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圣餐

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一辆巴士穿行在林间小道上。车外的景色十分单调,到哪儿都一样,毫无变化。信一直愣愣地望着窗外,心想,这些干瘦细长的树,大概就是白桦吧。其实,即便他调动起所有有关树木的知识而能自信满满地说的一句话,也只是:

“那些,不是椰子树。”

透过树林中的间隙,时不时地可看到一些有钱人的别墅或大企业的休闲疗养设施。那些是跟自己这辈子都无缘的。信一只投去了冷冷的一瞥。要说起来,就个人而言,不干坏事儿是不可能拥有那些个的。企业也一样,肯定是些黑心企业。来一场森林大火,统统烧光了才好呢!

不过,就这么坐在颠簸摇晃的巴士里,倒也不错。仅仅是从看惯了的风景往外跨出一步,心情就焕然一新了。上一次可称得上“旅行”的外出,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来着?

最让信一觉得高兴的,其实是这种朝着目的地不断前行的感觉。所幸的是,出了东京之后,就再也没遇上过堵车。估计到了夏天,这一带也会涌入许多游客的吧,不过现在路上还是挺空的。虽说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竟会像外出春游的小学生似的,内心雀跃不已。其实,这里面是另有一个缘故的。

信一假装伸懒腰,若无其事地抬起身体,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他前一排座位上的一名少女。

不过说是少女,或许已过了二十岁亦未可知。她正在跟邻座上的一个大妈聊着什么,还不时地用手捂着嘴,咯咯直笑。如此举动,让平日里很少与女性接触的信一看在眼里,觉得十分新鲜、可爱。那少女的身上洋溢着知性与清纯的氛围,信一觉得她似乎跟游戏《天使之丘高中》里一个名叫“若杉美登里”人物很像。自从在一次“线下见面会”中看到了她后,信一就一厢情愿地在心里称她为“美登里妹妹”了。一想到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内,每天都能待在她的身边,他就内心雀跃不已。今天下定决心来参加这个活动,还真是来对了。

“那个女孩很可爱,是吧。”

坐在信一边上的一个青年,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一句。信一觉得自己的心思居然被这小子看穿了,不禁朝他脸上瞟了一眼,这才发现之前在“线下见面会”中跟他也说过话的——不过也只有那么一次。当时,这小子还不懂规矩,不知道会员之间彼此都是称呼网上“聊天”时的网名的,居然报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记得他叫畦上友树,年龄还比信一小一点,网名“魅影”。

“魅影”君的视线与信一对上后,就猛地转过脸去了,像是陷入了恐慌似的。那张白皙的瓜子脸上,也泛起了红潮。他双手捂脸,却又从指头缝里看着信一。这一举动不禁令信一愕然无语。“魅影”君的一张脸长得也算端正吧,可发觉有人看时,他总会做出如此这般的过敏反应。其中的缘故,信一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信一问道,尽量不朝他那边看。“魅影”君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双手后回答道:

“真名实姓的话,我不知道。网名嘛,叫作‘Tristar’。”

“啊?她就是‘Tristar’吗?”

“聊天”时以这个网名发言的次数虽不算多,却给信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给人的感觉是,她是个说话直截了当,且富于建设性的人物,可又带着常人难以察觉的敏锐。信一也曾跟她唇枪舌剑地交锋过那么两三次,可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每次都早早地偃旗息鼓,甘拜下风了。

那么,“Tristar”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指三颗星?难道是指猎户座上的三颗星吗?从前好像还有过这个名称的客机,她不会是个空姐吧?……说来也是啊,或许真是事有凑巧吧,“魅影”不就是某款战斗机的名称吗?

“还有,坐在一旁跟她说话的那个,是‘忧郁的玫瑰’。”

“哎!是她?不会吧!天哪!”

信一脱口而出。他在“线下见面会”时见过她那张脸,就是个细眉毛、厚嘴唇的中年妇女。

这令他大失所望。因为,在“聊天”时,他已猜出这个“忧郁的玫瑰”是位女性,并且,当他发表一些对于人生极度悲观,甚至有点破罐子破摔味道的言论后,她还温婉可人地给予了谆谆教诲。于是,信一就想当然地将这个“忧郁的玫瑰”当成了一位既年轻又有魅力的女性了。更何况在内心希冀的推波助澜下,他早已擅自认定“美登里妹妹”其实就是“忧郁的玫瑰”。

快将为你付出的憧憬与冲动还给我!信一在心中吼叫道。然而,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开了。算了,这有什么呀?“美登里妹妹”不是也来参加研讨会了吗?何况我连她的网名都知道了。

信一望着她的后背,忽然觉得自己竟会如此这般地坐在这辆颠簸摇晃的巴士里,这事儿本身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要是换了不久前的自己,这种事儿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最初,他也只是想闲逛一下罢了。偶然找到的那个名为“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网站,并未引起他多大的兴趣。主页上长篇累牍地净写些什么“现代人的焦虑”啦,“地球环境恶化”啦之类他根本就不关心的内容,看得他很快就不耐烦了。可那上面的“美歌和绘璃”图片不仅十分可爱,还像是在热情邀请他似的,下线之后,她们俩的俏模样也一直粘在他的心上。他甚至为自己就这么无情地抛弃了她们俩产生了罪恶感——尽管他也觉得自己这么想未免太荒唐了。因为,说他如今将全部的感情生活都寄托在《天使之丘高中》这款游戏上了,也是一点也不为过的。游戏中那些出场人物,早已成为了他那无处投奔的爱情的宣泄对象了。

后来,信一决定在“地球(Gaia)的孩子们”网站指定的“聊天”日再次登录。当然了,当时他没打算参与“聊天”,只想看看别人都在那上面聊些什么。反正自己身处安全地带,一有危险,立马下线就是了。点击画面之后,对方有可能会将一种称作“Cookie”的身份识别程序植入自己的电脑硬盘,不过那玩意儿是可以在事后删除的。再说,只要自己不再登录同一个网站,对方也是无法来找自己的麻烦的。

