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委内瑞拉:如何毁掉一个国家?

可能性的艺术  作者:刘瑜

上次课我们讨论了智利,这次课,我们来谈谈另一个拉美国家——委内瑞拉。同为拉美国家,可以说,智利和委内瑞拉在过去二三十年来,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道路。智利在走向民主转型的同时,经济也获得了长足发展,而委内瑞拉在民主崩溃的同时也出现了经济崩溃。将这两个国家进行比较,会带来丰富的理论和政策启示。

一个当代经济噩梦

上次课我们讲到,智利转型以来,经济从拉美的中下游水平一路上升到名列前茅,贫困率从46%降到3.7%。委内瑞拉则正相反,1999年查韦斯上台之际,它的人均购买力GDP在拉美顶端,但是20年后的今天,委内瑞拉经济成为一片废墟,贫困率高达90%。

当然,这片经济废墟,你光从委内瑞拉的官方GDP数据上是很难看到的,因为委内瑞拉经济从2015年左右开始崩溃,于是,政府从2015年开始停止发布GDP数据,可谓现代版的掩耳盗铃。但是,网上流行的一句话说得好:世界上有三种东西是不可能隐藏的,喷嚏、爱情还有贫穷。委内瑞拉经济现在糟糕到什么程度呢?有几个数据可以反映。

一个是通货膨胀率。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估算,2018年这一年,委内瑞拉的通货膨胀率高达1,000,000%。这是什么概念?就是钱几乎没有意义了。你一个月的工资可能只能买两盒鸡蛋,三个月的工资买一瓶橄榄油,所以,才发生委内瑞拉老百姓宁愿用钱当厕纸用也不去买厕纸的情况,因为厕纸比钱贵多了。有一个CNN的记者,为了取钱,2018年的一天花了4小时、跑了4家银行,才取出来1万玻利瓦尔。而100万玻利瓦尔当时也就买一杯咖啡。

更糟的是,历史上的超级通胀,大多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委内瑞拉的超级通胀,从2016年左右开始到现在,已经4年多了,还没有结束。我备课的时候专门去查了一下,最近的数据是2020年8月,通货膨胀率还是2,000%多。这几乎是现代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超级通货膨胀了。

除了通货膨胀,另一个指标是难民数据。说起难民,我们通常想起哪些国家?叙利亚、也门、阿富汗之类的战乱国家,对不对?但是,另一个我们几乎从不谈及的难民危机,发生在委内瑞拉,而它的规模与叙利亚的难民危机旗鼓相当。根据布鲁金斯学会的一个报告,叙利亚内战导致480万难民外逃,委内瑞拉呢?截至2019年底,有460万人,也就是其人口的16%外逃。委内瑞拉医生去哥伦比亚端盘子,律师去秘鲁扫大街,老人儿童在墨西哥沿街乞讨,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和平年代出现如此之多的逃难者,委内瑞拉的确是创造奇迹了。

其实,即使委内瑞拉政府不发布GDP数据,纸也是包不住火的。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估算,从2013年到2019年,委内瑞拉的真实GDP缩水了65%,几乎是过去半个世纪左右全球最严重的经济衰退,唯一比它更严重的衰退是内战期间的利比里亚。要知道,这些数字不仅仅是数字,背后是无数人的命运。2017年的一项调查显示,63%的委内瑞拉人因为饥饿体重减轻,减幅平均高达23磅。所以委内瑞拉人开玩笑说,“马杜罗餐”是历史上最见效的减肥餐——马杜罗是他们的现任总统。

在我读过的各种报道中,印象最深的是两条:一个是说委内瑞拉的小学门口经常是救护车的呼啸声,为什么?因为上课的学生不停地因为饥饿而晕倒。另一条是一个需要做癌症手术的老太太,医生对她表示,你可以来做手术,但是,你必须自带手术用品——绷带、药品、麻醉剂、消毒剂等,因为医院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荒诞,可以说小说家都编不出来。

查韦斯的“21世纪社会主义”蓝图

一个显然的问题是,何以至此?为什么拉美地区曾经最富有的国家,在短短20年间,会走向经济崩溃?毕竟,委内瑞拉是个先天条件很好的国家,盛产各种矿产资源——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委内瑞拉是世界上石油储备最丰富的国家。它的石油储量,甚至超过沙特阿拉伯,这也是它在20世纪70年代以来走向经济繁荣的主要原因。油田是什么?油田就是一个哗哗地往外喷钱的地下取款机,但是,明明抱着一个取之不尽的取款机,委内瑞拉经济却走向了崩溃,为什么?

