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归来

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午饭吃的是苦瓜炒什锦。用调羹舀起一勺来,尚未送到嘴边,就有大半的鸡蛋和猪肉的碎末“噼里啪啦”掉到了餐桌上。这种徒然的努力坚持了一会儿之后,青柳谦吉就不耐烦地将盘子推开了。

“你这就不吃了吗?”

早苗问道。她也是偶然走过这儿,见青柳在吃饭,就停下来仔细观察了一番。

“是大夫吗?我没有食欲啊。算了,这个给你吃吧。”

青柳回过头来说道。可他的视线并未到达早苗的身上。他一抬腰,从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个像是装了威士忌的便携式金属酒瓶。

“光喝酒可对身体不好啊。酒精是不实在的能量,不多吃些别的东西可不行啊。”

早苗训诫道。虽说临终关怀服务机构里并不禁酒,可要是用酒来代替午饭,也太出格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对身体好不好的,有用吗?”

青柳扯着嘴角笑道。他今年五十三岁,是一个体格健壮的大汉,剃着板寸头,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故而给人的感觉就不是什么精悍,而是凶悍了。

“不喜欢吃苦瓜炒什锦吗?”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事到如今,就算吃这样的东西,也治不了我的艾滋病,不是吗?”

通常认为,苦瓜炒什锦中的苦瓜含有三种蛋白质,具有抑制HIV增殖的功效。

“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我去给你拿来?”

“不用了。”

“青柳先生,你喜欢吃金枪鱼生鱼片盖浇饭是不是?要不要……”

“我说不用了。”

青柳不耐烦地打断了早苗的话。早苗看着他的表情,恍然大悟了。

“我说,我来喂你吃,好吗?”

“啊?别开玩笑了!”

青柳脸红了。

“偶尔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呢。让年轻的女孩子喂饭吃,你不觉得开心吗?”

“哪儿有年轻的女孩子呀?这是三十来岁的女人说的话吗?”

“哎呀,你也太没礼貌了。人家才二十九岁嘛。”

早苗在青柳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用调羹舀了一勺苦瓜炒什锦,说道:

“来,张开嘴。”

“别这样!别人都看着呢。”

“没什么‘别人’哦。”

在这间用作食堂兼谈话室的休息室里,眼下只有青柳与早苗两人。

在早苗的坚持下,青柳极不情愿地张开了嘴巴。于是早苗就一勺苦瓜炒什锦一勺饭地将食物送入他的大嘴中。每次,青柳都只是嚼了两三下就“咕咚”一下咽下肚去,让早苗觉得自己像是在给一头奇怪的大型动物喂食似的。

“胃口很好嘛。你肚子很饿了吧?”

“哪里?只是不想叫人看到我这副模样,才吃得快的。我说大夫,也真是难为你了,要是你老公在身边,也会每天这么喂他的吧……”

到了这会儿还要胡说八道!——早苗为了让他闭嘴,故意往他嘴里塞了更多的饭菜。

与此同时,早苗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眼球的动态。由于巨细胞病毒的感染,他的左眼视力像是下降了许多。而那只戴着眼罩的右眼,则已经完全失明了。

早苗像是终于明白刚才青柳为什么不端起装苦瓜炒什锦的盘子往嘴里扒拉了。他恐怕是在用一把调羹,向那不公平的命运挑战吧。

“好。这是最后一口了。要喝茶吗?”

青柳嚅动着嘴巴,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在早苗将玉露茶叶[日本最高级的绿茶之一,拥有特殊的香味和甜味。以京都宇治和福冈八女的茶叶最为有名。]放入茶壶,并注入开水的当儿,青柳低声问道:

“我,没多少日子了吧?”

“说什么呢?还长着呢。”

“刚才,我听他们闲聊,剩下日子最短的是那个孩子,接下来,就是我了……”

“他们都是瞎说的,别放在心上。那种事儿,连我们医生都没法预测的嘛。”

对于那些不负责任、信口胡言的家伙,早苗感到十分生气。尽管他们这么说也没什么恶意,可既然自己也在同样的处境之中,为什么对他人的痛苦就那么迟钝呢?她将冒着热气的茶碗递到了青柳的手上。

“我说,我要是动弹不了了,没什么希望了,可千万不要勉强给我拖日子啊。还请干净利落地给我来个痛快的。”