他就是以这样的心态,战战兢兢地进入了“聊天室”。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看到了“聊天”内容后,他很快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了。

一般所谓的网上“聊天”,自始至终都是参与者随心所欲的闲聊。但“地球(Gaia)的孩子们”却别具一格,是有一个明确的主题的,或可称为一场公开的人生大讨论。

其形式是:先由一名参与者叙述自己内心的烦恼,然后是别的参与者对此发表意见。刚开始,信一是以冷眼旁观的姿态来读参与者的发言的,可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地就被那种你来我往的认真探讨深深地吸引住了。

许多参与者都十分诚挚地倾听着叙述者的烦恼,并设身处地地与之一同探求解决之法。当然,跟信一一样前来瞎逛的,也不乏其人,其中还有人阴阳怪气地说些只能认为是捣乱的怪话。但是,这些发言几乎都没人理睬。时间一长,那些原本期待看到在别的聊天室常见的骂战高潮的人,或许觉得无聊至极了吧,就一个两个地开溜了。

在此之前,信一一直将这种网上的聚会讨论视为可怜虫的同病相怜。可当他看到果真有一大帮人为了解决某一个人的问题而绞尽脑汁、激烈争论后,不知不觉间就深受感动了。想来,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是因在人际交往上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才对这个网站感兴趣的吧。尽管如此,许多人(恐怕是与平时判若两人的吧)都积极发言,使讨论得以在有呼必应、有问必答的快节奏中深入下去。或许,这就是该网站有着“互助互救”之明确目的的缘故吧。

并且,在讨论陷入僵局、气氛过于紧张的时候,总会有人出来恰到好处地说几句笑话,巧妙地缓解局面。尤其是担任半个主持人角色的网友“纪念品”的发言,总能把握绝佳的时机,令信一钦佩不已。

从表面看来,参与者都能毫无顾忌地直抒己见,可他们心里或许也都担心与他人发生争执摩擦吧。反过来说,也正因为是这么一些人聚集在了一起,才能避免根本性的对立,从而使讨论不停地进行下去。

在长时间讨论的过程中,参与者之间已逐渐形成了某种集体认同感。信一感到自己越来越不想离开这个聊天室,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自己也要发言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发言要么没人理睬,要么被人用冷言冷语一脚踢开,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得到的回应居然全都是十分认真且充满善意的。更让信一感到震惊的是:原来得到他人认同的感觉竟是如此舒畅、惬意啊!这可是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了的感觉。尝到了甜头之后,他就频频发言,渐渐地就沉湎其中了。

一般而言,那种朴素、不通融的较真劲儿,常常会被误解为诚实。有节制的幽默感不仅能缓和现场气氛,还能让所有的参与者都产生“我们看问题是否不够客观?”的幻觉,从而能进一步增强彼此之间的一体感。而这两者的结合,则是最具解除人们心里戒备之功效的。这一点,早就被多个邪教团体所证实了。

在某个瞬间,信一也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成了上钩之鱼了。可由于这么考虑会令他不快,所以他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讨论接近尾声的时候,一位名叫“庭永老师”的人物出场了(其实他的网名只是“庭永”,由于一些老资格会员都称他为“庭永老师”,其他人就自然而然地都跟着这么叫了)。

“庭永老师”的指导给人以干净利落的感觉,无论什么烦恼,似乎到了他那儿都会迎刃而解。这让经过反复争论早已身心俱疲的参与者,觉得如同幸获神谕一般。看得出,所有人都为其明快的语言所感动,与此同时,也内心期盼着他也能为自己的烦恼指点迷津。

信一也不例外。不知不觉间,他已开始期盼“聊天”日的到来,并在不久前,还首次参加了“线下见面会”。

不出所料,“庭永老师”果然是个十分出众的人物。他所说的话语,倒也并不怎么新意迭出,不过他的话音中饱含着真挚的喜悦和坚定的自信。凡是得其謦欬的参与者,无不立刻为其领袖魅力所倾倒。

即便是现在,环视四周便可发现,出席那次“线下见面会”的会员,几乎也都为了参加为期一周的研讨会而坐进了这辆巴士。

自东京出发,在巴士上颠簸摇晃了一小时四十分钟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研讨会所在地的场馆要比预想中的大得多,完全可以容纳许多人在此生活逗留。一楼除了食堂、厨房和一个带电视机及沙发的休息室以外,还有个大小赶得上小型澡堂子的浴池。二楼全是铺着榻榻米的和式房间,估计是用于睡觉与研修活动的吧。如果将隔扇全都撤去的话,有五十铺席——约为八十一平方米的大小吧,已是相当大的了。

一到那儿,首先规定了男女会员分别放置行李的地方,就跟修学旅行似的(虽说信一一次也没参加过),令人内心雀跃不已。信一将行李放在了“魅影”君的旁边。

“‘纱织斯特’,还请多多关照。”“魅影”君高兴地说道。

“纱织斯特”是信一利用英文构词法自造的网名,意为“喜欢纱织”。年龄与之相近的“魅影”君像是对信一怀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反倒让信一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纪念品”来了。由于在“线下见面会”中他也是充当司仪的,所以,看来他不仅是个资深会员,或许将他看作“庭永老师”的秘书更恰当些吧。这个三十五六岁的小个子男人,前龅牙十分显眼,不过他本人似乎对自己的容貌毫无自卑感。尽管长得寒碜,他还是带着亲切的笑容给所有的会员分发了研修日程表。根据日程安排,每天的活动顺序是:早上七点钟起床;早操与散步之后用早餐、洗餐具、打扫房间;上午部分的研修;正午用午餐;午休一小时后,进行下午部分的研修;洗澡、晚餐、餐后整理;然后是夜晚部分的研修;十一点钟睡觉。

