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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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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濑在车上继续听老伯回忆往事。 一直站在路边总归尴尬,于是小泽提议,开车往北三十分钟就是吉野家的墓地,要不要去那里看看。 “吉野啊,我记得很清楚呢。”刚在后排坐定,山下老伯便用无比怀念的口吻说道。青濑赶紧翻开了笔记本。老伯脑子的确清楚,但这仅限于他按自己的节奏说话时,要是回答问题,清不清楚就不好说了。 “吉野先生是木匠对吧?” “对对,子承父业。不过他是邻村的,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儿子倒是搬去N村了,但他是成家后才去的。” “哦……” “陶特老师好像很喜欢太白山。他喜欢那三角形的轮廓,经常对着山画速写呢。” “吉野先生也在指导所工作过吗?” “他不够格。真可怜啊,明明那么好学。” “不够格……是什么意思啊?” “哎呀,他想当讲习生来着,但他只有15岁啊。” “是这样的,”开车的小泽说道,“当时指导所好像会接收年轻工匠当讲习生,每年搞个两三次,每次三个月左右。” “对对对,”老伯继续道,“他没资格当讲习生,就直接冲来指导所谈判,想得到陶特老师的指点。因为陶特老师当年常去各处村子走动,吉野听说指导所来了位很厉害的德国老师,就想把自己打的椅子拿过来给老师瞧一瞧。” “椅子?” “连上了吧?”小泽微笑着道,“不过吉野先生到底有没有见到陶特就不清楚了,爷爷的记忆也有点模糊了。” “我可记得呢!陶特老师看了吉野的椅子,所以他才那么说嘛。就是他见过太多继承了优秀传统的作坊后代,一心想打造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作品,结果舍弃了悠久的传统,陷入了极其危险的邪道。” 小泽笑了笑:“天知道是不是这么回事。不过听说您在找的吉野先生有陶特椅的设计图,我就觉得八九不离十了。肯定是陶特画了设计图给那位少年,让他试着按那张图打打看。” 青濑深深点头。15岁的少年就是吉野陶太的“根”,这一点应该不会错。 “您知道那位少年叫什么吗?” 青濑问的是小泽,老伯却用高亢的声音回答:“伊佐久。他还有个姐姐,出去当纺织女工了。当年都是这样的。” 车即将驶入一条平缓的上坡,民宅稀稀拉拉,也许这里已经是N村了。 “既然墓地还在,那老房子是不是也在啊?” “早就没啦!”老伯脱口而出,“偷了米,妻离子散!唉,吉野真是可怜。” “啊?谁偷米?” “据说是伊佐久的父亲偷了邻居家的米。”后视镜中小泽脸色一沉,“他是个手艺很好的工匠,可惜嗜酒如命。妻离子散也是真的。毕竟那个时代,偷米贼会被全村孤立的。” “害得吉野也被同村的孩子欺负。大伙儿瞎起哄,说他‘臭’。哎呀,因为‘伊佐久(isaku)’倒过来念就是‘臭(kusai)’了嘛。” “伊佐久的父亲好像逃到别处去了。他母亲有肺病,住在深山的疗养院里,不到一年也走了。后来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青濑合上笔记本。 这段往事听得他很是郁闷。父亲失踪,母亲亡故。吉野伊佐久独自离开了村子,当讲习生的梦想也断了。他究竟去了哪里?山下老伯说他姐姐离家当了纺织女工。是投奔姐姐了吗?那里远吗?两人团聚了吗? 青濑也离开了大坝的工棚。高三的夏天,他投奔了已经独立的二姐,逃离了迁徙生活,全心备战高考。他认定自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挣脱了舍不得他的父亲。如今想来,对比吉野伊佐久,自己的离巢多么幸福祥和啊。 吉野伊佐久当年15岁。如果还活着,如今也80岁了。吉野陶太40岁。如果是“儿子”,父子俩年纪未免差得太大;可要是“孙子”,伊佐久和他的儿子就都是20岁左右便有了下一代,否则岁数对不上。考虑到时代背景和伊佐久尝到的艰辛,他应该是很晚结婚,很晚才有了陶太。无论如何,长辈犯错造成的家庭破裂,不仅殃及吉野伊佐久,更对吉野陶太的人生投下了阴影。妻离子散。全家失踪。