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噩梦

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早苗身处一条长长的走廊中间。

她总觉得背后有些不大对劲儿,像是有人在追她。

临终关怀服务机构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然而,四周却弥漫着浓郁的人的气息,就跟有人屏息静气地潜伏着似的。

她一一打开成排的房门,但每一个房间里都空空如也。

住院的患者,一个也没有了。难道全都死了吗?

她看到一扇熟悉的木质房门。这里是土肥美智子的办公室。

早苗敲了敲门,里头传出一声“请进”。

开门后,看到美智子学姐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旁写东西。她低着头问:“怎么啦?”

“不好了。大家全都变得怪怪的。”

“怪怪的?”

“是啊。大家都呆呆地听着天使的振翅声和呢喃声呢。那些都是幻觉,都是钻到大脑里的线虫搞的鬼。线虫跟蛇一样,也是大地女神(Gaia)的孩子,会让人做梦,如果放任不管,就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的。”

早苗一个劲儿地诉说着。但她思路不清,连自己听着都觉得不耐烦。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大家全都这样吗?”

“嗯。周围的人全都这样。该怎么办才好呢?”

“是啊。”

美智子学姐停下了手中的笔。

“真伤脑筋呀!要是我能去看看就好了,可我没法离开这儿啊。”

“为什么你不能离开这儿呢?”

“你想知道吗?”

“嗯……”

美智子学姐转动她坐着的旋转椅子,朝向早苗。

原来她的双脚已经变得像细带一样了。

“突然就变成这样,走不了了。要不,你推着我的椅子过去?”

早苗茫然地凝视着她。

“怎么了?干吗这样子看我?我很奇怪吗?”

美智子学姐微笑着问道。然而,她的脸庞突然肿胀起来,还隆起了几根白骨。

早苗摇了摇头。

“你怎么了?喂!北岛……”

早苗夺门而出。

既然撞见了土肥美智子学姐的丑陋模样,她就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了。可是,她的身体却无法前行。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异样的声音。像是歌声,但听不清在唱些什么。奇怪的是,一听到这歌声,早苗就禁不住要潸然泪下。

来到走廊的转角处时,福家忽然冒了出来。

“北岛医生,你怎么了?”

“不好了!快帮帮我!”

“好啊。来吧。”

福家把手伸给了早苗。可当早苗正要去握住他的手时,却发现他还保持着双手抱肘的姿势呢。他不是已经伸出了一只手了吗?怎么还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呢?

早苗仔细一看才发现,事情还远不只这么简单。他居然还有好多双手呢。不知怎么搞的,他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手。

“你怎么了?”

福家松开交叠着的双手后,又露出了膨胀得如灯笼一般的胸膛。他的肋骨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分出了枝杈,成了网格状,还隐约可见有什么细长的东西在里边来回移动着。

早苗默默地朝后退去。

“北岛医生,你干吗要逃走呢?北岛医生……”

听着福家诧异的叫喊声,早苗拼命逃跑。难道他没发觉异样吗?果真如此的话,就非得在他发觉之前逃走不可了。

等她回头看去,福家已经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直盯在身后的黑影。

这个黑影还跟美杜莎一般,长着许多蠕动着的细长黑须。

就在早苗因惊恐而呆立不动的当儿,那个东西转过拐角,现身出来了。

而当早苗一看到那怪物的真面目后,就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悲哀。

“早苗——你别逃走呀……”

那居然是她的好朋友晶子。但是,眼下的晶子,已全然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她全身都长满了异形的触手,触手前端还有许多“花蕾”,其中有几个都已经“开花”了。她那苍白的脸庞像是被什么东西压扁了,两眼始终紧闭着。

“晶子……求求你。别过来!”

“事到如今,你干吗还这么大惊小怪的呢?我们原本不都是蛇的化身吗?”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晶子的下半身是一条巨蟒。她正闭着双眼,用咧到耳朵根的大嘴诡笑着朝早苗游过去。

早苗想要拔腿狂奔,可她的双脚浸在混浊的白水中,不能随意奔跑。水中,有无数线头似的生物在蠕动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临终关怀服务机构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包围住了。

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后,早苗立刻冲到了外面。

外面有人正等着她,还在朝她招手。

正要朝那人跑去时,心头的疑虑迫使早苗停下了脚步。或许这回也是……

她发现,自己正要朝他跑去的那个人,是没有脸的。这下子疑虑便加速膨胀,成了可怕的确信了。

而那人的模样完全显现在她的视野中时,早苗不由得尖声高叫了起来。

首先恢复与现实世界联系的,是骨骼与肌肉的感觉,这让她意识到自己正俯卧着。接着,是手脚的触觉,这让她感觉到自己正抱着一个有着毛茸茸表面的、柔然的玩意儿。

这是沙发。刹那间,她的记忆完全恢复了。

对了。今天与久违了的依田见了面,接着就去吃饭,然后坐出租车回到了他所居住的公寓。记得这里在西武池袋线的东长崎车站附近。听说这幢建筑建于高度限制还很宽松的年代,尽管已相当陈旧,但在下了出租车抬头仰望时,它仍向自己夸耀着高达十一层的堂堂威容……而这儿,正位于其顶层。

之后,自己跟依田一起喝威士忌,喝着喝着,就在这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要紧吧。你像是被噩梦魇着了。”

这是依田的声音。早苗睁开了双眼。可耀眼的日光灯强烈地刺激着她的视网膜,使她立刻又闭上了眼睛。

“我做了个梦……”

回答了这一句之后,她才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早苗在沙发上坐起身来,揉了揉双眼,而身上则是汗水淋漓。

“你的脸色煞白煞白的。”

依田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哎呀,裙子都弄皱了……”

早苗俯视着自己身上。

“怎么?你还在发抖?”