这就必须从一个人讲起:委内瑞拉的前总统查韦斯。查韦斯,何许人也?一言以蔽之,一个左翼民粹主义者。这个人是个贪污腐败的窃国贼吗?其实不是。不但不贪,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同情心爆棚的现代罗宾汉。他曾说:“当我看到社会不公的时候,看到孩子因饥饿而死去的时候,我会痛哭。”他的一生,也是与“社会不公”斗争的一生。

1992年,还是一个普通军官的他,因为对委内瑞拉的贫富悬殊不满,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充满怨恨,加入了一场政变。政变失败了,当时,他作为军人代表在电视直播中表示:“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达成目标,我对失败承担全部责任。”事后,他被投进监狱。但是,当时全国民众都记住了这张年轻、勇敢的脸庞。1994年他被新总统特赦出狱的时候,受到了民众英雄凯旋般的欢迎。1999年,人们干脆抛弃了那些传统政党,以压倒性的优势把这个现代罗宾汉选上了台去。现在,他终于可以抛弃“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大刀阔斧地施展自己的经济蓝图了。他给这个蓝图起了一个名字,叫作“21世纪的社会主义”。

“21世纪的社会主义”,使命是什么?就是打击豪强、扶弱济贫、实现“社会正义”,用查韦斯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挑战特权精英,把权力交还给穷人”。为了实现这些目标,他一边改组委内瑞拉最大的石油企业PDVSA,以确保石油收入能够流入国库当中;另一边用滚滚而来的石油收入,建设各种扶弱济贫的“社会项目”。左手取钱,右手撒钱,可谓行云流水。

我简略介绍几个此类社会项目,大家就能明白为什么我说查韦斯是“现代罗宾汉”了。第一,Mission Mercal。这个Mission Mercal是干什么的呢,是针对穷人的食品补贴项目,保证穷人能够买到物美价廉的食品。据报道,全国1.6万个商店加入该计划,高峰期雇用了8万多人,1000多万穷人受益于该项目。第二,Mission Barrio Adentro。这是“走入贫困社区”的医疗项目,用意是改变医疗资源的贫富悬殊。报道称,数千个社区医疗诊所建立起来,高峰期有3万多个医生在其中工作,包括1万多个外援的古巴医生。第三,Mission Robinson。这是针对贫困人口的教育扫盲运动。为达成目标,政府动员大量士兵深入偏远地带,挨家挨户去普及识字。第四,Mission Zamora。这是一个土地改革项目,不但农村的土地大量再分配,城市贫民窟的“临时搭建”住房也都统统被追认了产权。此类项目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关系,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但是,仅仅从我列举的这几个,大家应该已经能够看出,查韦斯真的是“一颗红心为人民”。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为了确保这些项目不被既有的官僚集团颠覆破坏,查韦斯还专门成立了无数的“社区委员会”,在农村是数十家一组,在城市是数百家一组,让普通民众加入这些社区委员会,由他们来参与决策,决定政府分配的资源怎么用,并监督官员是否公正、清廉。截至2010年,全国成立了大约两万个这样的“社区委员会”。除了“社区民主”,查韦斯也特别强调“企业民主”。用他的话来说:“工人在一个工厂工作,却不知道公司怎么运转的,这是不对的!生产计划是什么?如何管理的?资源如何分配的?……整个的生产过程,都应该由工人来控制!”

经济上扶弱济贫、打击豪强,政治上推动基层民主、打击官僚,外交上,查韦斯则是个不畏强权的“反美斗士”。他在电视上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把同时期的美国总统小布什称为“魔鬼”和“蠢驴”,布莱尔则是“帝国主义走狗”。与此同时,和他一样、敢和美国叫板的阿萨德是“兄弟”,穆加贝是“自由战士”,而卡扎菲则是他心目中的“革命烈士”。

正是因为这些激进左翼理念和措施,让查韦斯在委内瑞拉赢得了无数人心。1998年,他以一匹黑马的身份赢得大选后,成为无数委内瑞拉人的精神教父。之后,接下来的15年里,除了一次公投和一次议会选举,查韦斯和他支持的力量赢得了几乎所有选举或公投。即使是那次失败的公投,也被后来的公投推翻。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查韦斯越来越受到底层民众的爱戴。1998年,赢得总统选举时,他的领先优势是16%;2000年大选,优势提升到了22%;2006年,26%。2012年的选举虽然只领先11%,但这是在他公布了癌症消息后得到的选举结果——对一个体力上已经无法胜任的人委以如此重任,民众对他可以说是“一往情深”。2013年他去世时,上百万民众深夜守候十几个小时,无数人声泪俱下,只为给他送葬。哪怕他去世几年之后,也就是查韦斯模式已经走向破产的时候,2017年一项调查仍然显示,有79%的委内瑞拉民众选择查韦斯为其“最喜爱的总统”。

