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美杜莎的脑袋

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血红的夕阳从高高的窗口照入,幽暗的混凝土校舍如同已被废弃了一般,空无一人。

伴随早苗走上阶梯的,唯有她自己的鞋跟敲击出的声响。与此同时,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逐渐加快。

待会儿在依田的研究室里,自己将会看到什么呢?一想到这个,她的手掌心里就开始冒汗。她既期待那些东西能解开高梨的异常自杀之谜,可随着自己离依田的研究室越来越近,却又越来越想溜之大吉。

昨晚从土肥美智子那儿听到的,某青年在电镀工厂自杀的事情,仍像沉淀物似的留在她内心的某个角落里。两者之间或许毫无关联吧。可是,倘若并非如此,那么,自己的将来也同样存在着危险。也就是说,有朝一日,自己也难保不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依田研究室的门,就在眼前了。她下定决心,轻轻地敲了几下。少顷,门开了。早苗与依田四目相对。

“请进。”

依田简洁明了地招呼早苗进屋。

“打扰了。”

早苗屏息凝神,打量着四周。因为一进入研究室,她就感到阴气逼人,令人不寒而栗。杀死高梨的凶手,就在这屋里。仅这么一想,她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就是这个。你看吧。”

依田直截了当地说道。早苗观察起他用手指着的那台显微镜来。

镜头下面,只是一条平淡无奇的线虫。两头尖尖的,又细又长,呈半透明状,正在极其缓慢地蠕动着。虽说个头似乎比上次来时看到的秀丽隐杆线虫稍大一些,可模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可不知为什么,仅看了一眼,早苗就已经确信无疑,这就是所有灾祸的元凶!

当她从显微镜上抬起双眼时,依田朝她点了点头。

“我暂且把它命名为‘Cerebrinema brasiliensis’,即‘巴西脑线虫’。还没向任何机构汇报。这,就是‘天使’的真面目。”

早苗将目光投向显微镜载物台上的玻璃片,发现仅用肉眼观察的话,那玩意儿也就四毫米到五毫米长。高梨他们真的是因它而死的吗?一念及此,她便感到全身脱力了。

“虽说动物寄生性线虫的形态要远比自生性线虫丰富多彩,可巴西脑线虫的模样,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却是非常正统的。因此,仅根据其外形是很难归类的,估计在‘种’上与广东住血线虫和哥斯达黎加住血线虫相差不大吧。”

早苗点了点头。到目前为止,有关线虫症方面的知识,她也仅限于艾滋病机会性感染之一的粪类圆线虫病而已。不过今天一大早,她又翻开了久违了的学生时代使用过的医学书,复习了一下线虫引起的几种主要病症。早苗知道广东住血线虫之类,是因其进入人体后,会入侵大脑、脊髓等中枢神经而闻名的寄生虫。

“我不是医生,这方面有些超出我的专业范围了。据说广东住血线虫能沿着末梢神经进入脊髓,并继续上行,经过脑干侵入头盖骨内侧。考虑到能进入大脑的途径并不多,想必巴西脑线虫也是顺着类似的途径进入大脑的吧。要是这样的话,那么就能在受感染人体的髓液中发现虫体亦未可知啊。”

早苗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实际操作的场景。要是用16号以上的大针头抽取髓液的话……

“可是,还得看时机是否凑巧,估计实际操作起来不太容易吧。”

“要是这样的话,通常又是怎么来加以诊断的呢?”

“那当然还是只能看髓液中的嗜酸性白细胞数量了……”

说到这儿,早苗陡然一惊。为什么之前没注意到这一点呢?嗜酸性白细胞增多,不就是寄生虫感染的共同先兆吗?急救医院里那位负责抢救赤松的医生,不是明确表述过嗜酸性白细胞增多现象的吗?

“不管怎么说,广东住血线虫在中枢神经里发育后,是往肺部转移的。而我认为,巴西脑线虫的终极目标,也就是它的最终宿主,恐怕是脑干。”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依田默默地拿起桌上一个较大的金属托盘,放到了早苗的面前。托盘里摆放着几片薄薄的大脑的纵向切片样本,白刷刷的表面泛着淡淡的湿润光泽,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直冲鼻孔,像是刚从一旁的玻璃瓶中取出来似的。无须说明,这肯定是渡边教授送来的,赤松的脑部样本。

“看了这个,你就明白了。”

早苗接过托盘,观察起大脑的矢状面[解剖学名词。指按前后方向将人体纵切为左右两部分的所有断面,其中将人体分为左右对等两半的断面被称作正中矢状面。]来。大脑半球的内侧面与胼胝体、脑干、小脑颜色各异,能十分清晰地区分开来。依田用镊子尖指着脑干部分。

早苗凝神看去,隐约可见沿着脑干中央,有一条虚线似的纹路。侧过托盘改变了一下光照角度后,就看得更为清晰了。半透明,长四毫米至五毫米,像是缝纫针脚似的东西,颇有规则地延伸着。“针脚”在断面上时隐时现,连续观察几片样本便可发现,它们从脑干到大脑新皮质,舒缓地画了一条三维曲线。循其踪迹继续观察,还能发现“纹路”并非一路到底,途中还岔出了几条分枝。

早苗凝视着这些图案似的线条,渐渐地又发现这一条条“针脚”原来是已深深地钻入脑干,多半已与周边的组织同化了的线虫。

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从如此井然有序的状态来看,只能认为,巴西脑线虫的基因中早就设定好了侵入大脑后的前进路线了。”

早苗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连托盘都快拿不住了,便赶紧将它放到了桌上。

“可是……这到底为什么呢?”

