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心人

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早苗漠然地看着电话机上那个闪亮着的小灯。这是外线直通电话。会是谁呢?亲朋好友不是打手机,就是发电子邮件,其他人则应该打医院的对外电话才对呀。会打这个直通电话的,以前也只有高梨啊……

光是这么一想,她就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了,可她直到现在,连一个走出悲伤的阴影,重新振作起来的契机都没抓住呢。或许自己从此就一蹶不振了亦未可知啊。亲朋好友所说的“时间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之类宽慰人心的话,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听起来空洞无物、苍白无力。

刺耳的电话铃声,还在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

莫非又是来自周刊杂志的采访?一念及此,她就连去拿起电话听筒来的气力都没有了。

为什么全日本所有的电话机,都会发出同样的声音呢?以前用那种转盘式的黑色电话机时,声音也都一样的。难道是有什么法律明文规定的吗?

她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听那电话铃声一连响了十遍。可即便如此,对方像是依旧不肯罢休。最后,还是早苗拗不过,伸手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

“是北岛早苗医生吗?我是福家。”

刹那间早苗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谁,随后才猛然想起,他就是那个主办亚马孙调查项目的报社记者。高梨刚去世那会儿,他也来采访过。可也仅此而已,并无更多的接触了。事到如今,他还会有什么事儿呢?

“喂,喂?”

“哦,我就是。”

“我是福家。”

“我知道。”

“我说……您不要紧吧。”

福家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子担心的意味。

“不要紧。”

“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不过,您还是不要为了高梨先生的事,太过自责了。毕竟,那也是一种不可抗力嘛。”

“谢谢!”

不可抗力,别太自责。接受警察审讯时的一幕,又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了。

……就是这一点,叫人怎么也无法理解啊。你为什么要将安眠药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呢?如果说是自己服用,数量也太多了吧。再说,就管理角度而言,也不太合适吧。这不是公然违反医院的规定吗?你说是不是?想必你以前也时常这么着把药物给别人的吧?我是说安眠药!偷偷地。所以高梨才知道那儿有,是不是?否则的话,他怎么会知道上着锁的抽屉里有安眠药呢?是不是,北岛医生?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我说实话吧!

……一般来说,出了这种事儿,你身为一名掌握着人命的医生,光说一句“粗心大意了”可是搪塞不过去呀。嗯?你明白吗?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当然了,你身边就有许多人在不停地死去,死亡对你来说,或许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可是,要是出于你的缘故而有人死了,可就是两码事儿了!请你也为死去的人想一想,好不好?

“……因此,要是您也已经读过的话,想请教一下您的感想——这么说或许不妥吧,总之想请您谈一下您的看法。”

福家像是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

“请问……”

“什么?”

“您说‘已经读过’是指……”

“高梨先生的作品呀。”

“哪一部?”

“您没在听吗?”

“嗯。”

面对这样的反应,饶是福家,也愕然无语了。

“我说的是刊登在《灯塔》上的那个短篇呀。昨天开始发行的。”

“高梨的短篇,刊登在《灯塔》上了吗?”

“唉……我说的不就是这事儿吗?”

福家像是有些不耐烦了。

最近两三年里,一般的小说杂志上已经几乎看不到高梨的作品了。可即便如此,周刊杂志和电视台,依然把高梨之死作为曾经的人气作家之异常自杀,做了耸人听闻的报道。可小说杂志类平台在事件后果断刊载高梨的作品,倒还是第一次。

《灯塔》是老牌的纯文学专业性月刊。如今一些名声大噪的当红作家的名字,过去也散见于“灯塔新人奖”的获奖名单。不过,早苗以前也听高梨说起过,由于纯文学的人气凋零,近来该杂志的发行数量已经沦落到与同人杂志差不多的境地了。

高梨每完成一部作品,总会给以前合作过的编辑寄去稿件。看来,是原先被雪藏了的稿子,因这次的自杀事件而被紧急刊登出来了吧。

“那个短篇,是什么标题来着?”

事到如今,那就是高梨最后的作品,最后的话语了。

管他出于何种目的呢,变成了活字,总是令人高兴的。然而,福家念出的那个标题,却把早苗吓了一跳。

“哎?我好像念错了。呃……”

“没关系,我会去读的。”

“方便的话,我用传真发给您?”

“不用了。我自己去买就是了。”

早苗放下了电话听筒。尽管跟福家说话时的口气是那么硬朗,可这会儿,她又突然对读高梨的遗作感到害怕了。但是,既然已经获悉了这个消息,自然不能只当没听见了。再说,高梨那在天之灵,肯定也希望她去阅读的。

“非读不可啊。因为那是高梨最后的作品嘛。”

早苗说出了声来。

决定了!午休时去书店买《灯塔》。

确立了一天的目标——微不足道的小目标之后,早苗觉得自己似乎又恢复干劲儿了。老这么萎靡不振的,怎么行呢?即便是为了来临终关怀服务机构住院的患者,也要振作起来啊。他们全都身处绝境,现在却反过来关心无精打采的早苗本人了。