不但在国内深受爱戴,查韦斯在国际上也“粉丝”无数。美国政治家桑德斯曾表示:“现在是委内瑞拉更可能实现美国梦。”英国工党领袖科尔宾则认为,查韦斯“展示了一种不同的、更好的道路,它叫作社会主义、叫作社会正义”。查韦斯去世时,好莱坞演员西恩·潘写道:“全世界的穷人失去了他们的领路人。”著名导演奥利弗·斯通则表示:“我为一个真正的英雄哀悼。”

委内瑞拉何以至此?

这样一个“穷人的领路人”,一个“真正的英雄”,为什么将委内瑞拉带入了经济灾难?可能有人会说,查韦斯2013年去世,委内瑞拉经济危机2014年后出现,问题肯定完全出在他的继任者马杜罗。这种说法其实不对。为什么?因为无论是经济路线、外交政策还是政治倾向,马杜罗都完全继承了查韦斯的遗产。他自己也是查韦斯一手栽培,在他任下一路担任议长、外交部长、副总统,最后成为查韦斯指定的接班人。所以,查韦斯虽然死了,但是查韦斯主义还在。

当然,马杜罗虽然继承了查韦斯的遗志,却没有他的个人魅力,结果就成了一个东施效颦版的查韦斯。但是,这两个人真正的区别还不是个人魅力,而是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国际石油价格。查韦斯那一套“左手取钱、右手撒钱”的经济模式之所以搞得下去,是因为他在任期间,刚好赶上国际油价的大幅上升。大家可以看一下下页的国际油价变化图(图5-5),1999年他刚上台时,油价是20美元左右一桶,到2013年他去世时,爬升至110美元左右,最高峰期甚至到达过170美元左右。马杜罗却没有这个运气,他一上台,国际油价就开始节节下跌,从110美元左右跌到现在的40美元上下。倒霉的马杜罗,接过了查韦斯办得如火如荼的盛宴,却发现冰箱里已经开始弹尽粮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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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5 1990—2020年国际油价变化图
(图片来源:Macrotrends网站)

正因为查韦斯运气绝佳,在任期间,他那些民粹主义经济政策一度对经济起到了一个“兴奋剂”的作用。短期来看,各项经济数据似乎都不错,2000—2013年,经济年均增速是3.5%,人均GDP从4800多美元升至12,000多美元,贫困率从23%降至8.5%。总之一切看起来都欣欣向荣,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桑德斯、科尔宾等人都为“21世纪社会主义”的新篇章给查韦斯纷纷鼓掌。

但是,好运气不可能永远持续。事实上,在国际油价大跌之前,也就是查韦斯还活着时,通货膨胀、短缺经济、民营部门萎缩等“民粹经济病兆”都已经开始显现。查韦斯最骄傲的政策之一,是通过补贴保证穷人买到廉价食品,但是到2011年,委内瑞拉的食品价格已经是2003年的9倍,而平均工资只增长了不到40%。贫困率、犯罪率也已经重新开始上升。某种意义上,查韦斯的英年早逝是一种“幸运”,因为命运没有残忍地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革命全面破产。

虽然国际油价下跌是“查韦斯主义”的拐点,但这并非它破产的最根本因素。道理很简单:这个世界上石油国家很多,但是没有哪个像委内瑞拉摔得这么惨。哪怕是俄罗斯,由于国际油价的下跌,普京的经济奇迹最近几年失去魔力,但是在俄罗斯,后果也只是真实收入水平的停滞,而不是GDP缩水65%这样恐怖的情形。上次课我们还讲到智利,智利的支柱性产业是铜,也是高度依赖国际市场,但是,由于智利长期实行反周期的财政模式,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所以尽管国际市场大起大落,仍然保持了经济稳定与增长。至于马杜罗天天挂在嘴边的美国制裁,也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因为石油制裁从2017年左右才真正开始,这时候的委内瑞拉经济已经在暴风眼当中了。而且,委内瑞拉也找到不少绕开石油制裁的办法。