“我接下来要说的,还仅仅处在假设阶段,再说,这方面属于你的专业领域,你应该比我更在行的。”

“此话怎讲?”

“几百条线虫排着整齐的队伍前进,这样的行为自然是带有明确的目的性的。考虑到它们活动的场所是人类的大脑,那么,这样的推测应该是成立的,就是说,它们企图以直接作用于大脑的方式,来影响人类的行为。”

“作用于大脑?可是,干预人的思维这样的事情,怎么想都……”

“不是思维。你好好看看巴西脑线虫队列都走过些什么部位。正中间那条路线,以脑干里的中脑为起点,经过丘脑、大脑边缘系统,直到前额关联区和颞叶。也就是说,它们正好是沿着A10神经系行进的。”

A10神经系是大脑内的神经系之一,正如它别名“快感神经”或“恍惚神经”所示,专司人类的快感。早苗想起了以前读过的某医学杂志上的论文。内容是有关在被测试者的A10神经系上插上电极,并通上微弱电流的实验的。说是被测试者毫无例外地产生了一种心灵获得解放的幸福感。尤其是在刺激颞叶的内侧皮质的实验中,还不断出现被测试者因获得了过多的快感而产生对医生怀有恋爱情感的错觉。其中甚至有男性被测试者向男医生求爱的现象。

“不好意思,请稍等。你是说,线虫是在通过给予快感而操纵人类吗?”

“正是。”

早苗像是觉得某种神圣的东西遭到了冒犯,不由得对依田也产生了一种几近愤怒的情绪。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呢?简直难以置信。这么下等的……单纯的生物,怎么可能操纵人类呢?”

“我的假设,全都是以从你那儿听到的情况为基础的。受到感染的人的人格全都发生了变化,并且都按常理无法想象的方式自杀了,是吧?还有,就是展示在你眼前的,线虫在人的大脑中所走出的井然有序的行进路线。将此两者结合在一起考虑,你要是还有更合理的解释,我愿意洗耳恭听。”

“可是,线虫是几乎没有智能的,难道不是吗?”

“不错。虽说在敲击培养皿的‘敲击反应’实验中,能看到线虫在适应之后刺激阈限值[指引起生物体兴奋所需要的最小刺激的强度值。]减小的现象,但它们还是不具备可称为智能的东西。”

“那它们怎么能操纵人类呢?”

“连医生都只有这种程度的认知水平,真是令人哀叹不已啊。”

依田像是大感意外似的说道:

“你没听说过一种叫作脑虫的东西吗?”

“没有。那玩意儿,跟刚才你说的什么广东住血线虫不一样吗?”

“脑虫不是人身上的寄生虫。譬如说,扁形动物门吸虫纲的Dicrocoelium dentriticum,也就是枪状肝吸虫,就是个著名的实例。它的中间宿主是蜗牛和蚂蚁,最终宿主是羊,且必须经过这三者的体内,才能最终发育成熟。从蜗牛转移到蚂蚁,应该还是比较容易的,可要从蚂蚁转移到羊身上,即便让我们来考虑,也是十分困难的吧。可它就能通过在蚂蚁的脑——食道下神经节上穿孔来控制蚂蚁的行为,最终十分漂亮地突破难关。”

“它是怎么做到的呢?”

“被吸虫感染的蚂蚁会爬上牧草叶尖,用大颚紧紧咬住,然后就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了。这样,在羊吃牧草时被一起吃下的概率就很高。在此过程中,很明显,吸虫操纵了蚂蚁的行为。而且,用的还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方式。可吸虫本身,却是连一丁点的智能都没有的。不仅与作为其中间宿主的蚂蚁无法相比,恐怕还在线虫之下吧。”

“可是,蚂蚁的脑与人类的大脑,复杂程度可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呀。”

“脑容量再怎么大,对它们也构不成多大障碍。”

依田毫不退让地说道:

“事实上哺乳类动物的大脑受到控制的实例,也并不罕见。感染了狂犬病的狗,会到处乱窜,逮谁咬谁,是不是?倘若这都是偶然行为的话,你不觉得对于狂犬病病毒太有利了吗?”

“可是,在人身上……”

“也同样可以举出许多实例呀。你是精神科的医生,想必听说过梅毒感染患者在性行为上的变化吧。梅毒螺旋体能明显提高感染患者的里比多[由弗洛伊德提出的一种与性本能有联系的潜在力量。],并使其增加性行为次数。更为浅显的例子是感冒患者通过打喷嚏来散播病毒。这不就是人受到了病毒的控制吗?”

早苗陷入了沉思。

“当然,病毒是没有思考能力,没有意志,也没有意识的。不仅如此,就连自主繁殖、保持稳态[指正常机体通过调节作用,使得各个器官、系统协调活动,共同维持内环境的相对稳定状态。]的能力也没有。就这点来看,与其说是生物,不如说是存在软盘中的国际象棋程序更确切些吧。可即便如此,它照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宿主。因为,寄生虫只要能充分利用宿主的智能就行了。”

确实,对寄生虫而言,宿主的整个身体和所有的能力,都是可供利用的资源。然而,对于其中也包含宿主的智能在内,早苗依旧难以接受。

“照你这么说,宿主的智能非但不成为寄生虫的障碍,反倒是智能越高越好了?”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儿吧。就拿刚才的脑虫来说吧,要是蚂蚁的神经系统更原始一点的话,要使它被羊吃掉,困难肯定也更大吧。……在此意义上来说,人的大脑就相当于最新款的电脑,具有最快捷的操作性能啊。”

“可是,照此推论下去的话,寄生虫不就必须事先设想好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态,并将其写入DNA里了吗?毕竟人类的行为要比蚂蚁复杂得多,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环境也是千变万化的。那不就需要无比庞大的程序了吗?”