一想到这两者也许是连锁反应,青濑便觉得难以忍受。 他转向山下老伯:“吉野伊佐久先生的姐姐,当时在哪里打工呢?” “啊,这倒是没听说。只知道他姐姐很漂亮,就是个子特别矮。吉野也矮,长得又显小,看起来都不像15岁的人,所以才没当成讲习生吧。” “村里的姑娘们,是不是都去某个纺织业比较发达的地方打工的呀?” “不是哎。N村跟我们村的姑娘打工都是去商家当女佣,基本没人做纺织女工,所以我才记得,毕竟少嘛。吉野真可怜,都怪他爹偷了米。不过他不是打了把椅子吗?虽然没得到陶特老师的认可,但既然给了他设计图,说明他还是有天赋吧。搞不好他在别处成了家具师傅呢。从学徒做起,学成了就出师了。” 青濑也觉得可能是这样。 他希望是这样。甚至觉得这就是事实。Y邸的椅子无论设计还是年份都和原版一模一样。如果陶特画了设计图给他,那他拿到图纸后没多久就完成了那把椅子。年纪轻轻就有打造如此杰作的本事,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愁饭吃。然而—— 找人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就成了拦路虎。锁定具体位置难于上青天。 青濑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光是了解到吉野伊佐久的身世,这一趟就没白来。因为青濑可以想象,在他儿子陶太的心中,在起点上,定有一颗无法轻易打破的“核”。只是他和青濑的交集依然成谜。听了山下的叙述之后,青濑反而觉得要是在起点寻求交集,那么只能是“迁徙”。也许吉野也随父亲伊佐久经历了漫长的颠沛流离。伊佐久去世后,吉野产生了定居的念头。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青濑的身世,派侦探调查了一番,然后委托其“建一栋自己想住的房子”。且慢!——此前搜集到的所有信息齐声抗议,然而这无疑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善良的推理。这与吉野抽烟斗时的笑容,以及仰望Y邸时感慨万千的表情都不矛盾。青濑不由得想起吉野第一次来事务所时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当时的确对青濑说过:您应该会懂我想建什么样的房子。 “青濑先生是第一次来仙台吗?”为了调节气氛,小泽问道。 “嗯。” “跟东北没什么缘分呀?” “没有哎。就是小时候在山形待过一阵子。” “哦,山形啊。山形的哪里?” “藏王。家父的工作与建设大坝有关,所以……” “建大坝啊。那您也跟着他到处跑吗?” “是啊,全国都跑遍了。” “哇,羡慕死我啦。我从出生到现在,活动半径都不超过三公里。当了上门女婿后,活动范围就更小啦。” 青濑也被小泽逗乐了。人各有好。有向往旅行的人,也有憧憬定居的人。有人盼着有朝一日能扎根于大地,也有人告别大地,将人生的最后时光托付给高层。 “马上就到了。”小泽说完不到三十秒车就停了。这是个只有蓝天绿树的地方,远处能看到一些零星的民宅屋顶。 吉野家的墓孤零零地位于洼地的角落,地上满是形似苔藓的杂草。前方就是一片公墓。偷米之罪这么重吗? 坟头没有刻着姓氏的墓碑,土里只埋了半截比泡菜石大一圈的普通石头。远远望去,只觉得没人打理。然而走近一看,青濑却瞠目结舌。 墓石前分明供着花。 花不新鲜,已干枯到看不出是什么花了。 是谁? 疑问产生的刹那,青濑全身汗毛直竖。 是吉野。他来过这儿。 青濑呆若木鸡。 他感到微风拂过脸颊。同时,一阵列车进站般的烈风扫荡平原,吹动草木,唤醒了耳朵对风鸣的记忆。 青濑掏出名片和笔,思索片刻后,只在名片上写了一行字:“请联系我。”小泽回了趟车里,取来透明单片夹。他将名片和地上簇生的四叶草叶片塞进单片夹,摆在墓前,四角用石块压好。 然后,合掌闭眼。 他明白了。陶特椅之所以放在Y邸二楼大窗前,是吉野想请父亲伊佐久在那里坐下,抑或是他把椅子当成了骨灰盒。他想让父亲看看那片天空,带着与陶特的回忆,回到荒村之上的这片晴空。 阵阵呜咽从背后传来。 “太好了,吉野,真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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