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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日 星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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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绪方祐司,二十四岁;三好明惠,二十二岁。这就是他们。 上午在三枝的陪同下,他们搭乘东北新干线前往仙台。把他们的时钟倒转回去的作业开始了。 三枝对于该去找谁,早已拟好计划。“幸山庄命案发生时,有一个人代表遇害者两家,从应付新闻记者到举办联合葬礼的手续都是他一手包办的。你不记得了吗?” 祐司靠着椅背摇摇头。“毫无印象。” “找回固有名词的感觉如何?” “感觉还不太真实……好像被取了个艺名似的。” 说不定,这也是一种逃避行为,他想。查出身份一看,原来他们两个都在那场难以置信的灾难中失去所有家人……也许在下意识中,还是不想承认这一点吧。 明惠坐在他旁边,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看着窗户。每次一进入隧道,窗玻璃便映出她白皙的脸。 车内位子全坐满了,大多是携家带眷的旅客。隔着过道坐在旁边的两个旅客,正在谈论为了买到指定席车票彻夜排队的事,祐司听着忽然想起现在正是大家返乡过节的时期。 “三枝先生。” “什么事?” “你在旅行社也有人脉吗?” 三枝把脸转向他。“怎么说?” “因为你好像轻而易举就弄到车票了。” “是我运气好。” “真的吗?” 三枝站起身,也许是要上厕所吧,眼看他跛着右脚走上走道,附近乘客纷纷用好奇的眼神瞄了一眼。大概是累了吧,三枝步伐似乎比平常沉重,右脚也跛得更厉害了。 关于三枝右脚的事,他一次也没问过,可能是旧伤吧。 三枝大概是洗了脸,回座时头发有点湿。由于他一坐下就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祐司也不便再多问。 昨晚他忙着阅读三枝手边的幸山庄命案相关报道,几乎完全没合眼。光是这样还嫌不够,去车站之前,他又整理了一些随身带着。他现在正把那些报道摊在膝上。 绪方夫妇、三好一夫、雪惠父女——遇害者的大头照,不论是哪份报章杂志,刊登的都大同小异。大概是因为死者幸存的遗属与亲友只最低限度地提供了照片吧。唯一例外的是某份女性周刊的剪报,上面登着雪惠成人礼时身穿漂亮礼服的照片,还加上“她的美貌引来野兽”这么一个标题。现在回顾起来,不禁令人怀疑提供那种照片给那种杂志的人到底有没有人格。 幸存的遗属——想到这里,祐司再次在心底告诉自己,我们就是那所谓的“遗属”。不愿相信的感情冲动和明知如果不承认就无法有进展的理智,在脑中来回穿梭玩着捉迷藏。 照片中的雪惠,面貌和现在坐在旁边的明惠非常相像,眉眼之间更是一模一样,而且两人的轮廓,尤其是瘦削的下巴线条,看来应该是得自父亲三好一夫的遗传。 绪方夫妇的照片,也就是自己父母的照片,祐司从昨晚就看了不下数十遍——五官棱角分明、头发花白的父亲,脸蛋圆润、和年龄相称的鱼尾纹反而更显高雅的母亲…… 知道事实、承认事实,还没有带来冲击。感觉上,就像待在窗户紧闭的屋里,听着强风呼啸而过几乎吹翻屋瓦的声音。风就算再强、再可怕,终究是在玻璃另一边。或许打开窗户伸出手会有更清晰的感受,但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打开那扇窗。 强烈吸引他的,反而是幸山庄命案的嫌疑人——宫前孝的照片。 关于他,连照片都五花八门。长大成人之后的固然不用说,连过七五三节时的照片都登出来了。 可就是没有命案时的照片。根据三枝的解释,案发时孝二十一岁。然而,在媒体刊登出来的照片中,出现得最频繁的是他十七岁高二那年的照片,他穿着学生服。那年母亲过世,也许孝离开村下家后,就再也没有拍照的机会,也没有人会替他拍照,甚至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高中时的孝,严格说来算体形偏瘦,是个体弱多病的少年。肩膀虽然宽,却是削肩,明明不算太高,看起来却似彪形大汉。五官乖巧斯文,打个突兀的比方吧,他的眼鼻轮廓如果男扮女装应该会很适合。 也有孝和他的母亲——已故的村下俊江——的合照。是专门报道八卦新闻的画报杂志刊登的,母子俩站在树篱围绕的家门前。根据照片旁边的说明,那栋房子是村下猛藏和俊江再婚时,为了她特地在同一块土地上盖的新居。越过低矮的树篱,可看到车顶。三枝说村下俊江死于车祸,说不定就是这辆车造成的。会这样想,是因为照片上的孝表情显得特别阴沉。 父母离婚,母亲紧接着再婚,对小孩来说绝非愉快的成长经历,更何况是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据说早在俊江认识猛藏前,宫前夫妇就已婚姻失和。这说不定是孝动粗遭停学处分的导火线。对孝来说,这是恶性循环的开始。动手打人,被束手无策的父母亲手送进精神病院,母亲因此和那家医院的院长熟识,最后和丈夫离婚再嫁院长——出院之后的孝面临的是和住院前截然不同的环境,以及身为一个正打算重新出发、做着幸福美梦的母亲……是因为这样,孝眼中才会蒙着阴影吗?祐司一直盯着照片,偷偷地想:不只是这样。这张脸、这双眼睛,他有印象。这种表情他太熟悉了,那是祐司自己在这几天当中,每次面对镜子就会发现的表情。 他在害怕。宫前孝在害怕,充满了戒心。虽然不知道怕什么,但这张照片上当时年仅十七的少年,似乎已经领悟到前面正有不得不怕的事情等着他。 为什么——祐司只有这个念头。为什么他会那样盯着镜头?为什么会那样双手贴着身体两侧紧握拳头?为什么会那样两脚使劲站稳,好像是要作势挡在母亲前面?还有……为什么他会被人指指点点当成杀人凶手? “她的美貌引来野兽。”真的是因为三好雪惠吗?只因她不肯顺从,就这么简单?或者,是因为你在十七岁时看到的“不得不害怕的某种东西”又在幸山庄出现了吗…… 从别的报道剪下的剪报中有一则提到,在命案发生的两年前,孝在东京被卷入黑道帮派私造、私售手枪的案子,曾经被警方找去侦讯。大概是独家新闻,篇幅登得特别大。据那篇报道说,孝不仅有机会弄到手枪,射击技术也是一流的。 “有一阵子,他就像疯了般拼命练习射击,他可以抛出五百元硬币当场击落。”文中还加上这么一段孝那时友人的说辞。 两年前的私造手枪案本身大概就相当轰动。关于那起案件,已经泛黄的杂志报道也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祐司也看了那篇报道,执笔的“S”记者写道—— “就连从拓荒时代便一直注重‘自我保护’这种思想的美国,现在也开始出现要求管制私有枪械的呼声。更何况,在日本这种在历史上向来‘自卫’意识薄弱的国家,说到枪炮任意流通,往往会直接联想到影响治安。可是,最近几年,不只是黑道帮派分子,就连部分青少年,也开始觉得这些武器极有魅力,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呼吁警方正视。”看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宫前孝不是拿手枪,而是身怀菜刀来偷袭,爸爸他们应该还有机会反击。 随着轻快的音乐,响起车内广播:“谢谢各位今天搭乘,我们即将抵达仙台车站……” 这时,三枝啪地睁开眼,反应快得简直不像是在睡觉。他双手牢牢握紧座椅的扶手。连祐司也知道,他有多么紧张。 列车开始缓缓减速,朝那片毫无所知的未来——不,是过去——正在等待他的土地驶去。祐司无意间低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手上起了鸡皮疙瘩。 抵达仙台车站,并未戏剧性地让一切真相大白。 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里我以前来过。明惠也一样,看起来似乎只是从一个混沌转移到另一个混沌中。 祐司一直搂着她的肩,配合着她的步调走路。该转弯、该停下,以及升降楼梯时,一定会出声提醒她。 自己和这个女孩原本就认识,至于熟到什么程度,目前还不清楚。但是至少,他们有一个共通点,都是孤苦伶仃的唯一幸存者。他必须守在这个女孩身边。怀着和之前摸索的过程中一路互相扶持截然不同的意味,他深深感受到这一点。 在车站前拦下出租车,三枝把饭店的名称告诉司机。祐司事前已听他说过,为了避免不小心撞见熟人节外生枝,他特地选了一家远离市区的饭店。 三枝请司机尽量开慢一点。 “我们想体会观光气氛。” “没关系。”中年司机笑了,“先生,你们从东京来?” “对呀,猜得出来?”三枝说。 “当然猜得出来,是听讲话的腔调啦。” “是吗?我倒是没感觉。司机先生,你自己讲话也没有乡音呀。” “真的吗?哎,也许从我们这一代开始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吧。因为我们接受的都是标准国语教育。” “方言会逐渐消失吧。” “对对对。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也等于是失去一种特色嘛。现在的年轻人,看起来和东京人简直没两样,大概只剩下大阪腔还健在了吧。” 三枝瞟了一眼祐司。祐司稍微点点头。听本地人说话并未唤醒他任何记忆,正如司机所说,和东京一样。 然而,从车窗看到的景色就不一样了。远方可见山脉棱线,绿意盎然,虽然阳光炽烈,风却清爽吹过。司机也没开冷气,窗子是开着的。 “这里跟东京不同,夏天舒服多了,没那么闷湿。”司机笑着说。 大楼很多,街景和东京毫无差异,是个繁华的大都市。这个城市、这片景色,他曾经看过。不,不只是看过,他第一次涌起一种明确的感觉:我以前就住在这里。记忆宛如负片变成正片,逐渐从脑海最深处涌起。 明惠一直坐着不动,祐司轻拍她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到家了。” 她把看不见的眼睛转向他,迟疑地略歪着头,低声说:“应该是吧。” 三枝保持沉默。 抵达饭店,三枝让两人在大厅等着,自己跑去打电话。 “如果是要打给我的亲友不如让我自己说更省事……”祐司这么一说。 三枝的反应是:“你又不知道跟你讲话的人是谁,这样反而会造成混乱。我会好好解释,请对方过来一趟。” 由于已经看过幸山庄命案的相关剪报,祐司和明惠大致都已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以及原先从事的工作。 祐司的父亲绪方秀满在站前大楼经营一家大型特产店,另外还有乡土料理餐厅。两家店以公司组织的形式管理,由他担任董事长。祐司作为独生子照理说就是继承人。但目前,他很清楚,他这个继承人回到员工群集的地方,绝不能一开口就说自己已经失忆。 据报道,祐司并未待在父亲的公司,好像是在东北地区规模最大的一家地方银行就职。至于他是被派到哪家分行、有没有跟家人住在一起……这些情况,三枝手边的剪报并未提及。 明惠的父亲三好一夫是市内某所公立高中的教务主任。据说那是所升学率很高的明星学校,运动风气盛行。至于妹妹雪惠,则是市内某所短大英文系的大二学生。明惠好像没工作,待在家里负责照顾两人的生活。 大厅人很多。祐司再次想到现在是观光旺季,正在放暑假。 自己应该是个上班族,跑去东京做什么?银行的工作怎么办?难道也是休夏季的假吗? 明惠忽然动了一下,两手蒙着脸,祐司顿时从沉思中清醒。 “是不是不舒服?” 坐在大厅松软的沙发上,她纤细的身体沉了下去。 “嗯……头有点痛。” 他离开座位走近明惠,探头一看,她的脸色很苍白。 “我也不知道,总之忽然觉得很冷。”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以前好像也曾这样,在这种地方等待某个人。那件事——好像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她拼命摇头像是要甩开什么似的。 “啊,真气人,要是我也看得见就好了!” “你说在等某人,就你一个人?” “对,应该是。” 