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堤丰

[也译作“堤福俄斯”,指希腊神话中象征风暴的巨人。]

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位于西新宿某寿司店的同学会聚会处,早苗很快就找到了。被领入包厢后,早苗立刻遭到了十几双眼睛的注视。每一双眼睛都透着这样的疑问:这人是谁?几秒钟过后,欢呼声就将她紧紧地包裹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哎呀!这不是北岛嘛。一向可好”之类的话。

聚拢到这儿来的,都是自高中毕业后从未再见过面的同学。几个当时就在班里吃得开的家伙,今天也占据着上座。他们正朝早苗一个劲地招手,像是要拉她入伙。环视四周,见黑木晶子正坐在角落里朝自己递眼色,于是早苗就赶紧去她身边紧急避难了。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不忙吗?”

“还好。前一阵子偷懒,积了一堆案头工作呢。不过,一样要吃晚饭的嘛,就想来露个面了,也算是转换一下心情吧。”

“这么说,等会你还要回医院去?”

晶子讶异地说道。

“北岛。好久不见。来,喝一杯。”

一个将衬衫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脸色红润的胖子,拿着啤酒瓶挪到了早苗的身边。

“啊?是藤泽君?”

“是啊。可是,你干吗要‘啊’呢?”

“大概是你今非昔比了的缘故吧。”

晶子用尖刻的口吻插话道。

“我的变化也没那么大吧。不打棒球后,人是有点发胖了。可也仅此而已呀。”

说着,藤泽往早苗的玻璃杯中注入啤酒。看他斟酒时那股不让泡沫冒出来的用心劲儿,就知道他上班族的基本功已经练得很到家了。

“谢谢!”

“早苗呀,好久不见了。”

田端瑞惠过来了。她说话的腔调倒是跟高中时代一模一样,可往脸上一看,就发现她已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妈了。反倒是早苗为了不被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惊讶,而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与此同时,她也忽然醒悟了过来:刚才大家第一眼看到自己后的瞬间沉默,也是差点认不出自己来的缘故吧。或许岁月留在脸上的痕迹,都要比自己想象的明显得多啊!

“早苗呀,你可一点都没变啊,一直都很好吧。听说你做了医生了?”

“嗯。瑞惠你也没怎么变嘛。”

“瞧你说的,我已经是个标准大妈了。”

见她所说的并不能成为玩笑话,早苗只好暧昧地笑笑,敷衍了过去。

“我都有了两个孩子了,老大今年都上小学了。早苗你结婚了吗?”

“还没呢。”

“啊?还没结婚呀?”

虽说早苗有思想准备,知道这事儿肯定会被问到的,可还是没想到开场铃声刚刚响过,就立刻挨到了重击。

“什么?北岛,你还是单身吗?”

“啊——是这样啊。这么说,我还有机会?”

“你不行的,跟早苗不配啊。非得是更聪明点的才行。”

“北岛喜欢的,恐怕是像太宰治那样的阴恻恻的家伙吧。”

“果然是不给普通男人一点希望啊。可是,老这么清高,会在不知不觉间‘即身成佛’的哦。”

接下来就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冰雹与弹雨了。在座的其实还有两三位同为单身的女同学,可她们别说给早苗打掩护了,反倒因只有早苗一人受到关注而闹起了别扭,将脸都扭到一边去了。

早苗展露出早已百炼成钢的笑脸,用“我跟我的工作结婚了”这样的口头禅遮挡着,静候着万炮齐轰的终结。

“那些家伙都是笨蛋。你别放在心上。”

等到大伙的关注焦点终于从早苗身上移开后,晶子说道。

在场的所有同学中知道高梨的,只有她一个。

早苗知道她这么说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便微笑道:

“我怎么会放在心上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不愿出席同学会的理由了。”

晶子一边夹着生鱼片蘸酱油,一边深有感触地说道。

“我也不是不愿出席,确实是没有时间啊。”

“也是吧。哦,对了。那个被复仇女神追赶着的大叔,还好吗?”

“啊?”

“你不是打电话来问的吗?说是有个受这种妄想症折磨的大叔。‘大叔’或许没说过吧。你忘了?”