“‘来个痛快的’是不大好办的。不过,临终关怀服务机构基本上也不仅仅是以延长为治疗目的的,所以……”

听了她这话,青柳像是多少有些放心了似的,喝起了玉露茶来。

青柳本是个开长途卡车的司机。他感染HIV,完全是由于同异性性交。

不过这也不是他自己在外面玩女人的报应,而是从他老婆的出轨对象那儿传来的病毒。故而他内心的不爽也不难理解。

来个痛快的?——早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着青柳的这句话。当然了,在日本,安乐死是不被允许的。顶多也是在本人或家人明确表态后,不再坚持无意义的续命治疗而已。

然而,正如青柳所说,在明知康复无望的情况下,置患者于难以承受的痛苦之中,这么做,真可说是人道的吗?

直到今天,人们甚至都不将安乐死问题当作一个议题来讨论一下,这难道不是不容法律秩序掀起一点点风波的官僚体系所策划的吗?对此,早苗是心存疑虑的。诚然,对于已失去清醒意识的患者,家族成员或医生擅自揣测其意志后结束其生命的做法,是蕴藏着某种危险的。可是,在本人的意志得到清晰的表达的情况下——哪怕只有一句话吧——帮助患者结束痛苦,难道不也是一种十分正当的临终关怀吗?

可事实上,即便是在临终关怀服务机构内,安乐死问题也仍处于一个触碰不得的禁区。不过,早苗心想,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就这个问题听一听土肥美智子的意见。

出了谈话室走过护士站的时候,早苗被一个年轻的护士叫住了。

“北岛医生,有您的电话。”

这个还不到二十岁、天真活泼的护士,满脸都是莫名其妙的欢笑。

“是谁打来的?”

“一位男士,说是叫高梨……”

尽管心里“咯噔”了一下,早苗还是显得镇定自若。

“好吧。请保留一下,我到办公室里去接。”

后背承受着护士们好奇的视线,极力抑制着想要快步奔跑的冲动,早苗缓步走进了办公室,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才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喂……”

“是我啊。好久没见。”

高梨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他精神抖擞,甚至还有点轻佻浮滑。

“你怎么回事儿?怎么完全不跟我联系了?人家担心不担心呀?”

为了掩盖住内心那难以抑制的喜悦,早苗不得不用责备的口吻说道。

“抱歉!抱歉!因为不得不紧急撤出村子,一切都手忙脚乱的。途中,我的电脑又掉到河里去了,所以没法给你发邮件啊。”

高梨似乎有了以重要的东西献祭河神的习惯了。

“看了你最后的一封邮件,我还以为你被印第安人吃掉了呢。”

“那倒没有。不过,当时的气氛确实十分凶险啊!要是磨磨蹭蹭的,说不定真有生命危险的。”

……说不定?

“那么,你现在在哪儿呢?”

“成田机场。”

早苗顿时语塞。要不说从刚才就觉得怪怪的呢。一个从巴西打来的电话,声音也过于清晰了点。电波绕地球半圈而来,怎么着也得花点时间吧,可听起来却没有一点时差。早苗知道自己的心正怦怦直跳,但不明白的是,这是因为惊讶呢,还是由于期待重逢的兴奋呢?

“可是……你不是要在两个星期之后才回来吗?”

“原计划提前结束了,出了点事儿了嘛。我说,我马上就去你那儿,可以吗?”

早苗慌了。

“啊?马上?等等,我还有事情要做呢。”

“没事儿。不会占用你的时间的,就想看你一眼。”

“哦哦……你来我当然高兴了,可是,来这儿的话……”

“行了,我马上就到。爱你哟!”

电话被突然挂断了。

早苗茫然地放下电话听筒。“爱你哟!”——仅对这一句,她回味了好多遍。书信或电子邮件另当别论,可直接从他嘴里说出这三个字来,她还从未听到过。为此,她好一阵子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来。大约过了两小时,高梨出现了。

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本部的前台时,早苗看到高梨正倚着柱子抽烟呢。他头戴黑色鸭舌帽,鼻梁上戴着墨镜,上身穿着T恤衫和那种摄影师常穿的背心,下身穿着牛仔裤。

发现了早苗后,他就仰起了脸来。他的脸晒得黑黑的,一张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早苗站定了身躯,刹那间,她似乎觉得那是个陌生人。

“嗨!”