委内瑞拉经济危机的根本原因,还是其经济理念,而不是外部因素。为了实现所谓“社会公平”的伟大理想,查韦斯犯了一些教科书式经济政策的错误。第一,过度开支,寅吃卯粮。反正大地在喷钱,不花白不花。于是,委内瑞拉的社会开支一路攀升,直到地下取款机突然停电为止,毕竟,中了一次奖的人不会一直中奖。第二,大搞国有化,打击民营经济。本来,石油产业萎缩,如果其他行业、企业能够顶上,经济或许也能挺住,但是查韦斯严重削弱了民营经济。据统计,查韦斯政府征收了一千多个企业和农场,征收价格往往严重低于市场价格;那些没有被征收的,也因为政府的种种管制政策而破产或主动关门,比如政府强行要求企业低价出售商品,不断提高最低工资,要求企业“民主化管理”,要求银行必须提供“社会性贷款”……总之,私有企业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有报道称,1999年委内瑞拉有49万个私人公司,但是到2018年,只剩28万个。第三,煽动经济民族主义。比如,他坚决要收回石油公司的美资股份,当美国的两大石油公司拒绝转移股权时,他一纸令下,以极低的价格强征了这两个公司。

马杜罗上台后,这一套经济民粹主义更是变本加厉。就任后,他在经济政策方面的第一个举动是什么呢?就是发动所谓的“经济战争”。什么叫“经济战争”?很简单,不让商店和企业涨价。根据他的理论,委内瑞拉的经济困难是因为贪得无厌的资本家囤积居奇,以此破坏社会主义革命,所以挽救困局的办法就是不让涨价。你非要涨价怎么办,那就派军队来“占领商店”。

大家想想看,一边是生产成本急剧地通货膨胀,一边是商品不让涨价,结果是什么?结果当然是商店关门大吉了。于是,委内瑞拉的短缺经济变得更加严重。我看相关报道的时候,有一个小细节印象很深,因为短缺经济造成人们到处排长队买东西,而政府觉得超市门口到处排长队太有损国家形象了,于是发明出各种办法限制排队,比如,只能在超市后门或者车库排队,或者人们按照身份证号码轮流出门排队,比如,身份证尾号是1,周一排队,尾号是2,周二排队,等等,可以说是各种荒诞不经。

经济乌托邦主义倒推政治独裁

我经常会听到一种说法,查韦斯主义出了问题,不是因为经济模式有问题,而是因为查韦斯和马杜罗走向了政治独裁,所以,政策是好的,但是好鸡蛋被坏大厨给炒坏了。我认为,这个说法也不对。的确,查韦斯和马杜罗的统治越来越威权化,这与委内瑞拉的经济危机同步发生,但是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主要不是他们的威权政治打破了经济蓝图,而是他们的经济蓝图倒推出了威权政治。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们的经济理念太依赖一套“敌我话语”了,他们的经济模式也太依赖政府集中资源了,所以必须要依靠强力去“专政”那些反对派势力:强取豪夺的资本家、囤积居奇的商店老板、新自由主义的阴谋家、给美帝国主义代言的媒体……而所有的政治反对派和公民社会批评者,一定都是捍卫等级压迫的“既得利益集团”。因此,为了神圣的“人民利益”,镇压这些强大的、邪恶的势力,实属迫不得已的“无奈选择”。这就像你想要让一颗石头一直向上滚去,就必须形成强大的助推力。

查韦斯上台后,通过各种方式打击制衡他的反对派力量。2000年,支持他的“第五共和国运动”党赢得议会多数席位,议会从此成为橡皮图章。事实上,为了绕开碍手碍脚的议会反对党,议会曾经四次授权总统实行“政令统治”。什么叫“政令统治”?就是允许查韦斯无须经过议会批准就制定公共政策。简单来说,就是议会选择周期性地“自杀”来成全查韦斯的大权独揽。

搞定了立法机构,再来搞定司法机构。查韦斯一上台,就对司法系统展开了“大换血”,无数法官被解职。为了让最高法院臣服于执政党,查韦斯把大法官从20个增加到32个,从此保证了最高法院的政党忠诚。此后,面对司法系统,查韦斯可以说如履平地。对付不听话的市场媒体,政府也有各种办法:拒绝续发经营许可证、罚款、起诉、禁止国有企业发放广告、给支持政府的电视台发放补助等。

所有这些做法,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记忆力好的朋友可能已经想起来了,我前面讲到过一个概念——不自由的民主。查韦斯时代的委内瑞拉,是不自由民主的又一个典型。不过,从2009年左右开始,大多数的国际政体评估机构已经不再把委内瑞拉视为“民主政体”,哪怕是不自由的民主。