依田伸手摸了一下实验桌旁的电脑。一台是已经用旧,机壳已经发黄了的麦金塔电脑,另一台是较新的Windows机型的电脑。

“你玩过电脑游戏吗?”

“没有。”

“我在等待费时较久的实验结果时,常会打游戏消磨时间。尽管围棋软件还处在令人可笑的初级阶段,可日本的将棋软件已完全够得上业余二级到三段的水平了。可要说到国际象棋的软件,由于那是从电脑诞生那会儿就同步加以研究的,所以已几乎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不久前,有着‘史上最强冠军’的俄罗斯棋手卡斯帕罗夫,就败在了IBM公司(国际商业机器公司)的超级电脑‘深蓝’手下。如今,能够打败电脑的业余棋手,已几乎不存在了。我也多次挑战过市面上公开出售的下棋软件,要是将难度设定为最高级别,别说赢它了,就连要跟它下成和棋也绝无可能。”

一时间早苗不知道依田到底想说什么,不由得一脸蒙。

“可是,我的国际象棋软件虽说刁钻如恶魔,能将自以为是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其大小却只有区区1.5MB。”[MB即MByte,是计算机中的一种存储单位,意为“兆字节”;下页的GB意为“吉字节”;下文的Mbit也是一种存储单位,意为“兆比特”;下页的Kb意为“千比特”。1Byte=8bit 。]

“那……也就是一张软盘的容量?”

“这就是说,设计巧妙的软件,其实并不需要多大的容量。而另一方面,调查巴西脑线虫的遗传基因后得知,其容量大得惊人——居然是秀丽隐杆线虫的13倍以上,达到了1300Mb[用来表示DNA长度的单位。]。也就是说,扣除了作为身体设计图纸的最低限度部分,还有多于1200Mb的冗余。呃……说得再透彻一些吧。1Mb就是100万组碱基对,而每组碱基对中又有4种碱基,所以1200Mb就是4乘以1200M的信息量,也就等于2乘以2400M的信息量,2400Mbit。而1Byte等于8bit,所以2400除以8等于300MB。简单比较一下大小的话,就是刚才所说的国际象棋软件的200倍。当然了,事实上DNA中的多个密码子对应着相同的氨基酸,同时还必须考虑内含子和垃圾DNA以及重复排列等因素,是很难简单类比的。”

“你是说,这里面就包含着操纵人类的程序了吗?”

早苗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呃……那么线虫以外的动物的染色体,又拥有多大的信息量呢?”

“大肠杆菌的染色体大约是4700Kb,以刚才同样的方法换算的话……大概是1.2MB吧,这也就是一张软盘的容量。粗略而言,人的染色体大概是大肠杆菌的一千倍,所以信息量就相当于1GB多点吧。也就是说,电脑硬盘是能够轻松容入可称为人类本质的所有信息的。”

早苗再次将目光投向显微镜的载物台上。1GB多点与300MB……这么小的线虫居然需要接近人类三分之一的信息量,确实只能认为是异乎寻常的了。

“至于巴西脑线虫为什么需要如此庞大的染色体,目前还不清楚。或许正如刚才所说的那样,那里面载入了某种程序,可我又觉得似乎还不仅限于此。因为,染色体变大后,就需要更大的核、细胞与之配套,这样就会带来散热问题,并非有百利而无一害。不过,微小而细长的线虫,或许也不用担心像电脑中劣质芯片似的因过热而走火吧。”

直到现在,对于依田的解释,早苗仍处在半信半疑的状态之中。她心想,这又不是什么科幻作品,线虫操纵人类这种事情,在现实中真会发生吗?

“可是,巴西脑线虫又是怎样给大脑以快感的呢?”

“这个也还不清楚。一切都还处于假设阶段。不过,按常理推测的话,不是分泌某种脑内麻药之类的化学物质,就是给予电信号刺激吧。在外行人眼里,这些痕迹还真像是电气线路呢。”

依田指着赤松的大脑切片样本说道。像这样离开一段距离来看,那些“针脚”只像是普通的脂肪或某种胶质的条纹。与此同时,由于它们具有人工记号一般的规则性,又会让人联想成一连串井然有序的符号。

神经系本身就是一种电路,神经电流的传导是通过沿着神经纤维一连串被称作“发火”的放电现象得以完成的——虽说这仅仅是以前在教科书中学到的知识。

“我记得A10神经是一种‘无髓神经’。就是说,无论什么位置,也都不是绝缘的。因此,从巴西脑线虫的角度来说,就无须像在‘有髓神经’上那样去寻找‘髓鞘’的接缝,十分容易就能接触到神经了。”