高梨挺起身子,嘴里叼着烟就大步走来了。早苗见他这么着就要来拥抱自己了,慌忙伸手加以制止。

“喂!喂!等一下!烟!你的烟!”

“啊!对不起。”

高梨讪笑着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便携式烟灰缸,将香烟掐灭在那里面。

“这里虽然并不禁烟,可作为我个人的请求,还是希望你不要在医院里抽烟。”

“啊,是的。都怪我。都怪我。”

高梨嘴上这么说着,却一点也没显出做错了事儿的神情。

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抽烟的呢?至少在出发去亚马孙之前,一次也没见他抽过烟呀。

高梨以前常说,烟草就是被白人虐杀的美洲原住民的诅咒。抽烟虽说可缓解焦虑、集中注意力,可说到底,无非是一种慢性自杀行为。看着自己的余生在一点点地燃尽还乐呵呵的家伙,不是傻瓜就是受虐狂。根据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只能认为他打心底里是讨厌抽烟的。

“我的脑海里可一直都只有你哦。”

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带到了停车场后,高梨突然换了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紧盯着早苗。早苗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人,真是那个高梨吗?

他的脸,不仅晒黑了,脸颊也变得紧致坚毅了,完全给人以一种强悍的感觉。而最大的变化,是他那活泼开朗的表情,简直与之前判若两人。

“我也很想见到你呀。可是……”

“可是?”

“高梨,你像是变了许多啊。”

“是吗?”

“嗯。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你觉得还是以前的那个好?”

“现在的这个好。”

见早苗摇了摇头,高梨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看来这趟亚马孙还是去对了。”

“怎么说?”

“嗯,这个嘛,就以后慢慢聊吧。”

“那么你觉得自己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呢?”

“这个嘛……我觉得是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高梨拉过早苗,将她抱在了怀里。虽说他的拥抱还跟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就跟抱着个易碎物品似的。可从他的拥抱上早苗已完全感受不到以前的那种走投无路的焦躁感了。

高梨在早苗的耳边喃喃细语着。刹那间,早苗感到了一阵战栗。她不明白的是,这是出于他在自己耳边吐气的缘故呢,还是因为他所说的话。

“我终于明白了,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就在前一秒钟,浇了肉汁酱的厚厚的烤牛肉还在高梨的面前堆得跟小山似的,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没了呢?早苗不由得望着他的盘子发愣。莫非那些牛肉不是被他吃掉,而是被他变戏法变掉的?这可是第三盘了,却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还能再来一份吗?”

高梨喝着葡萄酒问道。

“你是不是吃太多了?”

早苗愕然反问道。

“有什么关系呢?时隔许久,今天总算又吃到了你做的饭菜了嘛。要知道我在亚马孙那会儿……”

“净吃些猴子跟老鼠了,是吧?已经听你说过好多遍了。”

“哪是什么老鼠呀,虽说同属啮齿目动物。哦,对了。兔豚鼠的肉质很嫩,可好吃了。还有,刺鼠也不错。不过水豚跟海狸鼠的臊味有点大,我就不推荐了。”

“很遗憾,牛肉已经没有了。谁能想到你要吃这么多呢。足有一点五千克呢……”

“还有别的东西可吃吗?”

“不巧的是,我没准备什么烤兔豚鼠或烤刺鼠。”

“刚才的意大利面呢?不是还有吗?”

“是啊,还有。”

早苗叹着气说道,随即便进厨房将盛有鱼子酱意大利实心细面的餐钵给端了过来。

“给。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

将意大利实心细面叉到自己的盘子里后,高梨便又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吃了起来。除了偶尔喝几口葡萄酒补充水分外,他只是一个劲儿将面条往嘴里塞。

他的这种吃相令早苗目瞪口呆,同时又让她感到困惑不解。要说他的心情,倒是自始至终都是很好的,故而不像是精神压力所造成的饮食过度。

尽管他回国还不到两个星期,可即便从穿着也能看出,他的身材已开始走样了。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他之前还显得紧致坚毅的脸颊,如今看着也觉得松弛、疲软了。

“好不容易才减肥成功嘛,怎么又……”

“哎?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喜欢吃我做的饭菜,我自然很开心。可是,我们就不能再享受一下交谈的乐趣吗?”

“嗯。是啊。这么着吧,刚才我说了在亚马孙的见闻,现在,我想听听你的事儿了。”

“我的事儿?”