最近,早苗觉得跟他们交谈后,得到慰藉的似乎反倒是自己。

万籁俱寂。看一下时钟,已过了深夜一点。早苗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视力模糊的双眼,抬头仰望着天花板,望着高梨以前看见过天使幻影的那块地方。

桌子上放着一本依旧打开着的月刊。早苗午休时去附近的书店一看,见那儿只放着一本《灯塔》。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将它抱在胸前,就跟小时候买到了自己想要的书似的。

她举起了斟有波尔多葡萄酒的酒杯。高梨自杀后,有一段时间她不借助酒醉根本就睡不着,身体状况也有所恶化。自己摸了一下后,发觉是肝脏有些肥大,故而最近两三天里她强忍着没有喝酒。不过,她觉得今晚是非喝不可的。

早苗再次将目光落在高梨的小说上。标题为Sine Die。刚才她查了一下《英和辞典》,说这是拉丁语,意为“无限期地;终极性地”。

内容与她预想的大相径庭。或许可称之为以死亡为主题的幻想小说吧。小说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情节,只是叙述者以第一人称不断诉说着对于死亡的,可谓是异乎寻常的憧憬。这让熟读高梨全部作品,自以为对他作为作家的思考方式已了如指掌的早苗,也不禁大感惊讶。

最令她产生异样之感的,还是高梨的文笔。在以前的作品中,高梨的文笔一直是字斟句酌、中规中矩的,但这一篇却截然不同,仿佛出自他人之手。既有某种诱人熏然沉醉的独特节奏,又给人难以拂去的支离破碎之感。

开头部分是这样的:

说到底,还是唯一的死亡本身啊。要消除对死亡的恐惧的话。

所谓死亡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云云,无非是个空洞无物、不着边际的议题而已。难道不是吗?只有死亡,才是所有问题之终极性的、决定性的解决。

这就是小说的主题,估计也是对标题的解释吧。然而,倘若这就是高梨在苦心焦虑之后得出的生死观,也未免太悲哀了吧。

早苗翻过几页,看着最后的叙述者的独白。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所谓涅槃就是吹灭的意思,是吧。生日快乐!将可悲的蛋糕插得跟长满尖刺的豪猪似的蜡烛头上的火焰,将因一股细小的气流而摇晃、熄灭。吹灭作为自己生命之象征的火焰时的快感。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回想起来,这是一段多么漫长的路程啊!就这么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近死亡,是吧。会感到难以言表的宽心、踏实吧。生日快乐!人就是因为这么个理由,才庆祝生日的吧。自没头没脑地号啕着降临人世的那一刻起,很多人就怀着一日三秋之思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如同等待战争的终结、马拉松的终点、解放的瞬间,或永恒的轮回。有人内心暗自兴奋、雀跃,脸上却始终如一地假装若无其事。还有人就跟心里想男人想得要死,脸上却一本正经的跟尼姑似的。

大家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从前,很早很早的从前,有个没头脑的学生哥留下一封不着边际的信后就从“自杀圣地”华严瀑布上一头蹦下了悬崖。可是,恐怕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了吧。譬如说极度的悲观与极度的乐观相通之类的。这话说的可不是受虐狂,就是身处当下的我们自身啊。

令人扼腕不已、深感遗憾的是,这里面存在着一个只能在活着的时候感受到死亡之喜悦的视差悖论。生的喜悦,也只有在临近死亡时才能感受到。什么?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欣喜之事?好好想想吧,至少在还活着的时候。哈哈哈。假若,我是说假若哦,人永远不死将会怎样?要是在此昏暗、寒冷、空气稀薄的宇宙中,必须一直保持清醒意识的话,将会怎样?

更何况还有许多别的可能。倘若接连不断地在一些莫名其妙的生物间轮回不已,又将如何?

天堂就在冥王星和海王星之间的彗星云内核之中,那里密密麻麻地有一长排的门。虽说我也没见过,但肯定没错。就是这样的。死了以后我们那总算获得了自由的、不灭的灵魂,为了投胎转世,将会被强行推入其中的某一扇门内。前世钻过了袋形动物门的,今生就被吸入毛颚动物门;来世则是栉水母动物门,再来世则有须腕动物门在等着你。再再来世?那就是星虫动物门之类的吧。不知道下一次变成何种生物?嗯,是啊。门一打开,准会吓你一跳。哈哈哈。想变成一只鸟,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怎么说呢,有梦想总是件好事儿。可你也得想想生物的总体数量是不是?什么?也有成为脊椎动物的可能?喂!这可比买彩票中奖的希望更渺茫啊。说起那中签率,简直会叫人发疯的。

啊?莫非你有脊椎癖?那你看这么办怎么样?凡事都是好商量的,是不是?要是脊索类也行的话,那么第一志愿为海鞘,第二志愿为柱头虫,第三志愿为文昌鱼。你看怎样?哈哈哈。

不过,那样可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只有感觉层面的意识与毫无目的的欲望,而痛苦却是无穷无尽的。你将在黑暗中一个劲儿地蠕动,蠕动,蠕动,然后死去。挣扎,挣扎,挣扎,最后被吃掉。还有就是,一个劲儿地爬着,爬着,爬着……这下明白了吧。永生和永死,到底哪个更好些?