依田搂住了早苗的肩膀。早苗愣了一下,随即便紧紧搂住了依田的胳膊。

“怎么啦?”

“好可怕呀。”

“不就是个梦吗?”

“可是,真的很可怕呀。”

早苗将脸埋在依田的怀里,强忍着声音哭了起来。

自从研讨屋事件以来,这一个月里她从未有过片刻安宁。然而,现在总算可以脱下心中的那副盔甲了——在与自己有着共同的恐怖经历的依田的怀里……

尽管依田有些不知所措,可他还是极有耐心地抚摩着早苗的后背,等候她自己平息下来。

“我这人,真没用啊。”

“怎么了?”

“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脆弱……”

“这也难怪啊。毕竟经历了那种事情嘛。”

早苗又发出了一声呜咽。

“没事的,别担心了。一切都已结束了。一切……”

“真的?真的一切都结束了吗?一切……”

“是啊。”

说着,依田想轻轻地推开早苗,可她却依旧紧紧地搂着他那穿着衬衫的后背。

“这件事……警方会怎么想呢?”

“还是如堕五里雾中吧。”

“可是,要是他们知道我们去过那里的话……”

“他们不可能知道的,现场根本没留下任何能证明我们与之相关的物证嘛。”

依田像是非常乐观。

事实上,直到一个月之后的今天,警方都未曾做过任何公开报道。媒体上也仍是两派意见相对立的状态。一派认为这是个跟人民圣殿教事件[1978年11月18日发生在南美洲国家圭亚那丛林深处之琼斯镇的美国人民圣殿教组织的集体自杀事件。在这次被称作“自杀革命”的事件中,包括教主琼斯在内,有九百多名信徒自杀身亡。]相类似的集体自杀事件;另一派则认为是空前规模的大屠杀。

然而,早苗并不认为日本的警察会低能到如此地步。即便研讨屋的遗体都已被烧成了黑炭,骨骼的形状至少还是能够识别的吧。想起了那网格状的肋骨后,早苗不禁打了个寒战。就像出现在刚才的梦里一样,那幅景象已经十分鲜明地印在了她的心上。

说不定警方在充分认识到该事件非同寻常的前提下,已对媒体实施了信息管制亦未可知。否则的话,就无法解释警方的调查进度竟会如此缓慢了。

“还有,那些线虫呢?”

“不用担心。实验室里的巴西脑线虫已被全部销毁了。”

听了这话,早苗的心情很复杂。彻底放弃针对巴西脑线虫的研究,真的是个明智的选择吗?

“我还在想,那么做,真的好吗?”

“你是指给那些人实施安乐死?”

早苗摇了摇头。

“把一切统统烧掉的做法,真的没错吗?”

“为什么这么说?”

“那些人的遗体,正是证明巴西脑线虫危险性的有力证据啊。只要看到那些遗体,再怎么顽固的官僚也肯定会予以认同的。”

“可是,如果就那么放着,我们现在可就是杀人犯了。”

早苗并无随意指责依田的意思。事实上正因为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帮着他一起将研讨屋付之一炬的。然而,那么做,真的对吗?

依田撩起早苗的头发,窥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十分理解你对感染巴西脑线虫的担心。但这仅仅是杞人忧天而已。”

“是吗?”

“人类与巴西脑线虫的相遇,是由多个不幸的偶然叠加在一起造成的。我不认为今后人类还有感染的机会。”

“可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从巴西脑线虫的栖息地受到严格限定与事实上只能通过食物来传播这两点来看,感染概率连万分之一都不到。”

早苗一时陷入沉默。她明白,作为一种现实判断,依田的话或许是正确的。可她总觉得难以释怀。那些在研讨屋里死去的人,他们的牺牲真的毫无意义吗?

“你还是把这件事忘了得好啊。”

说着,依田拍了拍早苗的肩膀,像是在给她打气。

“怎么样?好点了吗?”

“嗯。谢谢。”

早苗终于离开他的胸膛,脸上也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我有点口渴。”

依田微微一笑。

“那是你喝多了。”

“还不是你硬劝的。”

“好了好了。我去拿点饮料来吧。”

早苗目送着依田朝厨房走去的背影,心想,要是独自一人的话,自己恐怕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压力的吧。

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自立之人,完全能够照顾自己的。不仅如此,我甚至还以拯救者自居,觉得自己能够救助那些身处苦难之中的人。可是,一旦面临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困境,结果还是得依赖比自己更为坚强的人。早苗颇具自嘲意味地思忖道。

话说回来,依田他为什么会如此坚强呢?在这一个月,他应该与自己一样,也承受着沉重的压力呀。

这时,依田从厨房里出来了。光是去取饮料的话,他花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

“来,你喝喝这个看。”

依田递过去的,是盛在茶碗里的绿色液体。

“这是什么呀?”

