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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凭依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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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道去了车站大楼里的书店后,早苗发现Bird’s Eye的最新号已经出来了。 卷首位置刊登了亚马孙游记特辑的第二回。尽管作为该活动主办单位的全国性大报已经分几次刊载了相关报道,可相比较而言,反倒是其旗下的画报Bird’s Eye上的“特辑”更受到读者的好评。 最近,一提到亚马孙,往往就是原始森林遭到乱砍滥伐,也即是为环保敲警钟的报道,读者已多少有点倒胃口了。但Bird’s Eye的视角,却是与众不同的。其内容极力记录着普通人面对大自然极速消亡时所感到的惊恐,透着一股强烈的使命感。那些科考队员,尽管在高梨的电子邮件中给人以怪人集团的印象,其实,每一个小分队都在切实履行着各自的职责。那些留住了濒危珍稀动物之姿容、凝固其野性之瞬间的照片,有着与从前的《生活》[美国杂志Life。创刊于1936年,其报道具有充分利用照片之逼真性的特征。]杂志相仿佛的冲击力。 而堪当主角的高梨的游记,在读惯了他的文章的早苗眼里,反倒并无多少出彩之处。 他以人类社会打比方,采用讽刺幽默的口吻介绍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昆虫的生态。倒也并未犯文艺类作家常犯的那种过度拟人化的毛病,他那种力求科学准确性的努力,是值得敬佩的——尤其在他不可能具备成体系的自然科学素养的前提下。 这些文章,高梨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下的呢? 文章本身写得中规中矩,既没有提及死亡恐惧症,也没透露一点点妄想、幻听等异常体验的气息。作为一名专业作家,要将这些全都隐藏起来,自然是完全可能的,可早苗也同样有着“只要是高梨写的文章,总能从中看出些什么来”的自信。 高梨是那种一旦集中精力,就能下笔滔滔、数千言不绝的作家。所以,这些文章或许是在他归国后不久,精神状态还比较稳定那会儿写下的吧。 想到这里,早苗就不禁为不知道高梨的近况如何而略感担心了。 自从发生了那个“深夜事件”以来,他们还一直处于吵架之后的冷战之中。虽然高梨打过几个电话来,可早苗提出还是让他头脑冷静一下为好,一来二去的,两个礼拜就这么过去了。最近,他们已经完全断绝联系了。 早苗买了本Bird’s Eye杂志,在回家的电车中反复阅读了起来。 蜷川教授所收集的卡米纳佤族传说,引起了早苗的兴趣。他们先是用微型录音机录下了那些历代口耳相传的传说,然后经过卡米纳佤语与葡萄牙语的两名口译翻译后,整理成文。或许是为了尊重原始叙述的节奏吧,重复的句子比比皆是,一些无法翻译的象声词,也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而随处可见的“■”,大概是由于录音问题而听不清的部分吧。 刚开始读的时候早苗也没怎么特别在意,可读着读着,就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了。那是第九篇故事,标题为“不明存在物之《凭依》[“凭依”在日语中意思为(神灵等)附身、附体。]”。 卡米纳佤族传说·收集编号⑨凭依(*1) 兄弟二人。正在打猎。他们住在村外,以打猎为生。他们走进潮湿的森林深处,去打猎。乎呜呜呜呜牟。去打猎了。兄弟俩去打猎了。走进潮湿的森林深处,他们去打猎了。 他们没打到猎物。连一只小猴子,都没逮到。兄弟俩走进了森林的深处。走进了树木全都湿漉漉的森林深处。一直走,往里走。一直走,一直一直走,往里走。 有人了。那儿有许多人。烧着火呢。在火堆旁,有好多人。是■■■■。他们吃着东西,喝着东西,唱着歌,跳着舞。 哥哥说要过去看看。“好多人在狂欢呢。”弟弟说别去。