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们应邀去参加电影《平静的生活》的首映式，很晚才回家，然后和留在家里看家的女儿聊了起来。我们全家都是这部电影里出场人物的原型，女儿的角色在电影里还起着核心的作用，但她从策划阶段开始就决定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尽管有时候我会征求她的认可，“伊丹这么说，你觉得可以吗？”，等等。她也没去参加首映式，尽管是因为要去大学的图书馆上班。光对妹妹说了自己的发现，好让妹妹高兴。

“她叫阿园，因为她的脑袋像球那么圆。”

光大概从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电影里的妹妹叫阿园，可是家里的妹妹叫阿薰。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光看到电影里有这样的对话，才弄明白了，所以一回到家里，他就马上告诉了妹妹。他一边说着，一边愉快地看着妹妹像球一样圆的脑袋……

女儿从小学到高中，和我的关系好像就不大顺畅。从我这边的感觉来说，其原因可能是：我的小说往往会描写家庭，在演讲中我也经常涉及家庭，演讲记录有时会被刊登在报纸上，女儿的老师看过后，会对女儿谈自己的感想，可是，我的表达方式或者老师的理解与我家里人、尤其与女儿的原话就有了出入。因此，有一次老师问女儿：“你对父亲说过这样的话吗？”女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一回到家里，就非常认真地向我提出抗议。老实说，我对于有些老师这种瞎起哄的做法也有看法。

这样的事屡次发生以后，我在小说、随笔中便不再涉及女儿的言行了。她在大学里参加助残志愿者活动，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说自己为那些残疾儿童的言行深受感动。尽管这些很动听的小故事和语言超越了小说家的想象力，我也决不在文章中加以引用。因为当她感觉父亲对自己谈的事情感兴趣时，就突然不再往下说了，而且还叮嘱一句：

“这是我朋友的隐私！”

我打算把女儿和她的哥哥光的关系作为原型写进小说里，就跟女儿交换了这个想法，并根据她对我说过的话，在小说《平静的生活》中从叙述人阿园的角度写了下面这样一段：

我作为作者和父亲，希望当有人问孩子们对我小说里的原型有何想法时，他们能像刚才那样回答。

2

光喜欢看小说中自己被布莱克唤醒的情节。

也许有人对于光这样的残疾人具有阅读成年人小说的能力抱有疑问。说得详细一些，他是把小说中的自己说的话称为“我的台词”，特别喜欢阅读这些部分。在《新人啊，醒来吧！》以前，我在小说中把以光为原型的人物，比如伊约，说的话全部用黑体字印刷，这样光比较容易从书中找到有自己说话的地方。

他天生喜欢看字，如同他喜欢音乐一样，而且看得十分认真仔细。他虽然看的主要是刊登FM节目表的杂志和CD盒上的说明，却看得非常专注，一旦发现错别字，便立刻告诉母亲。尤其是发现外国演奏家的名字错得很离谱的话，就更是兴高采烈地去告诉母亲了。有一次，光去残疾人职业培训福利院的时候，我和妻子想听CD，发现一张CD里夹有光写的卡片。这是一张录有电影《平静的生活》插曲的原版CD，其中柴可夫斯基的曲名印刷有误，将《悲怆》误印为《非怆》了。光在卡片上写道：“这是第六交响曲。想写的是《悲怆》，但没写‘心’。”

我和妻子曾异想天开地议论过，要是有哪家CD或者FM杂志编辑部能够雇用光当校对，那该多好啊……

只要是阅读文字，光就能够看明白小说中描写自己的部分，那么他是怎样理解电影演员表演以自己为原型的人物的呢？这是自从伊丹决定把《平静的生活》搬上银幕以来，我就一直很感兴趣的问题。

3

电影开拍几周后，伊丹邀请我们去摄影棚观看拍摄现场。妻子、光和我一起兴致勃勃地应邀前往。在一间又高又大的仓库里，他们已经布置好了模仿我们家的场景。从起居室到餐厅之间的地方架设着摄像机，场景外侧搭了一座望楼那样的高台，上面放着导演坐的椅子，伊丹坐在椅子上，看着录像机画面，不断地对演员发出简单的指令，让演员重拍。我们并排坐在导演斜后方观摩拍摄现场。

伊丹虽是我多年的老友，但我还是第一次观摩他作为导演拍摄电影的实况，觉得非常新鲜有趣。有一个场景，导演多次纠正演员的动作和台词的声调，同时不断地调整摄影机的位置和照明。我感觉每次纠正后，演员表演的准确性和鲜明性都得到了明显的提高。

用我长期从事的文字工作来比喻的话，这一重拍的过程就相当于对小说中的一个情节加以补充、删改的过程。写文章的时候，只要对表现暧昧、不成形的地方不满意，我就要重写。经过这样不断地修改，文章逐渐成形，形象也愈加鲜明，二者完全协调了起来。于是，当一个情节确定下来，我感觉自己才真正把握了这个情节的意义，原先的理解差得很远……