然而,正如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权力不仅仅来自对反对派的打压,也来自对民意的征服,查韦斯的集权化背后,同样有着汹涌的民意。2002年反对派发动政变,查韦斯的支持者立刻上街声援总统,他们身穿红T恤,把委内瑞拉的大街小巷染成了红色的海洋。2004年,反对派发起“总统召回”公投,近60%的民众用他们的选票挽留了查韦斯。2009年,通过又一场修宪公投,民众赋予了查韦斯继续连任总统的权力。总之,查韦斯不是什么一意孤行的“独夫”,他是在个人崇拜中被其拥戴者抬上了神坛。当政治强人的权力被道义包裹,他的感召力变得所向披靡。

马杜罗没有查韦斯式的魅力,于是,他更多地诉诸强力。查韦斯去世后,2015年反对党赢得议会选举,委内瑞拉终于迎来了转机,很多人以为委内瑞拉会从此走出查韦斯主义。结果,马杜罗通过最高法院剥夺了新议会的权力,另立了一个听话的议会。2016年,反对派发起总统召回公投,这次,马杜罗控制的选举委员会中止了公投。2019年初,反对党领袖瓜伊多宣布另立政府,但是没能争得军队的支持。核心的反对派领袖要么被抓捕,要么被迫流亡海外。

为什么马杜罗垄断权力如此得心应手?并不仅仅因为他政治手段高明,而且因为查韦斯事先已经为权力全面垄断做好了铺垫。有一种看法认为,马杜罗是独裁者,而查韦斯则是民主英雄,这实在只是一种自欺。当马杜罗利用最高法院来剥夺新议会的立法权时,他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正是因为当年查韦斯对司法系统的驯服。当马杜罗面对新议会“急中生智”另立“制宪议会”时,这不过是对查韦斯1999年做法的“复刻”而已。经济灾难如此深重,为什么军队还不倒戈?同样是因为查韦斯当年在军队中安插了无数亲信。马杜罗和查韦斯之间不存在真正的断裂,他们俩只是一个栽树,一个乘凉而已。

最神奇的是,很多国际观察者以为经济灾难会让马杜罗政府垮台,但是,他却神奇地把经济崩溃变成了他的政治资产。为什么?因为当经济极度短缺,而政府控制了有限供给,资源分配就成了政府控制民众的武器。从2016年开始,马杜罗政府每个月给困难家庭发一篮救济食品,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但对很多家庭来说,这是唯一的救生圈。为了防止这唯一的救生圈被拿走,很多民众更加“听话”,甚至感恩戴德。我看到过一个报道,一个从委内瑞拉逃离的医生回忆道,政府明确表示,不给政府投票的,医生不许给他们看病。

海妖塞壬的歌声

所以,委内瑞拉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虽然起点在查韦斯,但是,是因为查韦斯的个人贪腐吗?并非如此。查韦斯生活简朴,工作勤奋,直到去世,仍然是两袖清风。他热爱底层人民,底层人民也热爱他。如果你生活在当年的委内瑞拉,打开电视,会发现他一会儿出现在工厂,一会儿出现在农田,和底层人民打成一片,甚至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当他说“看见饥饿的儿童,我会痛哭”时,没有理由怀疑他的真诚。

可以说,委内瑞拉走到今天,不是源自“坏人”的贪婪腐败,而恰恰是源自“好人”的道德激情。当正义感变得不容置疑,当平等成为唯一的宗教,恶的大门也可以被善的手指敲开。历史上,无数通往悲剧的道路由斩钉截铁的道德激情所铺陈,恶只是意外的结果,而不是最初的动因。遗憾的是,恶一旦被启动,会形成越来越深的旋涡,因为恶往往需要更大的恶去掩盖。所以,我们发现,委内瑞拉人似乎生活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至今还在下沉。

更令人悲哀的,是这种道德激情的顽固。到现在,很多一贫如洗的委内瑞拉人,家里还挂着查韦斯的肖像,在马杜罗组织的聚会上,还有无数人为其摇旗呐喊。拉美的民调显示,几乎所有拉美国家的多数民众都认为,自己的国家“还不够社会主义”,全球许多国家的年轻人都在急速左转,看起来,“21世纪的社会主义”方兴未艾。

这让我想起那一著名的希腊神话。在这个神话里,海妖塞壬的歌声实在太动听、太美好了,所有路过的船员都会被魅惑,在歌声中触礁沉没。于是,奥德修斯在路过那片海域时,让人把自己给死死绑住,无法偏航,这才得以安全通过。某种意义上,委内瑞拉的故事就是一个当代的希腊悲剧。塞壬的歌声实在太美好了,人类一再被其魅惑,为其触礁,而海底的每一艘沉船,都是对人类理性之傲慢挥之不去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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