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图纸

空中小姐  作者:小米

16:30

“哭过、笑过、沉默过、狂舞过、安睡过、死过,再原地复活。”苍井满在《月之滩》中描述她失去童贞那夜的句子简洁而矫情,不过直接挪用过来形容我与中央图书馆的深厚交情倒显得颇合时宜。

它是我最宽厚的情人,最广阔的发泄场和最美艳的自慰对象。

曾经有那么一阵,我无钱买书,就天天赖在中央图书馆不走,从两小时到八小时,最终是二十四小时,当然那是在跟珍妮混熟了之后。确切地说,是她收留了我。

我无家可归的日子里,那个名义上的宿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那时的我与现在多么不同,从字纸里吸取的汁液越多就越渴望回归现实,驻留现实太久又希望埋身文字世界永不出来,整日在一个墨比乌斯圈般的循环状态里打转。我常常铺张报纸在图书馆门口睡觉,天气总是那么暖和,而帐篷太过奢侈。

珍妮其实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不然也不会选择这份能为老无所依的家伙提供免费食宿的图书管理员工作。她那些日子一直盯着我,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摸着警铃,随时提防着门口这个熟睡的男人从梦中暴起化身为劫书大盗。

偷书,别傻了。尹君子在《书非窃不能偷也》中结合自身经历全面回顾了偷书贼的历史,最终却不得不叹息,以后纸本书籍的生存空间已经很狭窄,窃书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行当大概会直接消亡。试想当一切杂页残篇都进入了博物馆被奉为拱璧,珍本无从下手,那些比煎饼还贱的书偷来也只能卖废纸。雀门老荣一行里的这群“不能算偷”的偷儿们不得不纷纷改行,玫瑰那种改邪不归正,还跟书赖在一起的家伙该算是特例。最有意思的是,书店开张这些年来,有统计的丢失最多的书居然是一本叫作《防骗指南》的小册子,看来连窃书这种风雅的行当也已经彻底被实用主义者糟蹋。

某个大雨天,珍妮偷偷打开了图书馆侧门,放我进去。

多明盖兹在《纸房子》里说过:“当我遍肏群书的时候,要是连个痕迹都没留下,简直毫无高潮可言。”

我们俩就在书堆中间度过了高潮迭起的“初夜”。

在那些巨大而冰冷的滑轨书架中间,准确地寻找到监控死角对坐一夜无疑是件幸福的事情,尽管有毛毯没枕头,有热饮没热吻。我们说了好些话,不像是热恋中的对口相声,而像是两出戏剧搅和到同一个舞台上演出,两个含情脉脉的主角倾倒着对方理解不了也无须理解的感情,架子上质地松软的旧书们是唯一的观众,它们吸饱了两个人的窃窃私语而变得与众不同,也许它们承载的文字篇章也会被偷偷篡改,只有当下个借阅者来临时才匆匆恢复原状。

我们经历了很多个同样的夜晚,却始终没有靠得比一本《124百科全书目录》的厚度更近。我甚至摸不清她的模样和年龄,她总是戴着巨大的黑超(说起来我认识的女人中爱戴黑超的几乎能组成一个特警队,不知道她们的动机何在,反正不是羞于见人。这些戴黑超的女人哪个不自诩貌美如花?)和各种各样显然不能用来阻挡感冒病毒的花口罩。她解释说她有严重的过敏症,花粉、灰尘、油漆、芒果、鱼鳞、孜然、板凳等都是过敏源(板凳过敏是什么鬼),所以在图书馆里只能以这副嘴脸见人。我觉得这只是个托词。

我曾经问她:“你是Shaka吗?”

她说:“不,是Marin。”

我们两个拊掌大笑。

自从“莫须有”开张,我的个体放逐生涯结束,就不再去中央图书馆过夜了。

珍妮倒是一直待在那里,还多了几个轮班的小妹。

有几次我去找资料,总感觉有目光死死地盯在背上,猛回头,全是陌生的读者。万人如海一身藏。她一定隐身在人堆里,像一个幽灵般游荡。活人扮鬼要蒙头盖面,而她却只需把伪装消除,我就不再认得。如果我固执地一个个求证“你是不是珍妮”,估计不久就会成为“图书馆搭讪男”之类的都市怪谈主角出现在《庸俗故事》这种格调高远的杂志上。

说起来,有一两个月没见到她了。

上次她戴着黑超捂着口罩围着纱巾举着莱卡一路拍进店里,把见多识广的玫瑰震住还是我生日那天。我们俩从相识那年就展开了一场古怪的较量,互赠的礼物一定要具备让对方无法琢磨出材质的奇特属性。她上次送我的是一幅康定斯基风格的小小沙画,我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古怪,她捧起来自言自语地哼哼:“蜗牛蜗牛,你为他流水流到枯干,他却不肯将你的蕊儿探!”