八小时的睡眠时间十分充足,应该说,这个时间安排不算紧张。通常,这一类的研讨会都会让参与者睡眠不足从而丧失正常的判断能力,但“地球(Gaia)的孩子们”似乎不想采用这种卑劣手段。

今天已是傍晚了,所以在吃晚饭之前,他们的任务是打扫房间。信一提着水桶去水池那儿打水,发觉身边有人来后,他抬头一看,居然是“美登里妹妹”。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已然四目相对,便彼此点头致意。她也提着一个水桶,可不知为什么,在水桶的提梁上缠了一块带红边的手帕。随后,她又从牛仔裤的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包湿巾纸之类的东西,仔细地擦拭起水龙头来。很快,空气中就飘荡起一股淡淡的酒精味儿。

“不知道我们的研修,都会做些什么啊。”

“美登里妹妹”的主动搭话令信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如果是二次元的美少女,他自然能应付裕如;可要跟3D,即现实世界中活生生的女孩子打交道,他就手足无措、局促不安了。

“这个嘛……因为我也是初次嘛……”

“我听说像是要许多人聚在一起,集体批斗某一个人似的……”

“啊?这就是‘地球(Gaia)的孩子们’要搞的……”

信一大吃一惊,直愣愣地盯着对方的脸。

“骗你的。就跟一般的公司新员工培训差不多的吧。”

信一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说呢,我也觉得不会像那样子整人的。”

“嗯。应该是吧。”

看她的侧脸,似乎透着一种忧郁的神情。

“‘美登里妹妹’你……”

刚一开口,信一就赶紧闭上了嘴巴。糟了!他心中暗想道,但为时已晚。“美登里妹妹”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就用左手捂住嘴,前仰后合地大笑了起来。

“说什么呢?……太奇怪了吧。我可不叫‘美登里’哦。”

“哎呀,不好意思,我搞错人了。”

“是吗?有人用这个网名吗?”

“不,呃,这个你就别深究了。”

信一觉得自己连耳朵根都发红了。

“我是‘Tristar’哦。你记住了。”

“嗯……其实,我还跟你在网上聊过天呢。”

“就是呀。‘纱织斯特’。”

“啊?”

“美登里妹妹”关上了水龙头,提着塑料水桶,带着一脸的哂笑站起了身来。

“心里念叨着‘美登里妹妹’,不觉得对不起‘纱织妹妹’吗?”

在打扫房间的过程中,“魅影”君多次面带困惑地看向信一。那是因为,尽管信一自己并未察觉,其实他正处于飘飘然的极度亢奋之中。

卫生工作结束后就吃晚饭了。白汁炖菜加米饭,还有沙拉,饭菜极为平常,味道也一般,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不好吃。做饭的和打下手的,似乎都是些资深会员。刚才信一路过那儿的时候,朝那里瞟了一眼,见里面还有个营业用的大型冷柜。说不定白汁炖菜什么的,是早就按人头做好后冷冻在那里面的。

吃过了晚饭,休息一会儿过后,大家就聚集在大房间里开始了晚间的研修。可是,由于这样的研修还是首次举办,人人都摸不着头脑,乱哄哄的一片。在信一参加过的第一次“线下见面会”之后,又举办了第二次。这里有一半人,估计就是第二次“线下见面会”的参与者吧。

“纪念品”站出来做了安排,说是男女混合,四五个人为一个小组,结果场面更乱了。因为连自我介绍都还没做过呢,突然就被要求分组,大家自然不知所措。

“我说,你们就跟我们编成一组吧。”

信一回头看去,见“忧郁的玫瑰”大妈正站在那儿呢。她的身边是被他当作“美登里妹妹”的Tristar(自然这两个都不是她们的真名)。大妈像是在邀请信一和他身边的“魅影”君。

“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

“魅影”君十分率直地表达了感激之情。信一也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反倒是为了保持一本正经而不显得欢天喜地,他费了不少力气。

研修的第一阶段,是坦率说出自己心中的烦恼。当然了,有些会员已在“聊天”时开诚布公过,可大部分的参与者尚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由于这次是面对面的直接交谈,所以他们事先定下了明确的规矩。作为听众的三人,绝不能指责倾诉者,或将解决方案强加于人。他们要做的只是尽量引导倾诉者畅所欲言,并追根溯源,探寻其烦恼的根本原因。这与在一般的人格改造研讨会上常见的那种,先是群起而攻之,将某人批个狗血喷头,到最后才加以肯定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故而信一对此较有好感。

“那么,我们从谁开始呢?”

在他们这些人中,“忧郁的玫瑰”大妈像是最具领导力的,不知不觉间,她就执该小组之牛耳了。

“美登里妹妹”见大妈将目光射向自己,就立刻将手指指向了信一。

“不行不行。不能用手指指人……”

不知为何,大妈当即慌慌张张地按下了“美登里妹妹”的手指。

“不过,‘纱织斯特’,既然有人点你的名了,就从你开始,可以吗?”

“这个嘛……”

信一虽说有些不情不愿,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像是已经被指派为打头阵的了,于是有气无力地说道:

“呃——该从何说起呢……”

“提问!”

“美登里妹妹”举起了手来。

“纱织是什么人?”

“啊,这个嘛……”

是电脑上的恋爱游戏(况且还是“H游”呢)中的女主角——这样的话信一到底是说不出口的。

“好了好了。这个无关紧要,还是以后再说吧。”

虽说“忧郁的玫瑰”大妈给他解了围,可信一心想,照此看来,说不定以后还真有能实言相告的那一天呢。

“我说大家通过网上聊天,彼此都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是吧。在此基础上来提问,进展就快些了。”

“魅影”君提议道。大妈也点头同意。

“是啊。那就让我先说可以吗?根据我的了解,‘纱织斯特’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还没有固定工作。”

“哦。”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八岁。”

面对“美登里妹妹”的提问,信一的声音越来越低。

“原来是为了工作啊。这种事儿又何必太放在心上呢?”