但是,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来世也好,灵魂也罢,其实只是死亡恐惧症患者的胡言乱语而已。说到底,我们无非就是遗传基因打造的机器罢了。顶多也只有电池电量耗光之前的那么点寿命。你看,这下就没事儿了。噩梦远去了。让我们来庆祝吧,庆祝生而为人的幸福。因为,好事儿还在后头呢。

让我们来思考一下死亡吧,思考一下死亡终将到来之事吧。想象一下死亡从那遥远的地方,如同乌龟一般迈着滞重的脚步缓缓走近的情景吧。(不过,还是小心为妙啊。因为,要是你心不在焉,东张西望的,那乌龟说不定就会甲壳喷火,飞旋而来的。)

嗯,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吧。既然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日,至少也要决定一下自己的忌日吧。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在那只乌龟还没飞旋而来之前。不过,上吊就直接放弃掉吧。再怎么说,这毕竟也是人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行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充分享受昏睡之前的,意识渐趋朦胧的那种感觉。听凭死神塔那托斯欲望高涨,任由口中唾沫溢出,眼球充血,直到脑袋被死的渴望搞得昏昏沉沉,即将爆裂,然后要在不断变得淡薄的意识中加以确认,确认那生与死的真正的边界。在由明入暗的变换中,在存在论意义上的睡意蒙眬之中。

这就是最后的瞬间吗?还是刚才那一刻?意识马上就要消亡了吗?就是这个吗?还是刚才?下次才是?这一刻?方才?还是……

仅仅是如此想象着,就能令人心醉神迷。会让人浑身发抖,内心充满狂喜。一定要细细地品味,尽情地享受,直到最后一刻。这才是拥有思考能力而降临人世者的特权,是含辛茹苦活到最后之人所应得的报偿啊。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人生最高级别的奢华,是不将自己的生命消失殆尽就无法享受到的终极快乐。哈哈哈。

早苗觉得再读下去自己恐怕会受不了的,便闭上了眼睛。

无论是谁,即使不患上死亡恐惧症,也多少带点类似于“死亡迷恋癖”的倾向。“想看恐怖事物”的心理,是植根于灵长类的本能之中的。因为,遇到危险不是没头没脑地一跑了之,而是想去一探究竟的这种行为,最终是会提高生存率的。在我们眼里,欠身哈腰地去接近玩具蛇的猴子的模样十分滑稽可笑,可于它而言,无非是在实施一种非常合理的战略而已。

正因如此,我们在远离恐怖事物的同时,也会深受其吸引。恐怖电影之所以一直那么大受欢迎,恐怕也是这个缘故吧。还有,虽说其效果也并未得到明确的验证,据说在广告界,早就有为了抓人眼球而加入一点死亡暗示后效果大增的说法了。这一手法,倒是与在游乐园的图案中如同错觉画似的嵌入一些白骨相类似。就刺激性程度而言,自然是直截了当、大胆露骨较为有效,可要刺激人的恐惧心理,似乎就是潜意识性质的暗示更胜一筹了。

然而,说到底,这种“想看恐怖事物”的心理,也无非是恐惧心理的另一面而已。

在此之前,早苗曾怀疑高梨那疑似死亡迷恋癖的行为是否为一种死亡恐惧症的变型体现。对此,她做出的解释是:恐怕是由于对死亡太过恐惧而反倒深受其吸引了吧。

可是,Sine Die却从根本上彻底颠覆了她的这一想法。这个短篇小说使她不得不承认,高梨果然是为了追求纯粹的快感而向往死亡的。这种心理状态,对工作于安宁疗护现场的她来说,是极其难以理解的。到底是什么魔法,使他从死亡恐惧症患者转变了一百八十度,患上了死亡迷恋癖呢?

死亡恐惧症最可恶的地方,就是与艾滋病病毒一样,很多人都是一旦沾染上了就终身难以摆脱了。当然,患者有时也会形成积极向上的心态,会对人生大彻大悟,认识到正因为生命是有限的,所以要活得有价值。他们还会显露出一脸的满不在乎,甚至会说“我早已看开了”之类的话。可是,即便在这种时候,死亡恐惧症也绝对没有彻底消亡,只是悄悄地潜藏在意识底层之中而已。在你心灵极度疲惫或遭受伤害之时,或者遇到什么触发性的诱因,它就会像眼镜蛇一般突然抬起头来。如此表现完全超越了单纯的比喻层面,其可怕程度也堪比HIV。在这一点上,死亡恐惧症是与其他所有的恐惧都有着本质区别的。因为,人类永远不可能习惯于对于死亡的恐惧,也不可能完全加以克服。

然而,尽管如此,事实上高梨却以他自己在Sine Die中所描述的方式自杀了。简直就像是为了享受死亡似的。一个患有死亡恐惧症的人,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那么,这一切到底又该如何解释才好呢?

