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斯与《源氏物语》

宽松的纽带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去年获奖以后,并不是没有人提出要为我举行庆祝会,只是我没有勇气接受。因为当我说了差不多十个朋友的名字时,便想不出还有谁了。就在这个时候,瑞典驻日本大使馆为我举行了一个规模正合我意的宴会,妻子和光都高兴地出席了。过了不久,一位年轻作家写了一篇文章,胡说什么由于我和妻子经常双双出席瑞典大使馆的宴会,才获得了这个文学奖。其实,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和妻子一起去过瑞典大使馆。我前面也写过,有残疾孩子的家庭,如果没有比一般家庭优越、甚至要优越得多的生活条件,是不可能夫妻俩一起出门参加招待会的。此外,我们带光到斯德哥尔摩去,也遭到了一些报道的批评,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们不可能把他一个人留在东京;不用说,光的旅费、食宿费都是由我们自己负担的。留下光和他的弟弟妹妹留守东京、过着“平静的生活”的设想,不过是虚构而已[指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平静的生活》的故事情节。]。

那么,我是否一个人多次出席过大使馆的宴会呢?实际上几乎没有过。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我早已是声名狼藉了。其实,与外国人打交道,我更喜欢没有外交式微笑和寒暄的场所,例如会议或者研讨会之类。

在那次宴会上,我和他们商定在瑞典大使馆大厅里举办一次小型演讲。于是,我第一次向国内听众谈到了自己从小就喜欢阅读《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事情,没想到引起了包括外国听众在内的热烈反响。虽然我在斯德哥尔摩那次获奖演说,以及几年前在北欧的演讲中也都提及过,但此次还是把这个话题作为我的演说的开场白。

我在瑞典大使馆的演讲中再次谈及《源氏物语》[日本古典文学名著,作者紫式部为宫廷女官。],似乎让各位女作家以及女记者颇感意外。我经常在小说里引用自己正在阅读的书籍,比如但丁、布莱克、叶芝[叶芝(1865—1939),爱尔兰诗人、戏剧家和散文家,19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这么做乃是因为我觉得在用日语写作的文章里引进罗马字拼写,会充分感受到文体多样化的有趣效果。

因此,尽管我并不想过多引用日本古典文学,但也并非与之无缘。当然,与美国研究日本古典文学的年轻学者以及法国同样年轻的翻译家交谈的时候,我经常为自己日本古典文学修养的浅薄而惭愧。虽然渡边一夫先生的随笔也只写他专门研究的法国文学,偶尔写写关于式亭三马[式亭三马(1776—1822),日本江户时期小说家。代表作有《浮世澡堂》《浮世理发馆》等。]的随笔,然而从他翻译拉伯雷[拉伯雷(约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人文主义者。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巨人传》。]《巨人传》所使用的文体和语汇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是一位对日本各个时期的古典文学都有着广泛涉猎的读书家。

我阅读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有限,理解也很肤浅,但正如刚才所说,我的演讲还是引起了很大的反响。现将当天演讲内容的概要抄写如下。这还是因为过了一年以后,我从衣橱里拿出深蓝色的冬装时,才发现去年在忙得不可开交时,草草写下的演讲提纲还在口袋里。

2

首先我要感谢马古纳斯·巴列吉斯大使和瑞典文学协会给我提供了这次机会。

我从小就喜欢看《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两年前,我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旅行时,在瑞典西部的港口城市约特波里谈到这件事,听众中的两个提问者互相争论了起来。这两个人都在大学工作。出生于瑞典北部的那位学者说他弄不明白,拉格洛芙的这部作品是瑞典独有的文学,怎么可能使东方岛国的一个小孩子如此狂热呢?他对此表示怀疑,问我:“先生,您说这些,不是为了奉承我们吧?”

说起来,拉格洛芙的这部作品当初是因为有人约稿,作为小学生学习瑞典地理的补充教材而创作的,所以故事里出现了很多小地方的地名。我自然非常理解那位提问者把这部书看作是为瑞典读者创作的想法。

另一位出生南方的学者,性格比较开朗,他反驳北方学者的看法,认为该书的故事情节很有普遍性。他说:

“真不明白为什么竟有人想让瑞典读者独占这部作品呢。”

演讲结束后会餐时,大家喝着白葡萄酒,愉快地交谈。那两位性格观点都大相径庭的学者把我夹在中间,谈笑风生,兴致勃勃。我心想,说不定这两位学者是为了给讲演会制造热烈的气氛,表演了一场戏吧。

那么,在战争时期的日本,又是在四国森林中的山村,为什么我会喜欢上《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这本书呢?母亲是用什么方式给我弄到了这本书的呢?她可能是拿一些大米到松山的书店偷偷交换的吧。当时要想给孩子弄到一本书就是这么难。我的母亲没有上过学,但她对书籍具有特殊的敏感。后来她还给我弄到了岩波书店出版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我从这两本书中获得的东西使我受益终身。

那是个无书可读的时代,所以我翻来覆去地看《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从头到尾都能背下来。这本书之所以让我这么爱不释手,也许是因为书中那个弱小的孩子与比自己有力气、能在天空飞翔的大雁朋友之间的带有些许性意识的深厚友情吸引了我。还记得我那时候为自己这么痴迷于这本书甚至有点心虚,可见当时的确有种朦胧的性意识。

战争结束后又过了几年,我进入松山市的高中,在那里的美国文化中心图书馆里发现了《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英译本。于是,我在自己那本珍贵的日译本的页面下垫上张纸,对照英译本,把日译本没有译出来的瑞典地理名称一一抄上去。这也形成了我独创的自学外语的方法。