用蜗牛爬行的黏液当胶水作画,这种鬼主意很符合她的风格!她哼的那句艳词儿我倒是看到过,《续思无邪六十三种曲子》里的,跟这幅可能载满了雌雄同体小东西粪便和精液的画作挺相称。

而我最得意的礼物是那年送她的一只“白刺猬”,她在听说那件小东西是我用骨胶和着积攒了一年多的指甲残骸做成的时候捂着口罩绝尘而去。不过后来我还是在她桌上看到了它,大概是看中了它的防身功能。

纵横的黏液和成团的指甲,都像是一种追忆逝水年华的另类隐喻。

“喂!”我猛拍一下桌子,珍妮从巨大的人体画册后抬起头来,还是那副扮相。她今天戴的是雪白底子带暗花的小口罩,应该表示心情不好不坏,对日子的平淡稍有不满。

“稀客!”稍显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久别重逢该有的热情。

“帮个忙。”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就熟悉到了省略称呼的地步。

“你直接走进去就可以,不用登记手续卡片,你知道的。”她的话虽夹枪带棒,但也许是呼出的湿气陡然增加的缘故,口罩上的暗花淡到几乎看不清楚。

“那里,我进不去。”

“哦?还有你莫大店主进不去的地方?”

“你也进不去。”

“那请回呗!”她扬扬下巴,岁月的重量压出的几道横纹估计更让男人心荡。不是有人唱过嘛,“三十岁的女人比二十岁的女人单纯”。男人,我从没有听他说起过她的男人,得空我得统计一下认识多少罹患男人缺失症的女病号,让玫瑰开个班给她们补补课。

“姐姐!”

称谓的杀伤力在《杀戮时刻》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只有那个大声叫“妈”的孩子在屠刀下幸运存活。当然,有一些字眼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禁区,有的人也并不喜欢自己被冠以如此苍老的称呼。

不管怎么说,珍妮终于高抬贵手,拨了一个电话,拟了一张表格,盖了一方印章,领来一串钥匙。

“只要有权力的地方就永远有官僚存在,他们是权力滥用的根源,也是扼制权力无限膨胀的必须。他们是一群多余而合理的存在。”我很喜欢冯二的这段话,出自他用手机写下的《无政府主义者的沉默》。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儿都会在掌权者的权力臆想中覆雨翻云。

几十分钟之后,我终于走进了这座图书馆中的“血与蜜之地”。

中央图书馆总共有十个书库,以天干命名,自“甲”库进入后呈顺时针环型排列,分别是“乙库”“丙库”“丁库”“戊库”“己库”“庚库”“辛库”“壬库”“癸库”,“癸库”与“甲库”相接,二者为厚墙壁所隔,仅余左右二门相通。其中甲乙二库库门未锁,而壬癸二库间的门只有最高权限的馆长可以打开。

各库依序存留着古籍善本或者有纪念意义的各类字纸,以“癸库”所存最为珍罕,普通读者基本上仅能借阅到甲乙二库的书籍资料,且不得带出书库中心阅读区域,后续几库只有保管人员和持有批文的专家学者才能够进入。

我完全没有寻幽探秘的野心,《伟大藏书》的主角菲利浦的结局让我心悸。他费尽心机把一册馆藏孤本据为己有之后竟在贪欲的报应下与图书馆一同被焚成灰烬。有此前车之辙,我只能断了伸手的念头。

我的目标是专藏与本城历史有关资料的“庚库”。

可是珍妮居然痛快地打开了七道库门。这可不像一个老图书管理员的作风。脑兄又活跃起来,主动提醒我《旧纸王》中的老汉斯就是个图书管理员,他在那个疯狂年代打开了自己藏书仓库的大门,坐上高高的精装书山,眼望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拾荒者和造纸厂员工,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书和自己。那只是一部抄袭赫拉巴尔作品的伪作。伪作有没有被记忆和流传的价值?也许人类写下的一切作品都只是从脑海中提取造物主预置成品的伪作而已。

果然还是“那件事情”。

她给我看过夹在“她爷爷”的唯一遗物一本旧书里的破烂字条,我一直把它嵌在脑袋里,那上面的文字毫无意义却隐现天机,我像一个自己设局自己推演的算命瞎子一样任它在脑海里盘旋往复,却始终不得要领。她果然是个聪明人,不说要我做什么,只把库房门敞开。她知道我的好奇心会强迫自己把“那件事情”查证清楚。