“这种地方还有人,就很怪了。”可哥哥说什么也要去看看。他说要去的,他不听弟弟的劝。啧啧。兄弟俩就过去看了。在火堆旁,有好多人。他们吃着东西,喝着东西,唱着歌,跳着舞。啊啊啊啊。火上烤着肉。后面。■■■■。 “吃吧。”他们对兄弟俩说,“吃吧。”他们将肉递给了兄弟俩,说,“吃这个。”弟弟对哥哥说:“别上当!”弟弟对哥哥说:“这种地方还有人,很奇怪。”是■■■■。 他们说了:“吃吧。吃肉吧。”他们把烤得半生不熟的肉给了那兄弟俩,说,“吃吧。”弟弟说:“别上当!”可是,哥哥还是吃了那肉。啧啧。哥哥把肉吃下肚去了。很大一块。来自天上的。就跟■■■■似的。他们说:“喝酒吧。”哥哥吃了他们给的烤得半生不熟的肉,又喝了他们给的酒。啧啧。哥哥不仅吃了肉,还喝了酒。 弟弟看了他们在火上烤的肉。是猴子肉。他们正烤着的,是猴子肉。可是,那只猴子,是没有脑袋的。啧啧。他们把没有脑袋的猴子,烤着吃了。啧啧。他们把一只砍掉了脑袋的猴子,烤着吃了。 弟弟坐立不安。弟弟觉得是森林里的精灵变作人形坐在了那儿,所以他坐立不安。弟弟■■■■。弟弟没吃。他假装吃了,却又吐出来了。弟弟也没喝酒。他假装喝了,却也吐掉了。悄悄地。弟弟是个聪明人。弟弟什么都没放入嘴里。弟弟什么都没吃。哥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啧啧。别人给什么,哥哥就吃什么。 天亮了。黑夜退去了。四周都亮起来了。那些人站起身来,都跑掉了。他们跑进森林深处,消失不见了。乎呜呜呜呜牟。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啧啧。刚才还又吃,又喝,又唱,又跳的,就这么一句话也不说,消失在森林深处了。都不在了。一棵棵树木。直到■■■■为止。 哥哥睡着了。弟弟叫醒了哥哥,要回家去。回家的路上,看到了猴子的死尸。就是哥哥吃过它肉的,猴子的死尸。啧啧。没有脑袋的猴子的尸骸。被砍掉了脑袋的,猴子的死尸。弟弟觉得那就是个“魔鬼猴(*2)”。弟弟觉得是“魔鬼猴”,所以心惊胆战。哥哥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啧啧。兄弟俩要回家了。乎呜呜呜呜牟。 回家路上,他们打到了许多猎物。啵噜啵噜。黑色的蜘蛛猴和红色的吼猴,他们逮到了许多。兄弟俩背着猎物,要带回去给村里人。猎物很多。啵噜啵噜。兄弟俩要回家了。兄弟俩走着回家。 半路上,哥哥说肚子饿了。说要吃那些猎物。可猎物是带回去给村里人的。啧啧。 弟弟不让哥哥吃。可哥哥还是吃了。他吃了本该带回去给村里人的猎物。啧啧。弟弟以为这是个坏兆头。哥哥吃了猎物。哥哥连烤都不烤一下,生吃了那些猎物。啧啧。通常,打到了猎物,都是烤着吃的。可他却生吃了。就跟美洲豹似的,逮到了猎物,就生吃了。弟弟觉得这是个,很坏很坏的兆头。 哥哥十分贪吃,跟换了个人似的。啧啧。哥哥吃掉了猎物。本该带回去给村里人的猎物,被他一个人全吃光了。猎物全都吃光了。肚子都快撑破了,可他还说要吃。弟弟觉得这是个,很坏很坏的兆头。哥哥吃掉了弟弟背着的猎物。全都吃掉了。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就连■■■■也没了。 哥哥走在森林里时,也跟喝醉了酒似的,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在森林大声嚷嚷是不好的。会招来不好的东西、危险的东西。啧啧。哥哥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他一直这样。他一边跳舞,一边走路,大笑、唱歌。弟弟突然看到,哥哥的手上、脚上,有许多伤口。都是撞到树上后,弄出来的伤口。从有些伤口处,还看得见白骨。血哗哗地流淌着。从树上撞出的许多伤口处,看得见白骨。哥哥的脸色也跟金龟子的幼虫一样白。啧啧。雪白雪白的,跟金龟子的幼虫一样白。尽管■■■■,可哥哥似乎一点也不觉着疼。啧啧。哥哥连白骨都露出来了,却还不觉着疼。血哗哗地流淌着,他还不觉着疼。这是最坏最坏的兆头。 兄弟俩回到了小屋。他们终于回到小屋了。弟弟说:“累死了。”哥哥说:“一点也不累。我精神得跟西貒[西貒科是形似野猪的动物的总称。分布于美洲大陆。