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美国:国家建构的另类道路(2)

可能性的艺术  作者:刘瑜

这次课,我们继续讨论美国的国家建构之路。

上次课我讲到美国社会“反国家主义的”国家观,讲到美国从建国那一刻起,其政治传统就包含了警惕国家、怀疑权力的基因。建国100多年来,这个烙印在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不断显现,从国家银行之争,到南北战争,到面对金融危机的束手无策,处处体现着这种“防火防盗防政府”的政治文化。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已经不知不觉成长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是政府还基本上“无为而治”,有点像个已经跑成世界冠军的田径选手,还是坚持穿着草鞋。

从“勉强的国家”到“自觉的国家”

但是,我们都知道,今天的美国早已不再是19世纪末的美国。我们之前的课谈到过,衡量国家能力最重要的两个维度:一是财政,二是军事。从财政来看,大家可以看看下面这张图(图3-3),美国政府财政收入占GDP的比例,1900年还不到8%,但是最近几年,长期维持在30%~35%之间。从军事上看,美国军费不但是全球第一,而且其军费相当于紧跟其后的10个国家的总和(2019年)。当然,某种意义上说,美国的军费保护的不仅仅是美国,而且包括整个西方世界、日韩等盟国,因为它们是个安全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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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 1900—2020年美国政府财政收入占GDP比例
(图片来源:US Government Revenue网站)

所以,美国的国家能力早已今非昔比。税收剧增,军事膨胀,政府职能越来越复杂,政府权力不断强化。之前坚持穿草鞋的冠军,现在早已穿上了锃亮的皮鞋。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为什么美国的国家能力从前100年到后100年,出现了一个飞跃性的变化?显然,和其他国家一样,战争是个重大因素。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之后的冷战,对美国的国家能力起到了巨大的助推作用。不说别的,美苏军备竞赛显然是美国军事实力不断爬升的发动机。哪怕冷战早已结束,今天美国仍然在全球70多个国家有数百个军事基地,仍然拥有6000多个核弹头。这正是战争,哪怕是冷战,倒推国家能力的一个表现。

但是,战争不足以解释美国的国家建构进程。美国的联邦税收体系和美联储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设立了,美国政府对经济社会领域的干预也是在“二战”之前就开始了。众所周知,罗斯福新政设立了一系列的联邦机构,大大扩展了联邦政府的权力,这个转折发生在20世纪30年代,而不是“二战”后。

那么,美国的国家建构,它政府职能的扩大、联邦权力的提升,其动力来自哪里?

也许不同的学者答案不同,我的答案是:社会运动。正是19世纪末期以来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撬动美国这样一个“勉强的国家”开始成为“自觉的国家”,以此回应民众要求国家“现身”社会的呼声。“现身”社会干什么?提供公共服务,调节社会关系,保护弱势群体。换句话说,为什么美国的政府——尤其是联邦政府——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因为民众要求它如此。

在解释这个机制之前,有必要先说明一点。我们这里讨论的美国国家能力壮大,是指其“绝对国家能力”的壮大,也就是它的财政能力、军事能力和历史相比,变得非常强大。但是,就“相对国家能力”而言,也就是以国家和社会的力量对比而言,美国仍然是个“国家能力有限”的国家。什么意思呢?就是虽然美国的国家力量很强,但是它的社会力量也很强,国家在成长,社会也在成长,所以才会有我们上次课讲到的持枪权问题、医保问题、身份证系统问题等。那个患有“权力过敏症”的社会,还在处处对政府围追堵截,所以现在,美国政府虽然已经是只强壮的老虎,但仍然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那个鞭笞国家成长的力量,同时也是把它关进笼子里的力量。

美国国家建构台阶一:进步主义时代

社会运动如何助推国家建构?历史地看,有三个阶段,或者说,三个台阶。

第一个台阶,是所谓的“进步主义时代”,也就是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左右。在这个阶段,美国政府似乎终于接受了政府不仅仅是“打酱油的”这个事实,开始干活了。

1913年,美国通过了宪法第十六修正案,开始征收联邦收入税;同一年,通过了《联邦储备法案》,成立美联储。政府也一改不干预市场经济的常态,扩大了“州际商业委员会”的权限,并成立了商业和劳工部等机构,开始规范公司活动。其中最著名的一项活动就是反垄断,老罗斯福总统甚至由此获得“托拉斯杀手”的声名,因为在任期间,他一口气起诉了40多个大公司。