依田点了点头,从桌上拿过笔记本来,快速而潦草地画起了像是线虫的神经系统似的简图来。

“与人类相比,线虫的神经系统要简单得多。除了缠绕在消化管上非常原始的大脑——神经环以外,还有一条沿着身体延伸的腹部神经,仅此而已。侵入人体大脑的巴西脑线虫由于没必要自主运动,它自己的神经系统也就不再需要了。或许它通过‘废物利用’,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而‘发火’,然后通过躯体两端的口针或感觉毛,向A10神经系统传递刺激吧。也就是说,它一身兼具了发电机与导线的功能。一条线虫的发电能力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可它们全都串联起来了。要是几百条线虫同步发出脉冲的话,就有可能操纵原本就对电流十分敏感的A10神经系统了。”

依田转向早苗,继续说道: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你所说的‘天使的羽翼声’和‘天使的呢喃声’,或许就能得到解释了吧。”

“是啊。毕竟直接刺激大脑的话,是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早苗微微合上眼睛思考了起来。

“要是设想巴西脑线虫是以广东住血线虫同样的方式入侵大脑的,那么我认为,‘羽翼声’与‘呢喃声’恐怕不是一回事。不仅因为它们响起的时机不同,而且单纯物理性质的‘羽翼声’与语言化了的‘呢喃声’,在本质上也是有所不同的。”

“哦,这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眼下,所有的观点都还只在突发奇想和推测假设的范畴之内。然而,与依田之间的这场“头脑风暴”,倒也强烈刺激了早苗的灵感。

“就是说,所谓‘天使的羽翼声’,也即鸟类翅膀的呼扇声,估计是线虫到达脑干之前,经由小脑,进入内耳迷路所引起的吧。而‘天使的呢喃声’,恐怕是线虫进入脑干并完成了某种程度的阵形,刺激了传递听觉信息的中脑里的蜗神经核所导致的结果。至于与精神分裂症的幻听极为相似,或许是线虫对专司语言的颞叶中的辅助运动区也施加了影响的缘故吧。”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问题就在于它们为什么要引发幻听了,是吧。”

依田像一只内心愉悦的猫咪似的,眯起眼睛来说道。

“是啊。为什么呢?”

“巴西脑线虫恐怕是不会毫无意义地去引发幻听的。倘若它们特意路过一下内耳,肯定是为了获得某种好处。”

好处……这时,早苗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情还没问呢。

“依田先生,巴西脑线虫操纵了人类,到底想要人类做什么呢?”

家庭餐厅“贝鲁达”内十分热闹,挤满了拖家带口的客人,还有成双成对的情侣和身穿西装的上班族。

看着菜单,早苗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尽管那上面日式、西式、中式以及各种异国他乡的饭菜一应俱全,可她还是几乎找不到想吃的东西。大块的肉类什么的,她觉得现在难以下咽;汤面或意面之类细长条的东西又会引发不愉快的联想,故而这些都只能忽略掉;寿司之类带生鱼片的,平时倒是挺喜欢吃的,可今天偏偏没有胃口。

眼下她正处在一种古怪的状态之中,就心情而言,是没有一点食欲的,可由于用脑过度,生理上又觉得十分饥饿。因此,尽管接受了经常来此吃晚饭的依田的邀请,跟他来到这个就在大学附近的家庭餐厅,却连一样想吃的东西都想不起来。服务生拿着点菜机过来了。无奈之下,她只点了牛角三明治和玉米浓汤。

“只吃这些就行了吗?”

依田颇觉意外地挑了挑眉毛,随即就给自己点了葡萄酒和三百克的蒜味牛排,还加了一句“五分熟”。

确实,没有这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恐怕是干不了生物学研究的吧。早苗再次打量起依田的脸来,也再次感到不可思议。跟这回似的,就在自己身边不断发生从未有过的可怕事件之际,自己所挑选的可以对其开诚布公的合作对象,居然既不是一直信赖有加的学姐土肥美智子,也不是以大报社为坚强后盾的记者福家,居然是这位乍一看不讨人喜欢,也像是难以接近的、独行侠一般的研究人员。个中缘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与依田见面,今天已是第二回了,可先前留下的他的脑袋瓜绝顶聪明的印象却一点也没变。与高梨相比,他更具成熟的男人味,而在不无辛辣的幽默感上,两人又极为相像。

除此之外,依田身上还有会让人联想起高梨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他那纤细而强有力的手指。还有……

早苗发觉自己竟然在将依田与高梨作比较,不由得暗自心惊。

“我说,作为你刚才提问的答复,那些入侵大脑的线虫,其实就是执行自杀性攻击任务的‘特攻队员’。”

依田突然说起话来,且没有特意放低声音。

“正如你刚才所看到的那样,那些家伙已经同化为脑神经系统的一部分了,它们将这么着走向死亡。虽说它们或许可以吞食脑神经胶细胞来获取能量,却无法自行繁殖。可与此同时,它们的无性繁殖的个体却能在人体的各个部位发育成长。另外,你知道芽殖裂头蚴这种寄生虫吗?”

“不知道。”

早苗摇了摇头。这时,她又发现了一个依田与高梨的共同点,那就是眼睛。一双淡棕色的眼睛,像是为了证明其主人旺盛的精神活动似的那双眼睛里不住地闪烁着光芒。

“那是一种至今不明其感染途径,在分类学上也难以定位的、谜一般的寄生虫。在人体内,它是裹着一层薄囊的。不仅大小从一毫米到十厘米各不相同,就连形状也是五花八门的,简直叫人觉得是被上帝一条条地胡乱制造出来的。有的像粗短的蠋,有的像发了芽的球根,有的像细长的带子,还有的身上长满了数不清的凸起物……繁殖时,各个虫体都会发芽,并在其前端形成一个新的囊。并且,这种芽殖裂头蚴会在人体的皮肤、肌肉、肺部、肠子、肾脏、大脑等各个地方进行无限制的繁殖。而对此,医生不仅无药可治,还由于数量庞大,也没法实施外科摘除手术。其结果,就是患者的全身组织都长满了虫……”

“依田先生!”