在此之前,先做正事。

我来“庚库”的直接目的是找一张图纸。

“Dionysus”,大教堂一般的“Dionysus”。

我记得在某份小报上读到过一个叫作《建筑在号叫》的连载栏目,每期一篇小文章,介绍本城一处有故事的老建筑,配上一张手绘的速写。我很喜欢这种形式。木石不言,它们终究有一天会迎来倒塌或拆除的结局,有人替它们记录下经历过的事情,多好。

有那么一期文字介绍过六面胡同一号,但是四分之三的篇幅都用来形容它那拉风的外观,涉及历史的文字只有“殖民时代总督授意建成”等几句,语焉不详,估计作者也苦于资料的缺乏而只得敷衍。

他一定没进过庚库。

十几排巨大的滑轨式书架上各种书籍、地图、纸片有序排列,古旧的颜色衬着银白色的格子,仿佛替这个城市吐纳着几个世纪的历史。

凭借对于字纸的极度敏感,我仅用了半个多小时就捋清了六面胡同一号的沿革史:

目前,“Dionysus”,全城最大的夜店。

十年前,南区少年宫。

二十五年前,南区菜店。

五十年前,南区革委会。

六十七年前,商用,兰德咖啡馆与阿龙照相馆合租。

七十年前,民居,地下组织秘密聚会场所。

九十七年前,国际海员俱乐部。

一百零九年前,仓库。

一百一十一年前,总督行馆。

一百一十二年前,外籍总督拟建教堂(未果)。

教堂——仓库——地下组织——革委会——少年宫——夜店。

我凝视着纸上短小如诗歌一般的六面胡同发展史,还真有种观看完蹩脚史诗电影般的澎湃感。一团乱麻。

冷静,冷静下来一项项剪除无用的信息。

教堂、行馆和革委会时期只有一些旁枝末节的材料,连图像资料都完全缺失,更不要说结构图之类的东西。民居、菜店和少年宫时期倒是留有照片,不过几乎破败到看不出它的教堂底子,倒更像一只六面透风的破石头灯笼。俱乐部与咖啡照相馆倒有些材料留下,那可以说是这座房子的黄金时代,踏足过这个城市的名流大多要在那里留下点痕迹,有意思的是,历史上竟有几位大咖在六面胡同一号附近死于非命,有宴会上被毒杀的,有滚落石阶摔断了脖子的,有罹患PTSD之类跳窗自尽的,加上前几天被焚化的“乌鸦”,足够八卦杂志做一期凶宅专题了。

线索太多就等于没有线索。我锁定的突破口是仓库时期。

遍查材料发现,关于六面胡同一号从行馆变为仓库的资料完全缺失,只在翻阅那一时期的报纸《绿岛日讯》时发现了几个寻找失踪人口的启事,失踪的地点与当时的地图相比对,都离六面胡同不远。不过我需要的那张图纸依然毫无头绪。

虽然仓库的建设初衷与使用者记载缺失,却弄清了执意要建大教堂未果的外籍总督的大致经历。他因具有外交官与著名科学家的双重身份而名噪一时,行馆中常有各色名流出没,久而久之成了“城市客厅”。战败前几个月他在一起爆炸事故中受伤而回国医治,此后再无消息。巧合的是该起爆炸事故的发生地点恰恰是已从行馆改造为仓库的六面胡同一号。几年后经过重新装修(这是我的推测),该处才以国际海员俱乐部的面貌重新开放。

我想到一种可能,起身走向书架最为杂乱的角落。

对于收藏家们来说,这里可能异宝纷呈,但对于一个国立图书馆来说,这些作废的契约、过期的债券、入土之人的结婚证书无异于增加保管负担的废纸。那些浩繁的书籍档案都缺乏人手整理,遑论这些东西。

这些行将朽灭的字纸不是蝴蝶也不是雪片,多少人的一生就压扁在这一片片黑黄色的纸张中,寂寞地栖居在图书馆深处。我放任这种悲凉感在心中积累,很想学着《死在图书馆》里陈某的样子,向珍妮要一张这里的平面图,用红笔勾画清楚,一、三、五,这几个区域的书,留给来生的自己。

按摩大师刘处女在她的自传性著作《双飞》中说过,她按摩技术的飞跃是在遇到一个叫作九天玄女的半人半仙的师傅之后,学会了“以指御气”的功夫,又练至“以气驭指”的境界,她的右手食指变得极为灵动,遇到人身上病变的部位就能自动做出反应。如果把人体替换为字纸,那我的手指也具有大师级的敏感度,在遇到目标时会自动生发出一种触电的感觉。不知道这是异能还是心理暗示的结果,反正它不同于隔盒认字的魔术。这种现象的发生一定与我对书籍和字纸的熟悉程度有关,近万册的内容,十几万种书籍信息,全都堆积在脑袋里。