为什么会在这个阶段发生这些变化?客观背景当然是美国经济和社会秩序的变化。早期的美国,大体而言是个自耕农社会,19世纪后期开始的工业化进程改变了这一点。工业化、城市化一旦开始,恶劣的劳工条件、巨大的贫富悬殊、不断扩大的贫民窟、无法控制的失业风险等问题接踵而来。人们发现,以前的生活是有根的,而现在却是在一个巨大的旋涡中打转,完全不由自主,不知道下一刻会撞上什么。

从19世纪末开始兴起的各种进步主义运动,正是对这个旋涡的反抗。各种罢工、抗议、新闻调查、工会、政党……涌现出来,要求政府出面约束垄断资本、改善劳工条件、提供公共服务。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新的美国诞生了。著名的“扒粪者”运动,大家可能都听说过,一批记者和作家,通过各种社会调查报道来推动社会变革。其中最著名的是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以《丛林》(又译《屠场》)这本书揭露美国肉类加工行业惨无人道的劳动条件和卫生条件,直接推动了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的成立。

另一个不那么有名的例子,则是煤矿业监管的出现。大家可以看一下上面这张童工照片(图3-4),他们就是煤矿童工,被称为breaker boys,因为他们专门负责坐在机器前分拣煤块,有时候一天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童工只是煤矿业的问题之一,其他问题还包括缺乏劳动安全、工资低、工时长、没有健康防护,等等。这些恶劣条件的后果,就是20世纪最初的10年,美国平均每年有2000个工人死于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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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4 20世纪初美国的煤矿童工
(图片来源:Lewis Hine, The U.S. National Archives)

不过,大家留意一下这张照片,这张照片其实包含着两个信息:一个当然是这些童工悲惨的生活,这一点相信大家都能看到并深感同情;另一个信息我们却很容易忽略,那就是这张照片本身。这是谁照的?为什么照的?不是所有的悲惨都能留下这样的记录,事实上,历史上绝大多数悲惨不能留下任何记录。而这些breaker boys能够为全世界所知,以至100多年后的今天,远在地球另一边的我们还在谈论他们,正是因为摄影家路易斯·海因(Lewis Hine)的记录。他留下了数千张反映劳工悲惨生活的照片,而这些照片通过唤起公众的关注,直接推动了相关改革。1910年煤矿局的成立,1912年儿童局的成立,以及之后更多相关立法的诞生,都与之相关。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比悲惨更可怕的,是不为人知的悲惨。一旦有了信息的开放和流通,社会就有了推动变化的杠杆。

美国国家建构台阶二:罗斯福新政

美国国家建构的第二个台阶,也是其国家建构过程中最大的台阶,是小罗斯福当政时期。如果说在进步主义时代,美国社会对政府扩大职能还举棋不定,到了小罗斯福时代,这个棋子就落下了。关于罗斯福新政的内容,大家中学历史应该都学过一些,我就不多说了。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罗斯福新政一共创建了69个新的联邦政府部门。因为这些机构名称都太长,都有字母缩写,什么AAA、CCC、NRA、FCC、FWA……以至一些人把这些联邦机构称为“字母汤机构”,意思就是罗斯福端了一大锅的“字母汤”出来。

光听这些机构的名称,大家就知道联邦政府的职能已经大大拓展。比如PWA,公共工程管理局,政府大兴土木来解决失业问题;又比如NLRB,国家劳资关系委员会,处理劳资纠纷;FCC,联邦通信委员会,监管媒体内容,今天我们看美国的电视节目,但凡碰到说脏话的地方,会发出“Beep,Beep”的声音,就是FCC监管的结果。总之,以前人们认为“政府不得入内”的地方,现在常常邀请政府介入。

这些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固然,罗斯福个人的理念,对于联邦政府的角色改变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罗斯福政府之所以能够成立这么多机构,大刀阔斧地做这么多事,根本而言,是因为他背后有汹涌的民意。罗斯福新政有多受欢迎呢?这从1936年罗斯福竞选连任时的得票率就可以看出。当年的总统选举,罗斯福得到的选举人团票是523张,其对手只有可怜的8张。这是总统选举历史上最悬殊的选举,可以说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胜利。