黑褐色,体长75~100厘米,有朝下弯曲的獠牙,背部皮下有一臭腺,开口于脊梁上,会发出一种强烈的麝香似的气味。]似的呢。”哥哥回到小屋后,也来回走动着,一刻也没歇着。从潮湿的森林一路走了回来,哥哥却一点也不累。他一直在走动着。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 到了■■■■的时候,弟弟看了看哥哥的脸,发现他两眼放光,样子十分可怕。咻——咻——就跟蛇似的,跟美洲豹似的,两眼闪闪发亮。那是哥哥已不再是人的标志。咻——咻——他的眼睛跟蛇一样了。他正用十分可怕的目光,看着弟弟。弟弟十分害怕,他不敢看哥哥的脸了。他尽量不看哥哥的脸。尽量不看哥哥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尽量不与他眼神对上。 兄弟俩在小屋里休息着。弟弟睡在吊床上,一整夜都没睡着。弟弟起床后,躲在小屋里看着哥哥。弟弟监视着哥哥。 哥哥在夜里两眼闪闪发亮,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后,就到屋外去了。咻——咻——哥哥半夜里起身后,就到屋外去了。两眼闪闪发亮。弟弟跟在他身后。咻——咻——弟弟跟在他身后,见哥哥进入了潮湿的森林。在潮湿的森林的入口处,遇到的是“魔鬼猴”。竟然是“魔鬼猴”!咻——咻——哥哥正在从“魔鬼猴”那儿拿什么东西。咻——咻——哥哥从“魔鬼猴”那儿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哥哥回到了小屋。咻——咻——哥哥回到小屋后,就往拿回来的肉上撒了些什么东西。那是■■■■。他往明天就要分给村里的人们的肉上,撒了些什么东西。咻——咻——他往要分给村里人的肉上,撒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那是■■■■。 弟弟看到后,就去叫醒村里的人们。他把村里人都叫醒了。弟弟将哥哥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他说,哥哥已经不是哥哥了,必须杀了他。有什么很古怪的东西,附在了哥哥的身上了。哥哥已经不是哥哥了。一定要杀了他。村里的人们听了弟弟的话,知道他哥哥已经不是他哥哥了,必须杀了他。 天亮了。黑夜退去了。四周都变亮了。村里的人们去了兄弟俩的小屋。乎呜呜呜呜牟。从树木间穿过,他们去了小屋。他们点着了小屋。哥哥跑出来了。哥哥从着火的小屋里跑出来了。村里的人们围住了哥哥,杀了他。他们杀死了他。结束了。完结了。这下全都结束了。 传说的后面,还附有各个领域的专家的简要说明与注释。 注释1写道:在亚马孙的印第安原住民中,有一种跨越许多部落的信仰。他们普遍相信存在着一种名为“黑骷拉”的动物精灵。而这个“黑骷拉”,时常会“凭依”在人身上。其中最厉害的是美洲豹的“黑骷拉”,猴子的“黑骷拉”则位于第二。而“魔鬼猴”的“黑骷拉”最为特别,非常可怕。 注释2写道:所谓“魔鬼猴”,其实是卷尾猴之一的秃猴。正式名称为Cacajao calvus,还可进一步细分为红秃猴(C.c.rudicundus)、白秃猴(C.c.calvus)、诺巴爱司秃猴(C.c.novaesi)和乌卡亚利秃猴(C.c.ucayalii)四种。在《华盛顿条约》及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公布的红色名单上,都被视为独立的物种,且都处于濒危状态。作为卷尾猴之一,它们栖息于雨季时浸没在水里的浸水林中,并具有极短的尾巴这一明显特征。在全世界所有的猴子种类中,这也是调查、研究最为落后的物种,直到现在,有关其具体的生态情况仍不甚明了。 秃猴这个名字,早苗记得在高梨的电子邮件中看到过。她翻了翻杂志,看到了摄影师白井拍摄的秃猴照片。只见这家伙全身都覆盖着蓬松的褐色长毛,唯有脑袋露出了鲜红的皮肤,仅长了一些细柔的白毛,跟胎毛似的。龇着牙,瞪着棕色的大眼睛,许是在恐吓摄影师吧。 早苗心想,就凭这外貌,被印第安人称作“魔鬼猴”也是一点都不冤枉它的。 她想起以前在美国官方的《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的一种叫作“马达加斯加指猴”的猴子照片。