早苗慌忙低声制止了他,因为坐在依田背后的一对情侣正朝着这儿翻白眼呢。

“这个好像不适合在餐厅里谈啊……”

“哦,是啊。人家还在吃饭呢。”

依田嘴上这么说,可一点也没有怯懦的神情。

两人一时无话。由于“贝鲁达”的店内是禁烟的,依田显得有些无所事事,没着没落。于是,早苗便找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来聊。

“您经常在这儿用餐吗?”

“一星期两次左右吧。也只是在做实验搞到很晚时,才会来。”

“您夫人不说什么吗?”

“我妻子,去世了。”

看到依田脸上的表情转暗,早苗后悔自己问了这么个问题。

“已经五年了。是因为交通事故。”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不,这也没什么。”

说罢,依田又陷入了沉默。这时,正好饭菜端上来了。

“来,快吃吧。饿着肚子,脑袋也灵活不起来的。”

依田故作开朗地说了这话之后,就切割着牛排,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原来在强劲与冷静的面具下面,依田的内心深处也存在着挥之不去的绝望与空虚啊。早苗觉得自己的心头在隐隐作痛。

早苗吃着三明治,心想,自己又能帮他些什么呢?

用餐过后回到大学,已过了晚上八点钟。理科和研究生院大楼依旧灯火通明,而文科大楼的房间,有一大半已是黑灯瞎火的了,恰好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在农学院大楼的生化工程区,他们遇到了多名身穿休闲T恤、牛仔裤的年轻人,像是大学生或研究生。比起早苗傍晚来的时候,似乎人数还增多了一些。

两人并未去依田那个位于二楼的研究室,而是进入了地下室。

进入一个挂着“微生物培养室”牌子的房间后,依田打开了屋里的电灯,并让早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的研究室里器材不很齐备,所以时常会到这儿来借用一下的。”

这个房间里的色调统一为淡绿色,除了放在屋子中央的面对面式无尘工作台之外,靠墙还满满当当地摆放着高压灭菌器、干热灭菌器、屏蔽式冰箱等。工作台上也放着细胞培养用的离心仪、振动装置和倒置相差显微镜等仪器。这儿的设备看起来确实要比依田的研究室里完备得多。

“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吧。”

说着,依田从二氧化碳孵化器中,取出一个底部尖尖的圆筒形培养瓶。瓶的内侧,附着一层白色的网格。

“这是什么?”

接过培养瓶后,早苗问道。依田只是诡笑,却不予回答。早苗将脸贴近这奇妙的几何图形仔细端详之后,突然觉得自己的脸色肯定已发白了。原来这层白色的网格,是由聚集在培养瓶玻璃内壁上的无数条线虫构成的!虽说它们一条条的个体是近乎透明的,可大量聚集后就显得白刷刷的了。

“不知为何,线虫类都有个奇妙的共同特性。那就是,在烧瓶或培养瓶中大量培育后,它们总会爬到玻璃壁上去,并构成独特的网格图案。而这种图案,又是因线虫的种类不同而各不相同的。你不觉得巴西脑线虫构成的这个图案,是相当复杂且优雅的吗?”

“……这些全都是巴西脑线虫?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已经成功培养出了这么多了?”

“是啊。不过这些并不是继代繁殖培养成功的。这是因为在渡边教授送来的脑部以外的组织样本中,已经发现了大量的虫卵了。”

回想起刚才在家庭餐厅里听到的芽殖裂头蚴,早苗不禁毛骨悚然。

“多亏了他提供的样本,我得以观察到了巴西脑线虫的各种行为。将它们置于干燥的环境下,或用强紫外线照射的话,它们就聚在一起形成球状。这当然是在其他种类的线虫身上也十分常见的,一种叫作‘聚合’的防御行为。并且,它们还会在聚集状态下,转移到更舒适的环境中去。这种行为叫作‘群游’。还有,当然这也是‘群游’的一种变型——”

说着,依田这次拿起的是一个直径十厘米左右的大培养皿。

“你的运气不错。它们正活跃着呢。”

这个培养皿中大概有一百条巴西脑线虫,但与在培养瓶中的同伴不同的是,它们居然全都直立了起来,还在摇摇摆摆地晃动着身躯。

“这些家伙全都头部朝上,靠尾部站立起来了,是不是?这时,要是遇到了什么凸出物,它们就会行动一致,聚集到那上面去。这是一种动物寄生性线虫所特有的、十分显著的行为。它们就是靠如此行为来寻找宿主,打探寄生机会的。”

早苗将双眼靠近直立摇摆着的巴西脑线虫,仔细端详之后,渐渐地就觉得这些家伙似乎是在物色自己。或许是知道了线虫的构造与人类出乎意料地相近的缘故吧,仅仅看到它们直立起来后,早苗就禁不住认为它们是拥有自主意识的了。

眼下,虽说它们与自己分处两个空间,可也仅仅是隔着一层玻璃而已。随即,早苗便像是怕刺激了这些巴西脑线虫似的,小心翼翼地将培养皿放到了实验台上。

“这……就是巴西脑线虫感染宿主的方法吗?”