面对如此汹涌的民意,任何保守派的抵抗都容易土崩瓦解。了解美国史的朋友可能知道,20世纪30年代罗斯福总统和最高法院有过一场恶战。进步主义的罗斯福要推动政府扩权,保守的最高法院则拒绝与时俱进。双方拉锯之际,忍无可忍的罗斯福甚至一度考虑过用所谓“掺沙子”的方式来改造最高法院,也就是把大法官从9个变成13个,以此实现进步主义法官占多数的局面。当然,幸亏最后罗斯福没有实施这个计划,不然他的声名上可能会留下一个“干涉司法独立”的污点。

但是,没有实施这个计划,不是因为他回心转意了,而是因为没有必要了。1937年,罗伯茨法官“叛变”了——他从此前的保守主义立场跳到了进步主义立场,因此改写了最高法院的两派比例,也由此改变了美国历史进程。罗伯茨的改变是偶然的吗?显然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罗伯茨法官认清形势了。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看到历史滚滚车轮的方向了。他不变,恐怕也会有别的法官改变,1937年不变,1938年或者1939年也会改变。

美国国家建构台阶三:民权运动时代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则构成美国联邦政府扩权的第三个大台阶。大家可能都听说过,约翰逊政府的“伟大社会”运动,创建了扶弱济贫的医疗项目Medicare和Medicaid,成立了很多扶贫机构,进一步强化了联邦政府的权力。但是,从国家建构的角度来说,五六十年代最大的成就,是打破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州权”,确立了联邦权力干预州内事务的合法性。如果说罗斯福新政主要是铺开了国家权力的纬线,那么“伟大社会”时代则是强化了国家权力的经线。

这主要表现在民权的实施方面。我们前面讲到过,美国内战结束,南方长期以“州权”的名义实施种族主义。1948年,一批保守主义者甚至成立了一个党,名字就叫“州权党”,来捍卫种族隔离。1954年,最高法院在著名的“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中判决种族隔离违宪,当时,一些南方州又扛起了“州权”大旗,想把联邦法院的判决堵在门外。1957年,阿肯色州州长派国民警卫军阻止小石城的黑人学生进入校园,艾森豪威尔总统二话不说,直接宣布阿肯色州的国民警卫军“国有化”。于是,昨天还在阻挡黑人学生进入校园的国民警卫军,今天就得保护他们进入校园了(图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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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5 小石城事件:军队保护黑人学生上学
(图片来源:U.S. Army, National Archives, Wikimedia Commons)

黑人的投票权问题是另一个例子。我们之前谈到过,内战后,南部各州以各种稀奇古怪的规定来防止黑人运用其投票权,之前联邦政府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1957年,艾森豪威尔总统成立了一个联邦委员会,专门推动黑人的投票权落实。1965年的《投票权法案》则明确规定,司法部有权监管各州的选举法,任命选举观察员,甚至起诉那些歧视性的州政府。

联邦政府为什么变得如此强硬?还是因为背后的社会运动。对于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波澜壮阔的民权运动,大家应该都有一定了解。餐馆静坐运动、自由乘客运动、1963年华盛顿大游行、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说《我有一个梦想》,等等。以1965年的《投票权法案》而言,背后同样是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1965年3月,马丁·路德·金等民权领袖发起了著名的“塞尔玛徒步抗争”,就是从阿拉巴马的塞尔玛步行到州首府蒙哥马利,抗议阿拉巴马州政府以各种方式剥夺黑人投票权。一路上爆发各种警民冲突,白人警察殴打袭击黑人的画面通过电视传遍全国。正是在这场运动之后,约翰逊总统下定了颁布《投票权法案》的最后决心。直到今天,每年还有纪念性的塞尔玛游行活动。

国家建构道路的“另类道路”

从美国国家能力的巨变来看,我们发现了一条不同的国家建构道路,它的核心动力不是密集的战争或者发达的文官制,而是社会运动。一代又一代的美国人,通过街头的、媒体的、工会的、校园里的声音改变了政府的角色,改变了联邦和地方政府的关系,乃至改变了美国社会的“国家观”。