“药草茶。除了常用的药草之外,还放些小球藻之类的藻类。喝了应该能够稳定情绪的。”

早苗接过茶碗,将其拿到嘴边。然而,碗中那浓稠的绿色让她想起了淹死泷泽优子的手贺沼。一股中药特有的气味直冲鼻孔。要是在平时,这自然算不得什么,可现在一闻到这气味就会反胃,怎么也接受不了。

早苗将茶碗放到了桌上。

“怎么了?”

依田投来了询问的眼神。

“气味太冲,喝不下去。”

“你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试试。”

早苗摇了摇头。

“对不起。你特意端了来,真是辜负你一番好意了。我只要喝杯凉水就行了。”

“好吧。我帮你拿别的饮料来。”

依田又站起了身来。

“不用了,自来水就行。”

“没关系,没关系。”

依田率先走进厨房,打开了冰箱门。

“喝无糖可乐,可以吗?”

“好的。谢谢!”

其实她想喝的是以天然水为主的饮料,但又觉得不能太任性,故而没说。早苗打开了依田递来的饮料罐,喝下了冰凉的甜味液体。由于正是口渴的时候,所以觉得这饮料要比预想中的要清凉得多。

“能分一半给我吗?”

早苗将易拉罐递了过去,依田却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

“啊?”

“你给我喝。”

早苗一脸茫然。依田不禁笑了出来。

“我是说,你喂我喝。”

早苗将易拉罐贴在嘴唇上,像个孩子似的歪着头装出思考的模样,故意让依田着急。

接着,她一仰脖,含了一口可乐在嘴里,强忍着笑,凝视着依田的脸庞。

依田把脸凑上去后,早苗拿着易拉罐就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嘴贴上了他的嘴唇。

当热水通过花洒喷头喷下时,早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原本已经凉透了。想必是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后,出了很多汗的缘故吧。

她闭上双眼,长长地做着深呼吸,充分享受着热水如同瀑布一般冲在身上的舒畅之感。到了此刻,她才终于觉得自己缓过气儿来了。

今天,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要把自己交给依田的心理准备。她希望他了解自己的一切。因此,她要将噩梦留下的残渣冲洗干净,以一种浴火重生的心态来迎接他。

可是,不知不觉间,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的那个噩梦上。

因为有一点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土肥学姐、福家还有晶子都会以怪物的姿态出现在梦里呢?

事实上他们三人都没有感染巴西脑线虫。再说,即便在程度上有所差异,毕竟这三人都是自己信得过的人呀。

早苗想起之前给人做心理治疗时,患者所做过的梦,有些似乎也只能理解为针对未来的预测。当然,根据常识,可以理解为某些在意识层面上未加留意的信息在睡梦中拼接了起来,从而在逻辑意义上成了针对未来可能发生之事的预测。

然而梦境是不会直截了当地显示预测结果的,往往会以某种方式来加以歪曲,使之变形。于是,时而成为“反梦”,时而成为《麦克白》中女巫所说的谜一般的预言。

那么,刚才所做的梦,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自己信赖的成年人,居然都变成怪物了。这或许意味着自己的信赖将遭到背叛吧——是下意识在警告自己谁都不能相信吗?

或者也能做相反的解释吧——是说土肥美智子或晶子他们自然不是怪物吗?

可这样的话,不就成了没在梦里出现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了吗?

荒唐!荒唐!早苗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偏要从精神极度疲劳所导致的噩梦中寻找出什么意义来,自己也真是脑子进水了。

早苗拧上水龙头,关掉了奔流的热水后,用拧得很干的毛巾仔细擦拭每一寸肌肤。走出淋浴间后,又用大浴巾吸干了身上残余的水汽。

她看到自己映照在镜中的脸庞,明显要比淋浴前精神多了。

可就在她要戴上洗澡前褪下的那枚蓝宝石戒指时,手一滑,戒指竟垂直掉进了盥洗室的垃圾桶里。早苗赶忙朝垃圾桶里看去,见里面塞满了纸屑和洗发液的空瓶,沉重的戒指像是落到了桶底。

无可奈何之下,早苗只好从上往下把垃圾全都翻出来。这时,桶里有件亮闪闪的东西映入了她的眼帘。她一伸手进去捡,立刻就明白那不是戒指,而是个比戒指轻得多的东西。

早苗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个空了的药品包装盒的一部分。

正要随手扔掉时,她又注意到了什么。

仔细查看之下,早苗发现那上面还写着记号。而这记号,却是早苗再熟悉不过的。

她感到自己的脸部肌肉僵硬了。

她把垃圾桶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板上。

戒指是找到了,可她的注意力却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了。她又找到了好几个跟刚才那个相类似的药品包装盒,并且是不同种类的。

强效精神镇静剂盐酸氯丙嗪和氟哌啶醇,这两种药可通过阻碍脑神经不同的接收器来共同抑制A10神经的异常兴奋。其他还有抗焦虑药物美乐适,抗郁药米帕明、氯米帕明,甚至还有治疗躁狂症的碳酸锂缓释片。

早苗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蜷川应该也服用过相同的药……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呢?她极力予以否定。

然而,依田必须服用如此大量的精神镇定药物的理由,她只能想到一个。

“早苗。”

盥洗室的折叠式门帘外,响起了依田的声音。早苗吓得跳了起来。

“等你补完妆,我也想冲个澡呢。”

“抱歉,我马上就好。”

早苗慌忙收拾起散落在地板上的垃圾。

“你何必这么担心让我看到你的素颜呢。”

早苗强打精神,极力用明快的声调说道:

“那可不行啊。怎么说,我也不再是二十岁了嘛。”

“要是二十岁的话,我可真是甘拜下风了。”

早苗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把垃圾都复了原,然后飞快地穿好了衣服,这才拉开了门帘。

“让你久等了。”

依田俯视着早苗,诧异地问道:

“怎么?你还穿得整整齐齐的?”