那个留下不愉快回忆的约会到底是什么呢? 祐司忽然灵光一闪,问道:“你在等的人该不会是我吧?” 明惠眨眨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呃——其实也没什么根据啦。” 今早以来第一次,终于看到明惠暌别已久的微笑。 “不。好像不是你,如果是你,印象应该会更清晰……”她忽然住口,垂下眼睛仿佛在窥视脑中记忆,“说不定……也许是我妹妹。” “你说雪惠?” “我妹妹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我有个妹妹……不,曾经有过。” 这时,三枝回来了。“对方说马上过来。他很惊讶,说要瞒着其他人,偷偷溜出来。” “你跟他透露了多少?” “我只说因为某些缘故,你们两人现在失忆了。待会儿要来的,是多年来在你老爸手下担任经理的人,名叫广濑耕吉。” 又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吧。祐司眺望大门口进出人群的眼中,出现了一个穿过自动门走来的男人。那人身材矮胖结实,迈着短腿匆匆走来,朴素的开襟衬衫腋下被汗水濡湿变色。他边用手帕频频擦拭已经秃得厉害的宽阔前额,边环顾了大厅一圈——然后,他的视线停在祐司脸上。那张看来就像个老好人的圆脸上,双眼和嘴巴都张得开开的,愣在原地不动。几乎是同时,祐司也涌起一股直觉,知道这是自己认识的人。 小矮子快步跑来。祐司起身,三枝发现后也跟着站起来。 “少爷,”满身大汗的小矮子咕哝,“还有明惠小姐。” 对她,耕吉也这么喊。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28 广濑耕吉是开着自己的车来的。让三人上车后,就带他们回自己的住处。 耕吉的开车技术很差,车动不动就左摇右晃,每次发动起步都会猛地往前冲一下。他每次都一边擦汗一边频频说对不起:“因为太惊讶了,到现在还无法镇定下来。” 三枝大概是认为这种反应很正常吧,他一路上都没说话。祐司也没开口。 耕吉家位于市区外围,是栋小房子,旁边就有竹叶鱼板[做成竹叶形状的鱼板,是仙台特产。]的工厂,写着“产地直销,可送达各地”的广告旗帜迎风招展。 “在这里最安心。因为就我一个光棍独居,不会有人打扰。” 对三枝如此解释后,他来回审视祐司和明惠。 “你们二位,连这种事也忘了吗?” “好像是。”祐司回答。 “还有,明惠小姐的眼睛又失明了吗?” 这话令三人都吃了一惊,明惠更是差点没跳起来。 “我以前也曾经失明过吗?” 这次换耕吉惊讶了:“您忘记了吗?一旦丧失记忆,连这种事都想不起来了吗?” “全都消失了。就连名字,也是经过调查才知道的,不是自己想起来的。” 祐司的话令耕吉张着嘴哑口无言。他们在收拾得很整洁的榻榻米上围着小小的矮桌坐下,三枝详细解释其间种种经过时,耕吉一直来回看着祐司和明惠。三枝连细节都条理分明地娓娓道出,却省略了在两人住的新开桥皇宫公寓中发现手枪和一皮箱钞票的那一段,就连他自己的身份也只说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听完后,耕吉垂下了头。 “对不起。”祐司向耕吉道歉,他觉得不这么说真的很过意不去。 “您用不着道歉。看到您平安无事——呃,也许不算是真的平安无事啦,总之您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耕吉说着频频摇头,“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少爷您说要去东京时,我就会更坚持劝阻您了,都是我不好。” “是我主动说要去东京的吗?” “是的,也没告诉我们目的地就不告而别……起先,您连明惠小姐都瞒着。想去找您都无从找起。您大约每隔十天会打一次电话回来,我们也只能借此知道至少您平安无事。” 祐司和三枝面面相觑。 “起先……连我也瞒着?”明惠低语,抬起眼,“这是什么意思?” 耕吉脸一垮,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您连这个也忘了吗?明惠小姐,我们董事长和夫人,还有令尊、令妹的葬礼办完后,您本来应该成为我们的少夫人,您和少爷已经说好要结婚了,我们大家都很期待这场婚礼。” 惊愕之下,好一阵子无人出声。 “真的?”祐司好不容易才问道。 耕吉听了频频点头。“发生了那种事,一定很痛苦。所以,周遭的人都很赞成,并认为您二位如果能够结婚,那是再好不过,私底下也早已订婚纳聘了,是五月的时候办的。您不记得了吗?为了早日从那场悲剧中走出,振作起来重新出发,最好尽快成婚,所以才那样做。” 明惠捂着嘴,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看到那只手,耕吉说:“明惠小姐,您的戒指到哪儿去了?” “戒指?” “订婚戒指。那时您来找我说要去少爷那边看看时明明还戴着。那是明惠小姐的诞生石……叫什么来着,是一种很漂亮的绿色宝石……”大概是思绪混乱吧,耕吉一时说不上来。 “祖母绿吗?” 三枝帮了他一把,耕吉立刻用力点头。 “没错,没错,是少爷一个从事设计的朋友特别精心定做的,一看就知道。祖母绿雕成花瓣的形状。” 明惠摩挲着左手手指。“没有呀……是掉了吧……” “不是掉了,是被偷了。”祐司这句话,三枝也很同意。 “也许是怕那个会刺激你们恢复记忆吧,你们随身穿的、用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耕吉粗壮的脖子猛然咽了一口唾沫。“听您这么说,简直像是有人故意要让他们二位失忆似的。” 三枝阴沉地说:“事实似乎正是如此。” “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我也这么想,可是……” 祐司卷起衬衫袖子,露出那行神秘的文字和数字。 “醒来的时候,就有这玩意儿了。” 耕吉只看了一眼就脸色发青,仿佛有人偷偷靠近他,把他的身体活塞拔开泄了气。 “耕吉先生?” 耕吉依然直视着祐司的手腕不回答。 “这个你曾经看过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耕吉好不容易才仰起脸摇摇头,额头上又冒出汗珠。“我没看过。呃,我只是听说过有这样的东西。” “听谁说的?” “董事长。” “就是我那遇害的爸爸?” “是的,他曾经跟我提过。” “说他看到这种东西?” 耕吉点头。“那是刚买下幸山庄的时候,他和夫人为了添置家具,去了一趟当地,就是在那边看到的。当时,幸山庄本身虽已完工,但整个别墅区还在进行整地和建筑工程,来了很多工人。” “在那些工人中,也有人的手臂上有这种记号?” “是的。不过,不是正规工人,而是那种按日临时雇用的,听说负责在别墅区入口架设围篱。” “不是正规工人……那是从某处派过来的喽?” “是的。那些人的手臂上写着编号——董事长说他看了吓一跳。至于是只有数字,还是像少爷手上一样的东西,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董事长也没讲得那么详细。” 一直保持沉默的明惠卷起自己的袖子,伸长了手臂露出编号说:“我也有同样的东西。那些临时雇用的工人是从哪里来的?” 耕吉拭去额头的冷汗,答道:“潟户友爱医院。” 空气当场凝结。 “听说那家医院会在住院病人的手臂上写编号——在别墅区工作的,就是以接受作业疗法的名义派去的病人。” 29 耕吉说:“董事长和夫人,开始考虑买别墅是两三年前的事了。起先也是为了节税,渐渐地,他们计划退休后搬到比仙台更暖和的地方生活,于是开始认真寻找适合的地点。我想夫人的风湿痛可能也是一个原因。仙台市内虽然不常下雪,但毕竟还是很冷。” “最后选定幸山庄有什么特别理由吗?” “我想应该有。是个很像董事长作风、有点伤感的理由。” 绪方秀满说他就是爱上了潟户这片土地的景观。 “董事长靠着白手起家开了现在的店,工作几乎就是他的嗜好,其实他也很喜欢摄影。打年轻时起,唯一的兴趣就是那个,现在少爷大概连这也忘记了吧。”耕吉一脸寂寞地微笑,“潟户这块土地对董事长或夫人来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关联。不过,两人新婚时,曾把行李往董事长车上一放,也没决定目的地,就随兴开车出发进行了一趟摄影之旅。董事长后来告诉我,当时,他们曾经在无意中经过一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也拍了很多照片。这是他们年轻时的故事,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据说当时潟户一带还没有开发,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我听说从崖上放眼眺望,更是绝佳美景。” 祐司“啊”地叫了一声。“广濑先生,我也……” “少爷以前都是喊我耕叔。” “那,耕叔,我是不是也被带去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的确是,您还记得吗?”耕吉脸上一亮。 祐司把那个梦告诉他和皱着眉的三枝。“我在新开桥皇宫醒来前,做了一个站在崖边眺望大海的梦。梦中我跟老爸在一起,我想那的确是我爸,没错。” 耕吉精神一振,伸手抓起祐司的手腕,边摇晃边说:“没错,没错!仙台虽然离海不远,但也不是随便就能在海边戏水的地方。跑到松岛当然可以坐船,可是董事长不太喜欢那边的景色。他嫌那里已经太商业化了——董事长也笑着说,自己就是靠去松岛观光的游客做生意的,还说这种话很可笑吧。因此,当他第一次带少爷见识大海时,就特地带您远赴潟户。那时少爷大概三岁左右吧,由此可见董事长有多么喜爱那片土地的景色。” 正因为这样,当他在找地方供夫妻俩退休后共度余生时,一听说潟户开始开发度假设施,推出了别墅要卖,立刻就去看了。 “回来之后,董事长高兴地说,那里并未被开发得一塌糊涂,景观还是一样。所以,立刻决定在那里买栋别墅。幸山庄这个名字也是董事长取的。” 仔细咀嚼这番话后,祐司问:“我爸遇害时多大?既然他跟村下猛藏是同学,应该是五十八吧。这么年轻,就已经打算退休了?” 耕吉咳了一声挺起背,又缩起下巴。“董事长常常说,将来把公司交给少爷的时候,他要完全抽身,身边只要留点养老用的存款,剩下的就由您自由发挥。要不然,如果等您当了董事长还跟在您身边,董事长认为这样对彼此都没好处。” “原来如此。”三枝点点头,“真是个刚毅的父亲。” “他总是说,不能走别人走过的路,他只是把工具交给祐司,生意要靠祐司自己做。董事长自己当年是靠着一家跟路边摊差不多大的特产店起家的。他希望儿子能继承他创下的事业,可是他不能因为这样就留恋不舍,必须尽量让少爷自由发挥。而一旦出了问题也不会插手帮忙,这就是他的方针。您不记得了吗?”耕吉求助似的看着祐司,他承受不了只好转开眼睛。 “五十八岁就退休,就一个自营业的经营者来说的确是太早了。不过,正如我刚才提到的,一方面是担心夫人的风湿痛,而董事长自己打十五岁起就不眠不休地工作,或许也觉得已经够了吧。所以,我也很赞成。” “我都明白了。”祐司说,“而且,我爸决定退休,也就同时决定了由我来继承吧?” 耕吉有点困窘地结巴起来:“没有那么顺利啦。” “是谁反对吗?” “是少爷您自己。当初不顾董事长反对,跑去银行上班的也是您。” 三枝噢了一声。“第二代闹革命啊?” “您说不想按照别人安排好的路子走。大学也是在本地念的,您说想多见见世面,自己去找了工作。银行的工作谁也说不准会调职去哪里,所以社长很生气。” 其实老爸也一样过于保护小孩嘛,想到这,祐司不禁有点好笑。 同时,在这一刻,他首次意识到绪方秀满是自己的父亲,也是在消失的记忆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一部分,刺痛心扉的感觉随之涌来。记忆的一部分伴随着极度鲜明的形象重新浮现。跟老爸争论,演变成吵架,离家时,抱着再也不回来的打算把所有行李都打包装箱,以致借来搬家的厢型车塞都塞不下…… “我离开家了吧。命案发生前,就和父母分开生活了,对吧?” 耕吉急急点头:“对,您一去报到就被派到石卷分行,住进了单身宿舍。