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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圣善夜恐怖呢喃 作者:贵志祐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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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苗一边给圣诞树缠上银丝带,一边听着休息室里播放的音乐。那曲子,是她非常喜欢的法国作曲家阿道夫·亚当的《啊,圣善夜》。 日本的临终关怀服务机构有一半都以基督教为精神寄托,但这个圣阿斯克勒庇俄斯会医院的舒缓医疗病房,却以不偏向于某一特定的团体为宗旨。可话虽如此,对于圣诞节,还是另当别论的。 “北岛医生。” 站在人字梯上的早苗回头看去,见福家就站在她身后。他一只手操着一件战壕风衣,脖子上的围巾也没解下来。 “哎呀,你好啊。你今天来,是……” “有些情况我想跟你谈一谈。” 福家的神情有些反常。 “行啊。不过我的时间可不多哦。” 早苗看了看时钟,再过三十来分钟,圣善夜的晚餐会就要开始了。 “你继续忙你的事好了。我很快就说完,你只要听着就行。” “好吧,那就让我弄完这些吧。不好意思,能递一下那儿的金丝带吗?” 福家踮起了脚,将装饰带递给了早苗。 “我还以为这种布置、装饰的活儿都是护士们干的呢。” “她们都很忙啊,而我反倒是这儿最空闲的人啊。” “你太谦虚了。” “没什么呀,反正我也乐意干。再说,干这活儿也要求较高的审美眼光。” 福家点了点头,脸上又露出了颇为担心的神色。 “北岛医生,你近来是不是瘦了呀?” “也许吧。最近很忙,没有时间称体重。”早苗十分爽快地答道。 “是吗,不过还是要注意啊。不要累坏了身体。” 不知为何,说完之后,他居然脸红了,还咳嗽了几下。 “关于那个事件的跟踪调查,我就要写成报道了。虽说取证还不够充分,可也不能让别的报社抢了先啊。” “你说那个事件,是指高梨的……” “也不仅限于此,而是发端于我们报社主办的亚马孙调查计划以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从参与者诡异的连续自杀,到那须研讨屋的集体死亡事件,全都包含在内。” 早苗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那件事儿,也有关联吗?” “嗯。因为,租下研讨屋的就是蜷川教授和森助理啊。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与亚马孙项目参与者那一系列的自杀,是基于同样的原因。” “同样的原因?” “虽说那些尸体都被烧得几乎完全碳化了,不过警方还是对研讨屋进行了彻底的搜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尸体是全都集中在浴室里的,警方还从排水管中发现了主要用于园艺方面的杀线虫的特殊药剂,以及大量的线虫尸体。” “线虫……” “嗯。其实,为赤松副教授做解剖的法医也做证说,他的大脑里聚集着为数众多的线虫。据说那似乎是亚马孙地区的风土病,会入侵人类的中枢神经。想必正因为这样,感染者才会精神异常,一个接一个自杀的吧。” 早苗无言以对。 “这件事,还有个颇为耐人寻味的后话呢。听说那位执刀的法医将含有线虫的遗体样本给了别的大学的一位教授。那位教授叫作依田健二,好像在线虫研究领域相当出名。不料那位依田教授后来也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事故中去世了。这事儿你还不知道吧!就是不久前,有个大学教授,因为所居住的公寓发生爆炸而坠楼身亡的那件事。” “我在报上看到了。” “那位依田教授,像是在研讨屋事件的事发当天,曾开车往返过那须。” “这……是怎么知道的?” “东北汽车道上,像上河内町等地,在好几个地方都设有N系统。” “N系统?” “一种能自动识别车牌号码的装置。该系统记录下了依田教授的车牌号码,时间上也是完全符合的。并且,经过调查得知,依田教授从实验农场带走了大量的杀虫剂,而这些杀虫剂又是与在研讨屋排水沟中所发现的药剂,属于同一种类型。” “这么说来,依田教授就是大规模杀人的嫌疑犯了?” 福家摇了摇头。 “他没有动机啊。没发现依田教授与蜷川教授以及那个叫作‘地球(Gaia)的孩子们’的自我启发研讨会之间有任何关联。我们已经掌握了蜷川教授向研讨会会员蓄意传播线虫病的确凿证据。警方认为,正因如此,最后才导致集体自杀的。至于依田教授方面,或许是在独立调查的过程中,在研讨屋里发现了大量的遗体,而他为了防止线虫病继续蔓延,才擅自将其烧毁的吧。