由于受到儿歌“阿依,阿依,是猴子君”的影响,她就在脑海里将它描绘成一种十分可爱的猴子形象。可事实上,这种猴子却有着大得出奇且有些异样的眼睛,乌黑粗壮的体毛,猛禽一般的细长手指,外貌极为吓人,让人觉得即便在当地被称作“魔鬼”并受到虐待也是理所当然的。据说在马达加斯加,这种指猴,以及同样被称作“魔鬼化身”的大狐猴,正在急速走向灭绝。要是它们也有着考拉或大熊猫那样的大众明星脸,就肯定不会有如此悲催的命运了。 近年来,秃猴的数量急剧下降,具体原因虽说还不太清楚,而Bird’s Eye杂志给出的理由是人类的胡乱开发所导致的栖息地破坏。不过早苗觉得,恐怕是当地人的捕猎,才将其逼上绝路的吧。 想到这儿,早苗突然记起高梨他们迷路后吃的那只猴子——那不也是只秃猴吗?高梨他们的小队中,当时还有女性摄影师同行。早苗对她寄予了极大的同情。她还觉得,要是自己的话,不管饿成什么样,恐怕也绝对不会吃那种怪异动物的肉吧。 那么,这个故事,又为什么会让自己后脊背发凉呢? 卡米纳佤族的民间传说,杂志中总共介绍了十一个,而第九篇的这个《凭依》应该算是最朴实无华的了。别的传说,全都充满着热带地区所特有的夸张和闻所未闻的怪异。动物和死人会开口说话已属稀松平常,路上遇到的骷髅会骨碌碌地滚动着追人啦;长着蛇身、鹫翅、女人脸的怪物突然从天而降,抓走印第安人小孩啦,诸如此类。 在这些传说中,唯有《凭依》可谓是一个排除了超自然因素的例外。就连兄弟俩在潮湿森林中遇到的那些人,也没有断定就是“森林的精灵”。哥哥遇到“魔鬼猴”的场景,也只说是弟弟在黑夜里远远地看到而已。最后,村里的人们囫囵吞枣似的听信了弟弟的话,就把哥哥给杀死了…… 这则传说,说不定就是过去所发生过的真实事件的记录。这时,一个令人不快的想象掠过了早苗的脑海。倘若传说中的哥哥或弟弟患上了某种妄想型精神病,那么村里人误认为哥哥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也就不足为奇,且他因此而遭受死刑也是完全可能的了。 这么一想,原先只是当作传说来读的那个文本,就给人以相当阴森可怖的感觉了。然而,早苗读了这个传说而大受冲击,却是出于与之截然不同的原因。 在《凭依》篇的后面,附有以分析童话和小说等作品而闻名的心理学家的解说。心理学家果然对这则传说最感兴趣,不过其见解,却是与早苗大相径庭的。 心理学家解释了在未开化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恶灵凭依”的含义。说是在荣格心理学中,认为“凭依”就是将人格纳入敬畏神灵之先验情感的原始意象后的状态。 心理学家将着眼点放在了兄弟俩居住在村子之外这一点上,说是在许多未开化社会中,之所以都将离群索居视为禁忌,那是由于人在那种状态下容易被恶灵附体。一个人与他人之间的具有生活气息的交流一旦被阻断,就会渐渐地踏上非人化的进程。 这样的人,就会在日常生活中若无其事地触犯各种各样的禁忌。“啧啧”这样的咋舌声,就是叙述者觉得禁忌遭到触犯时所必须发出的声音。而漠视禁忌的行为,对其同胞而言就是真正的危险行为,会犯下真正可怕的罪业。因此,叙述时必须发出“咻——咻——”的具有强烈警告意味的声音…… 早苗仰起了脸来。开车的铃声已经响了一会儿了。她慌忙拿着杂志和包包站起身来,下了电车。由于看杂志看得过于投入了,她差点坐过了站。 回到公寓后,在淋浴时,卡米纳佤族的那则传说仍在她的脑海里萦回不去。 用电吹风将头发吹干,往脸上敷了面膜之后,她又将《凭依》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这时,从她内心深处冒出的模糊的疑惑,已经上升为清晰的意识了。有些事情尽管在理性层面上怎么也不可接受,可就感觉而言却很难加以断然否定。 作为一名医生,她自认为接受过面对任何情况都需做出合理解释的长期训练。可是,无论是谁,都在意识的表层之下,隐藏着一颗害怕黑暗的童心。在青春期那会儿,早苗也是个能整天托着下巴沉溺于幻想的少女。即便到了现在,她也会十分自然地翻开女性杂志上的占星栏目。她无意接受迷信之蛊惑,可也知道科学与理性并不总是正确的。无视直觉与切身感受,反倒是缺乏理性的表现。 她终于站起身来,走进了书房。