“哦,哦——”

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早苗赶紧将啤酒杯移到了嘴边。她已经完全忘了跟好朋友撒过的谎了。

“他的症状……呃,目前还算稳定。”

“那就好啊。”

早苗突然产生了想就天使的事儿问问晶子的冲动。

“我说,天使的背上,是长着翅膀的,是吧?”

“啊?”

晶子一时间愣住了。

“那个,是鹫的翅膀吧。”

“鹫?嗯,也许吧。要说到西方画中的天使形象,基本上都源自古希腊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

“怎么说?”

早苗觉得自己的兴趣已经被她勾起来了。

“无论是天使还是复仇女神,凡是长翅膀的神,都是新兴团体在世界范围内驱逐远古时代的‘蛇信仰’后所留下的形象。”

“干吗老说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呢?”

一个已经喝醉了的男生,手里拿着啤酒瓶和酒杯挤到了早苗与晶子之间。他就是刚才坐在上座招呼早苗过去的小村。

“烦不烦呀?快走一边去!”

晶子毫不留情地将他推了出去。

“我说,你们两个,打上高中那会儿起就一直黏在一起,是不是?该不会是恋人吧?”

从前就跟早苗她们关系不好的荏原京子从桌子对面发话过来了。令早苗感到讶异的是,她那种透着坏心眼儿的声调居然也一点没变。一点点酒精下肚,就原形毕露了!看来大伙儿只是外貌变老了一些,内在还停留在高中时代,一点进步也没有啊。

“‘蛇信仰’,是怎么回事儿?”

强忍了一会儿,等到干扰消失后,早苗又如此问道。

“就是广泛存在于史前整个世界的一种对蛇的崇拜呀。”

“你说整个世界,也包括日本吗?”

“当然了。”

早苗给她斟上啤酒后,晶子就十分畅快地喝了起来。

“因为日本的原生文化就是一种与大自然共生的泛灵论文化,或可称为‘蛇信仰’的发源地之一吧。就拿注连绳[日本举行神事活动时为阻止恶神入内而设的界绳。一般为稻草绳。]来说吧,或许因为司空见惯了,大家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可仔细看看,难道不觉得那模样有些古怪吗?其实它模仿的就是两条蛇交尾时相互缠绕在一起的样子。另外,成为‘绳文时代’一词来源的绳文土器上的纹饰,也就是图案化之后的蛇啊。”

“哦,是这样啊。”

由于这话题正好属于晶子最拿手的领域,她就不免侃侃而谈了起来。

“要说起来,在对待‘蛇信仰’问题上,我们东方或许要比西方宽容得多。被驱逐了之后,对蛇的崇拜又转化为对龙的崇拜而延续了下来。”

“可是,‘蛇信仰’为什么会被驱逐呢?”

“这不是明摆着吗?‘新陈代谢’,大势所趋嘛。”

晶子一边喝着早苗给斟满的啤酒,一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原来,所谓“蛇信仰”,与将丰饶的大地人格化后产生的大地女神(Gaia)信仰本就是一体的。其起源可上溯到旧石器时代末期的奥瑞纳[“奥瑞纳文化”。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一种文化,在公元前30,000年~公元前24,000年。]时期。从希腊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等处,就出土过或身体被蛇缠绕着,或双手握着蛇的大地女神(Gaia)像。

后来,随着新民族的入侵与征服,在各地都出现了新的众神驱逐原有众神的现象。信仰蛇,崇尚与大自然共存的原始信仰,也就被崇敬天空之神、使用铁器的文明所创造出来的新信仰所消灭了。

“也就是说,是代表父性原理的天空之神,取代了作为母性原理的大地女神(Gaia)的过程。打那以后,就开始这个不可救药的男性中心社会了。”

说着,晶子皱起眉头,打量着位于上座的那帮喧闹不已的家伙。

“只要详细分析一下神话,这个过程也就昭然若揭了。你看,在许多神话中,不是都有新神打败旧神的故事吗?其实就是直接以众神之间的打斗来隐喻团体之争的表现方式。”

“哦。这就是说,神与天使都拥有翅膀,其实是表现了天空对于大地的优越感,是吗?”

“到底是早苗啊,理解得真快!不过还要加上一条,那就是——拥有翅膀本身,就具有‘灭蛇者’的意味。因为,一般来说,鸟类就是蛇的天敌。你刚才说天使长着鹫的翅膀,或许就因为这个吧。希腊神话其实受埃及神话的影响很大的。在埃及,有种名为蛇鹫的,专门吃蛇的鹫,自古以来就被当作神来看待的。”

“那么,‘蛇信仰’就被完全消灭了吗?”