“对。最近医院里发生的事儿之类的。”

早苗吃了一惊。因为以前高梨总是有意回避有关临终关怀服务机构的话题的。

“呃……这方面可没什么有趣的话题啊。”

“又不是非要听有趣的话题。尤其是你所从事的是安宁疗护嘛,在工作上肯定有许多烦恼吧。”

说着,高梨又从餐钵中叉了一大堆意大利实心细面到自己的盘子里。

见此情形,早苗不由得担心了起来:他的胃,已经被撑大了吧。

“这个嘛,嗯,倒也是。不过净是些很沉重的话题啊。”

“没事儿,我想听。”

无奈之下,早苗只得在隐去了姓名的前提下讲述了上原康之与青柳谦吉的事情。说着说着,她感到越来越别扭了。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的话题,今天他为什么这么想听呢?

“那个男孩,快要死了吗?”

高梨的这种口无遮拦的问法,简直令早苗目瞪口呆。

“就算病情能保持平稳,也只有两三个月了吧。”

“是吗?好可怜啊!那么,那个卡车司机呢?”

“那就不知道了。”

“死的时候,会很痛苦吗?”

“我们会用足量的吗啡来抑制疼痛,患者应该不会感到多么痛苦的。”

高梨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左手松开领带,解开衬衫纽扣,露出了胸膛。可在做这些事儿的同时,他右手却依旧一刻不停地用叉子将面条塞进嘴里。他的腮帮子鼓鼓的,就跟啮齿类动物似的,未经咀嚼就将食物咽下肚去了。

“那么,具体一点来说,会是个怎样的死法呢?”

高梨的这个问题令早苗忘了生气,直接就惊呆了。

“比如说,是全身的神经麻痹,因呼吸困难窒息而死;还是心脏逐渐衰竭,最终停止跳动;或者说先是部分大脑坏死,随后进入脑死亡状态……”

“你了解这些,想干吗?”

早苗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可高梨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

“没想要干吗呀。我又没打算写进小说里,只是有点感兴趣而已。”

“兴趣?”

“是啊。日本小说家山田风太郎的《人类临终图鉴》,知道吗?那书汇集了许多历史名人的死法,非常有趣哦。我前几天刚从书店买来的。最近,我对于人是怎样结束其一生的,有点着迷。”

“对我们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啊!”

“嗯。‘有趣’什么的说法,确实太轻浮了。不过,无论怎么想,‘死亡’也是人生中最大的事件啊。因此,我们不该避而不顾,应该认真地面对它,你说是吧?临终之时,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对此,我们又能采取怎样的措施?”

早苗早已错过了大光其火的时机。她此刻就像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凉水似的,火气全无了。

她拿着空了的餐具与刚才盛放意大利实心细面的餐钵走进厨房,心里则在想:高梨他到底是怎么了?

去亚马孙之前,他已出现了相当明显的死亡恐惧症的前兆,对于任何能联想到死亡的事物,都会做出过度的反应。可是,今晚怎么又对死亡的话题毫不在乎了呢?对于他这种完全以个人兴趣来对待死亡的态度,早苗百思不得其解。

当她端着盛有咖啡和法式千层酥的托盘回到客厅时,见高梨正靠在椅背上,呆呆地仰望着天花板。

“你怎么了?”

“听到了。”

“什么?”

早苗竖起耳朵来屏息静听,可除了墙上挂钟那秒针的“嘀嗒”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天使的呢喃’。”

“你说什么?”

早苗一边在餐桌上摆放着盛有咖啡和甜点的盘子,一边问道。

“八点半了。通常是还要来得稍早一点的。”

高梨望着挂钟,嘟囔道。

早苗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嗯。刚开始是听到鸟翅呼扇的声音。后来,渐渐地就感觉到鸟儿聚集到身边来了。而这次,能听出啼鸣声了。听——就是现在!”

看高梨那模样,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是幻听吗?

“我可是什么都听不到啊。”

“嗯。或许就是这样的。可能只有我能听到。”

早苗用舌头濡湿了一下嘴唇,柔声问道: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像小鸟鸣叫那样的吗?”

“怎么说呢?黄昏时分,不是会听到大群的麻雀在街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吗?就跟那个有点相似。不可思议的是,一般也都出现在日落时分。”

“唧——唧——啾——啾——是这样的叫声吗?”