书房靠里的墙面上,她让人用几块长长的白色木板定制了一个书架。那上面紧紧排列着的,除了精神医学、临终护理、癌症、艾滋病之类的专业书籍之外,还有科幻与悬疑类的小说。而她现在所要找的书,不知何时,已被挤到边上去了。那是美国精神医学学会编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DSSM-IV)。 凭着模糊的记忆,她寻找着“未明确分类之分离性障碍”的条目。该条目写道: “分离性恍惚状态:某特定区域或文化所固有的具有单一性的或神话性的意识状态。具有同一性或记忆障碍。分离性恍惚状态与针对直接接触环境之认识的狭窄化,以重复性行为或动作,获得超出自己意志范围之体验有关。凭依恍惚状态为个人固有的同一性感觉被置换为新的同一性感觉,与受灵魂、外力、鬼神或他人的影响的,伴随着重复性、不随意、运动或健忘的事件有关。其实例有阿摩骷(印度尼西亚)、毕哈伊南(印度尼西亚)、拉达(马来西亚)、毕不罗库多库(北极)、阿达库多纳比欧思(拉丁美洲),以及凭依(印度)等。” 由于这段文字由英语直译而来,叫人一下子很难理解。不过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问题是,这不符合高梨的实际情况。 高梨那无法解释的人格变化;“天使的呢喃”之幻听与妄想;从典型的死亡恐惧症症状一变而为对死亡怀有病态兴趣的事实;还有,食欲的异常大增和性趣味的变化…… 印第安人传说与高梨他们在迷路后捕杀并吃了秃猴的插曲之间的相同点出乎意料地多。因此,早苗无法抛弃高梨在亚马孙被什么东西附体这样的近乎强迫观念的想法。不如说,就感觉层面来说,反倒是这方面更容易接受。 然而,再怎么说,她毕竟是学精神医学的,不可能轻信那种类似怪谈的传说。而在探寻合理解释的过程中,她想到了一种名为“凭依恍惚”的现象。可遗憾的是,《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上的记述又与高梨实际情况有着本质的不同。 “凭依恍惚”也可说是多重人格的一种。有时第三者能清楚地看出其人格交替,而患者本人也不无被什么东西所“凭依”的感觉。然而,在高梨身上,那样的意识却几近于无。他只觉得,除了已不对死亡怀有恐惧之外,自己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在具有客观眼光的第三者看来,他无疑就是遭受到什么东西的“凭依”了。而这一点,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了。 早苗再次翻开Bird’s Eye杂志,连一点细节都不放过地认真重读了一遍。她发现在卡米纳佤族的传说里,还有一则补述。说是在蜷川教授所收集的故事之外,还有一则同样涉及“凭依”的,叫作《被诅咒的沼泽》的传说。并且,据说只有这一则传说是只允许一位传承者一代代地口耳相传,禁止其他人讲述的。 东想西想之下,早苗的脑袋开始混乱了。早苗从冰箱里取出了摩泽尔葡萄酒,将其注入杯中。 将玻璃杯移到嘴边后,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也并不怎么想喝。于是就将玻璃杯贴在额头上。这种冰凉的感觉真好!带走多余的热量后,她觉得自己又能做清晰明确的思考了。 好吧。那就将其当作一种假定推理,或者说是科幻式的、无边无际的思想实验,来思考一下现实中所发生的“凭依”现象吧。倘若高梨身上真的发生了“凭依”,那么附着在他身上的到底是什么呢?是卡米纳佤族传说中的“魔鬼猴”的“黑骷拉”,还是栖息在亚马孙的名为“库鲁皮拉”[传说中栖息于南美圭亚那高原上的一种动物。红发、绿体,高一米左右,后退着走路,有“森林恶魔”之称。]的怪物呢? 早苗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这样的想象也太荒诞无稽了吧。然而,她的直觉却告诉她:这才是真相! 不是有句话叫作什么“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吗?早苗想起了一句古老的中国汉语。确实,无论是注意力多么散漫的人,看到了高梨的第二次改容也会瞠目结舌的吧。 