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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柴狗“培根”宽松的纽带 作者:大江健三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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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去年夏天,我和光两个人在北轻井泽的别墅里住了十天左右。由于年龄的关系,我每天早早起来,躺在书房外面狭小的阳台上看书。天大亮后,有着小雨过后般的天色。一群山雀从空中飞来。我怕惊扰它们,就停止了翻辞典。这样过了一会儿后,从光住的正房中传来声音很低的FM音乐。尽管每天早晨都是如此,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振作起来,给仍躺在被窝里的光送去一杯水,放在他枕边让他吃药,问他现在听的是什么音乐,然后精神抖擞地准备早饭。 我一个人在别墅住的时候,虽然每天的生活也是从在阳台上看书开始,也是透过岳桦树、白桦树、樱树的绿叶仰望清澈如洗的天空,并为之赞叹,但由于心中的种种郁结,我一天到晚只是埋头看书,连饭也不吃,直到弄得脚指头发痒的小虫被一只勇敢的山雀叼走,或傍晚下起了阵雨,才会起身。因此,我并没想到有光陪着我住在别墅里,不但不影响读书,而且还有利于健康。 中午,我们一般都是走着去原北轻井泽车站前面的商店街一带,吃一碗乡下拉面,买一些晚饭吃的食物回来。然后光听音乐或者作曲,我也开始工作,直至夜深。我们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只有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才隔着餐桌而坐,聊一会儿天,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沉默…… 打破我们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的事情,发生在此次别墅之行差不多过去了一半、北轻井泽大学村也开始清静起来的时候。一只小柴狗“培根”出现了! 2 伊丹十三导演曾说过:“光的音乐里包含着故事。”我以后想要把这个写下来。我也有着同样的感受。而在这个问题上,伊丹拍电影,我写小说,实际上都在赋予各自的创作活动以讲故事的意义。而且如果不具体地以光的某支曲子里所包含的故事为例的话,恐怕很难加以说明。 但是,光不会用语言讲述故事。语言讲述的故事需要包含过去、现在、将来这些时间的流逝,光做不到这一点。讲述故事的方法是让一个场景反映时间的流逝,光也做不到这样使自己的语言贴近时间的连续感觉,即法语所说的durée(期间)感觉。因此,光是靠音乐来自然生动地表现自我感觉的,能够让听众产生一种共享故事的温馨和谐感。 然而,让这样的光破天荒地用语言讲故事的人,就是光的妹妹。犹如经过长期实践而成为某个方面的能手一样,她有办法引导光说出故事。其一就是问卷方法。妹妹通过问答的方式,成功地让哥哥讲述了“培根”的故事。那张问卷我至今还保留着。 问:“‘培根’吃什么?” 答:“培根。” 问:“‘培根’喝什么?” 答:“水。” 问:“你抚摸‘培根’的时候,它身上很柔软吗?” 答:“感觉像夏天。就像抚摸马一样。” 问:“‘培根’叫唤吗?” 答:“从来不对我们叫。” “请把‘培根’画下来。” 一天傍晚,在北轻井泽别墅正房的阳台前面,出现了一条漂亮的小柴狗,它很规矩地站着,引起了正在窗前眺望树木的光的注意。我起初没有发现它,听到CD的音乐播放结束后,见光还待在原地没有动,我便抬头看了一眼窗户,这才发现了那条小柴狗。虽然常有狗打阳台前面走过,但这会儿不是遛狗的时间,而且这条小柴狗毫无摇尾乞怜之态,十分悠闲地站着。 不过,我还是从小冰箱里拿出吃剩的培根,让光扔给狗。光从窗户探出身子,扔了一片培根给那条狗。一般的狗,遇到有人扔什么东西时,都会退缩一下,等确认扔过来的是食物后,就叼起来躲到安全的地方去吃。而这条小柴狗见培根落到自己的脚边,却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叼起来吃掉了。然后,很有风度地耐心等待第二片培根扔过来…… 光一片接一片地扔着培根,我在一旁给他递培根。培根很快就扔完了,我叫光扔香肠。可是小柴狗只是闻了闻滚到自己站得笔直的腿跟前的香肠,就不再理睬了。它站在那儿,依然没有离去。于是我舀出一些准备晚饭吃的汤盛在盘子里,放到露台边上。小狗动作熟练地从木头台阶爬上来,但只是闻闻味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不过,等我把水杯放在阳台上时,爬到露台上来的小狗,就吧唧吧唧地喝了起来。 于是,我和光买来经济实惠的大袋装培根,用培根和水款待每天傍晚都来访的这条小柴狗。除了培根和水,它不吃别的东西,也没有表现出对我们更亲热一些的样子。我只看见过光走到它身旁喂培根时,偶尔抚摸一下它的背。小柴狗的身体很热,大概和光参加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组织的旅行时摸过的马感觉差不多。所以光说:“感觉像夏天。就像抚摸马一样。” 