“魅影”君像是已经反躬自问过了,语调阴沉地说道。

“不过我觉得‘纱织斯特’的问题恐怕不在这里啊。”

“美登里妹妹”从一旁插嘴道。

“要说起来,他的问题还在于人际关系上,是不是?”

“这恐怕是这里所有人的通病吧。”“魅影”君说道。

“可我觉得就‘纱织斯特’来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慢着慢着,不能这么武断。还是先让‘纱织斯特’自己来说吧。”

“忧郁的玫瑰”大妈插嘴道。

“怎么样啊?你自己觉得最大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呢?”

信一陷入了沉思。

“这个嘛……我觉得还在于我自身——”

“你自己?”

“嗯,还是我的性格有问题……”

“我觉得不是这样的。”“魅影”君说道。

“我也觉得不是。”“美登里妹妹”说道,“把一切问题都归咎于自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简单的。可就此停止思考的话,也就什么都解决不了。”

“你是不是太自责了?我以前也是这样的,可‘自我否定’是个最坏的方式啊。”

“忧郁的玫瑰”大妈也帮衬道。

“可是……”

信一嘴上支吾着,心里却淌过了一道暖流。如此得到别人的肯定,在他的有生之年里,还是第一次呢。“可是,还是我自己不好啊……不管做什么,很快就想到偷懒,每每把事情搞砸。”

“有谁这么说你了吗?”“美登里妹妹”问道。

“啊?”

“是因为有人这么说你了,你才会这么想的,是不是?”

信一张口结舌。

刹那间,幼年时的情形又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餐桌上放满了厚纸片。走投无路的感觉。由于手脚都被冷汗浸湿了,信一觉得厨房椅子上的塑料罩子滑溜溜的,坐着很不舒服。

“从前,我小时候,像是被人这么说过……”

“谁说的?”

“妈妈……我母亲说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呢?”

“因为我背不出……九九乘法表。”

信一不知不觉地用小孩子的口吻说了起来。

“那是在你几岁的时候?”大妈问道。

“三岁……吧。”

“美登里妹妹”和其他人面面相觑。

如同对焦精准的取景一般,许多厚纸片又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纸片上用记号笔写着从1到144的数字。字体别具一格,是母亲的字。

母亲正焦躁不安地坐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写有“九九乘法表”的大号图画纸。根据以往的经验,信一心里十分清楚:母亲的如此脸色表明她快要大发雷霆了。他甚至听到了从内心深处冒出的一个声音:小心为妙哦。可是,信一已经连坐在椅子上都感到痛苦不堪了。于是他不安分地扭来扭去,还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

“八九呢?信一!八九?不是才教过你吗?”

信一腹内空空,脑子里一片模糊,对于母亲的这一套,他早就烦透了,早就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因此,尽管他还想将注意力集中到母亲用手指着的纸片上来,终于因疲劳过度,眼神溜向一边,开了小差。猛然间,母亲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扇了过来。

“信一!”

“哇——!”

信一放声大哭了起来,于是母亲的肝火越烧越旺。

“哭什么哭!我这么做,不全都是为了你好吗?”

母亲怒吼着将图画纸拍在了桌子上。她不知道,自己这副穷凶极恶的模样给小孩子带来的恐惧,是大人无法想象的。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啊?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用心一点呢?啊?你倒是说呀!为了你,妈妈我都拼上老命了,可你呢,为什么总是,总是,这么个熊样!”

被母亲揪住头发,挨了顿毒打后,信一哭得更伤心了。他那幼小的心灵只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没用了,才惹妈妈生这么大的气……

后面的记忆,就成了一片空白了,信一只留下一个倒了大霉的模糊印象。

也不知从何时起,信一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忧郁的玫瑰”大妈和“魅影”君时而点头,时而搭腔,对信一表示了共鸣。“美登里妹妹”则瞪大了眼睛,一声也不吭,对于信一的悲惨经历,完全是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在回答大家提问的同时,信一也进一步追溯了自己的记忆。总之,妈妈耗尽心血,对他开展的具有革新意味的“学前教育”,最后并未结出什么丰硕成果,反倒以失败而告终了。在上幼儿园期间,除了“九九乘法表”,信一还背了日语中的平假名、片假名,英文字母,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的汉字,简单的英语单词,还有《小仓百人一首》。可即便如此,相较于母亲的宏大计划而言,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

上小学之后,为了一下子挽回之前的“失败”,母亲又用各种补习班、才艺班将信一的一周填得满满当当的。

星期一是英语会话;星期二是升学辅导和书法;星期三是算术课;星期四是钢琴课;星期五又是升学辅导;星期六学拉小提琴;星期天学游泳外加家教的全面指导。而后,新的一周开始了,让人觉得这是个没有终点的永恒的循环。

如此这般,信一的日常生活受到“效率”的绝对支配。呆呆地沉溺于幻想啦,漫无目的地在野地里瞎逛啦,毫无意义地朝小河里扔石块啦,这类虚度光阴的行径,统统都被严密地排除在外。

其效果就是,信一在小学低年级阶段的学习中,成绩出类拔萃。要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老师教的内容他早就学会了嘛。可是,这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由于课堂上老教一些他早就懂的东西,并且教学进度又必须照顾班上学得最慢的同学,所以这让信一觉得上课实在太无聊了,时间一长,他就养成了根本不听老师讲课的坏习惯。

