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么做,有什么用

宽松的纽带  作者:大江健三郎

1

这一年里,从有关写我的书中,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毁誉褒贬”,这样的书至少有两本。获奖以后,林家正藏[林家正藏(1962— ),艺名"林家こぶ平",日本落语家、电影演员。]给我来了贺电,我在回信中引用了他父亲一句著名的俏皮话:“我得了这个诺贝尔奖,实在对不起。真是让人受不了啊!”不过,当时我还没有真正理解这个“受不了”的含义。

我看了那些不符合事实的臆测甚至是歪曲事实的文章,也会怒火中烧。但是,一想到要反驳,耳边就会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这么做,有什么用!”

我确实亲耳听到过渡边一夫先生讲过这件事,好像他的随笔里也谈到过此事。渡边先生有位高中时代的朋友,战前是左翼运动的勇猛斗士,战争时期,受到国家权力逼迫而转向[日语特定词汇,特指左翼人士改变政治信仰,屈服于右翼势力。],后来靠翻译法国文学维持生活,渡边先生曾对这个朋友倾囊相助。这个人很有商业才华,战时靠着做军需物资买卖起家,战后越做越大,很快成为我国屈指可数的实业家。

战后,这位实业家以各种方式向渡边先生表达谢意,这当然算是美谈。一次,实业家在一家豪华的料亭[日式高级餐馆。]招待先生。那时候还没有空调,大概是因为正值盛夏,天气炎热,于是实业家把先生领到厢房的浴室去泡澡(我不清楚料亭里是否都带有浴池),泡进池里后,实业家忽然站了起来,炫耀般地将自己腹部下面那个东西对着先生的脸,据说先生当时断然呵斥道:“你这么做,有什么用!”

幸好我没有和这样的豪杰或者冒充豪杰的人物交过朋友,也没有机会和别人或者独自一人在料亭里泡过澡。试想一下,若是某个古怪的朋友这么做的话,一般人恐怕会扑哧笑出来,或者客气地说一声“抱歉”,赶紧把目光移开吧?碰上健壮的年轻人,或搞体育的人的话,说不定会不甘示弱,把自己的家伙也亮出来比试比试呢……

要是换成比先生脾气更暴躁的我,多半会舀上一小桶冷水,朝对方泼过去。然而,先生大声斥责他:“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先生这种反应完全符合他的性格。既然原本就不会干什么的,想必对方已是满脸羞愧了吧。不过,他们洗完澡后的晚餐又是在什么样的气氛中进行的呢?

我也同样被先生用法语这样责备过。我曾经和现任冲绳县知事、业绩卓著的大田昌秀一起办过杂志《冲绳经验》。渡边先生每一期都为我们设计封面。有一期杂志上,我写了篇文章,文章中引用了一个冲绳人写的批判天皇制的内容。很快收到了先生用法语写给我的一封信,他激烈地批评我在政治问题上态度轻率,我很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尤其是其中一段话使我痛彻肺腑。“以文笔为职业者不应利用一般人写的投稿之类的文章。这样做的话,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却什么卑鄙的事都干得出来!”现在我从对我诽谤谩骂的书里找到了这样的实例,因而更加怀念先生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和表情。

“你这么做,有什么用!”

2

尽管与“你这么做,有什么用”有着微妙的差异,我还是感受过这样的冷嘲热讽。例如有这么一件事,我把它写进了《平静的生活》里,只是场景略有改动。这部小说拍成电影以后,读者又增加了不少。对书中写的一些事情,一位医生朋友提出了与我理解的含义不同的解释,因此我想谈谈这个事情。

先介绍一下《平静的生活》中的一段内容。

前不久,一位医生请父亲和我吃饭。我们记错了约定的时间,迟到了一个小时,这的确是我们的过错。但是,请客方的一位实习医生模样的年轻人一张口就带有攻击性。他说:“一到我们的病房,就看见那些婴儿躺在那里,他们来到世上本身就是悲惨的,却又不能杀死他们。”他的话显然是在影射父亲,因为父亲曾在文章中写过从哥哥的生存中发现了意义……我对不加辩驳的父亲感到气恼。

其实,在和日本康复医学的权威学者对谈的时候,我曾经谈到过这件事,那是我无法忘记的一次经历。因为那位年轻医生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养育着残疾的孩子,你这么做,有什么用!”他对那些身患重病的孩子也是尽心治疗的,想必是在劳累的工作之后,才发出那样的感慨的。尽管如此,那位年轻医生能够一辈子从事救治这些孩子的医疗工作吗……

我的医生朋友说:“那个说了侮辱你和光的话的年轻医生是为了积累工作经验,才暂时来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的残疾儿童病房工作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辈子从事这个工作呢?说不定他现在已经离开了来到这个世上本身就很悲惨、却又不能杀死的婴儿的病房,去某个大学的医学系当教授了吧?”