您想起来了吗?” “那份工作现在不知道怎样了。” “您已经辞职了,少爷。”耕吉的脸色眼看着越来越阴沉,“幸山庄命案发生后过了一个月左右您就辞职了,您说需要时间。” “时间?” “是的。少爷您宣称要重新调查那起命案,还说凶手宫前孝没有死,还在哪儿活得好好的。” 明惠猛地抽了一口气。 宫前孝还活着——他的尸体没被找到,因此,这的确有可能。那双眼睛,那紧握的拳头。 “那,我就是为了这个去东京?” “不,您没有立刻去。您在一月中旬辞去银行的工作,回到仙台老家,每天都不知道在调查什么,有时甚至跑出去好几天都不回来,看起来简直像中邪似的。” 耕吉用忧惧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担心他到现在仍处于那种状态,两手摸索着不知该往哪儿放。 “就因为有这种情况,我们大家才认为您最好尽快跟明惠小姐成婚。可是少爷您却完全置之不理,坚称宫前孝还活着,一定被人藏在某个地方,整天只顾着调查。就在这个当口,明惠小姐失明了。” 祐司转头看明惠。 耕吉仿佛要责备祐司的行为,连声音都气急败坏起来:“人家明惠小姐也一样突然失去父亲和妹妹,光是这样就已经令人恍惚欲狂了,结果连少爷也变得跟疯子一样。都是这样的心理负担造成的,医生说,人一旦钻起牛角尖,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有时候就会真的失明,明惠小姐就是这样。” “这是歇斯底里反应。”三枝接着又连忙辩解似的加了一句,“不,我不是指一般说的那种意思,是真有这种病。” 明惠的视线落在矮桌上,宛如变成人偶般动也不动。 另一方面,祐司倒是恍然大悟。这段日子,明惠比较能适应“眼睛看不见”的状态,果然是因为以前有过相同的经验,并非只是她的直觉比较灵敏。 最后,明惠抖着声音问:“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治好的?还是说,我去东京找祐司的时候尚未治好?” “已经治好了。”耕吉回答,他的音调仿佛在鼓励她:所以这次一定也没问题。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去看了医生,但更重要的因素,我想应该是少爷终于回心转意,回到明惠小姐身边。” “那,我放弃调查了?” 祐司这么一说,耕吉带着依然没原谅他的神情点头。 “嗯,那时候是啦。” 明惠的眼疾好转,婚事也有进展,也正式订了婚,两人看起来似乎终于定下来了。 “那是五月初的事。” 没想到—— “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五月十日,少爷忽然说要去东京,什么原因我并不清楚。明惠小姐当时也说不知道。总之,少爷又为了命案重提旧事,丢下明惠小姐就去东京了。” 三枝抓抓头。“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做那种事,总应该有个导火线吧。” 耕吉耸起肩膀一脸惶恐。“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想知道,少爷也全都一个人藏在心里不肯说。” 祐司恨不得抱头。慎重地把重要的东西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是无所谓,可问题是现在连自己都忘了藏在哪里。不,不是自己忘了,是被迫忘记。 “让你们两人丧失记忆的人——”三枝认真地说,“大概就是想让你们忘记那个只有你们才知道的东西吧。” 也只能这么想。 “是谁做出这种事的?”明惠低语。祐司感到,明惠毋宁更像是提出一个命题。 “我倒觉得有迹可循。”三枝缓缓开口,“万一宫前孝真的还活着,会有谁想把他藏起来保护?” 祐司耳中回响起一段话,是三枝手边那些剪报上写的。现在,这段话听起来好似从活人的喉头真真切切地发出来。 “请原谅我儿子。他已经死了,要怪就怪我……” “那个人一旦发现你……”三枝指着祐司,“正在到处打听孝,想把他找出来,或许会采取强硬的手段。” “可是,有这种方法可以让一个好好的人失去记忆吗?” 面对耕吉惨叫般的质问,三枝别开视线看着小小的庭院点头。 “说出来是有点难听啦,”他转头看着三人,“你们听过‘电疗’这个名词吗?” 无人应答。 “也就是电流刺激疗法,也称为ES。以前有段时期经常用在精神分裂或酒精中毒的病人身上。到现在,据说治疗效果其实值得怀疑,但还是有医院基于某种惩罚的意图用在病人身上。当然,这种医院很少,属于极少数。不过,实际上还是找得到。这种黑心医院把赚钱摆第一,根本不打算真心治疗病人。” 榊诊所的太田明美说过:“如果是酒精中毒的病人,我们可以介绍别家医院。不过,榊医生好像不太想把病人送去那家医院……” 三枝继续说:“而且啊,一旦被这样电过,记忆力就会减退。我就知道有个病人,由于被电得太频繁了,过去一两年的记忆全都消失了。” 潟户友爱医院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大型精神科专科医院,入院病人总数高达八百人。即使是别的医院不愿收留的重度酒精中毒病人,他们也照收不误—— “有这个消除你们记忆的动机,又能用这种方法的,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 三枝的话,祐司能够理解。他看着手臂上的号码,然后回答:“我想——应该不会错,就是村下猛藏。” 30 出现了一线希望。 一切的根源都在幸山庄命案,在宫前孝和那个为了他在电视上下跪的继父村下猛藏身上。 村下猛藏和遇害的绪方秀满与三好一夫两人在同一个地方长大。这三人会在潟户町凑在一起,就结果来说,只能说是一种不幸的偶然。 有必要知道,必须把消失的记忆找回来。 “耕叔,你是哪里人?跟我爸和三好先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村下猛藏的事你清楚吗?” 耕吉看似萎靡地垂落肩膀。每次发现祐司不记得某件事,他就多一分沮丧。 “我是在这个市出生长大的。打二十岁起,就在董事长的提拔下追随董事长工作。因此,关于村下猛藏的事,我是在命案发生前,社长决定买下幸山庄时才知道的。” “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董事长和三好先生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很密切。两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可是意气非常相投。” 明惠看着耕吉的方向。 耕吉察觉到她的视线,擦了擦眼睛周围才继续说:“三好先生这个人我也很喜欢,他一边在学校教书一边作研究……他太太很早就过世了,一直没有再婚,唯一的指望就是明惠小姐和雪惠小姐能长大成人。”由于声音逐渐嘶哑,耕吉干干地大声咳嗽,“是董事长主动邀三好先生合资购买幸山庄的。如果实地去看过就知道,幸山庄等于是给两个家庭共享的大别墅。两栋建筑之间有一条短短的走廊连接。由于在斜坡上,虽是两层楼,从路上看来等于是四层楼的高度。因此,景色可说是棒极了,早上还可以看到太阳染红了海平面缓缓升起。” 祐司浮想联翩,那片令父亲满怀憧憬的海景。 “话说回来,光一个家庭住不仅浪费,也不安全。所以,董事长就邀了同样也是很早就宣称退休后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专心作研究的三好先生。他们是多年老友,默契十足。我也觉得如果真能这样,那就太完美了。” 明惠和雪惠都已长大,等雪惠从短大毕业开始工作就可以独立生活了。到那时候,明惠也不用再被绑在家里照顾家人,可以自由地做她想做的事。自己就算离开这块土地,女儿们也能够好好生活——据说三好一夫曾如此表示。 “而且,那时,三好先生也正考虑再婚。对方是跟他同校的老师,对三好先生的研究也很了解。如果真的再婚了,即使搬到潟户和两位千金分开,也不会寂寞。这样或许反而更理想。总之不管怎样,三好先生还有两年才退休,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考虑。” 明惠战战兢兢地问道:“我……我和妹妹,是怎么看待父亲再婚的事?这您知道吗?” 耕吉像要叫她放心似的微笑。“三好先生曾经说,其实女儿们很赞成——他迟迟难以下决定,是顾虑到双方的年纪。”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已化为泡影。 他们逐渐感受到这场悲剧的沉重。一点,又一点,就像在堆石头,或是温度一度一度地上升,又好似在等待负面能量逐渐囤积,抵达临界点。 “到现在,我还无法相信董事长和夫人已经去世了。” 耕吉浑圆的肩膀颤抖,在他的居所——应该是追随秀满工作、跟秀满一起胼手胝足建起来的这间屋子里,像个逃回家的大小孩般一边发抖,一边用手抹脸。 “我的心情也跟少爷一样,不希望宫前孝死掉,我希望他还活着。然后,我要亲手杀了他,我就是这么想。只要能实现这个心愿,我怎样都无所谓,问题是少爷……”他仰望着祐司,恳求道,“那只是个梦,是个噩梦。宫前孝已经死了,那个像疯狗一样的男人已经死掉了。对我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那小子杀害董事长他们后很快就掉落悬崖摔死了。您现在既然已经平安回来,过去的事您就忘了吧。至于记忆,只要好好找大夫治疗很快就会复原,一定没问题的。” 耕吉现在说的话,失去记忆前的自己大概已听过几百次了吧。为什么在这样的恳求下,自己仍然不屈不挠坚持继续调查那起命案呢?想必一定是有特别重大或是明确的理由吧。 而现在,记忆已被某人抹杀——这点正是最好的证据,证明祐司追查那个“理由”是正确的。对于那个抹杀他和明惠记忆的人来说,或许没有比这更讽刺的结果了。 “耕叔。”祐司再次看着手臂上诡异的号码,“我爸和三好先生是怎么形容村下猛藏的?他们怎么谈论他?” 耕吉有点迟疑。“董事长向来不会随便在背后说别人坏话。” 祐司微笑了,这等于已经得到了答案。 “对于猛藏,他没什么好印象,是吧?对于这次偶遇,照理说旧友重逢本该欣喜万分,可是他并不高兴。” 耕吉看着明惠和三枝,最后再看看祐司,这才像是被人强迫似的点点头。强迫他点头的也许是老爸的手,祐司想。 “董事长曾经说,在病人手上写编号这种做法,的确很像那个人的作风。”他的额头冒出汗珠,“董事长还说过,那个人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31 三好一家住在沿河而建的雅致公寓,半路上还看到附有小教堂的学校。那条河叫广濑川,小教堂是圣多米尼克学院的,耕吉解释。看来他总算逐渐习惯眼前这个脑中几近一张白纸的祐司了。 三〇三室的信箱上贴着“三好一夫、明惠、雪惠”的名牌,字迹很漂亮。下方还紧贴着一张纸条:“邮差先生辛苦了。” 女管理员还记得明惠,主动招呼道:“你终于回来了啊。你这回出去得可真久,”说到一半,她似乎察觉明惠的视线朝着另一个方向,抬起手指着眼睛,“绪方先生,三好家的小姐,这里又不行了吗?” 被对方指名道姓地这么一问,祐司不太自然地点点头。管理员连他的名字和长相都记得,还坦然自若地主动跟他说话,可见他以前应该常来这里吧。 “去东京后好像又复发了。”听他这么回答,管理员一脸同情地摇头。 他们表示钥匙丢了,请管理员帮忙开门,四人进入屋内。 玄关入口铺着玫瑰图案的脚垫,脚一踩上去,感觉有点潮湿,空气也很闷浊。 “我是什么时候去东京的?” 对于明惠的问题,耕吉考虑了一下才回答:“应该是五月二十日左右,明惠小姐走的时候似乎也很仓促。” “没交代要去哪里……” “对,您只说知道少爷在哪里。” 明惠本来是抓着祐司衬衫背后一起走,这时忽然放开手,用左手摸着墙壁前进。祐司提高戒备在旁盯着,预备她一旦绊倒可以随时抱住她。她跨过一扇隔间门,左转后撞上小书柜。她双手摸索着找到抽屉的把手。 “这里……我想应该是在这里,你打开看看。” 他照着做了,抽屉里放着一些信。 “明惠小姐,您恢复记忆了吗?” 耕吉问话的脸泛起红潮。可是,明惠摇摇头。 “不知道。