早苗问道。她心想,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走在野外时,如果脚踝处感到一阵刺痛,就可能是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已经成了它们的宿主。

“不,不是这样的。寄生性生物全都是机会主义者。只要将它们放在宿主体外,它们就会如此这般地打探寄生的机会。可是,其成功的机会却连万分之一都不到。微生物生存环境之严酷,是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的。一般情况下,在找到宿主之前,它们就已经成了其他生物的美餐了。即便遇到了难以置信的好运,能够顺利侵入宿主体内的概率也几乎为零。事实上,我已经做过这样的实验了。将实验用的裸鼠放入小盒子内,让它与十几条巴西脑线虫共处一段时间。巴西脑线虫自然是想侵入其体内的,可真的成功突破裸鼠皮肤的防御的,却连一条也没有。要是换了被毛发严密覆盖着的猴子的皮肤,恐怕就更是比登天还难了吧。”

“可要是这样的话,它们再怎么是机会主义者,不也是毫无意义的吗?”

“我还做了另一个实验。用带子绑住食蟹猴使其动弹不得之后割伤它的皮肤,然后将巴西脑线虫放在伤口上。这时,线虫就十分顺利地进入了猴子的体内。后来又知道,它们还具有从眼球、内耳和黏膜等处入侵的能力。就是说,它们是可以利用动物交配的机会,完成个体间的移动的。”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巴西脑线虫症今后应该当作性病来处理了?”

早苗压低了声音问道。她差点被从内心爆发出来的恐慌所压倒。因为,高梨回国后不久,他们是有过一次同床共枕的。

“嗯。不过也仅仅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罢了。尤其是戴了避孕套的话,那么感染风险就比艾滋病低得多了吧。”

“那么,它们原本又是如何进入宿主体内的呢?”

依田的回答让早苗放心了。再说,要是自己在那会儿已经感染了的话,那么这会儿应该已经出现症状了吧。

“这个嘛,想必你也已经猜到了吧。高梨先生、赤松先生,恐怕还有白井女士,他们都是在同一时期在亚马孙感染的。更何况听说一直跟他们一起行动的蜷川先生和森先生也都下落不明了,估计是全体同时感染的吧。这样的话,就只能认为是通过食物感染的了。”

“那就是说,他们在被诅咒的沼泽那儿吃的那只猴子……”

“是只秃猴,是吧。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

依田举起那只被巴西脑线虫编织出网格花纹的培养瓶,面无表情地端详着。

“若从别的理由来考虑,巴西脑线虫的最终宿主也可能是秃猴之类卷尾猴科的同伴。并且,在此之前,应该还存在多个中间宿主的。我问过一位搞灵长类动物研究的朋友,他说秃猴基本上是一种食草动物,但也吃昆虫之类。”

“你所说的‘别的理由’,是什么?”

“大脑。虽说巴西脑线虫感染人类可能只是个偶发事件,可从它们以如此完美的队形到达脑干的情形来看,其原本的宿主也应该是拥有相当大的大脑的动物。有一种学说认为,卷尾猴是拥有可与黑猩猩相匹敌的智能的。而在南美,除它们之外,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动物了。”

早苗想起自己在用餐前提出的问题,尚未获得解答,便问道:

“巴西脑线虫到底想要猴子干什么呢?”

“跟脑虫要蚂蚁干的一样——要它们被捕食者吃掉。”

依田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可早苗听了,只觉得后背发凉。

“巴西脑线虫侵入秃猴之类的猴子体内后,就会支配其脑干,通过给予快感来操纵其行为。在餐厅我没说完的是,侵入大脑的巴西脑线虫个体,是无法留下子孙的。可取而代之的,则是与它们一卵所生的无性繁殖的个体会遍布宿主的各个部位并大量产卵。而这些卵,其实也等于是操纵大脑的线虫的直系子孙。”

“这,简直是难以置信……”

即便在理论上说得通,也绝不像是现实中真会发生的事情。生活在严酷环境中的微生物的生存逻辑居然会影响到与人类最为接近的猿猴的行为!给人的感觉就跟在街角处看到一只蟑螂逮住了猫狗后“吭哧吭哧”地狂啃一般。

“你用传真发给我的,那个叫卡普兰的学者的手记,也可以作为佐证的哦。”

那个亲手杀死了心爱的妻子,然后又十分悲壮地自焚而死的卡普兰……一想到他那本令人哀伤不已的手记,早苗的内心就隐隐发痛。她自己清楚,痛失高梨所造成的内心创伤,至今仍未得到治愈。

“就是其中关于‘隐士’的记述部分。在感染巴西脑线虫的初期,宿主的食欲与性欲像是会异常增强的——想必这也是受到操纵的结果吧。食欲增强是为了给线虫补充营养,使其在群体中发生滥交行为,估计是为了增加传播机会吧。而将这样的个体从群体中驱逐出去,恐怕是因为秃猴已完成避免感染巴西脑线虫的对抗性进化了吧。巴西脑线虫的最终目的,应该就是让受感染的秃猴被角雕或美洲豹之类的捕食者吃掉。这样,散布在秃猴全身各个组织中的巴西脑线虫,就会在捕食者的体内孵化,并通过其粪便,完成朝下一个宿主的转移。”

早苗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只由于受到区区几毫米的寄生虫的控制而主动让天敌吃掉自己的、可悲的猴子形象。

“那么……人感染后,又会怎样呢?”