对老师来说,他是个叫人看着就来气,却又不能怒加训斥的坏学生。因为他上课时明明没在听,可提问时又能做出正确回答。更何况在家长会上跟他母亲指出了这一点后,反被她暗讽老师的上课水平低,简直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有个叫作曾根的资深女教师,在十分自然地对信一厌恶日深之后,不仅上课时不点他的名,在其他方面也都对他不予理睬了。面对如此境况,信一也只能全盘接受。

而在此过程中,信一的日常生活依旧重复着一周又一周的完美循环。不过有时也会出现一些偶发事件,譬如某个才艺班突然结束了。其理由多半不知是为什么,母亲把老师给惹毛了(因为前一天还被母亲赞不绝口的优秀老师,会在一夜之后被她骂成人渣)。

可是,这种突然“开天窗”的好事儿也仅限于一周之内。到了下一周,立刻就被别的什么课给补上了(绘画啦,打算盘啦,诸如此类,具体内容取决于母亲当时脑海中的灵光一闪)。

信一被搞得疲惫不堪。学校、补习班、家庭,没一个能让他觉得高兴。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无论是暑假还是年终岁首,每一个星期都被补习和无聊的才艺填得满满的,他的童年光阴就在这些枯燥乏味的时间里流走了。这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孩觉得,一年的时光长得就跟永无尽头似的。一想到后面还有初中、高中在等着他,简直就绝望了。

于是,到了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信一终于崩溃了。

那天的情形,他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会时而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那天,他放学回家后,吃过点心,马上就拿起另一个书包,跳上巴士去上面对小孩子的英语会话课了。不料,在半路上他感到了剧烈的腹痛。

其他乘客看到一个小学生冷汗直冒地蹲在地上,全都大惊失色,赶紧给他叫来了救护车。然而,信一被送进医院后经过仔细检查,却没查出任何异常。

母亲接到通知后也吓了一大跳,立刻就赶到了医院。她似乎担心儿子是不是得了盲肠炎,或别的更为严重的疾病。然而,医生的解释却令她怎么也无法接受。因为,“心理因素”这个说法,她只能认为是“偷懒”的同义词。

事实上,一到了医院,信一的腹痛也就立刻消失了。更不凑巧的是,当母亲吓得面无血色,推开病房门时,信一正津津有味地在看一本漫画书(一个好心的护士借给他的)。

信一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看他的眼神。

打那以后,同样的状况就频繁发生了。只要去上英语会话课,信一必定会肚子疼。接着是去算术课教室的时候。后来更是波及钢琴课和小提琴课了。

母亲勃然大怒。因为她认定信一是因“偷懒”而装病,并且尝到了甜头。

不过母亲的思想转变也同样快得惊人,她一下子就放弃了曾经那么寄予希望的信一。因为在她的心目中,任何事情都必须完美无缺才行。现在,这个才上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已经成了“人生的落伍者”,根本无法使她引以为傲了。

母亲旋即就决定,要将全副精力倾注到信一姐姐的教育上去。当初,信一的姐姐仅仅因为是女孩子而备受她的冷落,可如今,由于信一的“落伍”,一跃而成了给母亲的自尊心支撑门面的重要人物。

可是,姐姐的性格跟母亲一样倔强,更何况她早就近距离观察到了弟弟那种连一点点玩耍时间都没有的惨状,于是顽固不化地表示坚决不服从母亲的命令。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家每天都会响起尖利的吵架声和号啕痛哭声。只是,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信一是处在这一战场之外的。

信一突然从所有的重压与义务中解脱了出来。与此同时,原本支撑着他内心的各种事物也都烟消云散了。

他茫然伫立于大量的闲暇时间面前,不知所措。

唯有上课时拿老师的话当耳旁风这个坏习惯依然如故,再加上曾根老师的有意排斥,信一之前靠补习积累起的学力储备一下子就耗光了。到了如此地步,他成为掉队的差生,也不费多少时间了。

“于是,我就不去上学了……”

说到这里,信一从口袋里掏出面纸,声音很大地擤了鼻涕。

“既然都不上学了,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差生呢?”“忧郁的玫瑰”大妈安慰道。

“这种事儿,根本就用不着害羞嘛。”

“美登里妹妹”口气强硬地说道。

“应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呀。不是吗?比方说在开车的时候,看到前方出现了断崖,谁都会把车停下的。”

“那么,后来又怎样了呢?”“魅影”君问道。

信一有些为难了。要说的他已经全都说完了,打那以后,他就什么也没干。直到二十八岁的今天为止,他还没找到重启人生的契机呢。

然而,对于这些,他并未听到含有批判意味的感想,故而他放心了。

自己竟然会在一些素昧平生的人面前开诚布公到如此程度,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觉得自己像是脱得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别人的目光里了。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感觉居然一点也不难受。

大家以掌声慰勉了信一之后,接下来就轮到“忧郁的玫瑰”大妈倾诉了。

大妈像是除了和家人关系不好外,跟邻居搞得也很僵,而且还乐此不疲地接连迷上了好几个新兴团体。可到头来,无论她怎么折腾都无法填补她内心的空虚。

而且,她还患有严重的尖锐物体恐惧症。说是只要被人用手指尖指着,她就会“吓得两腿发软”。

在回答大家的提问时,大妈又吞吞吐吐地讲了她上高中时逃学的事情,说是因父亲工作调动而转校后,受到了校园霸凌。

“忧郁的玫瑰”大妈开始诉说起在班中遭人围攻的痛苦记忆。说是当时班主任也在场,却不肯帮自己说一句话。至于这些同学到底说了她些什么,由于年深月久,到如今,记忆已如在云里雾里一般,早已想不起来了。但是,所有人都用食指指着她的那个场景,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听了一会儿“忧郁的玫瑰”大妈的话后,信一渐渐地就失去了兴趣。他刚才爆发出的那种激昂,此刻已消失殆尽,简直就跟从未有过似的。

诉说时,自己就成了人们关注和同情的焦点,那种感觉好得令人吃惊。可是,别人内心的痛苦,再怎么严重,那也是别人的事儿,跟自己毫不相干。如果仅仅作为一种信息的话,比这个更为悲惨的,媒体上也有的是啊。

听着听着,大妈那些挺费劲地说出来的话语,就被信一当作耳旁风了。他的眼睛开始频频朝“美登里妹妹”瞟去,再也不关心其他人了。

然而,信一觉得比起愤怒、犹豫的表情来,自然还是“美登里妹妹”的笑脸更可爱。好想看她的笑脸啊!为什么不笑呢?喂!笑一个,笑一个嘛……

他甚至心里有些来气了:大妈你为什么不说得更有趣一些呢?