“总不能光着身子出来吧。”

“反正还要脱掉的,裹条浴巾不就行了吗?”

“才不要呢。”

“为什么?”

“我也有女儿家的矜持与含蓄嘛。”

“好吧,我先失陪一会儿。”

依田走入浴室后,很快就从里面传出了暴雨般的水流声。

早苗就这么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因为她觉得刚才所感受到的惶恐不安,突然又变得不真实了。

依田确实在服用精神镇静剂。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其目的,不就是要克服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吗?如果说他是借了药物之力才能在自己面前显得如此镇定自若,也完全说得通啊。

硬是让自己放下心来后,早苗就想回客厅去了。然而就在此刻,她又觉得其中的一种药,是怎么也说不通的。

那就是碳酸锂缓释片。这药只能当作抗躁狂药来使用。如果要舒缓精神压力的话,强效精神镇静剂和抗焦虑药或许是很有效的,可是抗躁狂剂却应该是毫无用武之地的。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轻微的呻吟声。

早苗吓了一跳,不由得呆立原地。不过她也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机械启动的声响,像是马达或空压机。是冰箱吧。

可是……声音却是从背后传来的。

厨房就在前面。而自己的身后,应该是依田的寝室和书房吧。

早苗死死地盯住了位于幽暗的走廊尽头的那两扇门。虽说只相距四五米,可要走过去并打开门,却让她觉得是件天大的难事。

那声音持续了约三十秒,便停止了。

她压根儿就不想去打开那扇门。因为那种要打开一扇未知之门的恐惧感,会令她回想起研讨屋里的大浴场。然而,不搞个水落石出,又是绝对不行的!

于是,早苗蹑手蹑脚,悄没声儿地朝走廊尽头走去。那里并排有两间房间。打开右侧的房门,是间卧室。放眼望去,并没什么异样。她又悄悄地关上了房门。

一打开左侧的房门,她就听到了轻微的机械工作声,与刚才空压机的呻吟声并不相同。同时早苗也感到这里面的空气冷飕飕的。

几乎就在她正对面的较高处,有个像是绿色眼睛的东西正闪烁着。原来是一台装在窗上的空调,正不断喷着冷气。可眼下十一月都已经过了一半呀,为什么还……

早苗没开电灯就走了进去。这儿果然是书房。正面靠窗,有一张放着电脑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对面的靠墙处,排列着三个书架,上面堆满了专业书。

而在左侧的里边角落处,则放着一台暗色的中型冰箱。

早苗摩挲着满是鸡皮疙瘩的双臂,觉得自己简直跟置身于冷库中一般。空调的制冷效果太好了,恐怕已在十摄氏度以下了。一般的空调根本无法设定这么低的温度,大概是特意改造过的吧。

早苗站到了冰箱前。“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她自己对自己这么说道。依田是研究线虫的专家,或许有时候也需要将实验样本带回家来保管吧。

冰箱是上了锁的,是特意在铁皮上钻了空后,再用螺丝固定住的那种平面锁。

早苗查看了一下书桌的抽屉。只见一把像是黄铜制成的小钥匙,很随便地扔在了一个塑料的空名片盒里。

她要去开锁,可手一抖,钥匙从手指间掉了下去。早苗赶紧捡起后,将其插入锁孔转动了一下。不料开锁的声音比预想的要响得多,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打开冰箱后,光线立刻射入幽暗的室内。而与此同时,由于原本关在里面的冷气与光线一同释放了出来,让人觉得房间里的温度又急剧下降了许多。

早苗颤抖着朝冰箱里面看去。

只见不仅是冷藏室内的隔板,就连冷藏室与冷冻室之间的隔板也都被拆除了。里面存放着的,是一个高约八十厘米的金属容器。早苗记得以前在依田的研究室里看到过同样的东西。

她战战兢兢地碰了碰那个容器的盖子。冰冷冰冷的。这个铝质的盖子,比容器口大了一圈,只是盖在那上面而已。这是因为密封后会引发爆炸。仔细察看后才发现,原来冰箱的密封圈上也开了许多好让气体逃逸到外面去的小孔。由此可见,这个金属容器里装的,应该是液态氮吧。她取下了盖子,果不其然,一股干冰似的白烟冒了出来。

容器口上挂着带钩的金属件。冒冒失失地触碰到的话,或许手指都会被粘住吧。于是她将手帕缠在手指上后,提起了那个金属件。金属件的前端是一根细长的金属棒,那上面如同花瓣似的带有六个金属圈,其中的五个,各插着一根塑胶试管,只有一个金属圈是空的。有一根试管已经解冻了吗?