见早苗来到面前,高梨颇为吃力地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来。看他那模样,足有一百二十千克吧。或许是不像相扑力士那般结实的缘故吧,他的整个人越发地显得虚胖了。顶多才一个月没见,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就算是患上了过食症[一种异常摄食的行为,主要分为暴食与厌食两种类型。],这样的实例恐怕也是罕见的。符合他那巨大腰身的、如同气球般鼓胀的裤子,是从哪儿买的呢?像早苗这种身材的人,恐怕只需一条裤腿就能轻松装入了吧。 “你好。工作时间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有件事,无论如何也想请你帮忙啊。” 他左手拿着一包开了口的实惠装炸土豆片,就连在跟早苗说话的当儿,右手也不住地伸进那包装袋,将炸土豆片往嘴里塞,弄得右手手指和嘴边都油光光的。 “好吧……这儿不太方便,还是上楼去吧。” 高梨的这副模样,早就汇集起医院内好奇的目光了。早苗一说完就走在了他的前头。由于不忍心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高梨则步履蹒跚地跟在她的身后。照此看来,光是来到这儿,他就已经够呛了吧。 早苗顾忌着周围的目光,将高梨推入了电梯。这虽是一架可运载担架床的电梯,可高梨一走进去,就立刻叫人觉得空间十分狭小了。 在经过临终关怀服务机构,将高梨领入自己的办公室之前,早苗一直屏着呼吸。 “你就坐那儿,好吗?” 高梨一屁股坐下后,沙发中央立刻凹了下去。 早苗有些想笑,可又觉得脸部有些发僵。 要是过食症的话,只要去请教一下土肥美智子就行了。不过,可能的话,早苗还是不想让她看到高梨现在的这副模样,可又觉得现在已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了。因为,眼前的高梨继续胖下去的话,是有性命之忧的。 就在早苗考虑这些的当儿,高梨已经取下了休闲小背包,并从里面取出吃食来了。近来他像是十分偏爱袋装的方便食品。可哪一样都是容易造成动脉硬化的高热量食品。 “高梨,这些食品真的对身体不好啊。” 早苗委婉地批评道。 “袋子后面不是附有成分表吗?这些人造黄油啦,起酥油啦,植物奶油啦,都是要加以注意的。这些油脂在常温下都是液态的,可在强行固化的过程中,就产生工业性反式脂肪酸了。一般认为,这种具有自然界中不存在的结构的油脂,是可能对人体造成不良影响的。” “这个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在日本以外的国家,已经是常识了。像荷兰等国,已经禁止销售含有反式脂肪酸的产品了。德国也是,由于麦淇淋(人造黄油)的销售与节段性回肠炎的多发在时间上具有一致性,已经毫不犹豫地一律停止使用了。” “那为什么在日本不加以禁止呢?” 高梨一边不停地吃着松脆可口的零食,一边问道。 “这个嘛,你就要去问厚生省了。” “不过,既然这样,那就还是黄油有利于身体健康啊。我最喜欢用酱油和黄油调味的东西了。” “……是吗?” 你已经狂吃成这样了,对你来说,在不利于身体健康这点上,任何食物都已毫无差别了!早苗在心里嘟囔道。 “好吧。你刚才说要我帮忙,是不是?” 高梨再次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进嘴里,又在穿着运动服的胸口擦了擦油腻的手指。随后,他又像是头皮痒得厉害,将手指伸进头发里后,一个劲儿地挠着。白色的头皮屑“哗啦啦”地飘落下来。 “最近,我睡不着觉啊。” “是吗?” “所以想问问,你能不能给我些药。” 早苗再次打量了一番高梨。见他或许是皮下脂肪较多的原因吧,脸色白得跟纸似的。虽说看上去他似乎也没什么烦恼,但一般认为过食症就是焦虑引起的。说不定是失眠所造成的焦虑增强了他的异常食欲。 “上次给你的药呢?我记得一次性给了你不少的呀。” “哦,那个没什么用。或许是我体重增加了的缘故吧,那些药,药效都不太强吧?” “没有的事。” 说着,早苗稍稍考虑了一会儿。 “好吧。那就以后不是一次吃一粒,吃两粒好了。不过,就算吃了还是睡不着,也不能再增加了。” 