“这也就是你之前问的问题,是吧。老实说,刚才所说的秃猴感染巴西脑线虫后的情形也仅仅是推测而已,所以要回答你这个问题,就只能在推测的基础上再加推测了。不过,我觉得至少可以这么说吧:从巴西脑线虫这方面来讲,在感染了人之后,是应该发出与感染秃猴后相同的指令的。也就是说,令其‘被捕食者吃掉’。”

早苗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跑去野生动物园的赤松的身影。她看了看依田的脸,发觉他似乎也想到一起去了。

“可是……呃,赤松先生的情况或许可以这么来解释吧,可高梨是服安眠药自杀的呀。再说白井女士为什么非要带着孩子一同自杀,就更搞不懂了。”

“这方面嘛,比起我来,你这样的专家应该更能做出靠谱的推理吧。较为直截了当地考虑一下的话,可以认为他们是企图用一种与被捕食者吃掉相类似的方式自杀。只是人的大脑要比猴子复杂许多,或许巴西脑线虫的指令在人类内心的各式各样的压抑、情结的影响下而呈现出了某种变型吧。事实上在我们的周边,几乎是看不到能够捕食人类的生物的。因此,巴西脑线虫的最终指令或许也会变得与其原本的‘企图’有所不同。但在此前阶段中的食欲与性欲大增,应该是同秃猴感染后没什么两样的。”

早苗垂下了眼帘。她知道依田说的是高梨。可一想到高梨竟然因大脑受那么微小的寄生虫控制而无可逃避地走向死亡,她就怎么也无法忍受。

“巴西脑线虫,还可能有别的感染途径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早苗给依田讲述了在电镀工厂自杀了的那个青年的事情。手段之离奇,叫人不得不觉得与高梨他们那一连串的自杀是有着共同点的。而万一这也是由于巴西脑线虫所引起的话,那就说明已经发生了二次感染了。

依田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少顷,他说道:

“我还有一个东西要给你看。”

说罢,他就站起身来,走出了实验室。早苗也赶紧随他而去。

走过一段幽暗的走廊,依田打开了一个挂着“小动物饲养室”牌子的房间的门。

这是个是十铺席大小的房间,响着轻柔的空调声,给人的感觉,比之前看到的任何一个房间都更具无机特性的金属感。仔细一看,发现屋里的大部分地方都被银色的不锈钢板覆盖着。右侧的整面墙都是固定式的饲养架,而这些架子的高度,都是能够自由调节的。

最靠前的一排笼子里,装的都是兔子。一只只肥肥胖胖的兔子,就跟嫩肉鸡似的被塞在与它们的个头差不多大小的笼子里,身上这儿那儿的,沾着肮脏的脱毛。早苗靠近后,它们也没作出一丁点儿动物所应有的反应。

早苗观察了一下兔子的眼睛,发现倒还有作为生命标志的对光反射,但已完全没有了感知的光芒了。透着血色的双眼中,有的只是照明的反光,即便仍拥有视力,恐怕也是什么都不看的。

疯了……早苗确信这一点。尽管她明白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内心还是充满了针对用动物来做实验的抵触,并感到苦闷不堪。

“我要给你看的可不是兔子,而是这个。”

依田大声说道。他似乎一点都没察觉到早苗已然深受刺激之事,用手指着的,赫然是一只关在大笼子里的猴子。那猴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在笼子里来回走动着,见到早苗后就龇牙咧嘴扮了个哭脸。除了体毛呈灰色,尾巴较长以外,跟日本猕猴没什么两样。

“这是食蟹猴。就是用它做了我刚才所说的巴西脑线虫感染实验。”

早苗听说,近来要用猴子来做动物实验的话,必须办理十分麻烦的手续了。

“你是用什么名义申请到实验许可的呢?”

“没申请。”

“啊?可是……”

“你说的是将灵长类动物用于实验时的伦理标准吧。那是美国的学会自己制定的,不过也确实成了事实上的国际标准了。可是,就目前阶段而言,还不能向大学汇报巴西脑线虫的事儿。所以这只猴子是我自己掏腰包,从宠物商店里买来的。因为,要做巴西脑线虫的继代培养,这家伙是无论如何也少不了的。”

“可是,用了宠物猴子,就没法获取令人信服的数据了,不是吗?”

实验用的动物,必须在严格的饲养条件下培育好多代才行。

依田点了点头。

“我知道。反正以后肯定要委托正规机构重做实验的。”

食蟹猴在早苗面前低下了脑袋。早苗不经意地看了它一眼,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因为,透过它头顶薄薄的毛皮,可看到好多条蜿蜒曲折的白色条状凸起。

“这是移行疹。从头顶处呈放射状延伸。”

依田一边说着,一边还在自己的脑袋上边比画着。早苗想起,高梨他们杀死的那只秃猴,头部也有像是伤痕一般的条状凸起。

“是线虫想侵入大脑,结果误入了头皮下面了吗?”

“不。要想突破硬膜和头盖骨是不可能的,估计是一些走别的路径的线虫吧。看这模样,就跟它们知道骨头下面就是大脑,故而拼命在寻找入口似的,是不是?”

“是啊。不过还像另一个东西。”

“什么?”