伊丹在拍摄结束以后的剪辑过程中，也同样要付出创作者的巨大精神劳动。从小说的角度来说，这大概相当于初稿完成后，对情节结构进行调整、修改。即便到了这个阶段，作家还会对小说中的细节进行改写，这一点与费时费工的重拍电影恐怕是有所不同的。尽管如此，现在伊丹也在拍摄明了而又确切的镜头。我在自己一直阅读的、研究十七世纪哲学的英语书籍中注意到了clear and distinct（明了而又确切）这个词语，伊丹的电影就具有其自身的明了和独树一帜的确切……

我将支撑伊丹导演创作过程中的精神作用与自己创作小说时的精神作用相比较，深深为之感动，因为它是包括心灵、感性、理性乃至运动神经的一个总体。看了快一个小时的时候，一直坐在我身边探着身子观看的光勇敢地伸手摸了一下伊丹的胳膊。伊丹回过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光。光指了指正趴在起居室地毯上作曲的扮演伊约的年轻演员，又指了指整个场景说：“其实，他演的就是我啊！”

光能够理解这些场景的含义，首先要归功于扮演伊约的演员渡部笃郎的出色表演。渡部先生很可能自己主动去护理学校或残疾人设施之类的地方，细心观察过弱智儿童以及弱智年轻人。他塑造的伊约形象，实际上是比光更加活泼的残疾人类型。尽管如此，这个形象身上依然有着光的影子。目光里充满了天真无邪的力量，正是渡部这位很有发展前途的年轻演员的闪光个性之一。渡部与其他男女演员在共同营造的家庭氛围中进行了一场三四十分钟的表演。光一直全神贯注地观看和倾听着。

我虽然也在观看拍摄场景，倾听着演员的台词，但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是东想西想，和伊丹一样，这是我从小形成的性格。我们的左边是树木繁茂的院子，从房间内拍摄外面的镜头时，可以看见餐厅外面阳光照耀下的树木，再往前是天空背景，摄影师和伊丹导演在一一调整拍摄的角度。为保证起居室窗外院子的真实感，所需的树木是现栽的，也有的是盆栽。其中有一棵大树的树干，上边的枝桠被锯掉了。光看树皮，我觉得是枫树。我想象着这棵枫树中数一数二的巨树，也曾绿叶婆娑过，入秋后，也曾红叶妖娆过。在这个电影制片厂拍摄历史片时，它一定也发挥过很大的作用吧……

我还想到了在前几篇文章里谈及的诗人R. S. 托马斯，因为我的思绪总是离不开这些日子阅读的书籍。托马斯在谈话中使用过的articulate这个词的意思是分节化，其词源在拉丁语中是artus，即关节，表示“明确区分”的意思。结构主义被引进我国后，学者们经常使用“脱臼”这个词，用于强调主动切断逻辑联系或者起到颠覆的作用。如果用be put out of joint（脱臼）这种口语，拉丁语英语辞典里的artus与joint的语义就联系了起来。伊丹导演现在的工作就是首先让演员们的想法“脱臼”，然后为重新组成一个镜头而分节化，在此基础上逐渐产生一个明确的“整体”……

坐在正浮想联翩的我身边的光，从眼前进行的表演被拍摄成胶片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弄明白了一个问题。

“其实，他演的就是我啊！”

其实光想要说的是整个表演过程，但知道自己缺乏足够的语言来表达，便用手画着圈说道。

后来伊丹说，光的这句话是他导演这部电影期间最令人欣喜的体验。他还告诉我，我前面应该也写过的，光的每一首曲子都具有讲述一个故事的特性。我正是通过伊丹的电影了解到了光的音乐的这一特性。

除了我的女儿（电影中阿园的原型）和因忙于硕士毕业论文很晚回家的次子（电影中阿央的原型）没去之外，我们一家人都观看了《平静的生活》的首映。电影的故事情节顺畅地进展着，伊约练习游泳，终于能游到二十五米了。这个情景由于渡部的精湛表演，特别感人。但那个自告奋勇担任游泳教练的青年的复杂性格，与阿园的道德性格（前面文章已有涉及，不同于单纯的“道德性”的性格）之间积累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看到游泳教练对阿园进行性侵犯，虽然感觉教练未必真想那么做，但伊约紧紧抱住了教练。在恢复平静后的阿园协助下，伊约制服了教练。然后，伊约和阿园逃出公寓，俩人在瓢泼大雨中跪在院子当中相拥而泣。此时响起了光的曲子《毕业》的旋律，使这个场面更具有强烈的感人效果。光在观看这个镜头时似乎特别专注。

这个事件过去几天以后，伊约像往常一样悠闲地作曲，阿园待在他旁边。电影在这种名副其实的“平静的生活”的场景中结束。

看过电影后好几天，我和妻子常常谈起各自的感想，光却显出与己无关的样子。有一天，他来到我身旁，显然带着某种意图。身体状态正常的话，只有星期六或星期日他才会从早晨起就待在家里。

我和平时一样，坐在扶手椅上工作。光仔细瞧了一阵贴在起居室房门背后的《平静的生活》的电影海报，这是光想向我讲述对这部电影的感想的准备动作。尽管光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没有亲身经历过电影里的那个高潮事件，却对此发表了一句感想：

“我已经搏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