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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我现在读书时使用的英日辞典（《研究社读者英日词典》）的解释，Upstanding 这个词的意思是：

直立的、挺拔的、伫立的、高洁的、正直的。

我喜欢这个英语形容词。W. B. 叶芝在《塔》的第三节里使用了这个词，我很喜欢这首诗，从年轻时开始就翻译过好几遍，尽管没有机会发表。这是一首表现诗人老年时的思想的诗，却不知为何吸引了我这个二十多岁年轻人的心灵。凡是读过叶芝诗歌的人，都使用过A. N. 杰法兹的注释。前些日子，神户的一位英国文学研究专家对我的《燃烧的绿树》的书名提出异议，而且还复印了书中相关部分作为“资料”寄给了我，让我很是吃惊。对我们这些外行的叶芝读者来说，除了优秀的学者朋友会客气地指出我的问题外，来自性格怪僻的专家的这种指责恐怕还算是轻的。叶芝生于一八六五年，写在这首诗的草稿最后一节上的日期是一九二五年，也就是说，诗人写作这首诗的年龄与我现在的年龄一样，这更使我感慨。

迄今为止，我也译过相当多的外国诗，却没有考虑出版一部译诗集，因为总有一行诗句或者一个词译得不能使自己满意。妻子说我在二十多岁时曾送给她一本私家版的译诗集，说不定她至今还保存着。对于包括上面这一节在内的译诗《塔》，我今后还会继续修改，这也是自学者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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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初是把upstanding译为“坚定正直的”写进文章里的。这篇文章是我为第二天举行的一柳慧[一柳慧（1933— ），日本著名现代作曲家、钢琴演奏家，得到世界的高度评价。]的夫人的葬礼准备的悼词，将近凌晨时才写好。下面先转录一下这篇文章。落款日期是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三日，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听说您（一柳纯子女士）得了不治之症后，我送给您很大一本有很多彩色植物照片的岁时记。因为我考虑到，这样的书可以让您即使侧身躺在床上，不用翻页也可以看上三十分钟。

您非常勇敢顽强地与病魔抗争，以积极乐观的态度面对人生的磨难。我经常收到您的来信，还收到了您亲手制作的美丽的小册子。

我从您的信中了解到，您忘不了闻着野上弥生子[野上弥生子（1885—1985），日本女作家、翻译家，原名八重子。在夏目漱石影响下开始文学创作，具有比较明显的现实主义倾向，作品有鸿篇巨制《迷路》等。]女士娘家的臼杵酱油酿造店煮大豆的气味上小学的往事，您没有忘记少女时代经历过的战时体验——那些从避难的山上眺望遭到空袭后火光冲天的城市的夜晚。您还给我的残疾儿子写信。我和妻子从报上看到您去世的消息时，感到非常惊愕和悲哀，我的儿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我和妻子的交谈，他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但在当天作了一首《Mrs.I安魂曲》。其中有一处写了个“诗”字，意思是在钢琴乐曲声中加入一段诗朗诵，即您来信中的一段话，儿子认为是“诗”。

我在法兰克福聆听过一柳慧先生的作品《路》。这部作品是日本传统音乐与欧洲现代音乐相结合的最优秀的现代音乐成果。作为我们共存于一个时代的标志，它还印证了终于走出血腥战火的德国人的苦难。

纯粹的音乐技法与现代世界的生存体验构成的内蕴是作品构思的基干。作曲家孜孜以求，不断创作出优秀作品，生活一定非常紧张。然而，多年来一柳慧先生能持之以恒，无疑离不开您的鼓励和支持。

您在来信中对我的作品和我儿子的作品一直给予积极的支持，所以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您对一柳慧先生的支持。从您的来信中，我始终能感觉到您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所具有的坚定正直的伦理性，而这坚定正直的伦理性与今天社会的发展、世界的未来是结合在一起的。我们从一柳慧先生的音乐里感受得到您的心灵，以及先生在与您共同生活中获得的回音。

您的一生是壮丽的一生。您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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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阅读自己的文章，特别是隔了一段时间之后阅读，可以获得最恰当地进行自我批评的切入点。参加拍摄的电视纪录片，或者电视对谈的录像，都是过一段时间后才能看到，虽然并非毫无精神准备，但我还是经常对自己有新的发现。

其中之一是自己的身体姿势不好看，就是说，自己的身体不是upstanding。我从小就不喜欢理发，总是想各种法子逃避；家里偶尔给自己买一件新上衣或者新衬衫，也不愿意马上就穿，因此挨过母亲的骂。因为我对穿着打扮毫无兴趣，甚至有些害怕。就是现在我也从不去商店买衣服，都是由妻子包办代理。我穿上妻子买来的衣服接受采访拍照后，一看寄来的照片，总是觉得从胸部到腹部很不服帖。我穿的衬衫、外衣都是买现成的，不是定做的，于是我怀疑做工是否有问题。可是，自己去西服店量身定做，又太费时间，相比之下，买现成的衣服，虽然不太合身，但还是能凑合过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愉快的。我就是靠着这个理由对付了几十年。

