到最持续方案的国家,成为最终的战争胜利者。

战争缔造国家机制之三:行政体系

战争缔造国家的第三个方面,是官僚行政体系的建立和扩张。

在封建体制下,一个科层制的官僚政府或者不存在,或者非常小,因为当时即使有公共服务,也主要是领主或教会提供,中央政府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养一个专职的“公务员”队伍。哪怕是时不时组织打仗,打完仗士兵们也就遣散了,钱花完了下次打仗再说,没有必要建立一个长期的官僚组织养着。我们经常看到一种说法,说古代中国人太了不起了,一千多年前就发明了科举制,解决了为政府提供优秀人才的问题,古代西方人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其实,一千多年前的西方人想不到这一点,主要是因为他们的政治结构不需要——不存在大规模、多层级的官僚制政府,当然也就不需要去琢磨怎么“选拔官员”。英国政府为什么叫“内阁”(cabinet)?因为它一开始非常小,小到一个阁楼大小的空间就装下了,所以如何选任官员不是一个系统的问题,小规模的用人需要,从教士、贵族或者法官里扒拉一下就找到了。

但是,战争的加剧改变了这一点。战争不仅仅需要士兵、税收、武器、粮食、情报、运输等,而且需要组织和调配这一切的官僚机构。越激烈、越密集的战争,就越需要建立高效的官僚机构。于是,有了作为政府部门的人口统计机构、土地登记机构、税务部门、情报部门、粮食管理部门、装备采购部门、基建部门……把所有这些职能部门加起来,就构成了一个官僚制政府。1600年左右,英国中央政府只有1400~2000人,但是到1797年,英国中央政府就有16,000多个雇员了,而英国和西欧各国比,已经是非常小的政府了。

所以,16世纪开始的密集战争,催生了欧洲各国的常备军建设、财政国家建设、官僚体系建设。这就是“战争缔造国家”的机制。那些及时地、成功地将政体从封建结构改造为中央集权结构的国家,才能在几百年征战中幸存下来,反之则可能被历史淘汰。正如蒂利所发现的,1500年欧洲大概有500个政治单位,到1900年,只剩下20多个。这个数量的变化,正说明了这个残酷的大浪淘沙过程。今天,我们都知道德国、法国、英国,但是,我们有几个人了解萨克森公国、波西米亚王国、勃艮第公国、巴伐利亚王国以及更多名不见经传、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政治体?国家建构就是这样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的丛林游戏。

中国的国家建构何以早熟?

显然,这个“战争缔造国家”的理论不但帮助我们理解欧洲,也帮助我们理解其他国家。比如,有学者指出,非洲国家的国家能力之所以普遍偏弱,相当程度上就是因为非洲地广人稀,加上游牧经济,所以历史上没有密集的大规模战争,它的国家建构也因此缺乏动力。而在国家建构连续谱的另一端,则是中国。刚才我讲战争的加剧如何倒逼了欧洲的国家建构,大家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似曾相识?我想,你们可能都会联想到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可以说,中国经历了一个和西欧非常相似的历史过程,只不过这个过程在中国早发生了两千年左右,而且战争的频度和烈度还要高得多。

不少学者指出,就脱离封建体制、建成中央集权制的国家形态而言,中国是最早的“现代国家”,这种早熟的现代性,恰恰是因为中国更早地经历了战争的剧烈化。大家想想,战国为什么叫“战国”?不就是因为一天到晚在打仗吗?

其实,春秋时期,打仗还是比较斯文的。我们知道,西周讲“礼制”,打仗也要讲究“礼法”,所以到东周的春秋时期,还有这种上古遗风。所谓的“师出有名”“不斩来使”“不鼓不成列”——敌人没列好队就不开打,都是周礼的表现。但是,随着战争越来越激烈,打仗就顾不上“吃相”了。到战国后期,战争的惨烈程度,作为中国人,我们都有一定的了解。著名的长平之战,秦军活埋赵国40万士兵,据说到20世纪都时不时还有长平之战的尸骨被挖出来,这是何等的惨烈。我看到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里有个估计,秦国动员的士兵人数占总人口的8%~20%,这是非常惊人的。即使是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古罗马,动员的士兵也仅占总人口1%左右,而罗马帝国的辉煌,从统一和集权角度来说,欧洲再也没有成功地复制过。所以,中国的国家建构远早于欧洲、强于欧洲,也就不奇怪了。