“嗯嗯。不过不仅如此,还要奇怪一些。其中像是还夹杂着燃放‘仙女棒’这种小烟火时的‘噼里啪啦’声。”

高梨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你听过通过磁带倒放制作的音乐吗?那种音乐会陡然响起,音量迅速增大,然后又戛然而止,具有某种独特的超现实感。就连小提琴和单簧管的音色也发生了变化,简直就像是某种从未听过的乐器所发出的声响似的。现在我听到的,就是这种,就跟在空间的背后鸣叫着似的。并且,也不是鸟儿,是众多的天使……”

形成幻听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可能是脑底部存在肿瘤之类的病变;可能是伴随着神秘体验的异常亢奋;可能是跟踪妄想症之类的意识障碍;也可能是LSD、麦司卡林、PCP等药物所引起的[LSD即麦角酸二乙基酰胺,PCP即普斯普剂,与麦司卡林同为具有致幻效果的药物。];还可能是得了精神分裂症。

但在高梨身上,除了食欲异常与对死亡感兴趣方面有些反常外,还看不到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到那种声音的?”

“不清楚啊。开始听到这种‘天使的呢喃’,应该也就在这最近几星期之内。鸟翅呼扇的声音,还要更早一些吧。”

“对了,你刚才不是说在印第安人的村子里尝试过迷幻剂吗?”

“你是说‘埃佩纳’?”

高梨在咖啡里加了许多糖后,喝了一口。然后,他看到了法式千层酥,眼里放出了光。

“对。就是那个。”

“那是刚到卡米纳佤族人村子的时候,大概在两个月之前吧。”

“尝试了几次?”

“就一次。量也很少。”

“当时有什么感觉?”

“怎么说呢?感觉不太舒服,并未陷入愉悦的幻觉状态。像是看到了印第安人跳舞的场景,还看到了美洲貘、大水獭之类的动物。”

“有幻听吗?”

“没有。在埃佩纳致幻的那段时间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说着,高梨又以变色龙捕食的速度,飞快地抓过法式千层酥,一口吞下肚去。

早苗原本怀疑他这是致幻剂所导致的“闪回现象”,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又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可问题在于高梨自己并不觉得这种幻听有什么问题。

“那么,那些声音,让你感到不快了吗?”

“也没有啊。”

此刻高梨的目光正停留在早苗面前的法式千层酥上。早苗没办法,只好将盘子推向他。高梨毫不客气地就将这一份甜点也一扫而光了。

“可是,听着那种像是许多鸟儿在啼叫的声音,你不觉得烦吗?”

“不觉得。因为那些不是鸟儿,是天使嘛。”

高梨带着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喝起了咖啡。

声音是否令人不快主要取决于听者的心态好坏,而非几方、几分贝[方与分贝均为测量声音相对响度的单位。]之类物理量的大小。早苗想起了很多年前读过一篇日本小说家北杜夫的随笔。具体细节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说是不知为何,蟑螂之类的害虫会不断出现能抵抗杀虫剂的新种类,而叫声非常好听的秋虫则一下子就死绝了。

然而,要是深更半夜的,蟑螂在厨房里叫出声来,哪怕那声音再怎么美妙,也肯定会恶心死人的。

就算高梨所听到的,并非现实世界中的声音,可原理还是一样的。毫无疑问,他如今对自己的幻听,在情绪上是予以肯定的。这一点从他给出的“天使的呢喃”这一称呼上,就已经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称呼呢,就不得而知了。一旦突然听到空中飘来难以解释的声音,感到疑惑或恐惧,才是一般人的反应吧。

高梨这时依旧紧盯着天花板的某一点。房间里的照明,仅靠两盏呈对角线放置的落地灯,而他所注视着的,却是处在两者的光圈之外的、淡淡的阴影部分。

将视线在该区域游移了一会儿之后,早苗就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了。仿佛是受到了高梨的暗示吧,早苗渐渐地就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有无数的天使聚集在那儿。这自然是想象力所营造出的奇异幻影:大小如麻雀,长着跟鸟儿一模一样的两个翅膀。远看像人,可仔细一看,却又是没有眼睛、鼻子、嘴巴的。背上有个开口,是个像嘴唇似的发声器官,从那儿不住地发出如同鸟儿啼鸣似的、奇妙无比的声音。那是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异质的存在……

一会儿过后,高梨的视线回到了早苗的脸上。

“听不到了。”

“真的?”