但是，两三年前的一天深夜，我突然发现自己在电视里的形象具有与众不同的特征。第二天恰好是星期日，早晨起来，见光正穿着睡衣听FM，便让他穿上我的衬衫和外衣——因为我的体形和他相似，坐在椅子上。我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他从胸部到腹部这部分很服帖。

女儿坐在餐桌旁蛮有兴致地瞧着我们，我对她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在照片里或者上电视时，从胸部到腹部的衣服总是显得鼓鼓囊囊的，演讲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想必更是如此了。我原来认为这是你母亲挑选衣服有问题，但又不敢跟她说，所以一直憋在心里。现在我才明白了，其实不是我的体形有问题，而是坐的姿势不对！”女儿听我这么一说，赶紧去告诉母亲，她们都憋着笑，脸上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因为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姿势并非upstanding。

而且，我还从电视里发现了需要进行自我批评的精神方面的问题。《父子共生》中有这样一个镜头：我像和尚那样在胸前竖起一只手，对没有出现在画面里的制片人M说：“光出生的时候，我惊慌失措地极力想逃避这个天生残疾的孩子，自己身上缺少那种坚定正直的感觉。”因为摄制组已经在我家里拍摄了好几个月，与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于是我把没有写进文章里的真实感受告诉了他们：“当时我的心态和人生态度并不upstanding……”

还有一次，就是不久前，我在电视节目《彻子的房间》里与幽默风趣、认真机智、游刃有余的主持人黑柳彻子女士对谈时，谈到了自己年轻时性格中的阴暗面。不过与年轻时自己头脑里臆想出来的绝望感不同，经过实际生活中遭遇光的出生以及接踵而来的困难，即面对产生绝望感的根源而拼命招架的过程，那个曾经青涩的自己也逐渐变得坚强起来。我一边说，脑子里一边习惯性地闪现出几个词语，其中之一，也是最核心的一个词就是upsta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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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英语形容词decent，我也经常使用。而且我觉得在这两个词之间已经架起了一座牢固的桥梁。

decent这个词，既指人所具有的内在的高尚心灵，也指外表呈现出来的优秀品格，还有对别人的宽容态度、以及与别人在一起时的融洽感等意思。

而且这样的人首先自己应该upstanding，在别人眼里也属于那种正直、挺拔、沉着的类型，且有此品格之自觉。他在社会里人品高尚，对家人和邻居行为正派。能够与decent而又upstanding的人成为朋友，这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回顾我的人生，十分幸运地结交了几位这样的朋友。

说到我的家庭成员，在我眼里，我的妻子是upstanding那样的人。她值得骄傲的艺术家父亲过世之后，在战后艰难的岁月里，她从小就独立支撑着这个家庭：性格单纯得有些古怪的母亲，以及同样怪僻而又才华横溢的哥哥。

另外两个孩子正如我在《平静的生活》里所写的那样，他们只希望像微不足道的人那样普普通通地生活，这显然是通过与哥哥的共同生活学到的。光的妹妹从小就明确表示要照顾残疾哥哥一辈子，她极厌恶被媒体搞得很出名的父亲，这些痛苦的体验养成了她的独立性格。我想这也属于upstanding范畴吧！光的弟弟很早就进入了我这个父亲的影响无法触及的理科领域，在专业上父子绝缘了。他也具有独往独来的性格，虽然与残疾哥哥的关系不像姐姐那么紧密，却一直很关心光，在生活上也会承担照顾哥哥的责任，毫无怨言。

然而，最使我感觉不可思议、又从心底觉得很自然的是，光从显露出智力障碍的幼年时期到成为职业培训福利院一员的现在，一直都是upstanding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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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再翻译一首与W. B. 叶芝隔海相望的威尔士诗人R. S. 托马斯的诗，同样表现凯尔特人[公元前两千年生活在中欧的一些有着共同文化和语言特质的有亲缘关系的民族的统称。]早期文明的诗《观海》。

灰色的海水，如同

人们进去祈祷的

广阔领域。多少天

多少年

它使我的眼睛得到了歇息。

我是在等待什么吗？

除了无休止的波涛，

一切全无意义。

啊，罕见的鸟，

真正罕见的鸟。它飞了过来，

在人未看见的时候，或无人的时候。

你必须凝视着，直至眼睛磨破

如同别人将膝盖磨破。

我成为岩石隐士，

与风与雾同住。日月如梭，

空虚太过美丽，

如同被空虚掩般的，那不存在

如同现存的空虚。再没有人说起我，

决不会有的，我的心太过孤独，

在它长久的断食之后，

我祈祷般守望着大海。

信奉上帝的R. S. 托马斯，如此执着地在海边的岩石上等待着不在此处的上帝。由于年龄的关系，这位诗人的姿势或许并不潇洒，但在精神上，以及在作为一个人的整体上，他千真万确是一位令人景仰的upstanding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