不过,我忽然想起,在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中,我曾经这样踩着玄关踏垫走进来,进入自己的房间。而且,寄来的邮件都是这样收在抽屉里。” 抽屉中的邮件全都拆开过,也夹杂着几张明信片,其中有一张的寄信人写着“祐司”二字。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所以通知你一个人,千万别让我家的人知道。别担心,安心等我就好。 邮戳是今年五月十八日。三枝读出内容后,明惠微笑了。 “我就知道,我怎么可能毫无头绪就跑去东京嘛,我这人最胆小了。” 祐司写的“落脚的地方”是在高田马场。 “这下子说得通了。”三枝说,“我们回东京吧。说不定你在那边还留了幸山庄命案的调查资料。” “如果村下猛藏没有抢先找到的话。” 明惠启程去东京之际,似乎把家里都收拾妥当了。三枝说声“电话也被停掉了”就出去了。他小跑着离去,说是要去打点新干线的回程车票。 “刚回来又要走啊。”耕吉伫立在玄关入口,落寞地说,“您不打算交给警方处理吗,少爷?” “现在还不行。” “那,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祐司勉强一笑。“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而且,店不是一直交给你掌管吗?光是那样已经够麻烦你了。” 耕吉的下巴颤抖。祐司知道,耕吉是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不禁一阵心痛。 明惠一边摸索着墙壁四处走动,一边探索着屋内。忽然咣当一声,祐司连忙走过去一探究竟。 她站在小小的佛坛前。花瓶当然是空的,也没点着线香,只有两个崭新的牌位和一个相当老旧的牌位并排放着。是明惠的双亲和妹妹。 唯有这一刻,祐司庆幸明惠已经双目失明。带着空白的记忆,忽然面对这幅景象未免太残酷。 佛坛里还放着照片。因为已看过许多次,他一眼就认出三好一夫和雪惠。至于另一张照片上的三十出头的女子,应该是明惠的母亲吧,她年轻时就过世了。 这时,他发现在相框旁边供奉着一盒没开封的希望牌短支香烟。 爱抽这种烟的原来是明惠的父亲三好一夫。祐司再次感谢她看不见这一幕。父亲的烟味,父亲喜爱的香烟。 (明惠,我的烟抽完了,帮我出去买一包好吗?) 听见父亲如此拜托,孩提时代的明惠飞奔而出——他脑中甚至浮现出这样的景象。 明惠又用手摸索着,移往佛坛旁边的置物柜。她摸到矮柜的边,手那么一碰,顺势撞到了柜子上的兔子布偶。 绒毛布偶翻倒,滚到地上。于是,大概是碰到什么开关吧,开始流泻出美妙的音乐。兔子配合着音乐的旋律摆动耳朵,不停抽动鼻子鸣叫。原来还有八音盒的功能。 明惠双手仍举在身前,一直专心聆听。好半天,她才小声说:“是我妹妹的。” “啊?” “小时候,爸爸给我们俩买了同样的玩具。我的已经坏了,妹妹的一直保管得好好的。她很珍惜,非常珍惜。” 那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回忆,祐司无从得知。他只是默默捡起还在抽动鼻子的兔子,交给明惠。她紧紧抱住它。 “是她的,”明惠把脸埋进毛茸茸的兔子里,“是雪惠的。” 距离三枝订到的新干线列车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耕吉利用这个空当带三人去乡土料理餐厅。那家店位于山上,可以俯瞰街景,很安静。 “这是董事长以前很喜欢来的店,而且食物说不定能帮您想起什么。” 遗憾的是,新鲜的海产对于恢复记忆毫无帮助,但他还是很感激耕吉的心意。 从餐厅回到停车的地方必须穿过青叶城遗址公园。带领着观光团的导游正一手拿着麦克风,对着聚拢呈半圆形的人群讲解着当地的典故。 “竖立在青叶城遗址的伊达政宗骑马雕像,至今仍俯视着酒都仙台,护卫众生……” 听着滔滔不绝的流畅话语,明惠忽然问:“这是哪里?” “青叶城遗址。” 她仰望着祐司的脸说:“我曾经来过,跟你一起。” “跟我?” 一旁的耕吉凝视着两人:“一开始,本来是董事长和三好先生提议撮合二位缔结良缘的。” “真的?” “对。两家的父母关系密切,可是孩子们却不太熟,顶多只是见了面会打个招呼。长大后,少爷又搬到石卷,所以变得更疏远。因此,当初董事长问您要不要跟明惠小姐正式相亲时,少爷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祐司茫然地眨眼睛,耕吉微微笑了。 “您说结婚对象您会自己找。没想到休假回来时,好像是在街上巧遇明惠小姐,从那以后就开始了。”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就不算是奉父母之命成婚了,虽说结果其实都一样。 “因为您发现才一阵子不见,明惠小姐已出落得美丽动人。可是,大概还是觉得有点尴尬吧,您二位在交往的事一直瞒着双方家长。在少爷偷偷告诉我之前,我也是毫不知情。” “耕叔,我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您二位要去幸山庄之前。董事长夫妇和三好先生及雪惠小姐,很早就决定要去那边欢度圣诞节,也邀了少爷你们。可是您拒绝了,说要晚一点再偷偷跟明惠小姐一起去,给大家一个惊喜,我当时听了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所以随后赶到的他们才会成为幸山庄命案的最早发现者。 “您二位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去的。” 大概是想起等在那里的是什么场景吧,耕吉闭紧了嘴巴。 在车站分手时,耕吉看起来分外瘦小,他悲哀地垂着眉,一直目送他们远去。 回程的列车上,谁也没有开口。三枝一直在睡觉,表情却很严肃,似乎在考虑什么。 明惠把那只兔子带在身边,此刻她正抱在胸前,用脸颊摩挲。虽然没有哭,眼睛却泛着泪光。 我们等于是二度面临家人遇害——祐司想。第一次,是在幸山庄被枪杀。然后,幸存的祐司和明惠记忆遭人抹杀,再次回想起来时,家人又被杀了一次。不管是什么悲剧,照理说只需要痛苦一次。纵使再怎么悲恸,应该只在内心最深处某个地方痛过就够了。可是,我们不同。只因为丧失了记忆,就得把同样的悲伤用同样的深度再体验一次。 光是这点,就令人无法原谅。凝视着明惠面对窗户的苍白脸颊,祐司想——单是冲着这个举动,也得让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 32 真行寺悦子的一天是从一通电话开始的。 悦子不小心睡过头了,沉溺在模糊梦境之间的睡意令她忘了时间。 “妈妈,妈妈,你的电话。”被由佳里叫醒时,枕畔的闹钟已指向上午十点半。悦子跳了起来。 现在正是分秒必争、急着寻人的关头,还睡成这样?!难怪人家说外行人不中用,她打心底感到可耻。如果昨天才忙一天就被摆平,还有什么脸面对小操。 “是谁打来的?” “那人说只要说是桐子你就知道了,还说我好聪明。” 是“玫瑰沙龙”美容院的网野桐子,悦子冲下楼梯抓起话筒。 “喂?” “真行寺小姐吗?是我,桐子。” 桐子似乎是从外面打来的,还听得见背后人声鼎沸。 “关于小操,能不能帮上忙我是不知道啦,但我得到一个消息,你能否出来见个面?” “谢谢!那我去找你。桐子,你现在在哪里?” 桐子详细说明,她在四谷的某家健身中心。悦子把那家名叫“LIFE SWEAT”的健身中心地址记在脑中后,连忙换衣服,这时由佳里跑来了。 “妈妈,你很忙?” “对不起,我又得出门了。” “连把我送去外公那里的时间都没有了吧。” 那怎么会呢——才说到一半,由佳里已经笑嘻嘻地走掉了。虽然觉得女儿有点可怜,但这也无可奈何。 着装完毕检查皮包里的东西时,才发现车钥匙不见了,也没找到皮夹。正在狼狈之际,外面响起喇叭声。走出玄关探头一看,由佳里好端端地坐在悦子爱车的驾驶座上。 “妈妈!”由佳里说着还挥起双手,右手拿着钥匙,左手抓着皮夹,“今天人家也要跟去。” “由佳里!” “没关系啦。妈妈,我看你钱包没钱了,还特地去银行帮你取钱,补充战备资金。有我在比较方便哦,对吧?” 悦子虽然装出凶巴巴的表情,可是想象由佳里脱兔般冲往大马路上的银行自动提款机再狂奔而回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好啦,我们快走吧。Let's go!” LIFE SWEAT位于一栋雄伟崭新的大楼内,大楼面朝从JR车站往纪尾井町方向的马路。楼顶还有像温室一样的半圆形巨蛋,里面可能有室内游泳池。 在前台报上网野桐子的名字,身穿鲜黄色运动服的小姐就指着里面说:“请你搭那部电梯到七楼,正面是游泳池入口,往左转有一个果汁吧,她说在那边等你。” 悦子和由佳里都是第一次踏足这种地方,这里相较于她有时带由佳里去的家附近某家公立健身中心,简直有天壤之别。 黄色运动服似乎是这里员工的制服。每当错身而过时,员工都会开朗地打招呼说“您好”。大家都晒得很匀称,看起来很健康。 七楼是最顶楼,正如她所料,巨蛋里面有游泳池,里头贴着大片玻璃,碧波荡漾的泳池全景一览无余。果汁吧位于俯瞰泳池的位置,悦子她们一出电梯,桐子立刻主动挥手。 一律以木纹和白色装潢的室内,排列着高脚椅。桐子坐在靠近泳池的那桌。她并非一个人,身旁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两人都穿着颜色亮丽的运动服和短裤。桐子额头上绑着头巾,另一个女孩把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背上。 “不好意思,今天还拖着一个小跟班。” 悦子这么一说,由佳里嘿嘿笑了:“我是小跟班由佳里,谢谢你照顾我妈妈。” 两个女孩开心地笑了。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高中就认识的朋友,莲见加代子。” 桐子说完,长发女孩站起来略微鞠躬。是个身材修长、引人注目的美女,给人的印象比桐子更成熟优雅。正因为如此,当桐子介绍她的职业时,悦子不禁惊讶得“啊”了一声。 “侦探事务所?你吗?” 莲见加代子似乎已对这种反应司空见惯,她微微一笑。“家父经营事务所,所以,我也跟着帮忙。” “也等于是家庭手工业啦。”桐子也笑了,“由佳里,你要喝什么?这里的番石榴汁很好喝哟。” “嗯!” 浅粉红色的果汁立刻送来了。同样身穿黄色运动衣的女服务员离去后,桐子这才切入正题。 “关于小操的消息,其实是加代子告诉我的。我们今天来这里打壁球,两人聊着聊着,我就提到小操离家的事,加代子听了大吃一惊。” 悦子看着那个完全不符合一般人印象中的“侦探”的女孩。 “莲见小姐也认识小操吗?” 加代子点头。“我也是去‘玫瑰沙龙’请桐子帮我做头发,我跟小操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她说是四个月前的事了,所以应该是四月中旬。 “我去‘玫瑰沙龙’时小操已经先到了。她大概是见桐子跟我打招呼,知道我们是朋友。过了一会儿,我正巧坐在她旁边,她就主动跟我聊起来了。” “以小操的个性来说很难得,对吧?”桐子说,“那是有原因的。” 小操听说加代子在侦探事务所上班,似乎对她产生好奇。 桐子吐了一下娇小的舌头。“是我太大嘴巴了,加代子每次都叮嘱我不要随便把她的工作性质说出去,可我还是脱口而出。那天也是,我一边上卷子,一边就顺口跟小操说:‘那个人外表虽然看不出来,其实是我的朋友中最怪的,因为她是个侦探。’” “结果呢?”悦子倾身向前,“小操委托你做什么?” 加代子双手放在膝上,重新坐正。“她先声明,那是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问我是真是假……” 小操问的是,据说最近有越来越多人找侦探社和征信社调查自己,是不是真的。 “调查自己?” “对,最近偶尔会有这种案例。” 会要求做这种调查的,据说通常都是大企业主管阶层的男性。 “这些人是中间管理层,也就是所谓的‘夹心饼干’。总之就是特别会吃苦受罪,累得跟狗一样,忽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自己这么卖力工作,真的会得到回报吗?