试管外侧覆盖着一层白霜,根本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

早苗觉得有个什么坚硬的东西升到了喉咙口。

现在就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或许这就是跟秀丽隐杆线虫差不多的普通线虫而已。

然而,她立刻就觉得这样的解释未免太过牵强。在设备不全的自己家里保存线虫,势必要频繁地搬运液态氮来加以补充。那么,又有什么理由让依田如此不厌其烦呢?

然而,如果这是巴西脑线虫,又怎样呢?

老是放在研究室里,迟早会被人发现。特意带回家来,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依田明明说过已将所有的巴西脑线虫都销毁了呀。他又何必要撒谎呢?如果说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放心,也显然是缺乏说服力的。

早苗缓缓地将试管放回原处。她呼吸急促,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导致冷冻着的试管相互碰撞,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自己在回避事实啊。有了这么多的旁证,依田感染巴西脑线虫的事实,不已经等于是明摆着的了吗?

冷冻状态的试管、被丢弃的空药盒,还有自研讨屋事件以来,明明一直处于严酷的精神重压之下,可他却几乎没显出丝毫的焦虑。

再说,他是有机会感染的。那就是在大浴场里被那具奇形怪状的尸体喷到黏液的时候。自己至今尚未出现任何症状,可见是当初的及时冲洗让自己逃过了一劫。然而,很难说依田也有此好运啊。

她又回想起了数小时前在法式餐厅吃晚饭时的情景。好好的全套法国大餐,可早苗就是难以下咽。反观依田,却一盘都不剩,全都吃了个底朝天。

还有,今晚的他一反常态,明显难以抑制自己的性冲动。早苗感到一阵战栗掠过了自己的脊背。依田他,已出现了几乎与高梨一模一样的症状了……

得赶紧逃走!早苗悄悄地溜出了书房。

就在她正朝玄关走去的时候,一个强烈的刺激几乎令她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因为恰在此时,盥洗室的折叠式门帘被“唰——”地一下拉开,身穿浴袍的依田现身出来了。估计他是才冲完澡吧,头发湿漉漉的,还在微微地冒着热气。虽说嘴角一如既往地带着笑意,可眼光里却透着一股子从未见过的狠劲儿。

“你在那儿干吗呢?”

依田用平静的口吻问道。早苗却一下子变得浑身僵硬,就跟被人念了紧缚咒语似的。她知道非得找个借口不可,可就是发不出声来。

在她眼里,依田那不久前还那么令她宽心的微笑,现在已完全变味儿了。

“早苗?”

“没什么,只是有点无聊而已。”

她终于发出了声来。

“你淋浴的时间真长啊!”

“不过五六分钟吧。你还说我呢,你自己花了那么长时间怎么不说了?”

依田的眼神柔和下来了。

“还是让你等急了,是吧。”

“也许吧……”

依田大步走向早苗,匆忙间早苗无暇后退。她无法正视他的脸,可刚一低下头,视野就全被依田的胸膛填满了。

早苗的胳膊肘被他长而有力的双臂抓住并拉近后,身体便随之腾空,转眼间就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了。

“哎,喂,等等……”

早苗撑着双臂挣脱,但身处于他的怀抱中,不论她如何挣扎,身体也无法获得自由。她的胸口受到压迫,连呼吸都困难了。到了这时,她才首次对依田的臂力感到恐惧。

“等等。我……”

早苗的嘴刚要发出抗议声,立刻就被依田堵住了。

他的舌头如同生物一般分开早苗的嘴唇,入侵到了她的嘴里,并进一步撬开了她的牙齿,蠕动着寻找她的舌头。

这具牢牢地逮住了自己的男人肉体,已成了无数线虫的老巢。仅仅是这么一想,那种骇人的恐惧就几乎要令她发狂了。蹂躏着自己的口腔的这条舌头,不正像一条蠕动着的巨大的线虫吗?早苗只能任其所为,毫无反抗之力。

接吻并不会传播艾滋病病毒。那么,巴西脑线虫呢?早苗内心的惶恐不断升级,身体也因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恐惧而僵硬了。

早苗的如此反应,似乎被依田当作害羞与经验不足了。

“早苗。我爱你。”

停止接吻后,依田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

就连这样的甜言蜜语,也已经不是出于他的真心了。早苗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这是支配着依田大脑的线虫在借他的嘴说话。

突然,压迫着她胸口的钢铁般的手臂松开了。可就在她终于能够喘口气的当儿,依田像抱小孩子般地把她抱了起来。

“你要干吗?”

早苗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去卧室吧。”

“可是,我……”

“不要紧的。相信我。”

“等等!喂!求你了!等等!”

依田像是根本就不在听。进入卧室后,早苗虽然被放到了床上,但身体因惊恐而缩成了一团,连逃都逃不了。

依田连浴袍也不脱就要扑到早苗的身上去。

“多么漫长啊……我们终于要融为一体了。”

这话在早苗听来,绝对蕴含着别样的不祥之意。研讨屋中所看到的遗体与自己,在她脑海里形成了重影。

千钧一发之际,身上的紧缚咒语突然解开了,早苗猛地推开了依田。

“早苗……”

“别过来。你别到这儿来!”