偶尔从附近的别墅传来狗叫声,应该不是这条小柴狗叫的。光最讨厌狗冲着自己叫,所以他对这条小狗到家里来时绝不叫唤感到自豪而满足,所以才有了“问:培根叫唤吗?答:从来不对我们叫”。 我们给这条柴狗取名“培根”,从此它每天都到我们的别墅来。我们回东京的前一天,和来别墅打扫卫生的妻子一起,三个人散步到位于高原菜田里的、正对着浅间山的咖啡店时,“培根”一直跟着我们。当我们经过那些已经人去楼空的别墅前面时,它飞快地跑进每家的院子里,从前门到后门巡视一遍。看来它在这些人家都受到过培根和水的款待,虽说它脖子上套着项圈,但现在像是条没有主人的流浪狗,可见它是靠自己的能力才得以生存至今的。 3 那天中午刚过,我们就离开别墅回东京去了,所以那天没有见到“培根”。我们在阳台下的盘子里多放了些培根,但光仍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我想他大概是想让母亲再看一眼自己引以为自豪的小柴狗。昨天,它跟我们一起散步到咖啡店后,当我们继续往车站方向走去时,它似乎意识到前面不是自己的地盘,嗖地钻进草丛里不见了。我们回别墅吃晚饭时,也没见到它的身影。 妻子的看法是,这小狗既健康又干净,还挺有规矩,所以肯定是有主人的,只是主人工作太忙,每天很晚才能回家,白天就把狗放到外面了。可是,它为什么除了培根和水,别的什么都不吃呢?妻子说,它每天在自己家里吃的食物营养已经足够,在外面可不就只吃培根只喝水了吗?对于妻子这番煞有介事的推理,我因熟知这“培根”的习性,也颇以为然。 回到东京以后,家里人还经常提起光取名为“培根”的那条小狗。女儿就以书面问答的方式让光讲述小狗的故事,又让他画出小狗的画像。光画的小狗,除了看着好像正在叫唤之外,其他都和原型十分相像。 今年夏天,大家决定还是我和光两个人去北轻井泽别墅时,他心里肯定特别盼望能见到那条小狗。他把一大包母亲做的培根塞进了装着常用药的背包里。我自己也是怀着某种期待前往北轻井泽的。 但是,“培根”没有出现。过了几天,来了一条模样和“培根”差不多的柴狗,尽管我怀疑这狗恐怕不是去年那条,还是和光一起扔给它培根吃。我很快发觉它的吃相缺少教养,但我和光似乎在心里达成了默契——就把这条狗当作今年的“培根”吧。可是,当我们试着把香肠、鱼粉卷扔过去时,它也满不在乎地大嚼起来。于是,光毫不犹豫地粗声粗气说道: “这条狗不是‘培根’!” 光对那条狗失去了兴趣,然而,尝到甜头的狗一直在窗外有光亮的地方转悠到深夜。第二天早晨,一打开窗户,就看见那条狗正睡在阳台上,说实在的,我和光都感到厌烦了。就这样,我们的小柴狗“培根”的故事结束了。 4 正如上面讲述的那条小柴狗“培根”的故事那样,光会特别喜欢某一条狗。不过那只狗是自己来到光身边的,光并不积极地去寻求和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他基本上不会自己主动去寻找喜欢的东西。 我经常替他感到难过。从根本上说,他的人生处于被动的状态。他从来没说过自己希望得到什么样的东西,只是当他喜欢的东西来到面前时,他会欢喜地接受下来。尽管当这个东西离自己而去时,他也不会表现出特别留恋的样子。 我回老家时,曾对居住在四国森林山村里的母亲谈起过这件事情,想必我说话时,一定流露出了为儿子感到遗憾的语气。 母亲却是这样回答我的:“不过呢,比起那些只知道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人来,好像是孤独些吧……”母亲说得这样含含糊糊的时候,往往都是在批评我。 我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在这峡谷村庄里,因为没有新书可读,也想不出什么好玩的游戏,就只好独自呆呆地站在自家那座老式的土屋里。当我望着门外尘土飞扬的道路时,忽然有了一个大发现:沿着眼前这条道路,不论往上游还是下游去,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的话,遇到海就坐轮船什么的——当时还没有想到飞机——就可以到达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啊,可是为什么家乡的人们,却一辈子都不肯离开这山谷,老死于森林之中呢? 我记得当自己振振有词地说起这一发现时,母亲听了,没有说我什么,那个时候,母亲这样子是很少有的,她只说了一句: “家里的孩子要是都走出去了,都不回来的话,咱家就太冷清了吧!” 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半个世纪前母亲说的话是与光的情况有着共通之处的。光一直没有离开家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他不正是通过自己唯一的自由的表现手段——音乐,让听众和作曲者都积极地获得了真正需要的东西吗?这一点只要把我这个光的父亲,通过小说这种表现手段所获得的东西,与其他在旅行频繁的现实生活中所获得的东西做一下比较,就不会不明白了。 光从来没有单独离开过家门,从小到大一次也没有,然而他以自己所创作的音乐为沟通的契机,把称得上是真正能理解他的优秀演奏家请到了自己身边。我想说的是,光和他们之间产生的互动关系,显然是他积极人生的表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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