别人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呢——然后就陷入恐慌,弄得自己坐立难安。” 原来如此……悦子想。所以才会有这种念头,特地花钱雇人来调查自己——不,评价自己吧。 “说来还真可笑。”桐子耸耸纤细的肩膀,“跟老婆的感情如何啦、和小孩能否沟通啦、是否得上司宠信啦、有没有部下崇拜自己啦,这种事自己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光是自己知道没有用,问题在于别人是什么看法。”加代子轻轻张开双手,“即使自认为有这么多的东西,客观看来不见得就是如此。因此,才会想请人确认一下。” “太荒唐了吧,这根本是在浪费时间。” 悦子低声冒出一句:“我倒是多少可以理解。” 两个女孩盯着悦子。桐子吓了一跳,加代子则不慌不忙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也许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或是源于个性吧,莲见加代子这个年轻女孩的视线中常有一种仿佛正对人伸出援手的暖意。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先生死了,是过劳死。”悦子对着她们微微一笑,“身为妻子,没有比这种死法更令人懊悔的了。连我自己都会想,我怎么会放任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周遭的人当然也这么批评。” “对不起。”桐子忽然说。害你提起这个真对不起——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悦子对她又多了一分好感。 “我一直走不出这个打击,到现在都还是。因此,我可以理解。因为失去丈夫的我也非常胆战心惊。罪恶感是一定会有,可是,我根本无能为力,虽然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这种心情大概无人能够理解吧,周遭的人不知道是怎么看我的——有段时间我满脑子只在意这个,甚至还开始怀疑,自己这些年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那段日子一定很不好受吧。”加代子平静地说。 由佳里坐在旁边瞪圆了眼睛。桐子也许是察觉到了吧,用开朗的声音问:“哎,由佳里,要不要玩玩有氧拳击?” “那是什么?” “很简单,只要用力打沙袋就行了,会很痛快哦。跟大姐姐去玩玩嘛,好吗?” 悦子点头答应后,由佳里立刻弹起身,牵着桐子的手,一边说着“像拳王泰森那样吗”,一边逐渐走远。 加代子不禁微笑。“你女儿好可爱。” “小管家婆,害我伤透脑筋。” “所以——”加代子回到原来的话题,“我告诉小操,最近像这种委托调查自己的案子的确增加了,她就问我,如果她委托我们事务所,我们会不会答应。”她伸出食指抵着鼻头,换上沉思的表情。“那时,我压根儿没想到她是说真的。本来就只是在美容院趁着烫发的时候随便闲聊嘛。于是我就随口回答我也不确定,但是费用很昂贵。由于小操表示想知道我们事务所在哪里,我还是照惯例给了她一张名片。” 结果,过了一个礼拜,小操真的去事务所找她了。 “她来委托你调查她自己吗?” 加代子缓缓点头。“具体大约要多少费用,期间有多久,能调查到什么程度,这些她都问得很详细。所以,连我也吓了一跳。” 莲见侦探事务所对于自身调查,原则上要收取基本费用二十万。 “实际上,通常得花更多钱,所以至少得准备三十万才够。我就劝她别傻了,听我这么一说,她回答:‘我会打工存钱。’我就想,这下子麻烦了。” 悦子想起小操的朋友桃子曾经说过:“小操虽然在打工,花钱却很小气。” 加代子又继续说:“原则上,我们不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而且,向来也不接这种调查委托人自己的案子。这是我父亲,也就是所长的方针。” 这话勾起了悦子的兴趣。“为什么?” “因为自我调查不算是调查。”加代子断然表示,“那是骗人的。就算认真调查,最后也会变成骗局。我这么说的理由是:像这种要求调查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想确认自己到底过着什么样人生,真的跑来找我们的人,就算有程度上的轻重差异,其实全都有病,他们的精神过劳生病了。唯一能够拯救、治愈他们的,我认为只有医生。” “你是指所谓的精神衰弱吗?” “不只是那个——我想想看哦,也可以说是‘准’精神衰弱吧。因此,最好还是去找专门的医生、心理咨询顾问或心理治疗师。要不然,光是挪出空当好好休息也可以。与其花三十万请人调查,还不如拿这笔钱跟家人去旅行。总之,要求我们调查根本就是错的。” “是这样吗……” “对。因为,要求调查自己的人纵使看了调查结果,也绝不会满足。”加代子苦笑,“他们都会说,想要个客观答案,对吧。可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这种问题,真有客观的答案吗?一个星期前夫妻吵架了,但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说夫妻感情不好吧?不,有些夫妻虽然常常吵架,其实还是很恩爱。假设去找附近邻居打听好了,最后答案一定是各说各话。如果问一个正在烦恼老公外遇的女人,她会回答邻居家的先生好像也在外遇哦。正在苦恼父子关系不佳的人会说那是因为邻居家的小孩也很叛逆。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到头来大家只是透过自己的眼睛去诠释,所以自然会有这种结果。” 加代子的言外之意,悦子也逐渐了解了。 “这又不是学校的考试,不可能得出一份结果,说你的人生有百分之八十成功,上司宠信度有百分之六十九,部下支持度是百分之七十四。成功或失败、满足或不满足,都只有自己才能够决定。这点,大家应该都很清楚。”加代子摇头,“一旦无法理解这点,想借由调查得到他人评价,这表示他真的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不安到了极点,心理出了毛病。因此,就算做了一次调查,也不会就此满足。他一定会说:‘我想知道得更详细。’或是说:‘不,真正的我不是这样,你们再好好调查清楚。’他们寻求的是一个让自己满足的结果,可是归根结底,当初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想对什么满足才会委托调查,以致根本没完没了,只是在重复恶性循环,让自己越陷越深罢了。” 悦子深深点头。 “倘若真的理解这种委托人的心情,最好是劝他打消调查的念头去度个假,或是去找值得信赖的医生谈谈。可是实际上往往并非如此——黑心一点的征信社甚至会捏造令委托人高兴的结果。因为只要说点好听的,委托人就会很高兴,想听到更多,自然会再来委托调查。” “是啊,这种心理我很了解。” “如果做调查,或许暂时能解除委托人的不安,可是这并非根本的解决之道。这就好像不治疗负伤的地方,只涂上遮瑕膏掩盖起来。” 加代子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水,表情稍微缓和。 “我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从事调查这项工作时,我们就成了machine,也就是机器,彻底调查真相的机器。因此,既不能为错误的目的使用,也不能因为‘请调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种模糊的目标启动开关。”说着,她笑了一下,“当然,如果是失去记忆的人,想知道自己之前过着怎样的生活,这我们倒是可以答应调查。”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悦子笑着说。 “所以……”加代子喘了一口气,“我也把这套说法跟小操解释过,拒绝了她。你也知道,她正处于那种多愁善感的年龄,即使没什么烦恼也会怀疑自己是怎样的人。所以当我父亲说,十几岁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对自己丧失自信、自卑的情结也很强,因而不接受委托调查时,我也是笑着接受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啊。” 小操在想什么、怀着什么烦恼,悦子逐渐了解。她迟迟无法从中学时期朋友自杀的打击中振作起来,一直在摸索着前进。 “不过,”加代子抬起脸,“小操的态度有种令人害怕的执着。当时我自认已经尽力说服她了,但是后来我还是跟父亲讨论,看她那样说不定会再去找别的侦探事务所。我也想过,像她这样年仅十七岁又貌美如花的女孩会说出‘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我的’这种话,应该是有具体而深刻的理由吧。可是,我不方便问得太深入,她大概也不可能告诉我。” 悦子在心底深处偷偷地想:“那是因为你们年龄相仿,而且你和小操一样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孩。” 打东海林郁惠自杀以来,小操就再也不知道如何接近同龄的年轻女孩,还有围绕在她们身边的男性。因此,不论是面对开朗活泼的桐子或是看似粗鲁其实善良体贴的桃子,乃至这个应该最有可能帮助她的加代子,她都无法坦然打开心房。 “对不起,这些话对于你现在急着要找小操大概没什么帮助吧。” “不,没这回事,我本来就很想揣测小操在想些什么。这么一来,说不定能猜出她会怎么行动。” 加代子松了一口气,笑了。“如果有我做得到的,请尽管告诉我。当然,这不算是工作,纯粹是帮忙。” 悦子向她道谢。 目前为止,数不清已有多少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了。大家都很关心小操,而这点不就是最好的证据,表明了“小操是个怎样的人”吗? 分手之际,悦子随口问道:“这个健身中心很棒,你和桐子都是会员吗?” 加代子吃吃地笑。“入会要缴一百五十万,每个月再缴会费二十万。我们怎么可能付得起?我们俩都只是访客,是跟着桐子一位有会员卡的客人进来的。” 下面的泳池中,有一个穿着亮丽泳装的女子,正在水上悠然游过。加代子一边眺望一边低声说:“有时候在这种地方,也会遇上新的委托人。”她转过头来微微露出笑容,“就连这种地方的会员也照样有人有烦恼——虽然光看外表,他们好像全都衣食无缺没有任何不满。” “其实大家都一样。”悦子说。 33 悦子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小松冷饮店。正如桃子所说,巨大的粉红色遮阳篷远远看起来很显眼。 她把车停进新宿车站南口LUMINE商场的停车场,一边牵着由佳里前行,一边开始后悔。歌舞伎町不是十岁女孩该来的地方,想想还是该把由佳里留在家里才对。 “由佳里,不可以东张西望。” 听她这么严厉的警告,由佳里不当一回事地说:“没问题啦,妈妈。我不会迷路的,我知道该怎么走。” 悦子不由得停下脚。“你说什么?” “讨厌,你都忘了吗?去年夏天,外公不是带我来看过《彼得·潘》吗?那就是在小间剧场演的。” “光是这样你就会认路了?” “嗯。看完戏后,我还跟外公在这附近探险。外公说:‘由佳里,你仔细看,这一带是很可怕的地方哦。就算朋友邀你到新宿玩,你也不能傻傻地跟去。’” 义夫是个奉行实地教育的人。悦子半是无奈半是感佩,再也说不出话。 “贝原小姐?啊,她怎么了?”小松冷饮店的店长一听到小操的名字立刻这么说。 他年纪大概和悦子差不多吧,穿着打扮像个很久以前的流行乐手。由于冷饮店本身的主要顾客是青少年,感觉上只有他一个人格格不入。 店面一半是冰激凌吧台,一半当作冷饮店,令人惊讶的是冷饮店那边还摆着老旧的入侵者游戏机[即invader game。]。令人怀念又有点可悲的电子音效不绝于耳,两个看似学生的客人正玩得起劲。 “我正伤脑筋呢。她星期六、星期天都旷工,是生病还是怎么了?” “不……发生了一点事情。她只有每周六、周日才来上班吗?” “对。