“怎么了?为什么忽然间……”

突然,依田似乎想到了什么。

“莫非……刚才……”

早苗不假思索地频频摇头,而这样的举动不啻不打自招。

“原来如此。你都看到了。”

依田朝她跨近了一步。刹那间,早苗一转身,动如脱兔一般冲出了卧室。仅凭着一瞬间的判断,她就闯入了书房,并用力关上了门。

几乎就在她锁上门的同时,外面也传来了急促地转动门把手的声响。

“早苗!开门!”

依田狂暴地敲着门。早苗则捂着耳朵蹲坐在了地板上。

“你也别太过分了!”

眼看着依田的怒火就要爆发,不料他的语调却又十分突兀地变得沉稳起来了。

“早苗,好了,我明白了。我不会对你无礼的。你能开下门吗?”

早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依田心中所产生的沉重的精神压力被瞬间消除,且被置换成别的情绪了!

“你误会了。你听我说……”

“我没有误会。”

早苗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你说谎了。”

“说谎?哦……你是说里面的那些试管,是吧!那不是巴西脑线虫,是我冷冻保存着的别的线虫。”

“行了,别再说了。我在盥洗室里找到了空药盒。所以,我什么都明白了。”

依田沉默半晌,随后以干脆得令人扫兴的态度,肯定了早苗心中的疑惑。

“好吧,我全都告诉你。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被感染了。估计就是在研讨屋里,被尸体触手喷出的黏液喷到的那会儿吧。当时,有一些黏液喷到了我的眼睛里。尽管我立刻就去冲洗了,可似乎已经晚了。”

早苗紧咬着嘴唇。

“快!快去医院!马上开始治疗的话……”

依田对早苗的话一笑置之。

“治疗?事到如今,做什么都没用了。对于这一点,你也是很清楚的吧。”

他说得没错。依靠现代医学,已经没法拯救依田了。

“所以,在余下的人生中,我只能与巴西脑线虫共存了。”

听依田的口气,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

“不过,这也并不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啊。你迟早也会明白的……”

早苗不由得身子直打战。依田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他就是要把自己也拖下水。

“我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哦……如果你夫人还活着,你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吗?”

依田无声地笑了。

“会呀,肯定会呀。如此美妙的感觉,我怎么会不和她分享呢?”

早苗绝望了。自己认识的那个依田已不存在了。站在门外的,分明就是另外一个人。

非得逃走不可!凭着一己之力,无论如何也得逃走!

她打开了书房的窗户,外界的噪声涌入屋内。然而,这是个与四周隔绝的所在。当她从这十一层楼上俯视那被路灯照亮的地面时,只觉得两腿发软。窗外除了放置空调外机的凸缘外,就没有可供攀爬的凸起物了。

“喂!你在干吗?”

可能是听到了开窗的声音吧,依田发出了颇为狼狈的声音。

“如果你要破门而入的话,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你胡说些什么呀。”

“我说的是真话。要是变得跟研讨屋里的那些人一样,我宁可去死!”

事实上早苗也是真这么想的。与其那样,还不如一死。死亡,自然是可怕的,可她已亲眼看到了远比死亡更为恐怖的命运。

“早苗,你冷静一点。”

“我才不是虚张声势呢。”

“好的,我知道了。我不会破门而入的。我们两个都冷静一下吧……”

局面呈现出心理战的态势。早苗不知道“自杀”一词的震慑力到底能维持多久。与此同时,对于自己以死相抗的意志到底能坚持多久,她也同样缺乏自信。

要怎么着才能给如此僵持不下的状态画上句号呢?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声音,像是在用坚硬的东西刮着木质门板……或许依田正在用螺丝刀拧着门把手或铰链的螺丝吧。

情况紧急,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早苗怀着绝望的心情环视书房,能用作武器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什么都行啊,只要能吓住依田——哪怕只一秒钟。

思忖间,她的目光忽然落到了那个冰箱上。

……里面有个盛有液态氮的容器。

对了。能派上用场的,只有这个。可是,该怎么用呢?譬如说,在依田打开房门的瞬间,把里面的液态氮泼到他脸上……

早苗用双手摇晃了一下容器。不行,这家伙至少有二三十千克呢。将其慢慢移动则另当别论,要靠自己的臂力将它抱起来,是根本做不到的。可是,又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分装液态氮的容器。

早苗眼里泛起了淡淡的泪光,她不自觉地咬着嘴唇。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哪有什么好办法……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响起了一个犹如天启一般的声音。而极具讽刺意味儿的是,这正是依田曾经说过的话:

“液态氮在常温下会不断汽化。盖子盖紧的话,用不了几分钟就会爆炸的。”

她拔出了插销,打开了冰箱的门,取下了容器的盖子。可拿出了那五根装有巴西脑线虫的试管后,一时竟为不知该如何处置而犯了愁。就这么放着的话,难保试管不会破裂,弄不好还会吸入其飞沫。最后,她用手绢将其裹住,放进了随身小包。

早苗凝视着如干冰一般不断冒出白烟的金属容器,心想,必须先将容器口密封起来。

扫视整个书房,她发现了书桌上的花瓶和面纸盒。液态氮能让水结冰,水能成为黏结剂。

早苗打开面纸盒,把里面的面纸全都掏了出来。她将面纸揉成一团,再泼上花瓶里的水,让面纸吸足水分。随即她便将湿润的面纸团塞入容器口,不留一点缝隙,最后盖上盖子。

这就行了。在现在这样的温度下,濡湿的面纸团马上就会冻结,容器也就被密封住的吧。只要液态氮持续汽化,最后应该会爆裂的。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个计划的漏洞。仅仅是这样的话,当容器内压升高到一定程度,很可能盖子率先被弹开了。考虑到这事儿关系到自己生命,不将其弄到香槟酒瓶塞的程度,是没法叫人放心的。有什么办法能让盖子牢牢地盖住呢?