“哪能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啊。应该说,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呢。”

晶子十分豪爽地喝干了杯中的啤酒。早苗要给她斟上,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于是就怯生生地恳求同学会的干事去添加一些。

“……冲突发生的时候,往往会出现胜利方吸收失败方之神话要素的现象。‘蛇信仰’也一样,它并没有被完全消灭,而是被融入新兴团体之中了。譬如说,你的这个玩意儿。”

说着,晶子指了指早苗的包包。刹那间早苗不明所以,但很快就领悟过来了:晶子指的是爱马仕的标志。

“‘爱马仕’的英文Hermes,与希腊神话中的赫耳墨斯一样,也即罗马神话中的墨丘利,其实是一个在天空和大地之间起着中间人作用的神。也就是说,他象征性地斡旋在天空之神与大地女神(Gaia)之间。赫耳墨斯的形象,你应该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吧。他穿着带翅膀的凉鞋,手里拿着缠绕着两条蛇的手杖。还有,那位长着翅膀,一头蛇发的复仇女神,也是如此。他们都同时拥有着原本对立的、代表天的鸟与代表地的蛇的要素。这些都喻示着新兴团体与‘蛇信仰’的奇妙融合。相反,龙则是蛇飞黄腾达之后,具有了腾飞于天空之能力的形象。”

这时,早苗突然想起,自己最近似乎读到过有关“蛇信仰”的文章的。

“有一种学说认为,古代亚马孙文明是崇拜蛇的。”

“嗯,我知道。是Bird’s Eye杂志上说的,是吧?就是讲古代麻药文化什么的那个。我读过的。”

晶子十分干脆地说道:

“亚马孙那一带还保留着史前的‘蛇信仰’,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因为那儿有像大具窍蝮蛇和巨蝮蛇之类十分厉害的毒蛇,肯定会对原住民的精神文化造成巨大的影响。我还想研究一下澳大利亚土著居民的神话呢,因为那儿有虎蛇、太攀蛇之类世界上最可怕的蛇啊。危险毒蛇的分布状况肯定也对‘蛇信仰’的产生有着巨大影响。不过这还仅仅是我的想象。嗯,应该没错的。”

早苗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与蛇形状相似的别的生物。

“或许线虫看起来,就是一条小蛇吧。”

她这句不由自主地嘟囔出来的话,令晶子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线虫?什么玩意儿?”

饶是博闻强识如晶子者,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于是早苗就将从依田那里批发来的知识,转手倒卖给了她。

在此过程中,上座那边的说话声也传到了早苗的耳朵里。这帮早就将领带松开后勒到了额头上的男人,刚才还在大声说笑着,一会儿又唉声叹气了起来。这会儿,又转为悲愤激昂了。话语中频频出现“下岗”“不景气”“破产”等词汇。甚至有人哀叹道:“事到如今还要减薪,这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而在桌子对面,女同学们正板着脸,争相声讨着这个不合理的男性中心社会。整个包厢中,像是只有早苗与晶子游离于现实之外,讨论着异乎寻常的话题。

“线虫啊。嗯,确实,几乎所有的民族都会将细长形的生物看作蛇的同类。日语中不是也有‘长虫’这样的说法吗?在日本最早的史书《古事记》中,也记载着伊邪那岐[指日本古代神话中的创始男神。伊邪那美则是日本古代神话中的创始女神,同时也是伊邪那岐的妹妹。]看到伊邪那美的尸体上,有无数的蛆虫和‘伊卡基’在蠕动着。这个‘伊卡基’就被解读为蛇的。也就是说,蛇是蛆虫以及别的细长形生物的老大。”

古人要是看到了寄生在抹香鲸胎盘上的、长达九米的线虫,说不定会推它为长虫之王的吧。

晶子大口吃着寿司,挥舞着一次性筷子,说了起来。

“刚才提到了赫耳墨斯,可仔细想想,你那个医院的名字,‘圣阿斯克勒庇俄斯会’,不也一样吗?”