当然这一切也都是推测而已。而他在焚烧那些遗体的过程中,或许出了什么差错吧,结果自己也受到了感染。这,自然仅仅是假设而已。但也合情合理,是不是?” “那么,依田教授为什么不立刻报警或通知卫生所呢?” “这就不清楚了。可能情况十分紧急,也可能他觉得外行靠近那儿很危险吧……事到如今,真相已经无从得知了。不过,在依田教授的研究室里发现了冷冻着的线虫样本。我想,这个假设是否成立,在今后的研究中会得出结论的。” 早苗默默地走下了人字梯。这时,背景音乐已换成摇滚乐队“沙滩男孩”所唱的圣诞歌曲了。尽管她不知道歌曲的名称,但她记得小时候在收音机里听过好多遍。 “我必须去病房了。” “哦,好的。你请便。我也要告辞了。其实,我也只是想向你通报一下目前的状况而已。” 真是仅仅为了这个而特意跑到这儿来的吗?虽说心中还有些难以释然,可早苗还是将福家一直送到了电梯口。 福家走进电梯后,又伸手挡住了将要关闭的电梯门。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了。” “什么事?” “是关于那须研讨屋事件的。正如我刚才所说,那些遗体几乎已被烧得一片焦黑了,但骨头还是留了下来的。据说许多骨头都长成了通常难以想象的、异乎寻常的形状。至于这是否也是线虫病搞的鬼,目前还不清楚。” 早苗不由得心头一颤。刹那间,在研讨屋中见到的那幅噩梦般的光景,又在她的脑海中闪现了出来。 “还有,负责解剖赤松副教授遗体的渡边教授告诉我,后来曾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医生去询问过他。我想,那个女医生日后或许会被警方叫去了解情况吧。” “哦……是这样啊。” 福家为什么会忽然来访,早苗终于明白了。 “谢谢。” 等到电梯门关上之后,早苗轻声嘟囔道。 早苗推开了病房的房门。上原康之躺在病床上。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的眼睛下方出现了黑色阴影,脸颊凹陷,十分消瘦。今晚,只有他一个,连圣善夜的晚餐会都无法参加了。因为恶性肿瘤扩散至全身,他已经危在旦夕了。 早苗本打算尽可能以欢快的姿态来面对这位少年,可看到他睡着时的这个脸庞,还是感到心如刀绞,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并不真的存在复仇女神呢?艾蕾可多、媞奚丰、美格伊拉[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三部曲《俄瑞斯忒斯》中的三位复仇女神的名字。]……如果她们在世的话,定会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挥舞鞭子,紧紧追逼“药害艾滋病事件”的主犯,直到他们发疯为止的吧。 卡普兰称巴西脑线虫为复仇女神。自然,其本意是“恶魔”,而绝非“好心人”吧。确实,对感染者而言,巴西脑线虫简直就是戴着天使假面具的恶魔。 然而,就线虫本身而言,是不存在什么恶意的。它们所做的,只不过是为了在严酷的生存竞争中,忠实履行繁衍子孙的既定程序而已。 那么,该被称为恶魔的,就是像蜷川教授他们那样,蓄意传播巴西脑线虫病的人吗? 不,也不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并非出于恶意,反倒是基于一种被扭曲了的、可怕的善意。由于他们的大脑已被巴西脑线虫所控制,自己根本意识不到这种扭曲。 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无所凭依便无法生存的人类的本质弱点。 恶魔……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将要把上原康之逼上死亡之路的“药害艾滋病事件”上。 这也不是基于明确恶意的犯罪行为。 可是,那些厚生省官僚拥有足以预见可怕后果的知识与头脑,身处理应阻止悲剧发生之地位却又冷眼旁观,使同胞陷入死亡之痛苦,且一直装聋作哑,逃避责任,真的能如此这般饶过他们吗? 还有,那些本该救死扶伤的医生,为了自身与制药公司的利益,竟然对汰换为安全血液制剂的工作加以阻碍,将众多的无辜之人推落死亡的深渊…… 这些,才应该被称作恶魔之所为吧。 早苗轻轻地抚摩着康之的头发。 那么,你的所作所为,又是怎样的呢? 她听到来自内心深处的反问声。 你能说你的选择总是对的吗? 她回想起了依田死后不久的事来。 离开依田公寓前的人群,来到马路上时,早苗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意识到失去了挚爱之人而本该感到痛苦不堪的心灵,已经部分麻木了。