“像头发为蛇的美杜莎的脑袋。”

依田惊得目瞪口呆。

“哎呀呀,真是令人吃惊啊。没想到你会说出这话来。荣格所谓的共时性[瑞士心理学家荣格于1920年代提出的一个概念,也译作“同步性”。指两个或多个毫无因果关系的事件同时发生,其间似隐含某种关联的现象。]竟然真的存在啊。”

说着,他将一根试管装到了显微镜上。这里的显微镜虽说也是倒置相差显微镜,可比起“微生物培养室”里的来,像是要简易得多。虽说它无法摄影什么的,但操作简单,能直接看到试管或培养皿中的东西。

“再看看这个。”

照他所说,早苗将眼睛凑近了显微镜的目镜。

她的视野中央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球状物。调节微调旋钮后,就能准确对焦了。

那是由许多线虫聚集而成的球体,正在液体中浮游着呢。

“在食蟹猴的血液中,发现了许多这样的线虫聚集团。都是巴西脑线虫的Ⅰ期幼虫。与成虫相比要小得多,只有四百微米到八百微米。”

“它们为什么要结成球体呢?”

“其他线虫也会采取如此行为的。——当然这也是我的猜测而已。已知的像班氏丝虫的幼虫微丝蚴,在血管内移动时,就会以五十条到一百条为单位,以血液中纤维素为中心,尾端相连地结成这样的球体。既然形态如此相似,估计巴西脑线虫也是利用血液循环来完成在宿主体内的快速移动的吧。”

说到这儿,依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微笑。

“刚才,我之所以说到了‘共时性’,是因为想到了这种球状体的名称。微丝蚴的球体,就被称作‘Medus ahead formation’。”

“Medus ahead formation”或可直译为“美杜莎的脑袋阵形”吧。早苗的眼睛简直无法从显微镜上移开。因为此时线虫已从球体上昂起了蝮蛇脑袋似的头部,并摇摇摆摆地蠕动着,简直跟怪物美杜莎的脑袋一模一样。

这时,早苗又想到另一件事——卡普兰手记里的复仇女神,不是也跟美杜莎一样,长着一头蛇发吗?莫非卡普兰也看到了与此相同的景象了?

“研究了‘美杜莎的脑袋’后,我发现了一个可用于实验的巨大优势。之前,我也曾将巴西脑线虫的成虫像对待秀丽隐杆线虫的幼虫似的,用同样的步骤加以冷冻保存过。可遗憾的是,解冻之后,却发现统统死掉了。可是,将‘美杜莎的脑袋’浸在百分之十五的甘油里,再慢慢冷冻,却可以在零下七十五摄氏度实现半永久性保存。解冻后的Ⅰ期幼虫,一条条都能像先前那样活动起来。”

听依田说这话的口吻,似乎他还十分珍爱这巴西脑线虫似的。早苗的思绪忽然被依田刚提及的一个寄生虫的名字给勾住了。

“你刚才在举会形成‘Medus ahead formation’的线虫实例的时候,提到了班氏丝虫的微丝蚴……”

“是啊。那就是有名的象皮病的病原体。这方面或许你更在行吧。”

象皮病是一种遍布从中南美、非洲、东南亚到南太平洋等地的、世界性的热带病。得此病者的下肢、阴囊等处的皮肤会极度肿胀,看起来就跟大象的皮肤似的,故有此名。在日本,以前在九州、四国、西南诸岛也很常见,著名的例子是历史上江户时代的政治家西乡隆盛,他也因患此病而苦恼不已。

“班氏丝虫是通过赤家蚊来传播的。”

“嗯。也有观点认为,微丝蚴之所以要结成球体,是为了便于在其血液中移动的同时,被蚊子等吸血昆虫吸走。当然了,这种概率与中彩票差不多吧。即便如此,不过班氏丝虫一天能产几万个卵,也足以完成传播了吧。”

“依田先生,要是巴西脑线虫也通过蚊子来传播的话,那不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传遍全日本了吗?”

见依田的神态也太过轻松自若了,早苗不由自主地厉声喝问道。

“这个嘛……一是其数量不如班氏丝虫那么多,二是巴西脑线虫的幼虫或‘美杜莎的脑袋’个头都要比班氏丝虫的大,是否能通过蚊子的口针也是个问题。当然了,这种可能性也是无法完全否定的。”

“既然这样,不就应该马上通过保健所发布警告了吗?”

“这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还没有通过蚊子感染的确证。”

“可是……”

“你也应该很清楚吧。日本的学会,一旦某个权威人士做出了判断,没有充分的证据是无法推翻的。”

从药害艾滋病事件[指1980年代初日本在临床治疗血友病的过程中,大量使用了从美国引进的非加热浓缩血液制剂,将之作为止血剂,结果造成许多人感染艾滋病病毒甚至死亡的事件。]中日本教授所扮演的角色,以及日本法医学会权威对某重大事件做出不当鉴定等实例,就能清楚地看出,真实情况正是如此。

事实上那位连早苗都久闻大名的医学泰斗已经公开表示过“没有危险”了。倘若不能做到铁证如山,像厚生省那样的政府机关是不会去驳了他的面子而改变方针的。

要是这样的话,剩下的道路就只有一条了。那就是与依田同心协力,早日探明巴西脑线虫的感染机理。

早苗又看了看那只头顶上有着白色移行疹,坐立不安、不停走动着的食蟹猴。

倘若线虫已经侵入脑干,那么即便是现代医学也对其束手无策。

所能做的,只是为其穿上防止自杀的束缚衣,单独监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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