早苗强迫自己从头到尾又重读了一遍这篇怪异的小说,因为她心中还是抱有疑问:或许他的死亡恐惧症仍是确实存在的。之前所显露出的对于死亡的异常关心与执拗,恐怕就是在其心灵的幽深之处存在着恐惧的缘故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他一直在感受到死亡恐惧的同时,也在用某种方法将其摁住亦未可知——用一种以快感来掩盖恐惧的方法。

早苗的脑海中首先冒出来的,就是麻药。其实在临终关怀服务机构里,为了缓解晚期患者的内心不安,医生们也会给他们开强安定剂或镇静剂等药物的处方的。可是,能完全消除死亡恐惧的药物是不存在的。即便是大量使用可卡因或海洛因、甲基苯丙胺、PCP等麻药,是否真有如此效果也还是个疑问。

但是,要是他从亚马孙带回了某种药性强得难以置信的未知麻药,又会怎样呢?倘若他每当难以忍受死亡恐惧时,就利用麻药所产生的神情恍惚来加以消解呢?并且,如果他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单纯的药物上瘾,形成了如同沉浸于死亡恐惧似的反向条件作用了呢?

想到这里,早苗不由得苦笑了起来。她知道,有时候连自己都会分不清揣测与妄想的区别。她摇了摇头,将目光落在了《灯塔》杂志上。

显而易见,在如何对待高梨的这篇作品上,《灯塔》杂志是有过一番苦心思虑的。被请来撰写解说的文艺评论家,也不无困惑地用了“被死亡附体”这样的表达方式。或许这话倒是一语中的吧。

然而,在逝去之前,高梨他到底想通过其作品说些什么呢?

早苗耳旁又回响起了记者福家的声音。他像是在最初看到Sine[作为罗马字的Sine,与日语中表示“去死吧”的“死ね”读音相同。] Die这个标题时,立刻就将其当作日文罗马字与英语的混合了。

这么一读,该标题就成了一个命令句,并似乎是在向全体读者发出一个信息——去死吧!Die(死亡)!

到了中央线的四谷站,再往东走十来分钟,就到了高梨的那栋楼房前。

早苗抬头仰望着这栋外墙贴了白色瓷砖的、细长的五层楼建筑。这儿留有她太多的记忆,更何况那楼顶上还是高梨的自杀现场。她本打算可能的话,就再也不到这儿来的……

早苗乘一架小型电梯来到了五楼,因为电话里说好是在工作间见面的。

没等早苗敲门,门就已经打开了。站在那儿的,是一位将头发塞入鸭舌帽,身穿运动服的年轻女性。见到早苗后,她点头行礼,说道:

“您是北岛小姐吧。我就是给您打电话的锅岛圭子。”

早苗默默地低头回礼。

早苗想起了对方身穿丧服,在守夜与告别式上坐着的身姿。当时的圭子一边安慰着泣不成声的母亲,一边颇为坚强地跟吊客一一打着招呼。虽说在那会儿还是跟锅岛圭子初次见面,早苗却已经在心里形成了一个沉着、坚毅的印象。

“请进!我也刚开始整理哥哥的遗物。”

锅岛圭子退到一旁,招呼早苗进屋。

“起初,我父母也说要一起来的,可妈妈病倒了。于是就由我来全权处理哥哥的遗物了。”

圭子说她现年二十七岁,却显得极为老成干练,叫人一点也不觉得比早苗还年轻。

“我父母说可能的话就把这栋楼卖掉吧,因为毕竟出了那种事儿了嘛。因此,尽管事出突然,这里的家具用品什么的,我已经联系了相关从业者,下周会来集中运走的。所以,就必须在今明两天里将想要留下的遗物整理完啊。今天是星期天,还硬把您叫了来,真是抱歉啊。”

“没关系的。其实,我是没资格来拿什么遗物的。”

“我哥他以前经常说起你的。”

圭子微笑道。她是个皮肤白皙、圆脸蛋的日本式美女,但长相与高梨并不怎么相像。

“我们兄妹年龄相差很大,感情却很好,相互之间无话不谈。但在我结婚后,我们就几乎不怎么见面了,顶多偶尔通个电话。”

高梨是怎么说自己的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圭子就抢先告诉她了。

“他老是秀恩爱,说得可热乎了。说北岛早苗小姐是个很出色的人,不仅人长得可爱,聪明伶俐,心地还特别善良,看不得别人遭受不幸。”

早苗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夸过头了。”

“没有的事。我哥他嘴毒着呢,从不轻易夸人的。像我的那些朋友,都被他贬得一文不值。”

回忆高梨的话说多了之后,早苗就觉得心情沉重起来了。于是她就脱掉了上衣,许是想通过活动身体来多少转换一下心绪吧。

“那我们就开始吧。高梨的东西很多的,尤其是书籍什么的。”

“啊,北岛小姐,怎么能让您动手呢?您只要看到什么东西想要,说一声就行了。”

“还是让我帮一把手吧,如果可以的话。”

圭子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就不好意思了。这倒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老实说,我丈夫说要陪客户打高尔夫,来不了,我正为一个人该怎么办而犯愁呢。”

早苗环视着整个房间。圭子拉开了书桌的抽屉,看到里面堆积如山的软盘后,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要是一片片地查看其内容的话,显然是做不到的。于是早苗与她一起,暂且将软盘全都装入了纸板箱。

“书库里面看过了吗?”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连书库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早苗打开了工作间里侧的一扇门,并打开了电灯。

高梨的书库内通道不足一米宽,以L形环绕着工作间。地面和墙壁都裸露着水泥,未经任何涂装,就靠一个灯泡照明。塞得满满的书籍一直顶到了天花板,几乎就是一个小型书店的藏书量了。

“这些书,该怎么办才好呢?”