怎么着都无所谓了的自暴自弃的想法,在脑际时隐时现。然而,即便到了如此地步,意识的其他部分仍切实应对着现实世界。 她还记得自己曾换了好多次出租车。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在告诉司机目的地的时候,至少也还保持着外表的冷静。或许是一到了紧要关头,自我保护的本能就自动发挥作用了吧。 当她回过神时,已经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公寓了。关上门,上了锁,一屁股坐在进屋处高出一级的地板上后,她就连站起身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随后,自己右手紧握着的小包映入了眼帘。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小包好一会儿之后,她才回想起包中放了什么。 手指一点力都用不上,就连小包上的金属搭扣都打不开。好不容易打开后,她就将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在了地板上。 口红、小粉盒、香水、记事本、钱包,接着又滚出了五根试管,落在这些小玩意儿之间。试管内部还保持着冷冻状态,但附着在外表的霜,已将手绢濡得湿漉漉的了。 而这,在依田公寓里所发生的一切,绝非白日梦,而是真实事件的明证。 早苗凝视着试管,沉吟良久。 随后,她站起身来朝洗脸池走去。她将红色的水龙头旋钮开到最大。水流立即喷出,水温逐渐升高。 当她觉得水温已超过了八十摄氏度后,便塞上洗脸池的塞头。有几滴热水溅到了手背上,烫伤了她的肌肤,可她却几乎不觉得痛。身边弥漫起浓浓水蒸气,如同浴室一般。 她回到了玄关处,捡起了试管。 她生怕单手拿的话试管会掉到地上,故而用双手轻轻地握着。冰冷的试管很快夺走了她掌心的热量,她双手的感觉也随之麻木了。 眼下,巴西脑线虫正透过试管吸收着生命所需的热量。从外界的空气中,从她的手掌里。尽管恶魔仍在沉睡中,但复活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然而,怎么能让你们复活呢?一定要趁你们还没醒来的时候,把你们直接葬送在黑暗之中。 她感觉到脸上流淌着滚烫的液体。那不是水蒸气。她内心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怒火。她要让夺走她心爱之人的这些生物遭到报复。 早苗拿起试管,一根接一根地将其扔进洗脸池那快要溢出的热水中。水花溅起,塑胶试管缓缓地沉入池底。扔到第四根试管的时候,水温似乎已经下降了许多,但也还保持着手无法浸入的热度。一下子遭受如此之大的温度差,恐怕是任何生物都活不了的吧。 当最后一根试管被提到热水上方时,早苗的手却突然停了下来。 快!快松手!快将这根装有可恶生物的试管浸入洁净的热水消毒。这么着,一切就都结束了。 呜咽之声冲口而出。早苗哽咽着,紧紧地握着试管。 水龙头还在不断地喷出热水。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已因温暖的蒸汽而变得湿漉漉的了。 可是,她为什么下不了决心呢? 因为,一个异乎寻常的念头掠过了她的脑际。 早苗非但没有松开握住试管的手,反而将手缩了回去。 然而,对于自己的判断,她也毫无自信可言。在这次的事件中,她已经充分领教到,理性也好,感觉也罢,没有一样是能够无条件地加以信赖的。真正正确的,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该怎么做出决定? 早苗凝视着手中的试管,里面装有在浮游状态下被冻结的,无数的“美杜莎的脑袋”。 在希腊神话中,美杜莎是个十分可怕的怪物。据说只要被她瞧一眼,人就会变成石头。然而,她那颗被宙斯之子珀尔修斯砍下的脑袋,也杀死了别的怪物,并为拯救险些成为祭品的安德洛墨达公主立下了功劳。 并且,据说美杜莎尸体的左半身流出的血带有剧毒,而右半身流出的血反倒具有起死回生的神力。医学之祖阿斯克勒庇俄斯曾利用这些血,帮许多英雄重返人间。即便他深知这会触怒天神也在所不惜。 古希腊人还认为,圣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象征——蛇会在梦中治愈人类的疾病…… 上原康之的身体微微地动了一下。早苗倏地回过神来,朝他脸上看去。只见他嘴角处浮着些许笑意。许是想起什么快乐的事了吧。 “早苗姐姐。” 突然,康之像在说胡话似的开口了。 “啊,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这儿……是哪儿?” 康之半睁着双眼问道。他还在做梦吧。 