啊!她笑了!“忧郁的玫瑰”大妈像是终于讲完了严肃的部分。信一看到“美登里妹妹”用手捂着嘴偷笑的样子,就觉得很开心。就是这样嘛,无论怎么看,她都像是《天使之丘高中》里的“若杉美登里妹妹”啊。

信一突然发觉,“美登里妹妹”是从不露出牙齿的。对了,在水池那边遇到她时,也是这样的。该不是她很在意自己的牙齿长得不整齐吧。

就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当儿,不知不觉地就轮到“魅影”君倾诉了。

“魅影”君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怪。刚才他还踊跃发言呢,可一轮到他,就突然低下了头,纹丝不动了。在“忧郁的玫瑰”大妈的循循善诱下,他才用低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众目睽睽之下,我说不出话来”。没办法,他们三人为了要听“魅影”君的倾诉,只得决定各自转身,面朝不同的方向。原本围坐成一圈的这四人,现在各自面朝不同方向坐着,想必这也成了大房间里的一大奇观了吧。

“魅影”君讲述了他幼年时的受伤经过。他的老家在日本江户川区,家里经营着一个电镀工厂。大约在距今二十年前,即“魅影”君还只有四五岁的时候,工厂里发生了一起事故。

他没说事故的详细过程,只说就是因为其后遗症,自己的脸才变成这样的。

一开始,信一以为“魅影”君说的“伤”是指精神创伤,可听到后来觉得不对,似乎他指的就是物理意义上的创伤。可是,他们三个都不太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全都愣住了。因为无论怎么看,“魅影”君的脸上也没什么异常呀。

“忧郁的玫瑰”大妈指出了这一点后,他却说“不要安慰我了,都留下这么难看的痦子了”。朝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果然看到以脸颊边缘为界,肤色是有所不同的。不过也仅限于不说破就难以察觉的程度。

对于这事儿,信一也只是在一开始有那么一丁点儿兴趣,后来就觉得荒唐可笑了。他所在意的,仍然是“美登里妹妹”。偷偷观察之下,他忽然发现在日光灯的照耀下,她的右手,只有食指的指甲在闪闪发亮。起初,他还以为那是由于光照角度的关系,可仔细观察后发现,事情似乎并非如此。是仅在食指的指甲上涂了指甲油了?不,也不是。那像是一枚假指甲!于是,他就越发感到趣味无穷了。

不仅如此,仔细观察后他还发现,她的手十分粗糙,似乎每天净干些洗洗涮涮之类需要浸泡在水里的活儿似的。

信一偶然将注意力回到“魅影”君的叙述上时,发现他正在讲他的网名的由来。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网名居然取自《歌剧魅影》!那个音乐剧的大致内容为:有个可怜的家伙因为长得太丑,甚至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不接受他。于是他就戴上了假面具,隐藏在巴黎某歌剧院的地下室里苟活着,成了个不可见人的魅影。该故事原本来自法国剧作家加斯顿·勒鲁的小说,如今反倒是因为英国作曲家安德鲁·劳埃德·韦伯和演员肯·希尔的音乐剧而闻名于世。

事实上,“魅影”君就十分喜欢听伦敦韦伯版的音乐剧CD。尤其是其中的《夜曲》和《愿你在此》等名曲,每次聆听他都会禁不住潸然泪下。

“伦敦韦伯版的曲子感情得到了升华,所以叫人听了不由得流泪啊。”

“忧郁的玫瑰”大妈嘟囔道。

接着“忧郁的玫瑰”大妈和“美登里妹妹”一个劲儿地说“魅影”君的脸蛋其实一点也不丑,但这也并未改变他那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他还说,最近连看到自己脸的镜像都害怕了,所以在走过带窗玻璃的建筑时,都会闭上眼睛……

信一再次将“魅影”君的叙述当作耳旁风,将心思用到了别的地方去。话说,“美登里妹妹”的手这么粗糙,跟她那摸任何东西前都得用酒精消毒的习惯有什么关系吧?

突然,“美登里妹妹”恶狠狠地瞪了信一一眼。她像是早就发觉信一在偷看自己了,眼神中含着无言的责难。信一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轻狂与薄情遭到了鄙视。

“魅影”君的倾诉结束后,最后就轮到“美登里妹妹”了。

信一原本只对她的话感兴趣,可一想到自己已受到了她的责难,就再也坐不住了。说了声“我去方便一下”,就抽身离开了。

为此,“忧郁的玫瑰”大妈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美登里妹妹”则把脸扭向了一边。信一走出大房间时还回头望了一眼,见她已经开始讲述了。尽管讲些什么听不清,不过能看到“忧郁的玫瑰”大妈和“魅影”君都频频报以感佩之色。他有些恋恋不舍,但一想到磨磨蹭蹭势必又将加深误会,就只好快步朝厕所走去了。

不慌不忙地解完了手之后,他又慢吞吞地洗了手。望着镜中的自己,他不禁长吁短叹。

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太差了。自己没听那两人的叙述,是因为他们讲得太无聊了呀。再说了,正因为自己对“美登里妹妹”大有好感,才频频偷窥的嘛。干吗她要那样一脸怒容呢?这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可是,不管怎么说,就这么着是很难拉下脸来回到大房间去的。“美登里妹妹”会亲自跑来说“快回来吧,我不生你的气了”吗?要是这样,可就“雨过天晴”了。不过他也明白,这种事儿在现实世界里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话虽如此,我起身离开的时候,至少你也瞧了我一眼呀……

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误解呢?兴许“美登里妹妹”并没有生气,只是害羞亦未可知啊。要是这样的话,现在自己不在她身边,她会不会倍感孤寂呢?