圭子探头看了一下,发出了颇为困惑的声音。

“要是想处理掉的话,我觉得还是捐赠出去比较好啊。虽说这里面应该还有几本稀有的珍本。”

“可是没这个时间了呀。”

走进书库时,圭子的脸上露出了后悔的表情,像是在怪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她侧身横走在狭窄的通道上,挑着看了一些书的书脊。

“除了小说以外,还有好多看上去很艰深的书啊。像哲学啦,心理学啦。看来还是应该捐赠给图书馆之类的机构。还有,自然科学方面的书也很多。图册之类的。哎呀!这个……”

圭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怎么了?”

走出书库时,圭子的脸部表情多少有些僵硬。

“出什么事儿了吗?”

“嗯,那些东西,我可不太想看……”

除此之外,圭子就什么也不说了。早苗有些不解,便走进了书库。

很快,她就明白圭子找到了什么了。在L形的拐角处,有个最靠里的书架,上面排列着大量的录像带和大开本的书,全都是崭新的,看来是最近才买的。

书架上部的隔板上,排列着带有许多照片和图画的法医学书籍。而当早苗将目光转移到书架的中部时,就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那里收集了大量以“死亡”为主题的书籍,并且,还净是些被称作“鬼畜系”[指描写以残忍的手法施暴的反社会行为的作品。]的、娱乐目的的书。更有甚者,在书架的下部,是一长排的恐怖片录像带。仅看片名,就可知几乎全是穷凶极恶的凶杀片。这与高梨生前给人的印象完全不符。

早苗走出书库后,圭子嘟囔道:

“简直难以置信,哥哥他居然看起这些东西来了。我所了解的哥哥,是最讨厌残忍、怪诞、恶心的东西的。”

“是啊。这方面,我也很清楚。”

早苗字斟句酌地说道。

“可是,高梨他从亚马孙回来之后,我就觉得他有点变了。”

“为什么?他在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圭子像是因哥哥死后才呈现出的另一面而受到了刺激,一下子变得寡言少语了。

最后,她们决定将大量的书籍都卖给旧书店,而最里侧的书架上的书,则在不让任何人看到的前提下处理掉。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们将最里侧书架上大量的录像带、写真集等全都搬了出来,并一声不吭地将其装入纸板箱。光是这些,就装满了六个中型纸板箱。

“这些怎么处理呢?”

“先送回老家去,然后找地方烧掉,或者找一下可当垃圾来处理的地方。”

圭子转过身去,背对着纸板箱说道,像是一看到这些东西就觉得恶心。

“不过,这里似乎没有哥哥他自己写的书啊。”

圭子茫然地环视着房间说道。

“我本想带几本回去的。”

“啊!”早苗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他在附近租了仓库。他的书,现在应该还在那儿吧。”

“啊?是这样啊,我都不知道有这事儿。那里也应该去看一下吧。”

圭子说着就要站起身来,却被早苗制止了。

“可以的话,让我先过去看看到底有多少书,好吗?”

“好吧。那就麻烦您了。”

“因为那地方有些不太好找,与其两个人一起去,不如还是分头行动,或许能早点整理完吧。”

仓库的钥匙很快就找到了。趁着圭子尚未改变主意的当儿,早苗拿着钥匙就立刻离开了高梨的家。加快脚步的话,到仓库那儿也要近十五分钟。尽管初夏的风十分凉爽,可早苗还是觉得有些出汗了。

走进仓库后,她发现虽说空调还开着,但空气中依旧飘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高梨的书与防虫剂一起装入了印着此仓库公司名称的纸板箱,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钢架上。如此庞大的数量,恐怕旧书店不会来收的吧。看来,这些书最后也只能留在这里任其腐烂了。

早苗是不忍心让圭子再受刺激才一个人前来的,可在确认这些纸板箱的数量和内容的过程中,她开始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因为毫无疑问,这些都是高梨自己的著作。

可当她看到最后一排钢架上靠里的三个纸板箱时,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了。因为纸板箱上书名之类的文字,一个也没有。

早苗打开第一个纸板箱,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些装帧十分粗糙的书——简直就像是用简易装订机制作的。从书脊上的文字来看,都是些西洋书。早苗抽出了其中的一本,发现跟书库里某些书一样,也是写真集,可其内容之骇人,却是那些书所无法比拟的。书里净是些被残忍切割或烧烂了的尸体照片,其中不少还像是东南亚的儿童。