“嗯。像是跑掉了。”

听他这么一说,早苗也像是一下子解除了束缚似的,落下了肩膀。

这时,高梨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来到了早苗的身旁。

“你怎么了?”

高梨没有回答早苗的质问,猛地将手伸到了她的背后和膝下。

“喂——等等!”

高梨脸上带着诡笑,全然不顾早苗双脚乱蹬,将她高高地抱了起来。进入寝室后,也不开灯,直接就将她抱到了床上。尽管外面的灯光从半掩着的房门处射了进来,可因为背光,早苗看不到高梨的表情。

“喂!等等呀!餐具都还没收拾好呢。再说……”

高梨连床罩都没掀开,就让早苗横躺了下来,随即,便用自己的身体压住了她。早苗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了,靠她那点力气是怎么也掀不开他的。

在她放弃抵抗之后,高梨就开始慢慢地脱起她的衣服来了。由于是被他不容分说地抱进房来的,早苗有些担心是否会遭他强暴,可高梨却似乎并无如此打算。

可是,当他抬起上身,抽出了裤子上的皮带之后,早苗还是吃了一惊。因为,今晚的高梨,完全是一反常态的。

高梨接下来的举动,完全出乎早苗的预料。他将皮带绕在自己的脖子上后,就将穿过了皮带扣的一端递给了早苗。早苗不明白高梨的意图,只是仰望着他的脸。

“收紧呀。”

早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这样的话……”

“没事儿。人哪能这么容易死呢?”

高梨微笑道。昏暗的房间里,能看到的只有高梨的眼白部分和闪着白光的牙齿。

原来他有SM[英语sadomasochism的简称。指虐待与受虐的性变态行为。]的癖好,只是以前不知道而已。早苗犹豫了起来,不知道该不该顺从他。今晚的他,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跟自己所了解的高梨光宏相去甚远。

“收得紧紧的。用你的手。你要是爱我的话,就应该能做到的,是吧?”

“可是,正因为……”

高梨又压到了早苗的身上,并将自己的嘴唇也压在了她的嘴唇上。一个长长的吻结束后,高梨将嘴贴近早苗的耳朵,气喘吁吁地,嘟囔似的说道:

“我只想切实感受一下自己还活着,仅此而已。为此,才想要近距离感受一下‘死亡’。”

电话又转为待机音了。早苗用肩膀夹着电话听筒,烦躁不安地用手指旋转着圆珠笔。

办公桌上放着一幅高梨画的画。他以彩色铅笔的细腻笔触,描绘出了他印象中的“天使”模样。

天使原本应该是中性的,在中世纪的画作中,多表现为少年形象,但高梨的天使似乎更接近于女性。画面中有许多天使盘旋飞舞着,一个个全都长发飘飘。

天使们穿着不知是羽衣还是长袍的异国服装,既陌生又奇妙。或许是古希腊风格吧,只是以早苗的知识储备,是无法做出判断的。其中有一个天使捧着一个大大的号角,正使劲儿吹着呢,简直像是在宣告这个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了一般。

画的下方,有一个像是高梨本人的家伙躺在长凳上,正仰望着天使们。他双手交叉在胸前,神情无比安详。或许那天使的号角所宣告的,就是他自身的死亡亦未可知……

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

“让您久等了。这里是教务课。”

“我是北岛。我找赤松副教授,有急事。”

“赤松副教授目前正在休假。”

“那么,您能告诉我他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很抱歉。这是不能告诉您的。”

“这样啊。”

早苗十分沮丧,但也无可奈何。

“好吧,那么我以后再打电话过来吧。请问他的休假什么时候结束?”

本以为马上就会得到答复的,不料对方却迟疑了起来。

“不知道。”

“他没递交休假申请吗?”

“很抱歉。这类问题碍难答复。”

“啊?”