确实如此。早苗心想。古希腊医学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象征,就是蛇。阿斯克勒庇俄斯手中那根缠绕着蛇的手杖,也同样出现在世界卫生组织和医生协会的标志上。虽说自己早就立志要成为一名医生,可对此却从未产生过疑问。

“为什么会这样?说法很多。波尔·迪埃尔说,那条缠绕在象征着生命之树的手杖上的蛇,代表着被征服、受支配的邪恶之心。不过,那也无非是否定‘蛇信仰’的欧洲人的牵强附会罢了。其本义,既有因蛇会多次蜕皮从而象征着推陈出新的一面,也因在有些地方是直接用蛇毒来治病的。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梦吧。”

“梦?”

“嗯。古希腊人把梦中启示看得比什么都重。事实上他们还会根据梦来诊断疾病,也懂得梦具有治愈人们心灵的作用。他们相信每天夜里,梦都会从地下世界来到人间。在你所熟知的心理学中,不也将地表比作意识,地下比作广袤无垠的无意识世界的吗?而蛇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大地女神(Gaia)的儿子,是栖息于地下的生物的代表。于是,蛇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通过梦来治愈人类的神的象征了嘛。”

蛇制造出梦境从而治愈人类。早苗心想,古希腊人创造出来的这一意象尽管奇妙,倒也不无激发人类想象力的因素。

可是,若真要称作大地女神(Gaia)的儿子的话,或许蛇还不如蚯蚓更恰当,甚至可以说,比起蚯蚓来,在地底下蠕动着的线虫更恰当吧。当然了,早苗之所以会这么想,或许是受到了依田的普及课的影响亦未可知。

晶子的讲解仍在继续着。说是阿斯克勒庇俄斯从女神雅典娜那里获得了具有起死回生神力的美杜莎的血液,救活过许多英雄。

“你看,美杜莎的头发不也是蛇吗?由于蛇是大地女神(Gaia)的儿子,所以它还是生命力与丰饶的象征呢。”

阿斯克勒庇俄斯被惧怕此种神力的宙斯杀死后,升上天空成了“蛇夫座”。而这段神话,似乎也喻示着“蛇信仰”的因素在古希腊被新兴团体所吸收的过程。

“大家听我说。我们的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了。”

组织同学会的干事藤泽为了盖过喧嚣声扯开嗓门说道。

“由于饭店还有下一拨预订的客人,所以再过十分钟,我们就结束了。感谢大家参加今天的活动。还没缴会费的同学请到我这儿来。另外,一些余兴未尽的同学还准备去喝第二场,欢迎踊跃参加。尤其是女同学,请悉数参加。”

话毕,屋里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有几人已经做起了回去的准备,现场立刻陷入了惶惶不安的氛围之中。

“你怎么样?还是回去加班吗?”

晶子如此问道。早苗点了点头。

“那你还是吃饱肚子为好啊。你看,还剩下这么多呢。”

确实如此。早苗只顾听晶子说话,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她重新坐好后,便就着寿司店特有的浓绿茶,吃起了饭粒已经发干的寿司来。

早苗抬眼朝桌上望去,只见杯盘杂乱,一片狼藉,尤其是上座那儿,更是不堪入目。倏忽间,“台风过后”这几个字在早苗的心头掠过。她觉得虽说用此来形容眼前的场面或许并不太合适,可是……

“哦哦,对了。‘台风’在希腊神话中有什么寓意吗?”

嘴里塞满了寿司的早苗,口齿不清地问道。

“台风?‘台风’这个词的词源是阿拉伯语的Tufan,就是一圈一圈打旋的风的意思。与希腊神话似乎没什么关系呀。”

“哦,是吗?”

早苗咳嗽着喝了一口茶。她刚才忽然想到卡普兰手记最后的那个词或许有着神话方面的意义,可晶子这么一说,似乎是想岔了。

“可是,如果不是‘台风’,而是‘堤丰’的话,希腊神话中倒是有的。”

“啊?”

晶子从手包里取出笔记本,用钢笔写道:

Typhoon(台风)/ Typhon(堤丰)。

“什么意思?”

早苗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回想起在卡普兰手记中写着的是Typhon,而不是Typhoon。只是自己觉得他拼写错了而已。

“Typhon(堤丰)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也有人认为他与埃及神话中的Seth(塞特)是同一个神。”

“你说他是怪物,到底怎么个怪法呢?”