早苗瞟了一眼门把手——还在缓缓地动着呢。刮门板的声音尽管断断续续地,却也从未停过。时间,所剩不多了。

再次环视室内时,书架上的一个防震固定架映入了她的眼帘。那是个用在天花板与家具之间的固定器具,曾在阪神大地震后一度热卖。

早苗站到椅子上,去拆下一副固定架。这种器具是靠中间的螺栓来调节长度的,依田在安装时像是使足了力气,故而一开始根本无法松开。但在早苗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后,螺栓终于还是松动了。就差一步了。她将好不容易卸下的固定架置于容器盖子与冰箱的顶板之间,然后用尽全身之力,转动螺栓,将其牢牢地固定住。

时间已到极限了。早苗关上了冰箱门,并将花瓶等物放回原处。

早苗主动呼唤依田:“依田,你还在那儿吗?”

隔了一会儿,传来了依田的回音。

“在啊。”

“你听我说。我马上就开门,但是,有件事你要先答应我。”

“什么事?”

“我们先要谈一谈。希望你有耐心等。”

“谈一谈?”

“要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自然是需要一点时间的。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我好,是不是?可我不喜欢别人违背我的意志,把什么事情强加于我。”

依田没有作声。

“求你了。你要等到我能接受为止。反正这事也不急于一时,是不是?”

又间隔了一会儿。

“好啊,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里叫人感觉不到任何情绪。他真的能够信守承诺吗?一阵不安掠过了早苗的心头。可是,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好啊……那么,真的说好了哦。”

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早苗转动门锁,打开了书房门。

依田就站在眼前,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并且,正如她所料,他的一只手里握着螺丝刀。再一看,外侧的门把手几乎已被拆下,正垂挂在门上呢。眼见得她的发声正当其时,正所谓千钧一发之际。

依田就站在门口,似乎无意进入书房。或许他在怀疑早苗有逃走的企图吧。他手上还拿着一个杯子,杯中装着牛奶似的白色液体。

“那么,有话就快说吧。你想问什么?”

早苗张开了嘴。得问些什么!问什么都行!不问不行!

“嗯,那个,就是说……我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依田点了点头。

“这种生物会使人生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可以消除所有的痛苦,让我们充分享受人生。真是一切都改变了。人生,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就是牢笼。痛失爱妻的记忆,冻结了我的感情。”

依田十分平静地诉说着。

“不过,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我能够彻底地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了。或许你会联想到麻药所造成的恍惚感吧,其实是截然不同的。这才应该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将我束缚住的,是以前的意识。而巴西脑线虫……天使,将我从中解放出来了。”

早苗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

“依田,在研讨屋里,你不是也看见了吗?感染者将会走上怎样的末路……”

“是啊。当时确实十分震惊。”

依田用几乎就是漠不关心的口吻嘟囔道。

“可是,人终有一死。仅仅是活得长一点,也并不能成为人生目的,是不是?重要的是现在,是当下。哪怕只有一瞬间,若能将意识推至巅峰状态,也就应该无怨无悔了。难道不是吗?仅仅为了达到如此至高境界,有些人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神秘团体性质的严酷修行。现在,我终于从以前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获得了内心的安宁。所以我一定要让你也体会到这样的感觉,我是想拯救你啊……”

依田的理性,已经完全乱套了。他亲眼看到过进入第四阶段的人的样子,却依然拒绝认清自身的命运。不,也并非如此。应该是巴西脑线虫,将他在意识到自身命运后所感到的恐惧,统统转变为快感了。

依田的内心,原本就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自从在那场飞来横祸中痛失爱妻之后,他的内心就成了毫无生气的空洞,而支撑着他的只有理性。而所谓的理性,又是如何能轻而易举地就被扭曲的,早苗早就领教过——与蜷川教授对话时,也是如此。

依田像是仍想要说服早苗,开始滔滔不绝、长篇大论了起来。他已经不会明白,对一个正常人来说,这种事儿在感觉层面上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依田朝早苗跨近了一步。

不行。还没爆炸。还得想办法再拖住依田一会儿。于是早苗便急促地说了起来。

“你说的这些,我已经明白了。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好事,是吧……可是,就这么着,到底会怎样呢?我是说,要了解人生的真谛,要花多长时间呢?还有,不论多么高妙的境地,要是仅仅昙花一现,一下子就结束了,不是也没多大意思吗?……就是说,我想知道大概要花多长时间啊。感染后……要过多久才会有此美妙的感觉?还有,之后还剩下多长的时间。”

依田的脸上掠过了一片失望的阴影。其实早苗自己也知道这番话说得可谓是颠三倒四,毫无头绪。还没爆炸!怎么还不爆炸呢?