高梨点了点头。他的眼睛虽然跟孩子似的闪着天真的光芒,可视线并不安定,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焦点。早苗不由得有些担心:自己的话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呀! “还有,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能定期来做一下心理治疗吗?” “心理治疗?吃了药,应该就能睡着的呀。” “嗯。睡眠是一回事,另外,我觉得你还是吃得太多了。这样下去,会影响健康的。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就可以给你做,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可以拜托别的医生的。” “啊,好吧。” 高梨答应得出乎意料地爽快。 “那我就拿药去了,你等一会儿。” 早苗离开了办公室,朝药房走去。等她开了处方,取了药,重新回到办公室时,却发现高梨不在了。算算时间,前后总共也只有四五分钟啊。 早苗慌忙跑出办公室四下寻找了一下,还是不见他的踪影。早苗问了一下附近临终关怀服务机构的住院患者,说是就在刚才,一个胖得出奇的男人乘电梯下去了。 早苗的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慌乱。高梨他,为什么要逃走呢? 可是,早苗也不能老是一心扑在他的身上。今天是预定要跟几位想要住院的患者及其家属面谈的。 工作全都结束,早苗再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在埋头于日常工作的时候,她觉得今天高梨的来访就像是做了一个梦。那个与以往并无二致的身材修长、颇能自律的高梨,现在也应该好好地待在什么地方吧。几个小时前自己所看到的,莫非不是高梨,而是某个内分泌失常的患者? 当在办公桌前坐下后,她就隐隐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刹那间,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她很快就发现,最上面的抽屉被微微地拉开了一条缝。 平时,这个抽屉是一直锁着的。但那把钥匙却被她很随便地放在了桌上的小物件收纳盒里。也就是说,只要想打开的话,是谁都能打开这个抽屉的。 早苗轻轻地拉开了抽屉。其实在查看抽屉里的东西之前,她就已经料想到了。 果不其然,放在抽屉最里面的三个放安眠药的瓶子,一个都不见了。那里面装的,可不是之前给高梨的那种苯二氮 类的药物,而是药效很强的溴米索伐尿素制剂。 这一下,早苗至少明白了高梨为什么要逃回去了。 可是,他为什么需要如此大量的安眠药呢? 就在此时,手机的彩铃声突然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那是《歌剧魅影》中《假面舞会》的旋律。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了她的心头。她赶紧打开包包,从中取出了手机。 “喂喂?” 能感觉到对方在接听,可就是没有回应。然而,直觉告诉她,对方并不是在搞什么恶作剧。 “喂喂?高梨吗?是你吧?” 电话里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嘿嘿”声。这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随后便爆发成放声大笑了。 “高梨?你听得到吗?喂!回答我!” “哦哦。对不起。” 高梨的话音中,还带着大笑的余韵。 “不知怎么的,今晚的心情好极了。” “高梨,你拿走了安眠药,是不是?为什么?” “为什么?” 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大笑声。在他扯着嗓子的大笑声中,时不时地还夹杂着呻吟似的喘气声。他像是几乎陷入病态的癫狂状态了。早苗觉得有冷汗滑下了她的后背。不会吧! “药嘛,不就是给人吃的吗?” 