“堤丰也是大地女神(Gaia)的儿子,被看作远古时代的一个十分可怕的怪物神,是所谓的将被打败的大地女神之诅咒负于一身的复仇之神。‘堤丰’这个名字有些古怪,据说这是他在与太阳神阿波罗战斗时,被替换掉了辅音的缘故。而另一种说法是,因为这个怪物实在太可怕了,大家都不愿提起他,才故意给他取了这么个怪名字的。”

说着,晶子又在刚才的笔记本上写下了Python,并说道:

“这是他原本的名字。”

“Python?”

“是的。在希腊语中是Typhon,其实就是与英国戏剧团体Monty Python中的Python一样的拼写。在现代英语中,就是大蛇或恶魔的意思。”

“那么Monty Python呢?”

“大概就是‘人妖大蛇’的意思吧。”

“什么?你们要去人妖酒吧吗?我也要去!”

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田端瑞惠听到了晶子的只言片语后,就将身体靠了过来。晶子不耐烦地甩开了瑞惠的胳膊后,又在笔记本上写下了:

Python→Typhon

“不过在希腊神话中,Python这个名字也另有传承,现在已被认为是与Typhon不同的另一条大蛇,或是Typhon的养父了。”

根据晶子的说明,同样作为“蛇信仰”之象征的堤丰,最后被宙斯用雷给劈死了。他的身体上聚集了无数的蛇,样子极为怪异。

到此为止,“Typhon”这个词的含义算是明白。可早苗的心中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卡普兰到底想用这个词传达什么信息呢?

早苗回到医院时,已过了九点半了。早苗从紧急病人入口处进入医院后,穿过昏暗的大堂,坐电梯直达六楼。走过连接两幢建筑物的空中走廊进入舒缓医疗大楼后,她就立刻注意到了从土肥美智子医生的办公室里漏出来的灯光。

早苗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了一声:

“请进!”

早苗打开门,看到美智子正在写什么东西。美智子不喜欢用电脑,故而直到如今,她所完成的文件,几乎都是手写的。

“你还没回去呀。”

“嗯。被警察叫去了一会儿了。”

“警察?”

美智子从眼镜上方望着早苗,脸上透着少见的倦色。

“似乎直到现在,警察仍把我当作青少年自杀问题的权威似的。也难怪,为了便于研究,我以前是经常出入警察署的,也确实得到过多方关照。事到如今,人家恭恭敬敬地说是要‘提供高见’,我自然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了吧。”

“是有什么人自杀了,才来听取你的意见的?”

“是啊。”

说罢,美智子就保持沉默了。可早苗总觉有些难以理解。现如今,青少年自杀早已是司空见惯了,为什么警察还要特意请精神科医生去听取意见呢?再说,美智子的态度也有些不同寻常。她像是心乱如麻,思维走进了死胡同。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才会令她如此困惑的呢?

“要说起来,近来在你身边,也发生了自杀事件,是吧?”

“呃……是啊。”

“啊,不好意思。不说这个了。反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的。”

说着,美智子不住地舔着嘴唇。明显是一副欲言又止、犹豫不决的模样。

“学姐,要是没什么不方便的话,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我不是说过别叫我学姐了吗?”

美智子瞪了早苗一眼,可她脸上的表情反倒缓和了不少。

“不过……也好吧。我也正想听听你的意见呢。你先坐那儿吧。”

早苗将一个单人沙发转向美智子后,坐了下来。美智子将眼镜折叠好后放在了桌子上,随即便仰望着天花板。

“自杀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虽说已是个成年人了,可他精神思想尚未成熟,还是个孩子呢。工作嘛,也算是在帮着打理家族事业吧,可并没有真的让他承担什么职务,他自己像是也没有将来要接班的打算,也就是当作在自己家里打工吧。”

“所谓的‘家族事业’,具体是什么?”

“那个嘛……是个电镀工厂。位于江户区,叫作‘畦上电镀厂’。这名字听着就有点瘆人吧。这个自杀了的家伙,在四五岁时就出了一次事故。电镀工厂里——不过我是不太了解的——要用到许多危险药品的,平时是不准那孩子进入工厂的。那次是在谁都没看到的时候,他偶然走进去的。结果打翻了一个盛放药水的容器,造成他脸上大面积烧伤。”

“这么说,那个伤疤一直留到现在了?”