去年去法国旅行时,我在奥塞美术馆的小卖店买了一本法译本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这是一本精致的全译本。我读完以后,有个新的发现,法国好像是在一九九〇年才出版的全译本,而我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有了全译本,这应该说是日本人值得骄傲的地方吧。

这一两个星期,许多电视台都在播放与诺贝尔奖有关的节目,其中一个节目说,据说在颁奖仪式后的晚宴上有个惯例,就是获奖者都要“玩蛙跳游戏”。结果,只要遇见那些看过这个节目、身居要职却与文学无关的人物,大概因为没有别的共同话题吧,他们都要问我:“你也玩蛙跳了吗?”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想起《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中有青蛙一词出现的段落。我现在手边只有法译本,这一段在作品靠前的部分,大家还记得描写家鼠与沟鼠在格里米城的战斗那部分吧?我记得小时候学的课本上译的是白老鼠与黑老鼠的战斗,我还是想采用法译本的译法。

在这座城里筑巢的站在家鼠一边的鹳鸟埃尔曼尼克,飞来向和尼尔斯一起旅行的大雁求救,于是双方进行谈判,不知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还是鹳鸟的天性,它突然把尼尔斯叼起来,抛向两米高的空中,而且连抛了七次。

大雁们见状都惊叫起来。从大雁自然发出的叫声里,可以知道它们已经把尼尔斯当作了自己的朋友。

“Que faite-vous Monsieur Ermenrich? Ce n'est pas une grenouille. C'est un homme, Monsieur Ermenrich!”

这意思是说:“你干什么呢?埃尔曼尼克。他不是青蛙,他是人。埃尔曼尼克!”如果斯德哥尔摩那些热情洋溢的学生要我玩“蛙跳”,我就打算引用这句话,以示拒绝。Je ne suis pas une grenouille(我不是青蛙)……

下面我想谈谈日本古典文学中的《源氏物语》。我不是作为一个研究者来谈论《源氏物语》的。与日本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学家川端康成先生相比,就更是如此了。但是,我也读过两遍《源氏物语》的原著[即未译成现代日语的古文版。]。读第一遍的时候,我还是学生,目的是为了向一位年轻的姑娘炫耀自己的古典文学修养。我们就是这样一起谈论《源氏物语》,加深了感情的。到如今我已经和这位姑娘共同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实在是幸运之至。

第二次通读《源氏物语》,正好是在七年前。我忽然朦胧地感觉到《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与《源氏物语》之间似乎有着某些共同点,因此无论如何也想要把它搞清楚。由于自己的这个感觉太笼统,去请教专家,恐怕也解决不了问题,又不能靠《古语辞典》突击查找,于是我利用每天坐电车去游泳的时间,开始通读《源氏物语》。

我终于找到了我想找的地方,是在《幻》这一卷里。主人公源氏在这一卷中是五十二岁,那一年我恰好也是这个年纪,我当时还觉得有点奇怪。该卷描写的是源氏在紫夫人去世后一年里的忧伤生活,他想在梦中与紫夫人相见,却未能如愿。源氏仰望天空缕缕浮云(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季节,昨天晚上的月亮不是也很美吗),吟咏诗歌倾诉心曲。

“仰望云居雁,展翅长空惹人羡。幻梦不见卿,愿尔为我寻香魂。”

与我国的近代文学不同,《源氏物语》的文学结构非常复杂,很多地方甚至能够运用现代西欧文学理论来进行分析。据专家说,这首和歌使用的典故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如此说来,梦幻并非单纯的虚幻,而是具体指擅长仙术的人[此处应指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临邛道士”。]。据说大雁也被视为通往阴间的使者。因此,源氏请求道:“骑着大雁从高天飞往阴间的梦幻道士啊,请为我打探连梦中都无法相逢的夫人的灵魂在何方吧。”小小的梦幻道士骑在大雁背上,飞走了。这不是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故事情节一模一样吗?

最后,我想谈一谈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颁奖仪式。文学奖获得者的演讲,今年定在十二月七日。按欧洲当地时间计算,这一天正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之日,也就是日本海军不宣而战偷袭了珍珠港之日。

这个日子在我的回忆中,也与《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有关,关于战争爆发当天我个人经历的回忆,我已写过文章,打算在斯德哥尔摩市内的小剧场举行的朗诵会上朗诵。我现在想说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几年以后的一些思考。那个时期我曾反复阅读《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还是刚才说到的格里米城战斗的那部分。对于沟鼠军趁很多家鼠都去参加舞会,城内防卫空虚之机,发动了闪电偷袭的做法,我虽然还是孩子,也觉得很不好。

于是,我鼓起勇气对劳累了一天后像往常一样独自喝闷酒的父亲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说:“趁着对方什么也不知道,攻击珍珠港,这不是和沟鼠军队一样,都是不对的吗?”

父亲盯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这世上发生的事情哪有什么正确不正确啊。”父亲的回答,在我这个小孩子听来就像谜一样。紧接着,父亲又嘱咐我说:“你刚才说的话,不要到外面去说。”此后不到一个月,父亲就突然去世了。父亲这句话我一直没有忘记。

亚洲各国不会忘记日本过去的所作所为,这一点,日本人也大抵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我们必须继续努力去补偿。同时我们也要记住,包括荷兰、英国等国家在内的战俘曾被关进我国的战俘集中营,整个欧洲也没有忘记我们过去的所作所为。我要把这些都牢牢记在心里,去斯德哥尔摩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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