游走在资料中的手指一阵酥麻,一只极度老旧的灰紫色大信封被我拣选出来。

哗啦,东西倒满了一桌,房契、剪报、写满化学公式的小本子,由于年代久远而让人担心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化为齑粉。我突然明白,想象中的巨大蓝色图纸事实上并不存在,眼前这本酷似达·芬奇手稿一样的小本子(写满了天书一样难以辨识的字符)就是答案。

一个熟悉的,大教堂一般的,“Dionysus”的轮廓。

图案很清晰,对于建筑和工程一知半解的我也能很容易地理解绘制者的意图。他用了一种对待发动机或者自行车轮轴的态度把整个“Dionysus”解构为一部机械,为它安插上各种现实的或幻想中的部件,其中对我来说唯一有作用的,就是那几根贯穿剖面图上下两层的粗大纵轴。它们被设计成一种类似嵌套管材的结构,只要在上层扳动机关,内轴就会沿着预置管道插入地下一层的推拉式活动墙壁当中,起到一种连接与固定的作用。

这是多么诡异的设计:原本可以随意出入的下层推拉式墙壁居然可以从楼上封锁,如果有人被封闭于下层,除了等待上层机关的再次扳动似乎别无脱逃的办法。这让我想起伟大的老游戏《Braid》中某个关卡的设计,你可以通过操纵过去时间段中的自己和当下的自己进行配合,完成触动机关和到达位置的动作。但现实世界中没人能够操纵时间和影子,因此即使眼下那里只有一堵不算坚实的木墙,但“乌鸦”仍被封锁在内,扮演了人体焰火。

这种设计的意义何在一时无法揣摩。大泽秋棠认为“无意义”对于推理小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当读者熬过几百页晕头涨脑的诡异阅读历程后,发现答案居然是“人生无法解释”,作者的推理小说家生涯基本上就可以结束了,当然也许还可以转到“迟钝派”或者“底层现代主义”这些流派去试一下永远与畅销绝缘的纯文学。

这段话其实狗屁不通。

他如果多翻翻旧笔记旧档案和旧日记,就会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无意义和无法解释之事。为了在早市上与鱼贩子吵了一架炸掉半个学校有什么意义?为了报复前男友割掉跟他同名同姓之人的生殖器有什么意义?为了一针管液体被十几个男人钉死在冬夜的肮脏公园里有什么意义?人生不能完全空置,但生命需要虚无做衬底。

这些手绘的图稿已经解答了最后的疑惑。我合上小本子,准备清理一下“乌鸦”事件的所有事实。不安分的脑袋一阵痉挛,它检索出了一点东西。

刚才回想起的游戏《Braid》成功迷醉了我好久,它具有一种无休止的循环特性,并且提供一些蛛丝马迹让人相信它与某些“大事件”有着密切的联系。

Now we are all sons of bitches.

行馆,仓库。

我快速翻查着刚刚清理过一遍的资料。

战争,失踪者。

找到了一张还算清晰的照片。当时总督可能正在行馆举办舞会,旁人都在举杯欢庆,只有她的夫人(从位置上看去应该是这样)没有应和,脸上似乎挂着礼节性的僵硬笑容。

棱角分明的美丽面庞,熟悉的模样。《大审判》书前附录的战犯庭审实录照片中,只有一张高贵而冷酷的脸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种事不关己般的表情和冷漠的笑容,让人产生她与法官调换了位置的错觉。现在,这两张拥有相似表情的脸重合了。

作为驻外高官的妻子,她最引人注目的成就竟是以化学家身份搞清了多种有毒气体混合后的性状。她的丈夫虽然在科学界名声甚隆,但许多成就的取得事实上完全依托于妻子的实验结果。《大审判》中记载的审判过程不详不尽,关于她受审的原因只模糊地提及一句“非人道的人体实验”。

行馆,仓库。战争,失踪者。地下密室,人体实验。

看似无聊的巧合勾引着诡异的想象,我几乎想要放弃这张思维拼图。

我坚信“乌鸦”的死并非自戕,然而“密室”也许并非凶手所设,而是一直存在着。如果冤魂真的存在,那么百年之前,那个地下室里发生的恐怖事情让它们无处可去,直到通灵的“乌鸦”到来。它们附身其上,把她变成了同类。

饥饿感终于将烧煳的脑袋解救出来,晚餐是不是该回家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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