不论怎么问,对方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早苗觉得像是遇见鬼了,只得悻悻地挂断了电话。

她想跟赤松副教授取得联系,是想了解一下高梨在亚马孙时的情况,以及他们探险队不得不撤出卡米纳佤族人村子的真实原因。之前一直十分友好的卡米纳佤族人,为什么突然就翻脸了呢?这个问题早苗当然也问过高梨,可他并不能做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凭直觉,早苗感到这个真正的原因,就是解开高梨目前精神状态之谜的关键。

无奈之下,早苗只好试着给主办亚马孙调查项目的报社打电话。

这一次,倒是马上就有个像是项目负责人的男子接听了电话。

“喂!社会部。”

电话里响起了一个小伙子的生硬的话语声。

“我是北岛,想找一下贵社主办的亚马孙调查项目的负责人。”

“我就是。我叫福家。”

对方的语调立刻变得慎重起来了。职业使然,早苗也立刻听出了隐含在话语之中的些许紧张情绪。

“是这样的。我刚才已给赤松副教授打过电话了,可他正在休假,联系不上。”

“是吗?”

对方的话语少得出奇,且声调的高低变化中透着某种极不自然的焦躁感。

“我是高梨宏光的朋友,想了解一些情况。”

“哦。什么情况?”

“我想知道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说‘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意思?”

这么个腔调的话,多半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其实,我是一名精神科的医生。”

对方的声调再次发生了变化。

“是精神科的医生吗?失敬了。是哪里的?”

“圣阿斯克勒庇俄斯会医院,舒缓医疗病房。”

“这么说来……就是艾滋病的临终关怀服务机构了?”

“是的。”

福家不说话了。

“我正在给高梨做心理咨询,觉得他像是在亚马孙遭受了什么精神冲击。具体情况不太了解,只听说是发生了突然被赶出印第安人村庄的事件。我心想贵处或许了解这方面的原委,所以想请教一下。”

“这个嘛……您的意思是说,高梨先生在亚马孙感染了艾滋病病毒了吗?”

明白了对方沉默的理由,早苗未免苦笑。

“不,不是这么回事儿。因为正巧高梨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在为他做心理咨询。至于他是否为HIV阳性,不经过检查是没法确定的。不过我认为他应该不是的。”

“是这样啊。”

福家像是放心了,开始侃侃而谈了起来。

“那太好了。刚才真是失礼了。近期我们正好要做有关艾滋病方面的报道,到时候还请接受我们的采访。”

“哦。”

随后,早苗又继续提问,可福家的回答始终是支支吾吾,含糊其词,故而没有任何收获。到后来,反倒是他在套问高梨的近况了。可事实上,早苗这边也不得不隐瞒大部分的实际情况。

放下了电话听筒后,早苗心想,福家一开始声音里透出的那种紧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紧接着,她就“啊”地一下感觉到某种异常。她记得福家第一句话说的是“社会部”。虽说对于报社的组织架构她也不太了解,可觉得像亚马孙调查项目这样的活动,一般不是应该由“文化部”之类的部门负责的吗?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这样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早苗瞄了一眼电脑任务栏上的时钟,发现日期刚刚发生了变更。

早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由于长时间全神贯注地工作,她不仅觉得肩膀僵硬、酸痛,就连眼睛也因紧盯着显示屏的时间过长,变得有些模糊了。

早苗出了办公室,走过昏暗寂静的长廊,来到了咖啡自动贩卖机旁。

在二十岁前后那会儿,熬个把夜是根本不当一回事儿的,可现在,居然就有点撑不住了。看来自己的体力,已差不多来到拐点了。白天里要是一不小心漏出这样的牢骚话,恐怕是要被土肥美智子大骂“年纪轻轻的别胡说八道”了吧。

身体疲劳之后自然就会想吃甜的,可她还是硬生生地收住了差点按下“加糖”按键的手。端着装有黑咖啡的纸杯回到房间后,她往里面放了藏在抽屉里的人工甜味剂阿斯巴甜片。近来出于工作需要经常熬夜,她吃了点夜宵。或许就因为这个吧,体重明显增加了,真是立竿见影啊。

为了让眼睛休息一下,她又起身关掉了电灯,敞开了窗户。

外面,没有一处是处在真正的黑暗之中的。整个东京夜空,都因反射着这个不夜城的灯火而泛着微弱的光芒,连星星都几乎看不到了。

喝着咖啡,眺望着夜景,早苗不由得思绪万千。

自己已过了可称为年轻的年纪了。虽说日本人的结婚年龄不断增大,可二十九岁,仍是个拐点啊。早点结婚,至少能让老家的父母高兴一点吧……

在此之前,倒也不是没有结婚的机会。就在开始与高梨交往的前后,她也接受过几位男士的邀约。一个是大学同学,现在已继承了家传的综合医院。而对她发出最强烈的求爱信号的,是在某制药公司业务员举办的相亲联谊会上,坐在她身边的那个注册会计师。无论哪个,就其相貌、性格、经济实力与前途而言,都是无可挑剔的。可她就是提不起劲儿来,不肯与人家正儿八经地处对象。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她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那是因为,她知道他们都是能够自立的成年人,即便没有自己,他们也肯定能活得好好的。

