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熊出来的时候

宽松的纽带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我接到过一封极其有趣的信,加上写信的人是我们全家的朋友,所以全家人兴致盎然地看了信之后,便满怀思念地议论起这位朋友来。其实这封信写得相当认真,我之所以觉得极其有趣,是因为写信的地点和动机简直不可思议到家了。

“我结婚的时候收到了你的信。由于结婚仪式要在双方的老家举行,加上有工作在身,日程排得满满的,所以一直没来得及回信。现在我又接受了一项新任务——在本州西部山区拍摄野生熊的生态。我们已经支起帐篷,万事俱备,只等熊出来了。于是利用这个时间,给你写信……”

假如只是在那儿等熊出来,时间的确富裕得很;可要是熊突然从帐篷后面扑上来,别说拍摄,能逃命就算万幸了。单看这封信的开头,我和家里人就能想象他写信时的可笑模样,聊得更起劲了。

给我们写信的人是一位电视摄像师——也就是负责拍摄录像工作的人。虽然拍电影也有移动拍摄,但电影摄影师一般还是稳稳地坐在固定的摄影机旁工作,这也是我最近看电影摄影师拍摄才知道的。相比之下,电视摄像师使用录像带拍摄,所以动作需要敏捷而稳定,这是他们的“职业习惯”。他工作的时候,身边总少不了看似动作迟缓、漫不经心、对声音却异常敏感的录音师,以及用心周到地配备各种器材的灯光师。当摄像师瞄准从森林深处或者茂密的山白竹丛中钻出来的熊时,他们要配合摄像师,及时录入声音,确保照明……我们一家想象着这些情景,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

从去年五月到初秋,写信人H先生的电视摄制组往我家里跑得特别勤,其收获就是拍摄了一部《父子共生》的NHK纪录片。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对当时我的家人居然能够应对如此紧张的日程安排觉得不可思议,虽说这和十月初准备赴斯德哥尔摩之旅的忙碌无法相比。到了忙得不可开交的年底,全家人因为经受过与摄制组合作的历练,所以都能应付得来。去瑞典的时候,以这位朋友为首的摄制组和一些老朋友与我们同行,尽管家里人谁也没带照相机,但仍然留下了珍贵的记录。

即使以最一般的日本国民的家庭标准来衡量,我们的家庭也属于封闭型的。邀请朋友到家里来,或举办家庭宴会等,一年好像也就一两次吧。我和妻子也从来没有一起参加过半官方或者朋友家的宴会,而且,我们夫妻很少单独去赴宴,外国朋友尤其对此感到惊讶。自从光出生后,多年来我们一直过着这种无法外出的生活,这已成了我们生活的常态。由于我一天到晚都和光待在起居室里——我写小说,他作曲,光的妹妹弟弟也没有心情请朋友到家里来玩了。总之,我们一家人就是这样平静地生活过来的。

然而,自从开始拍摄《父子共生》以后,包括制片人在内的四人摄制组几乎每天都要在我们家里待上好几个小时。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们一家的心情比较紧张,所以,最初拍摄的那部分录像带恐怕都不能用吧。

但是,我们很快就适应了摄制组的拍摄,连坚决不上镜头的光的妹妹在庆祝光生日的家庭聚会上也没有拒绝摄像机。全家人都努力配合起摄制组的工作来。有一天,我还主动提议拍摄我和光一起做咖喱饭的情况。为此,必须先拍去超市买东西的镜头。成城学园车站前面有一家我们已经光顾了三十五年的商店,那里以前只是个普通的食品店,现在成了高级超市,我们和经理也很熟识。自从该店直接进口并销售法国葡萄酒以后,经理总是像老熟人似的亲热地跟我们打招呼,详细地介绍葡萄酒。现在每个星期我们都会去那家商店买三四次东西,因此,我就想当然地选了那家店来进行拍摄。我建议趁着上午顾客较少的这段时间,去那家店拍摄我和光买东西的镜头。然而,当温文尔雅、颇有经验、办事谨慎的年轻制片人,事先去征求商店方面同意时,却遭到了拒绝。好在新建不久(其实也有几年了)的私营铁路系统的超市同意我们拍摄。

此外还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摄制组打算拍摄我在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门口迎接光的场面,这本来已经得到了院长的许可,而且还通过班主任征得了光的同学和家长的同意,可是,拍摄的时候,摄制组和我还是遭到了一位家长的大声责骂——我印象中他似乎是在某政府部门任过职。一些家长不愿意自己的残疾孩子上镜头,有这种过激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只好表示歉意,停止了拍摄。结果,本想拍摄光在结束了一天工作之后,与伙伴们——那些愿意拍摄的人——亲热地道别的镜头终于未能拍成。

我获奖以后也遇到过一次麻烦。那是在岩手县的某个城市举办光的音乐会,我也去讲演,由纽约电视台制作这个音乐讲演会的节目。为了拍摄旅途中的情景,摄制组只是简短地拍摄了一些我们父子在电车上的镜头。但是离我们很远的座位上的一位太太说上厕所不方便(其实电车从上野发车后就开始拍摄,到达大宫站之前已经结束),向车长提出抗议后,抓住正打算下车的摄像师,不依不饶地横加指责,嗓门大得全车的人都能听见。她的矛头显然是针对我和光的。这位太太的丈夫现在是议员,好像当过什么大臣或者什么长官,因为她曾多次提到她丈夫身居公职云云。

摄像师忍无可忍,用法语回敬了她一句,那位太太更加恼羞成怒了。我倒是挺佩服她的语言能力的,竟然对法语的反应如此敏感。下车的时候,我问余怒未消的摄像师刚才对她说了句什么。这位性情温和、今天一反常态的小个子摄像师气 愤地告诉我,刚才说的是:

“你这个臭婆娘!”[原文为 J'ai dit,'Kousso-baba'!(法语与日语混杂)]

2

在拍摄《父子共生》的那些日子里,我们全家对摄制组,尤其是对摄像师H产生了好感,我把这些写进了祝贺他结婚的贺信里,当然,我们对制片人、录音师、灯光师等各位专业人士也或多或少地抱有同样的感情。下面是我写给H的信。


回想拍摄《父子共生》的那些日子,现在印象最深的是我和妻子、光开车行驶在高原上时,眺望着远处的大雪山,感受到的车内温馨和睦的家庭气氛。可以说,如果没有这次拍摄,我们也不可能这般畅快而又悠闲地在北海道的广阔原野上驱车驰骋。还因为,当我们全家人沉浸在这轻松愉快的时光里的时候,摄制组的每个成员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我们,这也使我们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别样的愉悦。

那年的整个夏天,我们全家接受了NHK摄制组的采访(没想到那年的初冬,狂风暴雨袭击了我们)。后来看了这个片子,拍摄的都是很自然的日常生活场景。给我们这样既不愿意表演、也没有表演天分的人拍摄电视纪录片,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我家成员以光为代表,性格又各不相同,再加上不习惯外人进入我们家庭的日常生活,说老实话,刚开始拍摄的时候,我没什么信心。

但是,我们很快就适应了拍摄,后来甚至感受到了乐趣。这自然要感谢导演、录音师、灯光师们的工作,尤其是你谦虚谨慎、认真负责的精神,使我们在拍摄的那些日子里过得非常愉快。庆贺光生日那一天,我们一家围坐在桌边。摄像机平稳而又安静地在我们四周有规律地转动。从这种安定感中,我真切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至今仍记忆犹新。

除了这些愉快的场面,摄像机也忠实地记录下了我和光在参观广岛原子弹轰炸资料馆后深感疲惫、内心痛苦万分的场景。不用说,你们这些行家为我们留下了一般家庭难以想象的可贵记录,并且使我可以在世界各个地方谈论我对这部电视片产生的共鸣。

我在自己的最后一部小说的最后一页写了拼写错误的“Rejoyce”一词,这一镜头已广为人知了。现在我把拼写正确的这个词汇“Rejoice”(高兴)赠送给你和新娘子。

人生的路该怎么走,最重要的是要有准确的眼光,还需要坚持正确的态度。至于如何达到自己的目标,你是个摄像师,不用我说那么多了。谨附上光写的几句话和妻子画的小花。

3

我常常喜欢把“人生的习惯”挂在嘴上,这是对英年早逝的美国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美国南方文学先驱作家,曾获欧·亨利短篇小说奖。]说的一句话稍作修改得来的。人在生存过程中,总是不断地积累“职业的习惯”——这是奥康纳受到她尊敬的哲学家雅克·马利坦[雅克·马利坦(1882—1973),当代法国著名哲学家、文艺理论家,“新托马斯主义”的代表人物。著有《艺术与诗中的创造性直觉》《诗的境界及其他》《艺术家的责任》等。]的“艺术的习惯”启发得出的思考。当一个人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苦难时,唯有“职业的习惯”可以帮助他渡过难关……

我曾经写过,一个人的“人生的习惯”,换言之,即这个人的个性。一说到“职业的习惯”,人们首先会想到农业、渔业或者工业等世代沿袭下来的古老职业。其实不论什么样的新职业,都会有人积累相应的体验,而这职业的习惯便成为他们独特的个性,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像上面谈到的电视摄像师H就是个范例。而且从事这种工作时,其作品模式能够立刻反映出来。由于其作品模式与他创作作品时的方法、风格、个性相互重合地体现出来,因此作为被拍摄对象的我们全家人,在看电视台播放时,享受到了双重的快乐,当然也包括对录音、灯光、制片人的作品整体构成的感受……

要说新兴的行业,年轻的行业,电影绝不算古老。特别是战前,电影在日本出现不久就进入第一次高峰期(将电影历史视为百年的话,相当于比其一半还早的初期),光的外祖父、电影导演伊丹万作就从事电影工作。他的电影别具一格,有着同时代的文学、戏剧所没有的崭新风貌。不但非常新颖,而且非常深刻。其代表作之一的《赤西蛎太》虽然是根据志贺直哉[志贺直哉(1883—1971),日本大正时代白桦派代表作家,以短篇小说见长,描写细腻凝练。]的短篇小说改编的,但我认为电影在揭露人性方面比原作更加犀利深入。

伊丹万作在从事这个年轻的电影艺术的过程中,经历过多次失败,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的习惯”。他写的文章,勾勒出由具体事例连接抽象性智慧的清晰线条。由于很久以前我编辑过《伊丹万作随笔集》,所以印象很深刻,希望该书可以改为袖珍本再版发行!因为它超越时空,与戈达尔(法国电影导演)的著作相映生辉,是一本有志于电影的年轻人的必读书。

例如伊丹万作在《演技指导论草案》中,根据自己对当时日本女性形象的细腻观察和关注,对女演员的演技提出了意见。他这样写道:

女演员嘴唇紧闭,因为她们误以为,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紧闭嘴唇,人就会显得漂亮。

(该张嘴而不张嘴与不该张嘴而张嘴同样愚蠢。)

于是,在拍摄时,我们必须准备一根撬棍,以便随时撬开她们的嘴唇,不然的话,她们甚至敢紧闭嘴唇来表演惊愕的样子。

电视摄像师在等待熊出来的时候,如果不仅仅给我写信,还能够把自己对这门新艺术积累起来的智慧,即“人生的习惯”,记在笔记本上的话,将会成为很有意思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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