早苗感到一阵恶心,赶紧合上了书本。想来无论在哪个管制宽松的国家,都不会允许这种书合法销售的。其他的书也大致翻看了一下,内容全都大同小异。

第二个纸板箱里装的是VHS这款录像机的录像带。壳子上可看到Real Murder[意为“真实谋杀”。]1、2、3、4,True In Fanticide[意为“杀婴实录”。]1、2,Super SnuffSeries[意为“超级虐杀系列”。]1、2、3等手写文字。

早苗看到第三盒上的标题,其内容也就基本想象得到了。早苗听说过,以前黑市上卖过一种“虐杀录像”,即专门拍摄杀人实况的录像带。这些影像可不是偶然拍摄到的,就是为了制作录像带而实施的凶杀犯罪。

这些录像带,估计高梨是通过网络邮购的吧。付钱买这些东西,实际上就等同于间接参与凶杀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是不可能不懂的。早苗觉得自己像是遭到了高梨的背叛,可比起由此感到的悲哀,她更震惊于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难以置信!

打开最后一个纸板箱后,早苗发现在几盒录像带旁,还有一本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活页笔记本。

会是什么呢?早苗从塑料袋里取出了活页笔记本。与日本常见的二十八孔本不同,这本笔记本只有五个装订环,装订的是有英文打字的活页纸。右上角标注着日期,像是本日志。纸张已经变色,皱巴巴的,像是淋过水又被烘干了似的,仿佛被烧焦过了似的斑点随处可见。

这时,夹在活页中的纸片滑落到了地上。早苗捡起来一看,是一张纸和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地方像是个沼泽,散布着一些七歪八扭,像是蘑菇之类的东西。但由于处于逆光状态,且对焦不准,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张纸倒是要比活页新得多,像是英文报纸的复印件。

早苗将活页本放回到塑料袋里,心想:只要奉劝圭子不看这三个纸板箱里的东西而将其直接处理掉,她肯定能心领神会的。

早苗也明白,这个活页本按理也该交给圭子,可她还是决定自己先确认下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如果那上面的内容会给圭子和其父母带来更大的痛苦,或许还是不给她看为好吧。

然而,她又觉得这些想法像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她坚信眼下捏在手里的这些东西中,就隐藏着能解开高梨死亡之谜的蛛丝马迹。

早苗在掌中滚动着一支已成了高梨遗物的粗杆钢笔。这是她分得的遗物,因为圭子说“无论如何也请您收下”。眼下,在落地灯的照射下,它那胶木笔杆和笔尖,正不住地闪耀着光芒。由于高梨几乎不怎么执笔书写,所以它跟新品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即便如此,高梨使用这支钢笔时的情形,她还是看到过几次的。如今睹物思人,高梨生前的姿态,尤其是远赴亚马孙前那种精神焕发、神采飞扬的模样,又十分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了。

早苗当初之所以会被他所吸引,就是因为他作品中若隐若现地表露出的那种个性。见到他本人后,那种印象也没有改变。他是个敏感且孤僻的人,却又有着能完全突破自我的幽默感。他时而会得意忘形、忘乎所以地迸出一连串的黑色幽默,令世人大皱其眉,可就深层次而言,这些幽默总还是符合正统伦理观的。他爱跟世俗唱反调,对于日常习俗和法律毫无敬意,但作为一个人来说,何为是,何为非,还是能分得一清二楚的。

但也正因如此,他此番的行为才让早苗大受打击。

早苗将目光落到了桌上的那本活页笔记本上。毫无疑问,这就是高梨在电子邮件中提到的、那对美国夫妇的遗物。可是,这本日志,他在邮件中不是说要“通过适当的渠道交还给遗族”的吗?怎么又自作主张地将其带回家了呢?

然而,倘若结合了在仓库中发现的那些“虐杀录像”等物品来考虑,其理由也就不言自明了:死亡迷恋癖日益严重之后,高梨就开始收集与“死”相关的物品,并将这本日志也加入其中了。这简直就是叫人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的伦理层面的麻木。至少,就之前的高梨而言,是一种难以想象的行为。

那张夹在活页笔记本中的纸片,是在巴西圣保罗发行的某英文报纸的复印件。想必高梨是特意找来复印后,添加进去的吧。在不得不怀疑起他人格的当下,他的如此热心,也只会令早苗感到不寒而栗了。

这一篇以较为简单的方式记述着骇人听闻之内容的报道,简直跟普通的新闻报道相差无几。想来是可供撰写的素材极为有限的缘故吧。

那上面写道:

美国的灵长类动物学家罗伯特·卡普兰与妻子琼·卡普兰已在亚马孙居住数年,进行卷尾猴的生态调查。不料罗伯特的精神状态突发异常,竟然在杀死妻子琼后自杀了。

罗伯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而基督教是禁止自杀的,而他竟然在残忍地杀死了妻子之后,又给自己从头到脚淋了十升的煤油自焚而死,其动因简直是一个谜。被巴西警方发现时,两具尸体都已呈焦黑状。