周六下午两点到五点,周日一整天,从很久以前就这样了,大概快半年了吧。到目前为止,她从来不会这样不请假旷工。” 上星期的周六、周日,是十一、十二日。小操八日晚上离家,既然没通知打工的地方,这是表示当时她认为还会回来吗?又或者,是她脑中只想着某件重大的事,连打工的事都忘了? “我听说小操在这边交了个好朋友,好像是来打工的大学生,你知道是哪一位吗?” 店长歪着脑袋,玩弄着脖子上沙沙作响的链子。在他身后,有个身穿白底彩色条纹制服的女服务员一边喊着“店长,让一下”一边钻过去。 “大概是小安吧。”店长依旧对着天花板说。 “小安?” “是个姓安藤的男生。你也知道,贝原小姐是个美女嘛,那小子好像很迷恋她。” “那人今天会来吗?” “会啊,今天是星期二……”说着店长看看贴在收银台后面的值班表,“他两点开始上班。” 现在刚过十二点半,悦子说声“我待会儿再来”就出了店。外面热得令人窒息,可能是因为柏油路面反射阳光,再加上鳞次栉比的大楼空调室外机喷吐出来的热风吧。 她们逃命似的加快脚步,冲进伊势丹百货,在里面的餐厅吃完午餐后,一点五十五分回到小松冷饮店,发现店面的后方停着一辆中午没看到的大型摩托车。 再次和店长打照面,店长立刻朝着后厨扬声大喊:“小安!” 随着呼唤出现的是个圆脸、圆眼睛、圆鼻子、肤色白皙的男孩。都已经是大学生了还说是“男孩”或许有点失礼,但这张娃娃脸就算到了四十岁大概还是很适合“小安”这个称呼吧。 “我是安藤光男。”男孩说着有点惶恐地鞠个躬。悦子报上姓名,一提到贝原操的名字,那张柔和的脸立刻僵硬起来。男孩用恨不得抓住悦子手腕的惊人气势问道:“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把小操离家的事告诉他后,他大概是很震惊吧,颓然垂下双臂。 虽然手肘粗壮得出现凹陷,但看起来并不像是爱运动的人。他真的是小操的“男朋友”吗?悦子闪过这个疑问。 “她的事,你应该很了解吧?你知不知道她离家会去哪里?什么线索都可以。” 光男右手抓着脸,眼睛惶然四下游移。“那当然,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讲一下她最近的言行举止也可以,有没有什么改变?” 虽只有稀稀落落的客人进来,光男不知道是不是在担心工作,一直畏畏缩缩地注意店长那边。悦子忍不住大喊:“店长!” 成串的链子从收银台的暗影出现。“什么事?” “对不起,我想跟你借一下安藤先生,我该付多少钱补偿你的损失?” 店长就像漫画电影中的大野狼一样,挑起嘴角嘻嘻一笑。“我如果叫你拿五十万来,你大概也付不起吧。算了,免费借你。唯一的条件是,你要叫点吃的。” 悦子点了两杯冰激凌苏打,又替由佳里点了刨冰。搞不好待会儿由佳里会拉肚子,但也没办法了。 至于由佳里,从刚才就一直注意那台入侵者游戏机。悦子说:“你去玩,没关系。”由佳里立刻高兴地一屁股在机器前面坐下。这时,亲自端冰激凌苏打过来的店长“噢”了一声。 “小妹妹,你从来没见识过这玩意儿吧?” “嗯,怎么玩?” “把目标击落就行了。让开,先看我玩一下,叔叔给你表演‘名古屋射击法’。” 周遭安静下来后,光男一跟悦子面对面,立刻抓抓头说:“对不起。我刚才难以启齿,并不是因为在意时间。” “不然是为了什么?” “你是真行寺小姐吧?” 悦子点头。 光男露出真的很抱歉的表情。“我在小操的拜托下,曾经跟踪过你的情人……” 悦子惊讶得嘴巴半开。出现了,“真行寺小姐♥”。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知道小操似乎认定我有情人。可是,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情人。” 光男像摇头人偶一样频频点头。“小操后来好像也发现了。所谓的‘真行寺小姐的情人’,该怎么说呢,其实只是个绰号,是小操给那个男人取的绰号。” 小操第一次发现那个“悦子的情人”是七月十四日的事,也就是日记上留有“真行寺小姐♥”这行记述的那天。 “那个星期六,我们一起工作到五点后,我邀她找个地方喝酒。在那以前,虽然打工的一帮同事曾经一起出去过,一对一的邀约还是头一次。”他随手抹一抹鼻子下面冒出的汗珠,“我也知道自己毫无希望。原本,小操就不太跟人来往。就算同事们邀她出去,三次当中她顶多答应一次。可我就是喜欢她,明知她那样的美女不可能对我这种人有兴趣,可我还是无法马上死心。所以,那时候她说‘今天有别的约会’,我就说:‘那我送你过去。’即使当‘脚夫’也无妨,总之我只想陪在她身边。” 悦子打断他的话:“对不起,‘脚夫’是什么意思?” 光男涨红了脸。“自己说这种话实在有点尴尬。简言之,不是真正的男朋友,只是在逛街出游时专门负责接送、替她跑腿的男朋友。我没别的长处,但至少会骑摩托车。” 门口停的那辆摩托车原来是光男的。 “结果,小操去了哪里?” “丸之内,她说那边有真行寺小姐这位朋友。” 七月十四日,小操为了见悦子,曾经来到附近。当然,她们并未约好要见面。四天前才首次见面,还邀请她到家里。虽然如此,小操还是又跑来见悦子了。对于这份友谊,她显然并不打算疏远,也没有嫌烦。 然而,对小操来说,要她轻松邀约别人,说出“我正好经过附近就顺便过来找你”或是“哎,难得星期六放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这种话,应该需要极大的勇气。 七月十四日,是悦子轮值的星期六。关于轮班表,她也告诉过小操。所以小操应该知道悦子会在“永无岛”待到五点半,但她难道不担心看到她突然来访,悦子会有什么反应吗? 悦子想:要真是这样,我倒很高兴。这时光男又说:“可是小操到了她指定的地点,反而一脸不知所措。我就想:啊,她为了拒绝我的邀约临时说谎,现在下不了台了,其实她根本没有约会。” 这是很可能的,悦子点点头。既然对光男说了谎,就得找个地方去。结果,临时想到的大概就是“永无岛”和悦子。可是一旦来到附近,又提不起勇气去找悦子——事情就是这样。 “她跟我说:‘谢谢,你可以先回去了。’可是我实在忍不住,就脱口而出:‘其实你根本没约会吧,如果不想跟我出去,你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不用再说谎了。’” “结果呢?” “起先,她吓了一大跳,然后把脸一皱,我还以为她哭了——结果根本不是,她在笑。” 她跟他说:“对不起,没错,我根本没约会。” “你说有朋友在这边,也是骗人的?” “不,这是真的。可是,我不知道那个人看到我突然出现会不会高兴。” 光男听了就告诉她:“可那个人是你的朋友,没错吧?” “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是朋友。” “你真傻。为什么要这么想?既然你觉得是朋友,对方一定也是这么想。所谓的朋友,本来就是这样。又不是要等谁宣布‘从今天起我们是朋友了’才能变成朋友。” “小操听了很惊讶。还问我:‘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想得这么乐观吗?’” “小安,你这话讲得太好了——”悦子不禁微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人这样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她。” “不会吧。”光男喝着因冰激凌融化,已经变成白色的苏打水,“然后,我替她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不好意思直接找上门,那就守在大楼出入口,等那人出来好了。等那人一出现,只要假装是凑巧遇上,再过去打招呼就行了。这样的话,对方就算没空,必须当场说拜拜,也不会觉得很尴尬了,不是吗?” 直到那时,光男都还以为小操的朋友是个男的。 “所以,当我听说是个姓真行寺的女人,而且是在‘永无岛’这种电话咨询机构认识的,我又吃了一惊。像小操这么漂亮、有男人缘的女孩,连对女人都这么退缩,真的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 “小操有很多人追吗?” “多得不得了。可是,该说她完全不放在眼里吗?总之就是不给任何人机会。” 后来两人就倚着停在路边的摩托车,装作若无其事地等悦子出来。 “像这种情况,不是都会注意周遭的反应?所以,我们才会发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个人正跟我们一样眺望着出入口。那是个男人……四十岁左右,规矩地穿着白衬衫打领带,可是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肩上。就是那样潇洒打扮的人。” (哎,你看。那个人好像也在等人呢。) (好像是哦。) “就在那时候,真行寺小姐,你走出来了,跟别的女人一起。你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们,朝着车站的方向径自走去。这正是让小操故作巧遇跟你打招呼的最佳时机。可是,她并未这么做。” 悦子也不记得小操喊住了她。“为什么?” “之前那个男的,一看到你,表情猛地一惊,原来他在等的人也是你。不只是这样,那人还开始迈步跟踪你。” 34 悦子双手抱肘,呆了好一会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完全不记得曾被人跟踪过。 “那人真的是在跟踪我吗?” “绝不会错,你想不出会是谁吗?” “毫无头绪。” 也许是错觉吧,她觉得光男好像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不是你的朋友啊。” “如果是朋友,怎么会跟踪?那人真的四十岁左右?” “对。” “不是再老一点?头也没有秃?” 她本来想,也许是义夫,说不定他想给悦子一个惊喜。 可是,光男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的记忆不可能错得这么离谱啦。他没有秃头,虽然很瘦,看起来还是挺帅的。哪像我,就算杀了我也不可能变成那样。” 悦子抓着吸管,不停搅动苏打水,被别人跟踪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到底会是谁呢?” “小操也说‘那不知道是谁’。所以,说来真的很丢脸,我们也跟上去了。” “你们也开始跟踪?” 光男的手放在后脑勺。“对。” 他们丢下摩托车,改为步行。由于路上行人很多,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没把人跟丢——他笑着说。“走了一阵子,真行寺小姐,你不是和同行的女人进了咖啡店吗?你不记得了?” 悦子思索着。那是一个月前某个周六的事了,她已经不太记得,不过她的确常和“永无岛”的同事去某家位于地铁车站附近的咖啡店。 “我也许去了吧。” “不会错的。结果,那个男的也进了同一家店,你们坐在卡座,他就坐在可以看到你们的吧台。” 小操看到后,据说很紧张。 (不对劲。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是熟人,照理说应该会出声打招呼。) (说得也是。) (我倒有个想法。) (什么?) (那个男的一定是打电话到“永无岛”跟真行寺小姐说话的人。所以,光听声音已经不满足,才会跑来找她。) (不会吧。如果是那样,他直接喊她不就好了。) 事实上,那个男的也的确多次作势要喊悦子,可他还是没采取行动,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盯着悦子。 小操拜托光男去把摩托车牵来。 (干吗?) (我想跟踪那个人,看他接下来要去哪里。你快去牵车,这样他就算坐上车也不怕跟丢了。拜托。) 光男仿佛是要辩解,语调也热切起来:“小操会这么说,并非只是基于好奇,她是在担心你。被一个男人盯上,感觉多恐怖啊。所以,小操才会想调查那家伙的底细。” “是啊,我知道,我也是这么想。” 那是小操对悦子表达喜爱之情的一种方式。 悦子虽然毫无印象,但据说那天她在那家咖啡店待了四十分钟左右,买了蛋糕才离开,随后就目不斜视地走下地铁的大手町车站。 “那个问题人物一直跟踪你到车站阶梯。等你走下去后,他停在那里,好像考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下去了。我们也继续跟着。” “那人看起来像是发现你们了吗?” “没有,他应该做梦也没想到会被人跟踪吧。” 悦子上下班的时候,总是走大手町车站的联络通道抵达JR的东京车站。从那里可以直接搭快速电车回吉祥寺的家。 跟踪悦子的男人在那里就离开悦子,搭上往荻窪的丸之内线。小操和光男也搭上同一班车,同样在新宿车站下车。 “结果,那人去了哪里?” 光男随手往北新宿的方向一指。“小泷桥路的附近,一家叫榊诊所的小医院。招牌上只是这样写,所以不知道是看哪一科的,后来我们问附近的人,才知道是专门看精神科的。” 精神科。一下子冒出了太多事实,令悦子快要脑子混乱。 “跟踪之旅就到此结束?” “别提了,还有下文。”光男擦把汗,“小操把那人去找精神科医生的事看得非常严重,她还说:‘怎么办,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光男劝诫小操,就算那人真的在看精神科医生,也不该立刻惊慌失措,这是偏见。 “像我爸,以前也曾因为心理压力拒绝上班。那时找的医生是个非常好的人。那个医生告诉我们,不论是谁都会有精神不安定的时候,这种时候就当作是看内科一样来精神科挂号就行了。一点也没什么可耻的,绝不会比看牙医恐怖。”光男不好意思地笑了,“更何况,当时只是看到那人走进医院,其他什么都不知道。说不定他是那里的医生。” 过了一个小时,男人又出了榊诊所。这次也是徒步,沿着小泷桥路大步走去。小操显然耍起了牛脾气,不管光男怎么劝都坚持继续跟踪。 男人走到小泷桥路和早稻田街交会的三岔路口就右转,推开了一家在住宅区中落寞亮着蓝色霓虹灯的店的门。 “有块招牌写着‘黑豹酒吧’,是家乍看之下像是普通住宅的小店。我们等那男的进去一会儿后才试着推开门。里面很窄,有个吧台,用威士忌酒桶当椅子,弥漫着香烟的白雾。看起来不像有什么客人,店员却不让我们进去。一个醉得厉害的男人出来——我想那人大概是老板——他说已经有人预约客满了。也许是只做老客人的生意,不接受陌生客人吧。” “你们跟踪的男人在哪里?” “找不到。可能是在更里面,我也不知道。” 小操和光男后来又在外面奋斗了一个小时左右,但男人还是没出来。“小操看起来很遗憾,但我还是劝她回家,而且我的摩托车还丢在丸之内呢。最后她才不情愿地跟我走了。” 悦子一边把听到的内容和目前为止查出来的事实在脑中整理,一边缓缓问道:“安藤先生,你认为小操会这样就放弃打探那个男人的身份吗?” 光男摇头。“我想,她应该会继续调查。说不定那晚我送她回家后,她立刻又跑回‘黑豹’了。” “关于这件事,她没告诉你?” “对,她大概是认为如果告诉我,我一定会阻止她吧。” 七月十四日就是发生了这样的事。然而,关于这些事,小操一个字也没和悦子提起过,甚至没有问过她:我发现一个可疑男子。真行寺小姐,你知道会是谁吗?接着,她打到“永无岛”的电话时间越来越短。显然关于某件牵涉悦子的事,小操有意瞒着悦子。 “那你主动问过小操那件事的后续吗?” “我问过呀。” (你还在担心那件事吗?要不然,干脆直接问真行寺小姐算了?) 结果,小操笑了,她告诉我说她早就忘了那回事了。 “安藤先生,你认为这是真话吗?” 光男又摇摇头。“可是,后来过了一阵子,小操变得比较开朗了。该说是比较不像以前那么有戒心,或是比较没那么钻牛角尖吧。所以我也很高兴,就假装相信了她的话。”光男垂着头,又落寞地加上一句,“我怕她讨厌我。” “我能够理解,你别那副表情。安藤先生,可以再请教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听小操用过Level这个词吗?Level后面还接了数字。” 光男陷入沉思。大概是习惯吧,他不停搓着鼻子下面。 这时,店长的声音传了进来:“我倒是听她提过那玩意儿。” 悦子转身面对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啊……应该没多久,顶多两个星期以前吧。” 店长的手往由佳里正玩得全神贯注的游戏机一挥。“你也看到了,我们店里只有这玩意儿,有次我说再不弄台新机器进来是不行了,女服务员当中爱打电子游戏的就七嘴八舌地讨论该买哪个好。我完全一窍不通,只能当听众,贝原小姐也一脸茫然。有人问她:‘你都不玩电子游戏吗?’” 结果小操是这么回答的:“我正要挑战Level 7这个非常有趣的游戏。” 是游戏吗?悦子自问。那么,“到了Level 7,会不会回不来”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起小操对桃子说过的话。 (我啊,在找我自己,因为找到了所以才能来这里。) “安藤先生,能否把你刚才提到的诊所和酒吧地点画张地图给我?”趁着光男画图的时候,悦子付了账,催促由佳里。 由佳里依依不舍地说:“店长叔叔,invader是什么意思?” “就是来自外太空的侵略者。” 由佳里笑了出来。“真是的,那不就跟visitor的意思一样嘛。” “真行寺小姐,”光男画完地图说,“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是关于那个跟踪你的男人。” “什么事?” 光男站起身,做出右脚略微跛行的姿势。 “那个人看起来就像这样。虽然不明显,右脚看起来还是有点行动不便。” 35 悦子先前往榊诊所。那家医院突兀地耸立在拥挤杂沓的住宅区中,显得格格不入。 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分,应该是诊疗时间吧。悦子牵着由佳里,正隔着铺有水泥的前院仰望建筑物时,正面大门开启,出来一个人。 还没走近前,完全看不出是个年轻女性。因为她瘦得可怕,全身似乎都萎缩了,她的脸令人联想到经过长期干燥后变得皱巴巴的洋李干。 大概是厌食症吧,悦子边猜测边叫住那个女人。 “对不起,请问你是这里的病人吗?” 对方吓得全身一紧,但也许看悦子是个带着小孩的女人吧,总算停下脚步,没有拔腿就逃。 “不好意思,老实说,我正打算带这孩子去看病。可是第一次来很不安……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医生?” 枯瘦女子仔细观察悦子和由佳里后,才忸怩不安地回答:“医生还不错。”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谢谢。” “不过,没预约不能看诊哦。如果是初诊,一定要有介绍信。” 她匆匆说完立刻转过身去。悦子追上去问:“请问,那位榊医生该不会有点行动不便吧?” “没那回事。” 女人说完这句话,就朝着大久保街的方向连走带跑地离去了。 悦子一边用脚尖有节奏地踏得咔咔响,一边想,该怎么接近呢? “由佳里。” “干吗?” “你肚子很痛吧?” “不痛呀。” “不,你应该很痛。快,用手按着肚子。” 由佳里起先惊讶地仰望悦子,最后嘻嘻一笑。“嗯,好痛。我吃太多冰的东西了。” “那我们走吧。” 由佳里的演技相当逼真。悦子则扮演小孩急病慌了手脚的母亲,带着弓起身体痛苦呻吟的由佳里,走进榊诊所的玄关。 站在前台,她喊:“小孩忽然肚子痛得难受,能不能给她看一下?”话音一落,玻璃窗开了,探出一张女人的脸,白制服的胸前挂着“安西”的名牌。女人看到由佳里不停呻吟,“哎哟”一声张大了嘴巴。 “对不起,能不能给她看一下?”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精神科医院。” 悦子立刻故作愤慨:“什么!你们外面明明只写着是诊所。” “你跟我说这个也没用……”安西结巴起来,一边撩起耳上的头发,一边凝视蹲着的由佳里,“从这边再往新宿走一小段路,就有一家‘春山外科医院’,那里是急诊指定医院……” “你忍心叫这孩子走路吗?!” 命运之神显然看到了悦子的努力,一个圆脸女人推开安西走出来,干练地说:“请等一下,榊医生应该会答应看诊,正好现在没病人,你们在那儿等一下。” “谢谢你。” 悦子抱起由佳里,很久没做这种事了,由佳里好重。 正面的门立刻打开,刚才那位圆脸小姐说声“请进”让她们进去。这一位胸前挂着“太田”的名牌。 一走进看似准备室的房间,一位穿白袍的医生正用手按着诊疗室打开的门站着。五官端正,应该才三十几岁吧,打着品位优雅的领带。 “请把她带过来。”医生率先走进里面,右脚并未跛行。悦子抱着开始哭闹的“女演员由佳里”也跟着进去。 与其说是诊疗室,感觉更像是会客室。可能是刻意如此装修吧,会令人联想到办公室的金属及塑料制品并不多,顶多只有小档案柜、旋转式目录夹和多功能电话。其他东西,甚至组合沙发及医生的桌子,都让人感到原木的温馨和沉静。窗子很大,虽然垂着百叶窗,阳光还是从缝隙间照射进来。 医生让由佳里躺在沙发上,露出肚子,四处按压。在这过程中,还用低沉温和的声音询问她今天一早至今吃了些什么。 “应该只是受凉了吧。喝了番石榴汁又喝冰果汁,吃冰激凌。”吩咐由佳里盖上肚子后,医生一边直起身一边这么说。 “啊,太好了,刚才吓死我了。”悦子拍着胸口,然后跟由佳里说,“我不是早就警告过你吗,你吃太多了。” 由佳里不服气地嘟起嘴。 医生笑着说:“我开点治疗腹痛很有效的药给你。不过,只是很普通的成药,因为这里没有一般的药物。” “不好意思。听说您是精神科医生,是吧?太为难您了。不过,幸亏有您帮忙。” 医生拉开桌子抽屉,取出普通的医药箱,拿起装有药丸的瓶子,在手心倒出一粒,交给由佳里。 “打开那扇门就有洗手间,你去那边倒水吃药。” 由佳里乖乖照着做了。悦子堆起一脸笑容面对医生。 “您是榊医生吧。” “是的。” “真的很谢谢您。那孩子不舒服时,我们居然正巧经过您的诊所,真是不可思议。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 榊医生似乎摸不透这句话的意味,一边绕过桌子朝椅子走去,一边轻轻挑起眉头。 “我有个朋友,以前也让您看过病。所以,我早就久仰您的大名。” “噢?哪位?” “您的病人这么多,一定不记得名字了。” 悦子在心中做好准备,视线定在医生脸上说:“那人是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右脚有点跛。” 医生的表情立刻一动。 悦子想象着击球手挥棒击出的那一瞬间。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吧。咔嚓! “您不记得了?” 榊医生双手撑着桌子,略微仰起脸,装出正在回想的样子。虽然他装作若无其事,但他的演技比由佳里还差。 为什么一个据说跟踪我的跛脚男子会让他这么惊慌呢? “这个嘛……我不太有印象了。”医生的嘴角勉强一笑,“也许是别的‘榊医生’吧。” “哎呀,这样啊,那真是可惜。” 由佳里回来了。“医生,我用了你的厕所。对不起。” 医生像得救似的转向由佳里。“没关系。这下应该没那么痛了吧。” “嗯,该拉的拉出来以后就不太痛了。” “天哪,你真没规矩。医生,对不起。”悦子一边赔笑一边把由佳里拉到身边,“好了,那我们告辞了。请问,该付多少钱……” 榊医生仿佛巴不得悦子早点离开,立刻大手一挥:“不,不用了。这点小事情不用放在心上。” 悦子再次深深鞠躬,这才去抓门把手,然后,做出临时想起的模样转身回头。“医生,还有一个人,我还有一个朋友也让您看过。” 医生皱起脸仿佛在问“谁”。 悦子说:“是个叫贝原操的十七岁女孩。” 悦子的球棒击中的球,这次狠狠飞到了看台那边。 医生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掏着白袍口袋,从中取出柔和七星的烟盒和闪着金光的打火机。就像笨演员借着吸烟的动作来掩饰拙劣的演技一样,医生把过滤嘴塞进嘴唇之间,摩擦打火机。可是火一直点不起来。 “呃……我不记得了。” 光听到这句话就够了。悦子出了门。 打开挂号处的窗子,这次只有太田一个人,她正在写东西。 “太田小姐,谢谢你。” 她这么一喊,太田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小妹妹没事了?” “嗯。” 