信一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肯定是这样的,因为她没有生气的理由呀,不是吗?信一慌忙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出了厕所后,就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大房间。

然而,“美登里妹妹”的脸上依旧冷若冰霜。信一那天真的幻想,立刻就遭到了无情的毁灭。

“……于是,我就把‘三颗星’改作英语单词,将‘Tristar’用作网名了。”

说完这句后,她立刻就闭口不言了,简直就像是不想让信一听到什么实质性内容似的。

于是,另外两人像是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氛围似的,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可由于最为重要的“美登里妹妹”的诉说信一并未听到,所以他非但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反倒加深了孤独感。

结果他心里闹起了别扭,觉得既然都这样了,我还跟你们讨论个什么劲儿呢?随后,就故意保持静默,一声也不吭了。

第一天的研修,到此就结束了。信一为了解除“误解”,还想跟“美登里妹妹”聊两句,可也不知对方是否察觉了他的企图,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研修活动就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样式来了。有像在企业研修会上会被用到的游戏方式;有关于前一天倾诉活动的感想分享会以及全员参加的集中讨论会;还有根据倾诉内容,以小组为单位编写剧本,并表演类似于心理剧疗法的小品。

尽管如此,信一却依然心存疑虑。确实,通过彼此倾诉心中的烦恼,得以重新审视各自的问题,而通过这种集体活动,或许也能加深会员之间的一体感。可是,仅靠这些个研修活动,果真能让人浴火重生,获得一个崭新的自我吗?

这里搞的研修活动,应该说,每一种都是较为正儿八经的,看不到一点超自然的神神叨叨。但反过来说,这或许也就是“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局限亦未可知。因为,人是脆弱的,当他被逼到不得不改变自我的地步,自然就想要去仰仗一种超越尘世的绝对存在。正因如此,神灵附体之类的表演,有时反倒是有效的。而像这种天女散花见者有份式的研修,恐怕是无论耗费多少时间,也无法突破最后的心灵外壳吧。

像是为了回应信一的这一疑虑似的,从第三天起,研修的方式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在上午的研修中添加了瑜伽或冥想之类的修行。会员们接受指导,在榻榻米上摆出佛教徒坐禅法的结跏趺坐的架势,并进行缓慢的腹式呼吸。信一以前也去过修禅教室,所以对这一套并不陌生。

尽量阻断神经的信息传递,减少呼吸次数,从而使大脑处于缺氧状态,就能使人的意识进入某种忘我(恍惚)状态。这与“开悟”无关,只是个纯粹的技巧问题,许多团体都是利用人们的这种恍惚感来传教的。事实上任何人都能很容易地接近完全恍惚,可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进行相当程度的修炼了。

这天也是如此,只有几个会员有幸实现了深度冥想,而大部分人都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感觉而已。

那天夜间的研修,可谓别开生面。所有的会员都分到一颗药物胶囊。

刹那间,恐慌便如同涟漪一般,在原本气定神闲的会员之间扩散了开来。大家到底还是掩藏不住内心的不安,尽管觉得“总不会是什么毒品吧”,可对于服用成分不明的药物,还是有所排斥的。

要是不成熟的人,或许会毫不犹豫一口吞下吧。因为他们平时就会毫不在意地吞下来历不明的家伙在街头兜售的“合法毒品”的嘛。

信一看着自己分到的那颗半绿半白的胶囊。其实,不能喝酒的信一就是个“药品宅”,虽说他不会去碰那些麻醉剂、迷幻剂,可也具备一些毒品与抗精神病药物的基本知识。

此刻躺在他手掌上的,是一种以“百优解”[一种治疗抑郁症、神经性贪食症等精神疾病的药品的商品名。]的商品名而广为人知的脑内药物SSRI[英语Selective Seroton in Reuptake I nhi bitor的缩写。中文名称为选择性血清再吸收抑制剂,是一类治疗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及神经性厌食症的抗抑郁药物的总称。]。SSRI可通过控制一种叫作血清素的脑内物质来抑制惶恐不安、强迫性障碍和恐慌性障碍。在其开发地美国,由于它十分契合当地人那种凡事都喜欢一下子搞定的浮夸气质,已作为“幸福之药”得到了爆炸性的普及。

但在日本,这种药应该还没有获得厚生省的销售许可。因此,能一下子弄到这么大的量,恐怕是通过走私渠道的吧。

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百优解”啊。信一觉得自己已经探出“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深浅了,故而多少有些扫兴。

诚然,参加这个研讨会,多少还是有些收获的,可要是招数仅限于此,那也就是骗小孩把戏的程度了。因为,这种药通常要连吃个把月,才会见效的。

然而,当他真的吞下该胶囊后,没过多一会儿,就感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平稳下来了。或许是安慰剂效果吧。不过他也觉得,作为重回积极心态的手段,倒也是无可厚非的。

自那以后,晚间研修时就必定要服用药物了。或许正是“百优解”在起作用的缘故,即便研修内容不断重复着,他也觉得自己的人格正在慢慢地发生着变化。

可是,研修结束后,也就无药可吃了。那样的话,不是一切都恢复原样了吗?