高梨还十分用心地在“焦黑”(burnt black)一词的下面画了道下划线。

随后,早苗又将视线转向了活页笔记本。这是本卷尾猴的研究日志,这一点她已经知道了,但她还是一手翻阅着《英和辞典》,想好好地将它翻译出来。

日志是卡普兰的妻子琼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前半部分详细记载了红秃猴的生态与它们时而表现出来的异常行为。说是秃猴们通常会组成一个几十只的庞大群体,有的群体会超过一百只,但有时它们也会将其中某一只放逐在外。这时,群体内的所有成员都会对这一只牺牲者或龇牙威吓,或投掷野果,直到它走远为止。

尽管发生如此现象的原因尚不明确,可据记载,这只倒霉的猴子在被放逐之前,往往都有异常贪吃或无差别地向异性求爱的表现。因此,琼认为,这是针对破坏群体秩序行为的一种惩罚。

而不可思议的是,所有遭到放逐的个体,全都表现出了恬淡超脱的姿态,似乎连一点野性也没有了。对于人类,也不显露出丝毫恐惧,反倒会主动走近前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琼将它们称作“隐士”。

对动物常怀善良之心的琼,在很多方面都能让早苗产生共鸣。她像是会保护那些遭到放逐的“隐士”,给它们多方照料的。对于丧失了自我生存能力的猴子,她更是倍加呵护,甚至会嘴对嘴地喂食。

这些活动能力极度低下且毫无戒备之心的“隐者”如果放任不管,就很容易成为美洲豹或角雕等天敌的美餐,所以他们还特意用网围起了一百来平方米的空地,将它们喂养了起来。

日志接近一半的时候,笔法突然来了个足以令读者困惑不解的大转变。由前半部分那种观察实录的基调,一变为赞美亚马孙自然之美的散文了。

早苗对此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觉得好像在哪儿也看到过这种风格中途突变的文章。略一沉吟,她就明白了:不就是高梨以前发来的电子邮件吗?

接近末尾的时候,日志的基调再次发生突变,冷不丁地就谈起“守护天使”来了。

“是鸟儿,还是守护天使?”

“睡意蒙眬之中,我听到了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

“它们在我的脑袋里啼鸣着。”

“一连串无意义的词语。洪水。”

“它们在说我呢。”

“守护天使不停地向我发问。话语,话语,话语。”

这些描写看得早苗后脊背发凉。居然与高梨的“天使的呢喃”幻听如此相似,能轻易地将其归于巧合吗?

日志内容就到此为止了。

缀于其后的,是丈夫罗伯特·卡普兰的手写文字。

这也应该算作遗书了吧。读着读着,早苗不免由此感叹。与此同时,她也再次为高梨之前的鲁莽行为感到悲哀。

罗伯特的字迹写得又大又潦草,体现出他内心剧烈的情绪波动。对于妻子琼的爱怜;怀旧性质的回忆;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后,走入婚姻的殿堂;相互尊重对方的生活方式,决定婚后不马上要孩子;可后来琼查出了子宫癌,做了摘除手术;无法生育之后,琼就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并将一腔柔情倾注到了野生猿猴的身上。

然而,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在如此略带伤感情调的文字中,居然会冷不丁地出现疯狂的诅咒与破口大骂的语句。而诅咒与痛骂的对象,就是后来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Eumenides”。

“看不到她们的身形”“让人产生幻觉”“假装好心,其实是在物色祭品”……诸如此类的语句不绝如缕。字里行间,赤裸裸地呈现着书写者的恐惧。

早苗查了一下《英和辞典》,发现对“Eumenides”的解释是:希腊神话中的欧墨尼得斯。复仇女神们。在希腊语中为“好心人”之意,是反话。

早苗看了一眼时钟,已经半夜一点多了。这个时间给人打电话是有违道德的,不过早就有熬夜习惯的黑木晶子,此时肯定还没睡觉呢。

果不其然,早苗摁下了晶子的号码后,提示音才响了一下,她就接听了。

“喂,我是黑木。”

“我是早苗啊。这么晚真是打扰你了。不好意思,我想请教一下。”

“是吗?什么事?”

“Eumenides是什么东西,能告诉我吗?”

黑木晶子是早苗高中时代的好朋友,后来进了同一所大学的文学部,现在母校做老师。她的专业就是做各国神话的比较研究。

“啊?当然可以。可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对此,早苗早就想好了貌似合理的解释了。

“具体细节不便透露。总之,是我们那儿的一个患者得了妄想症,痛苦不堪,像是与这个有关系的。他还画了张图,说那就是Eumenides。”

“哦,那人懂得还真多啊。”

晶子像是并未起疑心,反倒是早苗因为对好朋友撒了谎而感到了一点点罪恶感。

“Eumenides是希腊神话中的Furies(恶鬼),是复仇女神们Erinyes的别名。”

“Furies...Erinyes?”

“嗯,反正是有着好几个称呼的。”

“你说‘复仇女神们’,就是说她们是好几个神,是吗?”

