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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空屋 作者:横山秀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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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濑当天便赶回所泽。 山下老伯想留他过夜,但他婉拒了。因为冈嶋联系他说今晚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让他到家后回电。冈嶋的声音很急迫。青濑想,一定是《东洋新闻》的繁田发动了第二波攻击。莫非这次冈嶋觉得处于下风了? 到家后,青濑如约拨了冈嶋的手机,却被转去了语音信箱。他连冈嶋那份啤酒都买回来了,便拆掉半打的包装,放进冰箱。过了十五分钟,他又打了一次,可还是语音信箱。他留了一句“我回来了”,语气带了点怒意。 因为起了个大早,青濑在回程的新干线上打了会儿瞌睡。“善良的推理”浮现后,他对吉野的情绪就没了棱角。虽然没查出吉野离开仙台后的轨迹,但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供奉在坟前的花吧,他竟感觉吉野就在附近。甚至觉得真的不远,很快都能见到。初次见面那天,他在事务所接过了吉野递来的车票,跟着吉野踏上同一个站台,坐上同一趟列车——那是隐藏着目的地的神秘列车。虽然不知道车会驶向何方,但肯定有目的地。要不了多久就会到站。届时,列车自会停下,车门自会开启,一切谜底自会揭晓。不—— 已经揭晓了。我已经知道真相了。 青濑惊慌失措。 揭晓了?知道了?我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明白。因为我知道。真相就在身边,就隔着一扇纸门。只要拉开纸门就行了。就这么简单。可为什么不拉呢? 门铃响起时,已过了午夜零点。青濑的大脑全速运转多时,却没个结果就关了机。他诅咒着不顾主人失控暴走的大脑的背叛,吃了治头痛的药,整个人无力地瘫在沙发上。 “是我,开门。” 青濑开启公寓门禁,顺便打开自家门锁等着。片刻后,冈嶋进来了。一看便知喝了不少。只见他踉踉跄跄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双腿,狠狠呼出一口气。 “没事吧?” “嗯。” “喝点水吗?” “拿酒来。” “只有啤酒。” “拿来。” 青濑不过走开了三十来秒,回到客厅时,眼前竟是和刚才判若两人的冈嶋:五官挤到了一处,牙关咬紧,攥紧的双拳在膝头颤抖。 青濑把啤酒罐递给他:“出什么事了?” 冈嶋没接,于是他把酒放在了桌上。 “繁田又出招了?” “完了。” “喂喂,别这样,说清楚点。” 冈嶋仰天道:“今天的《东洋新闻》会写。” 青濑顾不上惊讶,只觉得难以置信。 “别胡说,那点证据能写出什么。” “就是能啊,变戏法似的。”冈嶋垂头丧气,几乎着地,“繁田给市议会打了小报告,说动了革新派议员。反对市长的保守派议员也跟他们合作了。搞不好今天就会成立百条委员会,专门追查政企暗中勾结。” 什么? “那……他是想自己煽风点火,把事闹大,然后写出来?” “据说是繁田的惯用伎俩。” 怒火油然而生。光凭那点疑点,警方是不会出动的。就算查了,一时半刻也不会有结果。所以他在议会点了火。事情一旦闹大,警方就不得不查了。真是如意算盘。 “繁田再找过你没有?” “没。” “没?他不是说还会面谈吗?没谈就写报道?” “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草道也通过胜俣推了一把。” 原来如此。县议员胜俣。众议员草道。有一股势力要把市长拉下马。可冈嶋的“靠山”呢?来青濑家前,他肯定见过那群人。没法搞掉百条委吗?难道水面下的交锋已经输了?那样的话,可能已经讨论过文章见报后怎么对付了。虽然不愿想象,但肯定会为了统一口径—— “意思是‘住院’。”冈嶋幽幽道。 “住院?” “……” “你吗?” “……嗯。” “谁说的?” “……” 青濑晃着冈嶋的肩膀:“这话是谁说的?” 市长?部长?还是县议员?众议员? 冈嶋湿润的眼睛一闪。“在被百条委传唤之前住院,以生病为由退出竞标。就这么定了。” 定了?青濑语塞。有人做了决定,是舍弃冈嶋的决定。也许他们,比繁田更加狠毒。 沮丧在片刻后袭来。竞标完了。藤宫春子纪念馆成了一场虚梦。冈嶋设计事务所与冈嶋昭彦怀着坚定信念想要留在世界上的建筑,就此灰飞烟灭。 “青濑。” “干吗?” “事务所拜托你了。别让它垮了。” 话音刚落,冈嶋伸手捂嘴,弯下腰来。 青濑扶他去厕所吐了,摩挲着后背。原来他瘦了那么多,手掌清楚地感觉到背脊的凹凸不平。 回到客厅后,冈嶋破罐子破摔似的开了一罐啤酒。 “别喝了。” “别管我。天一亮《东洋新闻》就发出来了。我这条命就剩几个小时了。” “一张纸而已,要不了命。” “要得了。我完蛋了。” “冈嶋——” “仙台查出什么没有?” 青濑不觉得他是因为“想知道”才问的。 “回头再说吧,比起这个——” “仙台什么情况?” 青濑默默叹了口气。“吉野陶太的根在仙台,这是唯一收获。” “日向邸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邂逅陶特了吗?” 青濑想,要是他想聊这些,就陪他聊聊吧。他在害怕。他想用别的事把报纸送到各家前的时间填满。 “算是吧。毕竟我把跟你借的书都看了。不然的话,我跟陶特大概还是平行线吧。” “你觉得陶特为什么称赞桂离宫?” 话题瞬间跳跃到了别处。青濑赶紧跟上他的脚步。 “因为喜欢吧,还能有别的理由吗?” “昭和初期崛起的现代主义促使陶特说出了那番话,这方面也不能完全否定——教我的教授这么说过。” “就是样式斗争吗?” “没错。当时日本的现代主义者试图扛起桂离宫的大旗,攻破希腊风、哥特风的坚壁。所以他们盯上了陶特。为了得到举世闻名的建筑大师的认可,带着陶特去了桂离宫。这也说得通吧?” “没那么简单吧?而且我不觉得陶特会把他认为‘不好’的东西硬说成‘好’的。” “那是当然。归根结底,现代主义讲的是实用性和功能性,再进一步就是功能美。但陶特本是表现主义建筑家,而不是现代主义者。虽然他来日本的时候或许已有了类似的观念,又有点把现代主义跟日本建筑的简约美联系在了一起,但他至少不是站在纯现代主义者的角度鉴赏桂离宫的。即便这样,陶特还是明确称赞了桂离宫,说它美得催人落泪。” “嗯,他在参观那天的日记里写了。说美得催人落泪,赏心悦目。” “总之,不管日本的现代主义者怎么打算的,陶特都是重新发现桂离宫的人,这点确定无疑。那个复杂怪奇的家伙,竟用了最简约的词‘美’来评价桂离宫。或许他是在嘲笑样式斗争吧。好看的事物有绝对价值。不,也许陶特想表达的是,美才是唯一的绝对价值。” “也不一定吧,陶特也反复强调实用性和功能性很重要啊。” “不,陶特的杰出就在于相信自己的审美,而且终其一生没有丝毫动摇——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青濑惊悚地望向冈嶋的眼睛。 无所谓? 他倒吸一口冷气,全身战栗。眼前是一双万念俱灰、漠不关心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开在心头的血窟窿。 “怎么可能无所谓。”青濑说道。他不想用冈嶋那句话为他们的谈话收尾。 片刻后,冈嶋开口道:“管它是陶特、柯布西耶还是赖特,都无所谓。只要能沉醉就行。我只是在找能心醉的东西。邂逅改变不了什么。就算误以为改变了,冲个澡也就流没了。我只能走我自己的路。同桌会画画,我就羡慕地偷着模仿,这种本性一辈子都改不了。” 冈嶋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得去看眼一创的睡脸。” 这话释然,表情却仍是哀伤。 “别住院啊,”青濑忍不住道,“百条委传唤就去呗。做过的就认,没有的断然否定,就行了。” “……” “冈嶋,还没完呢,下回再竞标吧。” 冈嶋把头一扭,藏起脸,轻轻一笑:“真没想到,会被一直当逃兵的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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