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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的《黄昏的读书（一）》里提到了尼日利亚诗人、剧作家沃莱·索因卡。二十年前，我在夏威夷的东西方中心第一次见到他，当时他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至今那见面的情形还清晰得如在眼前。那次学术研讨会的主题是《东西方文化在文学里的遭遇》。艾伦·金斯堡也参加了。还有萨摩亚作家阿尔伯特·温特[阿尔伯特·温特（1939— ），萨摩亚当代最杰出的诗人，在南太平洋文学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代表作《我们心中的死者》是该民族的史诗。他的诗歌以外来文化与传统文化的相遇和冲突为重要主题，表达了诗人对历史的追述和个人的感受。]。因此，莫如说此次研讨会是以南北方作家为轴心的。那时我正在构思《同时代的游戏》，温特以我讲的四国森林覆盖的峡谷村庄的传说为题材写了几首诗。我也凭借这次在夏威夷的体验，以温特为模特，写作了《倾听“雨树”的女人们》（短篇小说集）。我初期的作品主要是短篇，后来一直写长篇，这回又重新写起了短篇，所以给我的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索因卡以其清晰响亮的英语和极富魅力的穿着——他身穿祖国的民族服装，在学术研讨会上独领风骚。从报到那一刻开始，他的言行举止就显得与众不同，受到与会者的瞩目。我们都住在夏威夷大学里，住房四周环绕着印度菩提树。索因卡是一位英俊青年，给人的印象就像是部落酋长的继承人，他的戏剧中富有魅力的主人公身上就有自己的影子。主人公虽然在伦敦学过医，但不屈服于殖民主义者的统治，比父辈更彻底地坚守部落的传统文化，开口闭口都在宣传革命运动，总是像个争取独立运动的斗士那样侃侃而谈。

他对大会提供给我们的房间不满意，说这房间简直像监狱，没法住，让主办方给他安排到别的饭店去住了。从他不久后真的被投入本国监狱的情况看来，这确实反映出了他内心的感受……

同样在亚特兰大的学术研讨会上，也是年轻的索因卡首先向主办国的代表前总统卡特发起猛烈攻击，他那咄咄逼人的架势给人的印象极其深刻。他质问卡特为什么不向美国政府提出抗议，因为美国对现在才被迫同意自己出国的尼日利亚政府采取友好态度。但是，索因卡并不是一个脾气古怪、不好接近的人。有关最近几年诺贝尔文学奖情况的一本书中写过，这位非洲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我和妻子也住过的斯德哥尔摩大饭店的酒吧里，竟然加入了年轻人的爵士乐队演奏起来，这使得他的朋友们玩得非常尽兴。

现在回到读书的话题上来。索因卡同意参加今年年底举行的读卖新闻论坛，我将作为主办国的作家与他进行合作。因为他在英国流亡，没有尼日利亚政府颁发的护照，只能持英国政府签发的身份证明来日本，所以主办单位派人去伦敦和他商量各种复杂的准备事项，回日本时，带来他送给我的创作于一九七五年的剧作《死亡与国王的侍从》。我深深地被它吸引，从中看到了这位天才的业绩。

我本想按前后顺序讲述该剧的情节，但还是先说说结尾吧。在跌宕起伏、动人心弦的悲剧结束后，市场里的女人们的领头人亚拉嘉向在场的人发出呼吁：

索因卡写的《序言》是一篇基于他长期饱尝苦难的经历向人们发出的警示。

本剧所描写的对抗极其抽象。它意味着以耶列辛这个人和约尔巴族的心灵世界为媒介，将生者、死者以及尚未出生的来者等一切生命连接起来的神秘通道，即变迁。

他之所以不得不说这些话，我刚才已经说了，是因为他承受了太多的人生痛苦体验……

这一文学体裁的主题群的危险之处在于，一旦被创造性地使用，就会被轻易贴上“文化冲突”这样的标签。姑且不谈这种经常性的误用，将异国文化与本地固有的传统的、在所有任意状况下的积极的等质性，以在后者的土地上为前提的方式来实现。

作者在《序言》中说，该剧的原型是一九四六年在尼日利亚的约尔巴族老城奥约发生的一起事件。但是，由于剧情的需要，作者把故事背景改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作品主题描写的是被驱赶上战场的年轻人，所以这样的改动是可以理解的。战时，为鼓舞驻扎在非洲的英国军人的士气，英国王子出访尼日利亚。恰逢当时该国约尔巴族国王去世，为引导国王的灵魂进入黄泉之门，举国上下正准备为被挑选出来的骑士施行殉死仪式。

戏剧的幕布一拉开，出现了城市里的一个市场的场景，被挑选出来的骑士耶列辛在女人们热烈的欢呼声中出场。这些“赞颂者”簇拥着耶列辛。全身心都在等待殉死时刻来临的耶列辛，此时此刻，已进入了神灵附体般的精神状态。他得到了市场上的女人们的赞美。为了神圣仪式的需要，他还要接纳先他出场的新娘。随着仪式的进行，世俗市场里的女人们将耶列辛颂扬为具有举世无双的才干和充沛精力的了不起的人，整个气氛愈加热烈。