“是啊。应该是阿勒克托(Alecto)、提西福涅(Tisiphone)、墨该拉(Megaera)这么三个。她们背上都长着翅膀,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一条条的蛇,可吓人了。”

“啊!头发是蛇,不是跟戈耳工[希腊神话传说中的蛇发三姐妹。她们的头上和脖子上布满鳞甲,头发是一条条蠕动的毒蛇。其中以美杜莎最为有名。]一样了吗?”

“嗯,想来古希腊人将恐怖具象化后,就会出现这种形象的。并且,她们还一手握着火把,一手攥着鞭子呢,基本就是个SM女王的人设是不是?她们追赶起罪人来绝不放松,会一直追到天涯海角,并不断地加以折磨,令其发疯。所以一点也不好玩啊。”

“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被称作‘好心人’呢?”

“一半出于讽刺,一半出于恐惧吧。怕她们发怒,不敢直接称其为Furies吧。善良的古希腊人固然如此,据说尤其是怀有罪恶感的人,都怕这三位女神怕得要命啊。简直是我们现代人无法想象的。”

说到这儿,晶子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了。

“所以说,你那位患者,或许内心也受着罪恶感的煎熬呢。对了,在这方面,你才是专家嘛。”

早苗本来就因对好朋友撒谎而怀有罪恶感了。向晶子道过谢,挂了电话后,她陷入了沉思。

卡普兰的这些话,到底想传达些什么呢?

长了一头毒蛇的形象,在医学上又该如何解释呢?

由于下意识的罪恶感而产生了对复仇的恐惧,因愤怒、惊恐而促发交感神经紧张,导致立毛肌收缩,从而造成体毛倒竖。古语所谓的“令人发指”,或许就是指这种状态吧。

而另一方面,古希腊的美杜莎雕像给早苗带来的联想,则是蜷蜿在人的大脑里的危险的毒蛇,也即妄想、暴怒、憎恶、发动攻击的欲望等。它们正像毒蛇一样,也处于随时都可能破笼而出的状态。

早苗不禁再次陷入了类似于迷信的恐惧之中。高梨听到了天使的振翅之声和怪异的呢喃,从遥远的亚马孙一路追着他前来的,难道真是复仇女神吗?

她再次将目光落在卡普兰的笔记上,看到了这样一句话:“终于发现了Eumenides的真面目。将其命名为Pseudopacificus Cacajaoi。”

这个“Pseudopacificus Cacajaoi”,也像是希腊语或拉丁语。早苗查了一下《英和辞典》,发现连相近的单词都没有。然而,她也到底没勇气再一次给晶子打电话了。

突然,她的脑海中灵光一闪:莫非是给某种生物赋予的学名?

早苗的生物学知识尽管比不上高梨,不过像以双名法命名的学名,即前半部分为生物的属名,后半部分为生物的种名之类的,也还是知道的。

于是她开启了电脑,开始用互联网寻找起生物学的数据库来。她所用的关键词是“scientific name”(学名)、“Biology”(生物学)和“Zoology”(动物学)。但由于这是个她不熟悉的领域,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最后,终于找到了Biosis公司的学名专用搜索引擎。

为了避免拼写错误,早苗小心翼翼地输入了“Pseudopacificus Cacajaoi”,启动了检索,可得到的回答却是“该生物不存在”。慎重起见,她又输入了唯一记得的学名“Lynx lynx”,启动检索后电脑立刻显示出了有关“大山猫”的说明文字。照此看来,这个“Pseudopacificus Cacajaoi”,即便不是出于普卡兰的妄想,也可能是他发现的新物种,故而其学名尚未录入该公司的搜索引擎。这也难怪,因为,被称作物种宝库的亚马孙,在许多物种相继灭绝的同时,至今也仍在不断地发现新物种。

接着,早苗又在互联网上找了一下拉丁语词典。这次她的运气很好,一下子就找到了。“Cacajaoi”这个种名,她猜测是指“秃猴”。因为,在琼写的观察日志里,“红秃猴”的学名就是写作“Cacajaoca lvusrubicundus”的。所以问题在于那个属名。

网络词典里并没有“Pseudopacificus”这个词,但有“pseudoChristus”,是“伪基督”的意思。还有“pseudo-episcopus”——“伪主教”,“pseudo-propheta”——“伪预言者”。由此可以推测,“pseudo”就是个含义为“伪”的前缀词。

剩下的“pacificus”为“Pax+facio”,意思是“和平使者”。如此看来,“Pseudopacificus”恐怕就是“伪和平使者”的意思了吧。

目前所能了解的,像是已经到达极限了。早苗断开了网络连接。

然而,“赋予秃猴伪和平使者”,又是什么意思呢?

突然,早苗的目光落在了卡普兰笔记的结尾处——以潦草的笔迹写下的谜一般的词语“Typhon!”。而在该词之前,写的是“去看了护笼中的猴子”。

这个“Typhon”恐怕是“Typhoon”,也就是台风这个英语单词的误写吧。可是,亚马孙雨林里的“台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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