就跟自己说了一个俏皮的笑话似的,高梨又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高梨,你刚才吃药了吗?” 等高梨那发作一般的爆笑稍稍停歇一下的当儿,早苗赶紧问道。 “你问药吗?啊,吃了。当然吃了。” “吃了多少?告诉我,吃了多少?” “多少?呃,吃了多少呢?” 高梨从喉咙深处发出像是欢快的猫叫一般的声音来。 “不知道……知不道……知道不。哎?哪个才是对的?” “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听好了。你拿走的,是药性很强的药。吃多了,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是吗?有生命危险?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不是开玩笑。你现在在哪里?不赶紧将药吐出来,可就晚了……” “烦死了!我不是早说过了吗?我讨厌装饰艺术!七扭八歪,软不拉耷的,恶心死了!” 高梨恶狠狠地说道。 “高梨……” “啊,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从刚才起就啰里吧唆的。” “‘啰里吧唆’?” “天使啊。有一会儿了,一直在圈子里叽叽喳喳的,啰里吧唆的,跟我说了许多事情。净是些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语。” 看来情况紧迫,必须马上找到高梨,得先给他洗胃,然后注射能抑制那安眠药的针剂。可是,他到底在哪里呢? “高梨,你至少要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好吗?” “我说过了,不是的!《水浒传》里没这号人的。” 高梨的话停歇后,早苗听了一些熟悉的声音。是坚硬的物体在缓缓地碰撞的声音……像是冰块在玻璃杯里碰撞的声音。 “你在喝酒?” 早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能喝!快停下!安眠药随酒一块喝进去,等于自杀!” “为什么老说这些?有意思吗?啊?为什么非要烘烤呢?” “高梨!” 早苗高声叫道。 “烦死了。在那么个圈子里,啰里吧唆的,想干吗?为什么需要我?我又不是圣德太子[日本飞鸟时期政治家。用明天皇次子,推古天皇时的摄政大臣。在引入中国文化、制度以及推广佛教等方面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你们是要提问,还是想嘟囔,顶多只能做一样吧。” 高梨像是将杯中的液体喝光了。电话里响起了生硬的“咣当”声。 “开始的声音。坚定的声音。应答的声音。救助的声音。” “高梨!回答我!” “收缩。伸长。跟翻转、旋转似的。简化……” 高梨继续不停地说着,就跟发高烧时说胡话似的。后半部分简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坚持住!” “啊啊。靠近了。快到了。” 高梨突然又恢复了沉稳的说话腔调,像是一时摆脱了精神错乱似的。 “你说快到了,什么东西快到了?” “刚才那么害怕,简直叫人难以置信。现在已经不怕了,心里还美滋滋的。只是有点困了。就这么……” “高梨!不行!挺住!” “我身边这么嘈杂,也没法好好跟你道别。净是些呢喃声。那里面。天使们。”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啊啊。黑下来了。” “高梨!你好好听着。我马上……” 早苗拼命要跟他说话。 “我困得不行了。晚安。早苗。” 电话突然就被挂掉了。 早苗的耳中,只有通话中断的提示音在不断地回响着。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产生一种可怕的预感:今后再也听不到高梨的声音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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