她从小就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欲望,那就是,渴望别人有求于自己,渴望别人需要自己。原因呢,不清楚。她从小就受到了双亲以及比她大得多的姐姐的宠爱,却没人需要她的帮助。或许正是这样的现实,使她产生了某种挫折感吧。她不甘于老是受人保护,而希望去保护他人。而这,也正是她选修医学,并从事安宁疗护的真正原因。

而她总是被带有阴郁气质的男人所吸引,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吧。早苗回想起了自己曾稍稍恋慕过的对象,果然发现净是些在某些方面较为脆弱的男人。

就跟高梨似的……

忽然,一阵风吹动了她的头发。那是从外面吹入的,比微风稍强一点的风。

她慌忙去关窗户,可又立刻想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个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是不会有风吹进来的。

她回头看去,结果大吃一惊,连手中的咖啡纸杯都差点掉到地上。

敞开着的房门前,站着一个男人。她刚要大声惊呼,却又发现那人竟是高梨。

“你站在那儿干吗?”

她为自己那颤抖的声音而深受打击。

高梨反手将门轻轻带上,传来铿锵作响的金属声。

“我来看看你。”

长长的身影,缓缓靠近。

“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急诊病人运输通道。那儿的大门像是整晚都敞开着的。”

高梨将手伸向早苗的头发。早苗躲开他的手,回到了办公桌前。她放下纸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我非常想见到你。”

高梨缓缓地转过身来。

“今天特别忙,我还有许多书面的工作没做呢。”

“我也不是因为你不跟我约会而耿耿于怀,只是觉得不看到你睡不着。”

“有点失眠了吗?”

高梨点了点头。

“因为听到了那个声音吗?”

“不,不是的。‘天使的呢喃’在半夜里是听不到的。可能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吧。一到眼下这个时候,就特别清醒。”

早苗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装有铝塑板包装的药片的纸袋。

“吃了这个,你今晚应该能睡着的。不过,这药的药性很强,一定要严格按照规定剂量吃哦。”

高梨接过了药袋子,脸上立刻换作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吃多了有危险吗?”

“嗯。”

“会死吗?”

“想用它来自杀是没用的。就算你一下子全都吞了下去,估计也死不了的。”

“那可太遗憾了。”

高梨将药袋子放入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后,就朝着早苗的脖颈上伸过了手去。他抚摩了一会儿早苗的颈动脉那儿,随即又要将手滑向她的胸口。

“你干吗?不行!”

早苗想笑着应付过去,可高梨却根本不肯罢手。他将早苗抱过来后,一个劲儿地抚摩着她的身体。

“我说了,不行!我还有事儿要做呢。”

“我爱你!”

“你少来这套!”

早苗用力将高梨推开。

“这儿……是我工作的地方。你快回去吧。”

可高梨又将早苗拉进怀里,并将嘴唇贴在她的脖子上。

“早苗……”

“你别乱来,我可要叫了。”

“随你便。”

高梨像是被高烧烧昏了头似的,紧紧地抱住早苗,到处乱吻了起来。

情急之下,早苗真的想喊救命了。不过她还是不想让高梨当众出丑。

“早苗!”

高梨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抓住早苗的两条胳膊,将她压在了办公桌上。笔筒被早苗的脑袋碰倒后,滚落到了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高梨又抱起早苗,将她整个人都放到了桌子上。随后又抬起她的双腿,并要强行将其分开。

早苗头一回对高梨产生了恐惧,一想到自己将遭到强奸,就不免惊恐不已。

不行!即便对方是自己的恋人也不行!

这时,她那只往脑后摸索的手,碰到了那个纸杯。

她一咬牙,将纸杯里剩余的咖啡,全都泼到了高梨的脸上。

高梨呆住了。

“我不是你的私人物品!你要是违背我的意愿做出那种事儿来,我就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出去!”

高梨茫然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便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了。跟来的时候一样,他悄没声儿地开了门,出去了。

门关上后,早苗也好一阵子没有放松她那紧绷着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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