悦子把脸凑近她,小声问道:“对不起,我以为我朋友让榊医生看过病,随口这么一说,结果好像是认错人了。” “医生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是个右脚微跛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 太田茫然眨着眼,回答:“不知道,有这样的病人吗?光说是年轻女孩,这样的人太多了……”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她,“可是,如果是跛脚的男人,昨天倒是来过一个,可惜他没有介绍信,不能替他诊疗。” 悦子冒出一个问号。这是怎么回事?安藤光男明明说看到那个人走进这里,而且是一个月前,可是挂号小姐竟然不知道…… 啊,她想到了,因为是星期六。 “你们这里周六周日不开门吧?” “对,没错呀。” 所以,太田才会不知道。那个问题男子是背着这家诊所其他人偷偷来找榊医生的。然后昨天——就在昨天,他又伪装成病人来访—— “昨天,那人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有个年轻男人跟他一起来,长得还蛮英俊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姓太田的小姐似乎不太有警觉心。悦子决定趁那位安西小姐没回来前再多问一点。“你们这里有病房可以住院吗?不是啦,因为我还是不相信弄错人了。我朋友找的医生,应该就是这位榊医生。我那朋友还住过院呢。” 太田连忙摇手。“哎呀,那你果然是弄错人了。因为我们这里,难得让病人住院,除非有特殊情况。” “噢……这样啊,可是这栋建筑看起来很大。” “那是因为医生就住在这里,但他的眷属住在别的地方。” 太田的嘴巴滔滔不绝动个不停。这应该也是因为悦子带着小孩吧,像这种母子档,任谁看了都不会起戒心。 “哎呀,这样啊。哎,回到刚才的话题,你真的没见过吗,一个年轻女孩,长得非常漂亮,名叫贝原操?” 对方想了一下,摇摇头。“我没印象。现在,我们这里破例收留的病人虽然好像也是个年轻女孩,可是听说她是医生朋友的女儿……” 悦子差点停止呼吸。她把牵着由佳里的手用力握紧。“那你见过那个人的长相吗?” 太田终于开始警觉:“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这时,由佳里大喊:“妈妈!”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护士。不,是堵着。 “你是什么人?”护士逼问,宛如用钢刷和洗洁精刷洗过的墙壁一样清洁、冰冷、单薄的嘴唇,像刀子般抿成一条直线。 “哎呀……不好意思,我太多话了。” 她正感胆怯,由佳里忽然放声大哭。 “妈妈,妈妈,我们走了啦,我讨厌医院啦,我不要打针!” 悦子推开护士。“是啊,我们该走了,抱歉打扰了!” 匆匆出门,走了五六步,她停下脚,没有人追来。 悦子仰望榊诊所的窗子。有的把百叶窗关得紧紧的,有的毫无遮掩。 悦子压低声音说:“由佳里,拜托再帮个忙。” “这次要干吗?” “哭闹使性子,妈妈会大声骂你,知道吗?” 仿佛心领神会,由佳里当场就开始跺脚耍赖:“不管,不管,说好要带人家去逛东宝漫画展,还说要去看哆啦A梦的,妈妈是大骗子!” “你拉肚子不可以去!” 悦子大声说,接着深吸一口气,身体半转向榊诊所的建筑物,用尽丹田的力气怒吼:“小操!不可以这样无理取闹!”她的声音响彻附近,引起路人侧目。 “妈妈最讨厌了!” “妈妈以后再也不管小操了!” “小操死给你看!” “你再敢顶嘴,我就把你扔在这里!我不要你了,小操!” 连呼“小操”之后,悦子迅速仰望榊诊所。如果小操真的在这里,一定听得见。拜托听到我的声音,一定要发现是我,给我个暗号,小操…… 这时,四楼最边上那扇窗子的百叶窗微微动了一下。有双眼睛在窥看,还露出指尖。 “小操吗?” 正门开了,刚才的护士冲出来,不由分说就抓住悦子的手腕,悦子也不甘示弱地甩开那只手。 “你在干什么?!” “小孩子不听话,我也没办法呀!” 仿佛是接到暗号,由佳里停止哭闹拔腿就跑。悦子也跟着追去,横越过前院,出了马路,悦子追上由佳里,牵着她的手一起跑。出了小泷桥路,一直跑到新宿西口的小田急HALC大楼遥遥在望,这才停下脚。此时两人都已汗水淋漓。 “妈妈,你好厉害。”由佳里感叹道。 “打电话给外公吧。”悦子一边像男人似的用手臂抹去下巴的汗水,一边大声说,“我要请他来监视那家诊所,小操一定在那里。” 由佳里跑向公用电话亭。“说到监视,外公可是专家。啊,该说是曾任专家吗?” 36 义夫是现役专家。 报社汽车部员工的工作,并非只是载着记者们到处跑。不但要跟踪,也伴随着监视的任务,义夫干这行整整四十年了。 他一赶来,首先便拟好步骤。看起来沉着冷静,只不过亢奋时的老毛病又犯了,声音变得特别大。 “白天这段时间,不可能混进去把小操救出来。在太阳下山前,我会在这里盯着,你们先去换件衣服、填饱肚子、备好车,记得要把汽油加满。” “为什么?” “你去这么一闹,那里面的人说不定会打算把小操移往别处。万一真的这样,对方应该也会考虑我们会有什么行动,所以不是立刻迁移,就是等到晚上行动,二者择一吧。” 然而,义夫在附近晃荡监视期间,榊诊所毫无动静,也没有病人出入,连百叶窗都没再动过。 悦子为了便于随时发动车,特意做好准备,把车停在榊诊所附近的民宅旁。 由佳里躲在后座睡了一会儿。悦子也休息了一个小时,在车中束起头发绑在脑后。从附近的洋货店替自己和由佳里买来衣服换上。她特意选择便于行动的Polo衫和长裤。衣服跟发型这么一换,榊诊所的人只见过悦子一次,光远看绝对认不出是她。 做好准备后,从傍晚起,她和义夫轮班监视。 时间点滴流逝,却没有任何变化。傍晚出来买菜的家庭主妇越来越多,夕阳西沉夜幕低垂后,身穿西装或白衬衫、急着返家的男性特别显眼。 榊诊所还是没动静。 到了晚间十点,建筑物正面玄关的灯熄了。义夫和悦子躲在电线杆后面,或是站在香烟摊前假装打电话,或是在路上走来走去,一直继续观察。过了十点半,到了十一点,到了十一点二十分。然后……先发现的是悦子。 她不禁抓紧身上Polo衫的领子,对躲在马路对面的义夫打暗号。 一个男人略跛着右脚朝这边走来。身材高挑、体形瘦削,背着路灯拖着长长的影子。 义夫察觉悦子的暗号,看着那个男人。男人当然没注意到他们,他略驼着背,低头走近他们。 一直凝神细看的义夫,下巴猛然下垂。 右脚有毛病的男人正要一步跨进榊诊所的前院—— 当着惊愕注视的悦子的面,义夫忽然冲向男人,接近他。男人仰起脸认出义夫,接着他也惊愕得表情冻结了。 义夫一把抓住男人的前襟。被矮小略胖的义夫这么一抓,男人往前倾。悦子穿越马路,跑向两人,她以为义夫要揍那个男人。 可是义夫没打他。他拉着男人往旁边的小巷走,气势惊人得令人怀疑他是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两个人闷不吭声,扭成一团,一直走到小巷中央才停下脚步。追来的悦子喊“爸爸”时,义夫紧抓男人领口的手这才放开。 义夫像要吃人般看着男人。至于男人,一边用手抚平被扯皱的衬衫领子,一边看着义夫,又看看悦子。 这张脸她毫无印象,一次也没见过。悦子只知道,安藤光男的描述显然很正确,如此而已。 男人的视线回到义夫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说:“真行寺先生。” 悦子当下愣住。 义夫缓缓说:“好久不见,应该隔了十几年了吧,你还记得我啊?” 男人像个被人抚着背的小孩,表情忽然变得很无助,良久才幽幽吐出一句:“我怎么可能忘记。” 义夫转身看着悦子。“这是三枝隆男先生,是我的老朋友。” 男人没看悦子,他略垂下眼,接着鼓起勇气抬起脸说:“真行寺先生,这么晚了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该不会是……”三枝这次终于正眼凝视悦子。“该不会是……来找贝原操的吧?” 义夫把三枝推进悦子的车里。 “不管怎样,先解释给我听,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贝原操?” 三枝对悦子和由佳里一直盯着他的视线视若无睹,只凝视着义夫。他很认真。 “现在,我没时间详细说明,请你谅解。” “你怎么会认识小操?你想做什么?” 三枝猛烈摇头。“我不能说,现在还不行。” “小操在榊诊所吧?” 悦子这么一问,他撇开眼睛点点头。 “她为什么会被囚禁?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三枝乱抓头发。“她什么也没做,纯粹是池鱼之殃,不小心被卷进来的。” “被卷进来?” “对,卷进我——和我的伙伴正在进行的计划。其实,我也没想到她会出现。” “小操会被卷进来,是因为跟踪你吗?” 仿佛忽然被悦子打了一耳光,三枝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你不把小操的事告诉我,我就不告诉你。” “真行寺先生,”三枝求助似的转向义夫,“拜托。今后请你们听我的,照我的话做。第一,立刻离开这里。第二,我保证会平安地把贝原操救出来,请你们不要插手。放心,明天就能把她救出来了,明天一切都会结束。现在,她虽然还受到监禁,但并没有危险,这是我们计划好的。第三,总之目前请你们什么也别问。可以吗?” 悦子追问:“为什么要等到明天?请你现在就把她救出来!” “不行。如果现在这样做,只会令人起疑,反而给她带来危险。” 义夫也立刻回话:“悦子去过后,榊诊所的人也许会把小操移往他处。这样你也能保证一定会救出她吗?” 三枝叹了一口气。“没问题,绝对会,请相信我,我怎么可能对您的朋友见死不救。” 这次换成义夫撇开视线。 “请相信我。”三枝又说了一次。 义夫瞟了悦子一眼,意思是说:这里就交给爸爸处置。 “三枝先生,好,我知道了,就照你说的。” “爸爸!” “外公?” 义夫抬手制止悦子和由佳里:“没关系,这个人可以信任。所以,没关系。不过三枝先生,我有个条件。你现在既然敢打包票说,就算小操被送到别处也有把握救出她,那她会被送到哪里,你心里应该大致有个数吧?” “只有一个地方有可能。” “是吗,那,请把那个地方告诉我。” 接着义夫靠近三枝,压低声音说:“你现在正要去榊诊所吧?” 三枝点点头。 “那,你去跟他们谈谈,如果他们决定把小操送去你猜的那个地方,就给我打个暗号,把正面玄关的灯开关两次就行了。你做得到吗?” “你打听这个,想做什么?” “我们要去那边等小操。明天,你一把她救出来,就带她来找我们。我们会开这辆车去,你应该可以立刻认出我们。” 三枝用勉强挤出的声音恳求:“你们不能牵扯进来。” “我们已经牵扯进去了。”悦子说。 三枝面向窗子的方向考虑了一阵子。最后,筋疲力尽地喘口气,才说:“我知道了,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接着,他在义夫递过来的记事本上写了小操可能被送去的唯一地点。颇费了一点时间,还不时停笔思索。 把写好的纸条交给义夫时,三枝再次强调:“没问题吧?请你务必遵守约定。只要忍到明天就行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插手。” 他下车时,义夫问:“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三枝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要报仇,找敌人算账。” 他遵守了约定。榊诊所的门灯,当着虎视眈眈的悦子和义夫的面,闪了两次。 义夫看了之后,催促悦子:“我们先回家做准备吧,目的地有点远,在房总半岛的角落。” “到底是哪里?” “一个叫潟户友爱医院的地方。” “爸,你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那个人的话?” 义夫微微露出笑意。“这个故事,等抵达潟户时再慢慢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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