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今天结束 / 感觉不可思议吧

宽松的纽带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大江光特别演奏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一家人都待在“果园大厅”的后台,从电视监控器里看着这个预演场面,等着导演对作曲家,也就是光嘱咐些什么。我在这儿的角色是光和妻子的保镖兼跑腿。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我正好利用这段闲暇任思绪驰骋起来。

Orchard的意思是果园,我在四分之一世纪前翻译的诗里出现过这个词。当时我经常去冲绳,根据实地调查和资料写了一本《冲绳札记》,在该书的扉页上,我引用了澳大利亚女诗人朱迪斯·莱特[朱迪斯·莱特(1915—2000),澳大利亚女诗人、环保主义者。生前曾出版多部诗集,作品主要以对环境的敏锐关注而著称。]的一首诗。尽管我有两位朋友是国内英国文学研究方面的权威,但我还是以自己的业余水准阅读英美的诗歌小说,进而去这些国家旅行,以使自己的触觉更加敏感,寻觅新的研究对象。正如我在后面要谈到的,在威尔士发现了R. S. 托马斯[R. S. 托马斯(1913—2000),英国诗人,威尔士诗坛泰斗,一生创作丰厚,多次获得各种诗歌奖项。诗作魅力与深度在20世纪英国诗坛独具一格。]一样,在澳大利亚旅行期间,我得到了这位伟大女性的诗集。

血红的线绳仍将我们紧缚在历史上/我们怎能不发狂?

老虎啊,你徘徊于我们所有的过去和未来/搅扰孩子们的睡眠,横穿我们的果园之梦,留下令人可怕的足迹。

——朱迪斯·莱特《火车》

这首诗的第一段中有一句诗是“火车由西向东去”。诗人倾听着满载军用物资和士兵的列车从澳大利亚西部边境开往东部城市(大概要在那里换乘轮船)的声音。这是一首直言不讳地描绘战争的诗歌。

我的思绪又从澳大利亚回到了冲绳,思索起近来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冲绳美军基地事件。大田昌秀知事一直采取强硬的态度,敦促日美两国政府反省冲绳美军基地的现状。他不仅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把冲绳的文化与现状讲授给我的老师。在我写作《冲绳札记》的时候,我加入了冲绳非军事化的团体,该团体的核心人物都留重人在最近一期的《世界》上发表了回忆文章。

我们的提案如下:要求国会通过由以下两点构成的冲绳非军事化宣言,即美国在归还冲绳的条约生效后迅速撤走美军基地,同时日本政府承诺不向冲绳派遣自卫队。

都留重人在文章中回忆,该提案被以不切实际的幻想为由未获采纳。但从冲绳的现状来看,这完全是科学的、远见卓识的合理设想。然而,不单是批评者,我们也不具备实现这个设想的想象力和行动能力,因此冲绳仍不得不继续背负军事基地这个沉重的包袱。

大田昌秀知事说,要求修改现在的冲绳地位协定与那起美军士兵强暴女学生事件没有直接关系。当然,对知事来说,那起事件并非不重要。他是依据自己多年来的经验、人道原理以及未来发展趋势,对生活在根据冲绳地位协定而成为美军基地的冲绳这块土地上的人民应该如何承担责任和主张权利而提出该提案的。

2

从监控器的喇叭里一传出舞台上排练的声音,我就不由自主地进入了现实生活中没有的美妙世界。我打算在这次音乐会结束后,至少几年内不再举办我和光这一年来一起举办过多次的“音乐·演讲会”,目的是为了光的作曲能达到一个新的境界,我甚至想好了他的第三张CD取名为《崭新的大江光》。让光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的同时,集中精力作曲,我自己也想好好读读斯宾诺莎[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西方近代哲学史上重要的理性主义者,与笛卡尔和莱布尼茨齐名。主要著作《伦理学》。]的书。

因此,我将会有一段时间感受不到音乐会后台的热闹气氛了。现在想来,其实我也很喜欢这样的场所和气氛。我在一旁观看、倾听这些专业人士的现场排练,深切感受到他们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尤其是几位第一流的演奏家,他们非常认真地参加光的作品演奏。在我人生的黄昏时刻,能够和这么多才华横溢、经验丰富的年轻女性相识相知,实为不曾料到的幸运。而且,黑柳彻子女士[黑柳彻子(1933— ),日本著名女作家、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亲善大使、日本社会福利机构小豆豆基金理事长、日本文学俱乐部会员、世界自然保护基金日本理事、岩崎画册美术馆馆长。代表作有《窗边的小豆豆》。]亲自主持了这场音乐会,使我倍感荣幸。

音乐会之前,我给黑柳女士写了这样一封信。

黑柳女士:

您是我年轻时候就开始交往的为数不多的女性朋友之一。多年来一直想给您写信一诉心曲,却不觉拖延至今。

此次音乐会上,有许多优秀的音乐家亲自演奏光的作品——他们不仅演奏出具有穿透力的音乐,而且富有人格魅力。仍旧由您出任该音乐会整体的组织者兼主持人,趁此机会,我才给您写了这封信,可以说这正好暴露出了我不大勇敢的个性。

我为光的作品《毕业》配了一首诗。这是我一生所写的为数不多的几首诗之一。不久前,在一所大学的演奏会上,我和未来的护士姑娘们一起倾听小泉浩先生演奏的这首曲子时,突然有了个意外的发现,而且对我来说,是个具有深切体验的新发现。

这一新发现就是,我这个散文作家所写的屈指可数的几首诗里,蕴含着自己没有意识到的重要含义。诗是这样开头的:


就在今天结束

感觉不可思议吧 真是不可思议


这不正是不远的将来,我即将孤独死去时与光告别的情景吗?从小时候起,快乐的时光总是这样转瞬即逝,让我百思不解,因此养成了我悠然而又匆忙的个性。且不说我的人生是否快乐,如果今天结束一切,我一定会感觉不可思议,而非恐惧悲哀。如果我对光说这些话,他大概会像往常那样慢慢悠悠地回答:“不可思议啊。”


辛夷花在风中摇曳

毕业了 再见


对于这两行诗,无须做什么解释。有关人的死亡(这是我通过长期阅读威廉·布莱克[威廉·布莱克(1757—1827),19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版画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早期作品简洁明快,中后期作品趋向玄妙晦涩,充满神秘色彩。]的书籍,说得复杂一点,加上阅读唯理教主义和新柏拉图主义书籍感悟到的直觉),我是这样看的:

我们的灵魂离开了原来的肉体,也就是从这个世界“毕业”了。然而,并非一切还原为无,就是说,并非等同于没有出生过,我只是去了某个地方。这个地方既不是基督教的天国,也不是佛教的净土,但至少可以肯定是与这世间不同的地方,尽管我无法预见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我自己的灵魂去了那个地方,不久以后,光的灵魂也去了那里。然而,由于我和光原来的肉体已经完全不存在了,就如同两股风在树间穿行,我们肯定是相见不相识,像我在诗歌的最后一节所描绘的感觉那样。


将来我们若相逢,

你能认出我吗?

我能认出你吗?


我现在能够这样怀着深沉而又清澈的悲伤思考这些事情,完全是受益于光的音乐的启发,下面您也即将听到。我要对包括光在内的、现在共享这音乐的所有人,献上深深的谢忱。

3

脚步匆匆地走过后台走廊的演奏家们,显示出了有条不紊的紧张感以及胸有成竹的自信,看着他们,我感觉很愉快。意大利年轻的实力派演奏家安德烈·鲁克希尼还特意到后台来看望我们,他的大手非常有力。“Grazie!”光用上了他拿手的“问候语”,特别高兴。

然后,我开始在节目单空白处起草音乐会结束时的谢词,我这个人没有草稿就讲不了话。本想听完演奏再修改一下的,姑且将谢词的草稿抄写如下。


刚才光已经向各位演出者表达了感谢,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谢。可是,他没有向黑柳彻子女士致谢,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忘记了,而是他有心这么做的。英语里有thoughtful这个词,意思是出于深思熟虑而对他人的亲切体贴。光虽然无法用语言仔细思考,但他也具有这份体贴之心。所以,他把对黑柳女士的致谢留给了我。

前天晚上,因为第二天福利院休息,光跟我们一样,也睡得很晚,他和我们一起看了有关黑柳女士在海地探访的报道。也许当时他从我的表情上感觉到了什么吧。

刚刚从海地回国的黑柳女士,显出了少有的疲惫,蘑菇形假发也歪了。长久以来人生的艰辛与肩负世界重任的辛劳,使黑柳女士的表情呈现出悲戚与庄严,使我感动至深。

看到她拍摄的在医院里等死的孩子们的镜头,我想,假如没有音乐的拯救,那么光的灵魂,还有我和妻子的灵魂不是也会无望地躺在这里,饱受这样的痛苦折磨吗?

我本想再给黑柳女士写一封信,倾诉自己的感受,但考虑到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续接到我的两封信会受到惊吓,以为我是在向她倾诉自己的黄昏恋情,于是改为在这里致谢,并委托黑柳女士把长崎基督教大学送给我的干净支票转交给为那些儿童设立的基金会。

当然,我也要向各位演奏家表示感谢。海老彰女士、小泉浩先生、加藤知子女士、小林美惠女士、获野千里先生、上村升先生、筱崎史子女士、庄村清志先生,谢谢各位!对鲁克希尼先生致以千万分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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