3

我从小就对大人的生活感到不可思议,其中有这么一件事,我在许多文章里都谈到过,我出生成长在森林覆盖的山村里,村子中央有一条通向大桥的路,路旁住着一户人家。这家主人常常租船把牛贩运到大阪去卖,这些牛又将被偷偷宰杀掉。当时战争刚刚结束,政府对粮食的控制非常严格,即使不算私自宰杀,也是违法的。

由于小船经常超载,一天深夜,风浪很大,小船一夜没有回来。那人年轻的妻子急得快要疯了,到处跟人借钱,打算天一亮就去寻找丈夫。为了帮助这位不幸的妻子,左邻右舍的女人聚到一起,尽自己所能地忙前忙后,我的母亲也是其中之一。

这个已经有些绝望、却又抱着一丝希望的女人搭上运木材的卡车走了以后,母亲回到家里,颓然坐下来,一动也不动。我便向母亲提出了心里的疑问。

不管我提什么问题,母亲从来没有马上回答过,但她绝不是不搭理我的问题,母亲只是默默地、有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有时盯着自己正在干活的手指,听我把要问的问题说清楚。要是我说到半截不往下说的话,母亲会呵斥我:“怎么问这么鸡毛蒜皮的问题?”或者:“为什么不想好了再问?”

这次我也像以往那样,站在母亲身边说起自己哪儿弄不明白。昨天半夜森林刮起了大风,那人把几头惊恐的牛装上小船出海去,到现在没有回来,会不会是翻船了呢?不光是我,村里的人也都是这么猜的。既然这样,干吗大婶还要借钱租船,出海去寻找呢?找得着吗?那个大婶临走的时候说:“就算只能找到他的尸体,我也要去。”可是,仅仅为找到尸体,有必要借那么多钱吗?为了还债,她将来还要辛辛苦苦地干活。和孩子们一起待在家里,等警察来通知不是挺好吗?村子里那些办事周全、受人尊敬的人怎么不劝劝可怜的大婶呢?

虽然我当时还是小孩子,也很想对那位大婶说:“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如果可以用现在我脑子里浮现出的这句话来表达的话。

母亲听我讲完后,回答了我:“他干的那个活计是很愚蠢,可是,也许因为不干那活儿就活不下去呀。说不定他满以为还能干下去,现在和几头可怜的牛一起在大海里漂流呢,他的老婆不能不去寻找吧。借的这些债,以后和孩子们拼命干活慢慢去还好了,为什么你要这么责怪她呢?”

我不能理解母亲的回答,特别是她那申斥的口气,让我心里很委屈,我满脸通红地站在那里。母亲瞥了我一眼,不再理睬我,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仅仅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得来的智慧,我现在也能理解了,有些事情虽然知道这么做将是错误的,其实也只能那么选择。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并且能够理解了……

4

总而言之,“你这么做,有什么用”这句话在我的心里具有双重含义。一种含义是:渡边先生所说的、公开表示自己明确决断的这句话,连同先生的声音一起具体地存在于我的心中。另一种含义是:通过与光的长期共同生活,我认识到理智的价值判断在生存的积累中未必占据中心位置。因此,我现在可以对“你要将残疾孩子作为家庭的核心吗?你这么做,有什么用!”这句话,采取明确的拒绝态度。

光通过创作音乐已经将超越家庭的情感传达给了社会以至世界,这当然是我们全家的幸福。但是我已多次表示过,我和家人都不是因为光能够创作音乐,才觉得与他的共同生活很美好的。

光的身体基本上还算健康,虽然常有轻度发病。对于我们家庭来说,每次光发病,都可以用“充满新鲜的紧张”来形容。光每星期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工作五天,他很喜欢那里的环境。这样的日常生活给我们全家带来了充实感。令人庆幸的是光喜欢作曲,即使他不喜欢作曲(甚至有人怀疑,如果光不喜欢听音乐的话,他和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基础就会崩溃),我们也能把光置于家庭的核心,一起充满活力地生活至今。实际上,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有家庭成员很少把光当作因作曲而小有名气的人来看待。

我们意识到光是给家庭带来快乐活力的重要成员,并非因为他是个作曲者,而是从下面这样的小事中(就是昨天发生的)认识到他的存在。昨天吃过饭后,光的母亲和妹妹坐在桌旁聊起年轻女性该如何自立的问题。女儿说,独立生活就得有一间公寓,可是房子实在太贵了;自己以前在大学图书馆工作挣的工资大部分都存起来了,但是,即便是报纸广告上宣传的廉价公寓也根本买不起……

女儿诉说着心中的郁闷,这的确反映了社会的现实情况——按她的性格,真是破天荒了。妻子只是面带愁容地听着。不知何时,光走到挂在大门旁的纸箱前,纸箱里有一些硬币,是用于交付各种费用时的零钱,或者出门买东西找的硬币,为了减轻钱包的负担,顺手扔进纸箱里的。光把他认为有用的五十日元和一百日元的硬币全拿出来,放到妹妹面前的桌子上,恭恭敬敬地问道:

“这些够吗?”

我多次说过,我从小就喜欢想象。小时候我对那位往关西贩牛的失踪者的妻子的做法不理解,受到母亲责备的那天晚上,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象着,那个大婶把孩子扔在家里,带着从左邻右舍借来的钱(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去世,家里不宽裕,但母亲好像还是借给她钱了),租船出海去寻找丈夫。不久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丈夫、船长以及船上的牛,尽管他们都已精疲力竭,好在平安无事……

不过,那天受到母亲的教训后,我虽说还是个孩子,也为之感动,觉得即使人和牛都找不到,那位大婶的做法也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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