当然,社会运动需要制度空间,它以自由为前提,以民主为传导机制,因此,社会运动的力量本质是政治权利的力量。在这个力量的驱动下,今天的美国政府,已经和200多年前那个只够凑一桌麻将的美国政府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它不再是那个为“是否要成立一个国家银行”而争吵半个世纪的美国,也不再是那个为“政府是否有权征收收入税”又争吵半个世纪的美国,更不是那个认为雇用童工等于市场自由的国家。总之,美国人不再简单地把国家视为洪水猛兽,而是视之为社会进步可能的盟友。人们对自由的理解,也不再仅仅是政府的缺失,也可以是政府的扶持。所以学者艾克曼(Bruce Ackerman)说,美国的宪法是一个“活的宪法”,它的作者不仅仅是开国之父们,而且是一代又一代修正社会契约的美国人。

美国的国家建构历程给当代世界带来重要的启示,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展示了国家建构的一种可能道路,而且因为这一道路在当代世界具有特别的参考价值。我们之前讲到,历史上,战争对于国家建构起到关键性作用,但是,战争这个机制在当代很难借鉴。为什么?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人道主义精神已经深入人心的时代,一个战争深受唾弃的时代。我们总不能对那些国家能力比较弱的非洲国家、拉美国家说:来,为了国家能力的提升,你们打个几百年,最后胜出的那个,1000年后就大国崛起了。事实上,如果我们认为这是正确的路径,我们今天也不必哀叹阿富汗、伊拉克的战火了,而是应该为它们走在国家建构的道路上而欢欣鼓舞,对不对?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们相信,在当代世界,国家建构应该寻找更加文明的道路。

同样,庞大而细密的官僚系统虽然对东亚国家建构起到了关键作用,但是,这种几千年前积累下来的“扩展秩序”很难复制。而且,从中国历史上反反复复“官逼民反”的故事也可以看出,缺乏民意约束的巨型官僚体系未必是好事。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之频繁、之浩大、之惨烈,在世界历史上都非常罕见。每到改朝换代,动辄数百万人口甚至上千万人口灭绝,不得不说与官民力量极其不对称所积累的社会矛盾紧密相关。

通过社会压力给国家赋权,是“另类道路”的启示。现在流传着一种观点,就是把国家能力和民众权利对立起来,似乎一个国家要有强大的国家能力就必须牺牲民权,或者声张了民权就会削弱国家能力,所以应该等建设好了国家能力再来发展民权。这种“顺序论”乍一看似乎有道理,其实非常可疑,因为当国家能力的发展远远超前于社会能力,它往往就不会有动力再来给民众赋权,这种“等国家崛起了再来谈论民权”的逻辑,有点类似于“等我发达了就来娶你”的逻辑一样,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觉得可疑。

更重要的是,当国家接纳民权,国家能力未必受损,它反而可能因合法性上升而国家能力上升。在英国历史上,政府打仗永远缺钱,什么时候开始不缺钱了?光荣革命之后。当王室的权力“被关进笼子里”,国家的财政能力反而上去了。当英国人觉得国家不再仅仅是一人之国、一家之国,而是大家之国,他们反而开始愿意交税了。

最后,我想强调一点:虽然美国的国家建构道路是通过社会压力给政府赋权,但是,不能简单地把美国的经验理解为政府越大越好,职能越多越好,有了政府的身影,什么社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在前面也说到,美国国家能力的上升只是和历史相比,其绝对水平在不断上升,但是就国家和社会、政府和市场、中央和地方的相对力量对比而言,美国仍然是一个“国家能力有限”的国家。

这可能才是美国经验的真正特色——一个强大的政府,被一个更强大的社会和市场环绕。国家在成长,但是对于社会、市场和个体而言,它仍然是配角。我们常常把“治理”等同于“政府”,认为governance就是government,但是governance也可以来自社会本身。当一个社会不断涌现盖茨和马斯克,成就爱因斯坦和费曼,培育硅谷、好莱坞或者百老汇,其国家能力,从根本而言,是民间活力和个体创造性的溢出效应而已。这或许不是国家能力提升的唯一道路,未必能够被其他国家复制,甚至未必会被美国人自己的后代继承,但是,国强不必民弱,甚至民强国可更强,这一可能性的存在,还是鼓舞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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