早苗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低声说道: “是啊。这儿是哪儿呢?” “真美啊……” “什么东西真美?” “夕阳。” 他的意识似乎正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是啊。真的好美啊!” “风……” “冷吗?” 康之微微地摇了摇头。 “很舒服。” “是啊。很舒服啊。空气凉凉的,又洁净,又爽快。能感觉到微风拂面呢!” 康之露出了微笑。 “我的病好点了吗?我怎么觉得这么舒畅呢?” 早苗吃了一惊。她没料到康之还能说出这么清晰明白的话来。正如他所说的那样,简直要叫人产生他正在逐渐康复的错觉了。 “当然是这样啊。” “这儿,就是村子后面的山里。我以前经常带次郎来的,是吧?” “是啊。” 康之大大地吸了口气。 “有草的香味。啊,我听见了……” “听到什么?” “像是鸟叫。有好多鸟在叫。” 早苗顿时语塞。但很快她就柔声解释道: “那个呀,是天使的呢喃声。” “……天使?” “是呀。你之前不是还听到了翅膀的扇动声吗?还说那声音在病房的天花板回旋着。” “嗯。” “有好多天使正守护着康之弟弟呢。它们会帮你消除不快,消除痛苦,并将那些统统都变成快乐的。” “是这样啊。怪不得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了。” “是啊。” “我现在,连死都不怕了。” “是吗?” “因为死了以后,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姐姐和次郎了,是不是?” “是啊。就是这样的。” “我正盼望着呢。我的心在怦怦直跳,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早苗默默地抱住了康之的肩膀。 “啊。我又听到了……真的。是天使啊。太好了。有好多天使!” “你看得见它们吗?” “嗯。还真像早苗姐姐说的那样。它们背上长着翅膀,就跟穿着件薄长袍似的怪衣服,手里还拿着个跟牛角似的笛子。” 早苗觉得自己也看到了这幅景象。天使们披着长袍似的异国服装,一会儿像鸟儿一样尖声啼鸣,一会儿又吹着角笛,在空中回旋飞舞。 “啊?” “怎么了?” “我听到的是人的声音,不是‘天使的呢喃’。” “是谁的声音?” “嗯。是在叫我呢。” 康之抿着嘴,努力地竖起他心中的耳朵。 “山岗的那一边,不是有一片长满了芒草的原野吗?声音就是从那儿传来的。你听,又在喊我了。你听到了吧?” “嗯。我听到了。” “是啊。果然是这样的。” 少年的眼里溢出了泪水。 “是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次郎……” “是啊。大家都在一起呢。” “他们在笑……在对我挥手……你看,次郎在叫唤呢。还在那儿四处跑动。它是又看到了我,高兴得不行了吧。它在拼命地摇着尾巴呢。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我看得很清楚。” “等等我……我马上就来了……马上……” 之后,少年还在说胡话似的低低地嘟囔了一会儿,渐渐地,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早苗在上原康之的身边又待了一会儿,这才用手绢按着眼角站起了身来。 早苗走出病房时,一个与她打照面的护士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站定了身躯。 早苗默默地点了点头,那护士就“啪嗒啪嗒”地沿着走廊上跑掉了。 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她们去处理吧。早苗迈开了脚步。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像是终于云消雾散,雨过天晴了。她去洗脸池洗了把脸,回到办公室后,脱去了白大褂。 她打算立刻就去自首,把一切都告诉警方。想必在让他们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之前,是要花较长的时间和足够的耐心的吧。但这事儿也是非做好不可的——为了确保日后不再出现被巴西脑线虫感染的牺牲者。 为了不让高梨、依田,以及其他许多人白白牺牲,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就在走出医院的大门时,早苗的脑海里还晃动着挥手跑下山冈的少年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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