耶列辛在恍惚状态中向女人们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与鸟兽以及先祖神灵们欢游的情景。为了助耶列辛一臂之力，这些“赞颂者”代替那个已经死去，但尚未与马匹、爱犬一起踏进黄泉之门，还需要骑士耶列辛引导的国王的灵魂说话，以起到灵媒的作用。这种充满神秘气氛的祈祷与市场喧嚣的现实被深刻而又生动地戏剧化了。这个场景反映了植根于民族文化的丰富思想性，索因卡打算在日本朗诵这一场的台词。

殖民地行政长官皮尔金举办假面舞会欢迎英国王子的来访，他戴着约尔巴族神圣祖先的面具出场，使那些当地的仆人都惊惧得魂飞魄散。但是，他为了表明自己在致力于殖民地的文化政策，几年前把耶列辛的长子奥尔德送到英国去学习医学。

当奥尔德获悉国王去世、父亲即将殉死的消息后回国，他作为长子，要埋葬父亲殉死后的遗体。回国时，恰好搭乘王子访问非洲的轮船同时抵达奥约港。

听说了要进行古老的殉死仪式的行政长官皮尔金，暗地里开始实施破坏这个仪式的计划。他蛮横地动用自己的权力把耶列辛诱骗出来，关进了监狱。这样一来，耶列辛引导国王亡灵进入黄泉之门，这一维持国家与国民生死秩序的传统仪式遭到了破坏。

皮尔金夫妇以为在英国学习医学的奥尔德已被现代思想洗了脑，没想到和他一交谈，发现他们的期望完全落了空。奥尔德向这位白人行政长官的妻子抗议道：“你们为什么要阻挠我的父亲去殉死？”但是，奥尔德并不知道父亲在行政长官的劝说下已经改变初衷，放弃履行这个神圣的义务了。也不知道父亲被关在监狱里保护了起来，以免被当地人抢回。就是说，他相信父亲正准备去完成引导国王亡灵的任务。

我怎么才能让您理解呢？我的父亲正受到真正的保护（这并非您所说的公民从政府与法律中获得的那种权利的保护）。如果没有能够从内心接受的最深切的保护，谁都无法完成他今天晚上将要实行的任务。您能够提供什么取代他所拥有的心灵宁静，以及他所受到的民众赋予的荣誉和尊敬呢？如果你们的王子在这次旅行中，在这次为展示殖民地旗帜的旅行中，不敢接受需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机会，您对王子会怎么看呢？

这番剑拔弩张的谈话是在欢迎王子的假面舞会上进行的，王子正在舞池中央跳着舞。奥尔德又问道：“在这激烈交战的时期，你们居然做出这样莫名其妙的事，还把我们的习惯叫作野蛮！”行政长官的妻子回答说：“这是英国式的心理疗法，为了在思想混乱中保持精神的健康。”

但是这时候，奥尔德的父亲耶列辛已经被行政长官说服，听任别人带着自己离开殉死的地方，充分具有现代思考意识的奥尔德在思想动摇的瞬间认为，这种偶然事件的介入也是神秘仪式本质的一部分。奥尔德赶到现场，弄清事情的真相后，决心代替父亲去殉死。他的殉死得到了共同体的认可，用原本为耶列辛准备的裹尸布包裹着他的尸体，在那些“赞颂者”和市场女人们，以及那位族长般的女人或者说是仪式性的新娘护送下，抬到他父亲的面前。被关在监狱里的耶列辛追随儿子自尽。全剧在“忘记已死去的人吧，连同活着的人也一起忘记吧。让你们的心扉只向那尚未出生的人们敞开”的优美台词中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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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批评使耶列辛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请求行政长官放自己出狱，重新去履行自己的义务。当然，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有责任感的长子会替自己完成殉死的使命。当行政长官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时，耶列辛悲痛地对行政长官诉说起来。

在你们的教堂里，信徒点燃蜡烛，垂下头对着火苗喃喃自语，向上帝诉说自己的心愿。难道我不觉得那是令人恐怖的情景吗？他的声音世人听不见。我的话也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更不是说给抬这个物件——包裹耶列辛尸体的布和耶列辛的尸体——的人听的。因为那是只能低声说的话。父亲在我的耳旁低声说过，我也在长子的耳旁低声诉说。因为我无法对着风和广阔的夜空呼喊。

索因卡作品中蕴含的这种丰富而又神秘的感召力使我陶醉。耶列辛在一心一意地准备着殉死仪式的时候，他神灵附体般轻松自如地描绘非洲风土和飞禽走兽，诉说自己在阴阳两个世界之间自由来往的心灵景象的独白也具有极大的蛊惑力。我不能不相信在他们的世界里存在着独特的文化。我知道，这是不应该被其他异质文化抛弃、吞并的文化，而且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是在日本四国山村里长大的，所以体会得到索因卡所表现的约尔巴族的神秘世界具有普遍性。这就是说，如果不断地深挖自己的人性之根，就会发现我们的文化与其他文化之间具有共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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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阅读R. S. 托马斯的诗歌，以及我读过的并铭记在心的渡边一夫译的塞南古的名句，我感慨万分地联想到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冥想死亡时的感觉，就如同记忆中儿时窥探老宅后院的水井时，从深深的井水里袭上额头来的阴森冷气一样……

我从索因卡的戏剧里也感受到完全相同的魅力，因为他的戏剧是更加直抒胸臆的，即以一种沉默的声音讲述着从父亲接受过来再传授给儿子、世代相传下去的神秘思想。同样，托马斯也在致力于将他的孤独思想传给下一代。毫无疑问，倾听他们的声音，才是我今后继续黄昏的读书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