“没有。由于现在的皮肤移植手术和运用促肾上腺皮质激素的治疗技术已经突飞猛进,他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治疗,达到了不特别指出就不易察觉的程度——虽说我也只看到过他的照片而已。不过他本人却对此十分在意,总担心着自己的容貌是否会给他人带来不快,内心十分纠结。”

“丑形恐惧症啊!”

“嗯。好像在如今的年轻一代中还相当普遍呢。不过就这个孩子而言,患上这样的心病倒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事故发生后,他立刻就被送进了医院,刚刚接受了紧急处理,他母亲就闻讯赶到了。孩子见到母亲后,立刻就扑了过去。可他母亲却被他那个烧烂了的脸蛋吓坏了,直往后缩。后来他母亲悔恨不已,总觉得是自己伤了孩子的心,才导致他产生了丑形自卑情结。”

要是孩子就因为这个而自杀的话,那做父母的可真是不堪忍受了。比起已经自杀了的青年来,早苗反倒更同情他那尚留在人世的父母。

“虽说自杀的原因到底是不是丑形自卑情结还很难说,可他确实从上高中那会儿起,就时常躲在家里了。最后,就中途退学了。之后,就一直游手好闲地在家里待着。可近来他又经常外出,多少有了一点活泼开朗的苗头,身边的人也像是松了一口气。”

忧郁症之类,即将治愈的当儿也就是自杀危险性最大的时候。看来事态的发展,也与此如出一辙。可是,早苗却又对所谓“活泼开朗的苗头”特别在意。

“就这么着,昨天晚上,他自杀了。应该说,到此为止,虽说也实属可怜,总还让人觉得并不怎么离奇。可他那自杀的方式,却怎么说也是异乎寻常的。”

早苗的内心“咯噔”了一下。

“他是怎么自杀的?”

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声音有些嘶哑。

“半夜三更,他溜进了电镀工厂,将自己的脸浸入烈性药品溶液中,就这么死了。”

说着,美智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眺望着茫茫夜色。

“那是电镀时使用的,一种叫作重铬酸钠的药品溶液。据说具有极强的酸性。当然了,要自杀的他,对此是十分了解的。在工厂里,那种溶液是盛放在聚乙烯容器中保管的。而他像是将其倒入一个大金属盆里后,再将脸浸入其中的。由于他这种自杀方式太过反常了,警方还一度怀疑是否为他杀呢。可现场处于不折不扣的密室状态,毫无疑问,只可能是自杀。”

“可是……那不是一种极其痛苦的死法吗?”

“是啊。死因是脸部组织的大面积损伤所造成的,类似于火伤的外伤性休克。他的脸部,不仅是皮肤,就连结缔组织和一部分肌肉都被腐蚀得难以分辨了。”

“简直难以置信啊!”

早苗感到不寒而栗。

“怪异的事情还有呢。他的眼睛周边留下了佩戴泳镜的痕迹,像是唯独对眼睛做了防护。我所说的‘痕迹’可是名副其实的‘痕迹’,因为附在他脸上的,就是熔化了的黑色橡胶。估计在当时,药水很快就腐蚀并侵入了橡胶、塑料边框了吧。因为,那个泳镜就被他扔在了脚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仅是这样,就已经叫人难以理解了是不是?还有呢,他的一旁还放着一面镜子呢。”

“镜子?”

“就在金属盆的前方,正好能照见自己脸蛋的地方,立着一面镜子。结合泳镜一起考虑,只能认为,当时他无论如何也想看看自己的脸被烧烂的情形。事实上,在他痛得满地乱滚的时候,也还拼命挣扎着想要去照镜子——地上血淋淋的手指抓痕随处可见啊。”

早苗瞠目结舌。

又是一起叫人无法理解的自杀!自杀方式简直跟高梨光宏、赤松靖、白井真纪一样诡异。这么一连串的自杀,就很难认为是单纯的偶然了。

可是,这个青年想必是没去过亚马孙的吧。如果去过,土肥美智子肯定会听警察说起的。

可要是这样的话,又会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早苗极力否定了从内心深处翻腾而起的不祥预感。不!不会的!人类的心灵有时是会朝着按常理难以理解的方向扭曲的,恐怕这也还是个纯粹的精神病病理性的现象吧。

如果这个青年没因某种途径被渡边教授发现的那种线虫感染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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