信一的这一疑问,在研修的最后一天晚上得到了答案。

那天,全体会员集中到那个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时,就觉得有股子像是檀香的香味直冲鼻子。房间里跟用餐时一样摆开了餐桌,最靠里的地方设了一个高台,那上面放着一个佛像似的东西。

“庭永老师”现身了。与往常一样,他的脸上带着自信满满的微笑。

会员们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全都屏息凝神、略显紧张地等候着。满面笑容的“庭永老师”为大家做了说明:为了迎接“守护天使”,将赐予大家“圣餐”。

“刚开始,你们将听到‘守护天使’的振翅之声。请你们一定要屏息凝听。因为你们能听出天使们盘旋飞舞的情形——只要你们衷心希望接受它们。随后,天使们就会随时陪伴着你们,守护着你们了。并且,它们还会用美妙的呢喃之声,跟你们说话呢。”

信一不由得苦笑了起来。这话也太脱离现实了吧。简直就跟介绍如何在电脑屏幕上豢养虚拟宠物差不多了。他看了一眼其他会员,发现大家也全都半信半疑,脸上带着暧昧的微笑。

信一朝神坛上望去,见那上面供着的是一尊象头人身呈男女合抱之姿的异样神像。由于他早就对宗教感兴趣了,所以一看就明白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那是“大圣欢喜自在天”。原本是印度教的神,后来又成了佛教的守护神。它是夫妇和合的象征,在日本的寺院里通常是当作“秘佛”而深藏不露、秘不示人的。铺在“大圣欢喜自在天”下面的布料上,绘着有七个脑袋的眼镜蛇的图样。这大概就是印度教中的蛇神“那迦”了吧。在印度,蛇象征着不死与繁殖。远远望去,仿佛神像的影子就是蛇似的。

这两者的组合,未免叫人联想到性交。也许,这就是个性爱相关的团体?一种类似于妄想的朦胧期许,渐渐地在信一的心里升腾了起来。对象要是“忧郁的玫瑰”大妈,自然是吃不消的。可要是“美登里妹妹”的话……

这时,一些资深会员开始往餐桌上分发银质餐盘了。餐盘里放着一小块长方形的东西。信一凑上前去用鼻子嗅了一下,闻到了一丝兽肉的气味儿,像是什么动物的肉。肉的表面用火烘烤过,呈干巴巴的棕褐色,可切割面仍是黏滑的暗红色,呈现出“拍松鲣鱼肉”[在烤过的鲣鱼表面撒上调料,再用菜刀将其拍松后做成的鱼片。]似的状态。接着,餐桌上又放上了同为银质的小钵,钵中盛着白沙似的东西。不过银钵的数量较少,够不上每人一个。

“诸位,这就是作为研讨会收尾活动的‘圣餐’仪式。或许多少有些腥味儿,请大家撒上岩盐后享用吧。”

然而,大家都敢没动手,都在窥探着周围人的动静。“庭永老师”并未对该肉块做进一步说明。会员们无一例外地都面呈不解之色:为什么吃了这块烤过的肉就能迎接天使了呢?可是,只要有一个人拿起了肉块,撒上了盐,“咯吱咯吱”地嚼起来,模仿者也就络绎不绝了。

信一自然也犯起了犹豫。这时,神坛上那尊“大圣欢喜自在天”进入了他的视野。不知为何,他觉得那玩意儿正瞅着自己笑呢。

信一感到后脊背发凉。他听到有个声音从内心深处冒了出来:不能吃!

然而,环视四周,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会员都已将肉块放进嘴里了。“忧郁的玫瑰”大妈正为咬断肉块而使劲儿呢。“魅影”君则以陷入沉思的表情咀嚼着。

“美登里妹妹”将肉块送到了嘴边,却又踌躇了起来,目光与信一相接后,她便猛一转身,将筷子头送进了嘴里,随即便闭上眼睛,慢慢地嚼了起来。只见她的喉咙微微地上下颤动着,出乎意料的是,这情形倒也十分性感撩人。

如此看来,还没吃肉的,似乎就只剩下信一一人了。突然,他发现“庭永老师”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并且,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他觉得“庭永老师”眼中蕴含着严厉的光芒。

信一慌忙将夹着肉的筷子头移到嘴边。然而,他还是没法将它吃进肚去。

赶紧的!要不然……他感受到非难的视线正从四面八方朝自己射来。虽说刚才已经服用了“百优解”,可恐慌似乎依旧在所难免。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守护天使”上,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重获新生啊。他如此这般地说服自己。只要吃下了这玩意儿,“守护天使”就会来到身旁,为自己祝福的。与此同时,他还幻想着“美歌和绘璃”的美妙身姿。因为,她们姐妹俩正等着自己鼓起勇气啊。

将岩盐撒在肉块上后,信一就将肉块放进了嘴里。嚼了两三下后,发觉肉质出乎意料地筋道,并且,还有一股子独特的气味儿。

要是让它在嘴里停留得过长,恐怕是要吐出来的。于是他就直接将其咽了下去。

肉块就跟生了倒刺似的,刮擦着他的食道。然而,尽管不无艰难,最终还是落到了胃里。信一猛烈地咳嗽起来,连眼泪都快咳出来了。

“恭喜恭喜!诸位,‘守护天使’已被你们迎入体内了。”

“庭永老师”一本正经地宣布道。

一时间,会员们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为好,全都愣住了。旋即,便响起了自发性的掌声。很快,零落的掌声汇成了汹涌的浪涛声,经久不息。

不知不觉间,信一也用力鼓起了掌来,直到手掌变得通红。他的心里,充满了成就感和自豪感。因为,他凭借着意志力,克服了曾令他束手无策的生理上的抵触。之前他可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也能做到这一步。

自己正在发生变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即将开始了。就在他这么对自己说的当儿,胃里的不适之感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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