“这个嘛,也是因人而异的吧。蜷川教授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吧,控制得当的话,就可能保持一年以上。”

早苗装出聆听的样子,十分机械地不时回应着,心里却一直在等待着。她自己也觉得,由于极度紧张,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硬了。

不是已经过了快五分钟了吗?怎么还不爆炸呢?

这时,她的后背掠过了一阵凉意。该不是严重误算了吧?要过几小时才会爆炸?或是搞不好永远都达不到爆炸的状态?

依田像是要挡住早苗的退路似的,仍站在书房门口。想要逃走,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来吧。相信我。没什么可害怕的。只要把这个喝掉就行了。”

早苗抬头一看,只见依田的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递来了一杯牛奶。

温热的牛奶中,浮游着无数的“美杜莎的脑袋”吧。那个鲜明的场景在早苗的脑海中又浮现了出来。

可是,已经无法再用话语来拖延时间了。依田相信他已经完全解释清楚了,想必不会再听她说些什么了。

进退维谷。

只剩下最后的手段了。在依田行使暴力之前,自己也应该先发制人地做出最后的抵抗吧。譬如说将盛有牛奶的杯子朝他脸上扔去,然后孤注一掷地逃到屋外……可是,自己的手脚却像是铅质的假肢一般,沉重、冰凉。仿佛自己的身体背叛了自己的意志,已经举手投降了。这样的话,还怎么抗争呢?

早苗伸出右手,去接依田递来的牛奶。阵阵痉挛从肩膀处传来,无论她怎么抑制也不管用,故而手指尖不停地颤抖着。

依田的脸上依旧微笑盈盈。可正要将牛奶递给她时,他的表情突然在瞬间变得极为严峻,并死死地盯着早苗的手。

早苗也将视线投向了自己伸出的那只手。

本该因紧张而变得苍白的手掌,竟是红彤彤的。一望便知,这是接触了低温容器的结果。

依田像是猛然醒悟似的朝冰箱望去,随即又将严厉的目光瞥向了早苗。

糟糕!这下完蛋了。早苗看着依田大步走向冰箱,只觉得像是个梦中的场景,毫无真实感可言。这或许是她想在即将发生的事态里完全关闭自我意识的缘故吧。现在,她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了。接下来,就乖乖地喝下依田给的牛奶,然后……

突然,响起了吱嘎作响的金属声。

当早苗刚刚明白过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冰箱门弹了出来。正当其冲的依田,当即晕倒在地。

泥灰碎片“啪啦啪啦”地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回过神来时,早苗发觉自己正坐在地板上呢。鼓膜震破了吗?耳朵不太好使了。不过除此之外,似乎哪儿都没有受伤。

依田倒在了离早苗数米远的地方。刹那间早苗担心他是否已经死了,不过很快就看到他的身体在蠢蠢欲动。

早苗竭尽全力站起身来,几乎下意识拾起落在脚边的小包后,她就跑出了房间。然后套上无带平底鞋,踉踉跄跄地出了玄关。

十一楼的住户似乎全都不在家,发出了如此巨大的响声,却没有一人跑到走廊上来。

按下按钮后,电梯很快就上来了。进入电梯,她检查了一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的面容。没事儿,没什么可叫人怀疑的地方。

早苗出了电梯,穿过一楼的门厅时,才发现外面已聚满了人。

虽说耳鸣还是很厉害,倒也勉强听得到有个男人在喊:

“煤气爆炸啦!”

早苗转过身,朝着与正面玄关相反方向的后门走去。在停车场里绕了一圈后,她来到了大楼旁侧,见有四五十人指指点点地正抬头仰望着。依田书房的窗玻璃全都被震飞了,也没有谁想进入大楼。

已经有人打过119了吧。早苗正要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离开现场。

就在此时,依田从窗户里探出了头来。

人群中立刻爆发了一阵骚动。依田的头部似乎还流着血,他俯视着地面,与人群后的早苗四目相接。早苗心中的恐惧又复苏了,与此同时,却也稍稍感到放心了。因为,尽管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依田似乎也没受到足以致命的重伤。

依田从窗内探出了身子,身体剧烈摇晃着。早苗屏住了呼吸,人群中响起了尖叫声。他似乎得了脑震荡。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依田抓住窗框,又重新站稳了。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可不知为何,他却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难道他意识不清了吗?

早苗紧握双拳。她明白依田为什么不打算改变那种极不自然的姿势。真正的原因是:在他失去平衡的瞬间,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恐惧,但毫无疑问,这种恐惧又被巴西脑线虫立刻转变成了无法抗拒的快感。

依田像是已经沉湎于异样的陶醉之中了。他努力地朝空中探出身子,并抬头仰望着天空。

此时此刻,他的耳边响起“天使的呢喃”了吧。

就在早苗屏息静气地望着他时,依田那保持着微妙平衡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倾斜了。

早苗不由自主地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人群中立刻响起了一片惊呼,如同汹涌的涛声一般冲击着她的耳膜。

随即,便是重物撞击地面所发出的沉闷的响声。这响声听在早苗的耳朵里,就如同自己的身体被摔得粉碎一般。

暴风雨般的喧嚣声中,早苗缓缓离去。

她完全没有自己正在行走的感觉。

心中也并未涌起悲伤。那儿所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丧失之痛。

继高梨之后,自己又失去了一个无可取代的人。

又一个人,永远地……

上一章:第十六章 下一章:第十八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