在春秋战国数百年的残酷战争中,为什么是秦国胜出,最后一统天下?当然是因为秦国的国家建构走得最远。当时,很多国家都在搞法家改革,比如魏国的李悝改革、楚国的吴起改革,但是,狭路相逢狠者胜,大家都知道著名的商鞅变法,商鞅真的是太狠了。

去看商鞅变法的内容,你会发现那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国家建构工程。第一,打破爵位世袭,这是摧毁封建制的最核心要素,“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没有军功,你爵位就岌岌可危了。这样,诸侯头上的帽子就不再是他们的私人财产,而被收归国有,成了国家驯服社会的诱饵。第二,废井田、开阡陌,在经济上打击封建贵族,把民众从对贵族的土地依附中解脱出来,切换到围绕着国家旋转的轨道。卫星不再绕着行星转了,而是直接绕着恒星转。第三,按军功授爵,“能得甲首一者,赏爵一级”,杀敌人一个,封一级爵位,以此激发军队的战斗力。第四,编户齐民、什伍连坐,使“奔亡者无所匿,迁徙者无所容”,这样不但把整个社会置于国家掌控之中,而且把国家的一只眼睛变成社会上相互监督的千千万万只眼睛。总之,商鞅变法就是破诸侯,立中央;解构社会,强化政府。用学者秦晖的话来说,就是打破社会中的无数“小共同体”,把他们融入万众一心的“大共同体”当中。

所以,有人说“商鞅变法”是平民的解放,对此我是很怀疑的,这明明是帝王的胜利,哪是什么平民的解放?且不说有学者考证,商鞅变法后的所谓“军爵分封”对于老百姓是有天花板的,贵族分封依然广泛存在,也不说分封来的爵位财产皇帝可以随时夺走,就算老百姓是摆脱了贵族的压迫,他们也不过是从贵族手里移交到了帝王手里,谈何“解放”?而且,贵族有很多,所以理论上,如果压迫太深重,老百姓还能从一个贵族那里逃到另一个贵族那里,但是帝王只有一个帝王,你跑到哪里去?真的是“奔亡者无所匿,迁徙者无所容”。毛主席说,中国“百代皆行秦制”,中国国家能力的传统,正是发源于此。

可能有人会问:为什么中国是“战争缔造国家”,欧洲也是“战争缔造国家”,但是中国的“国家能力”传统却比西欧深厚得多?或者,用一个更直观的标准来说,为什么欧洲从几百个政治体开始打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但是打到了几十个政治体后,就刹车了,而不是像中国一样,一路打到大一统?

这里当然有很多原因,地形地貌的差异、战争激烈程度不同、“法家改革”的力度不同,等等,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之前讲到过的,理解政治的一个基本原则——“政治在社会中”。

简单来说,西方在16世纪左右开始“国家建构”的时候,他们的中央权力已经深深嵌入到了一个相互制衡的权力网络中,除了王权,还有强大的教权、高度自治的城市、崛起的商贸阶层,以及势力更加强大的贵族权力,所有这些“其他势力”都像缰绳一样,约束了“国家建构”这匹马狂奔的速度。而中国在两千年前开始这一进程时,没有那么多元的政治权力,也还没有发展出非常复杂的社会和经济结构,结果就是国家建构如同脱缰之马,一路狂奔到了大一统。

所以,国家能力从何而来?很不幸的是,战争是一个重要机制。在中国,春秋战国几百年的战争虽然残酷,却为高度集权的大一统政治结构奠定了基础。在欧洲,一方面,战争带来了国家建构的动力;另一方面,多元的政治结构又约束了国家建构的深度。而在非洲、拉美、印度等国,历史上战争相对稀疏,其意外后果则是缺乏国家建构的动力,以至今天政府难以垄断暴力。

因此,一个悲剧性的历史观察是:国家建构就像是买房,残酷的暴力冲突则像是付款,你可以选择大额首付,也可以选择大额尾款,或者漫长的分期付款,但是你却无法逃避付款。当然,历史是历史,生活在资源越来越丰富、文明越来越进步的当代,我们仍然希望,对于抵达政治秩序,人类能找到比相互杀戮更聪明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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