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 星期三
第四日

Level 7  作者:宫部美雪

37

“你昨晚到哪儿去了?”上午九点,他们钻进车里,准备前往寄给明惠的明信片上写的位于高田马场的住址时,祐司仿佛忽然想到似的随口问道。

昨晚,夜色尚浅时,他们就从仙台回来了。祐司和明惠本想立刻赶往高田马场,三枝却表示反对:

“你姑且不论,她最好先休息一下,她气色很糟。”

“可是……”

“别说了,总之今天已经太晚了。我这是为你们好,先休息一下吧。”

他毕竟还是没勇气撇下三枝在夜晚走上街头,结果只好乖乖提早上床睡觉。或许正如三枝所说,真的累坏了吧,他立刻就睡着了。

没想到,快要十一点时,他发现三枝一个人偷偷溜出屋。

他本来想喊三枝,却临时改变心意,决定悄悄尾随其后。他走逃生梯,一边保持适当的距离尽量不让三枝发现,一边跟踪。没想到,三枝走到新开桥路,就拦下一辆正好转过弯来的出租车,上了车,所以祐司的跟踪之旅仅仅走了一百米就宣告结束。

对于祐司的质问,三枝吓了一跳——至少看起来是。本来总是一次就顺利启动的引擎,今天偏偏不合作,他生气地又拧了一次车钥匙,带着露骨的不悦说:“你没睡吗?”

“是被你吵到,我才醒过来的,那么晚你跑到哪儿去了?”

坐在旁边的明惠脸上写着:怎么回事?

“我连一点小小的隐私都不能有吗?”

“你现在受雇于我们。”

“晚上是自由时间。”三枝把车开出去,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只是去散个步,因为我睡不着。”

搭出租车去?祐司本想这么说,终究没开口。但是,他再次在心中重复明惠说的那句话:“最好别让这人离开视线。”令他怀疑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每一件都是小事,拼凑在一起却足以产生意义。

再一次,他们开车从东向西横越东京。不过,今天没受到交通影响,车走得很顺。首都高速公路也名副其实,得以高速奔驰。

“因为今天是十五日[八月十五日为中元节返乡假期。]嘛,所以东京都内成了空城。”三枝说。

高田马场,据说是学生街。虽然三枝解释这是因为附近有早稻田大学,但光听还是想象不出来。

“所以,有很多专门租给学生的木质公寓和大楼。你之前住的房子,我猜应该也是属于那一类吧。”

那张明信片上写着“新宿区高田马场四丁目四十一之六、上田公寓一〇二”。为了调查幸山庄命案,竟然还特地租房子,可见应该是下定决心要长期战斗吧。

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毫无任何线索,到处打听吗——他想。没有人协助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离开仙台,来到东京呢?

他们在车站前下了车,剩下的路采用步行。

“虽然有点距离,但在附近走走,说不定能想起很多事。”三枝看着分区地图说,“站前大概就是这样,怎么样?”

只见狭小的公车站,以及黄色电车发车的车站。似乎也有地铁经过,阶梯一直通往地下。背对车站的右手边有一栋叫“BIG BOX”的大楼。

“我好像来过。”

祐司说完立刻窥探三枝的表情。对方只是眯起眼睛,似乎嫌阳光刺眼,看不出任何表情。

自己的确在这附近待过,应该也利用过这个车站吧。既然明信片上这么写,那就绝对不会错——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不能老实地全盘相信。

也许这全部都是计划、安排好的——不,就算并非全部,至少也是受到某人的某种意图操纵,他有这种感觉。

在一年之中人潮最拥挤的时期,为什么那么轻易就买到了新干线的车票?三枝为什么一次也没犹豫,连找都没找就能顺利抵达榊诊所?那里明明夹处于小街陋巷之间,很难找。

基本上,就连三枝说的“因为有前科,所以不能报警”,都很难判断有多少可信度。他反倒觉得,如果真的是一个这么容易受警方注意的人,不是应该尽量避免牵扯上这种事情才对?

在明惠房间发现的明信片,也不见得就是祐司写的。因为他现在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笔迹。也许只是故意设计成这样让他们相信——

对。从星期天开始的一切,说不定都是从头就设计好的。也许就是为了要让他们跟着计划走,他和明惠才会被抹杀记忆。

“你怎么了?”

被这么一喊,他连忙跨步迈出。明惠和昨天一样,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不管他们会被带去什么地方,现在也只能听命行事了。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或许自然就会峰回路转——他如此相信。


上田公寓一〇二室门口并未挂着名牌。看来我不管到哪儿都是个无名氏啊,祐司想。

他们当然没钥匙,而这里也没有管理员。出入口的门锁看起来不怎么坚固,干脆破门而入吧,他想。

三枝转身四下观察了一圈。“和新开桥皇宫比起来,房租换算之下应该便宜个两三万吧。”他笑着说。门是三夹板做的,走廊的墙壁也四处都有霉斑。门旁有扇窗子,里面大概是厨房,面向这边的抽风机排气口的罩子上黏糊糊地沾满厚厚的油污和灰尘。

“怎么办?要破门而入吗?”

“你先别急嘛。入口阶梯那边不是有信箱吗?你去看看那里面,有些人会把备用钥匙用胶带粘在信箱盖子的内侧。”

祐司让明惠抓着走廊的扶手,照他说的去看。没藏着钥匙的信箱里只有一张写着“挂号领取通知”的细长明信片回函,日期是八月十三日。

祐司拿着那个回来时,三枝正好挺起了身,把手伸向走廊墙壁上的电表。

“找到了。”三枝沾满灰尘的指尖夹着钥匙,朝他亮了一下。

“不论是谁,藏钥匙的地方都不可能有太大的创意。信箱里放了什么?”

祐司把挂号通知单给他看,三枝侧首不解。

“会是什么呢?管他的,待会儿去领领看。”

三枝打开门锁,三人踏进屋内,很亮,而且闷热得令人窒息,因为正面窗子的窗帘全被扯开了。

只有四叠大的厨房和一间六叠大的房间。厨房里有小冰箱、红色热水瓶、烤面包机,另外,小推车上还放了电饭锅,和之前在新开桥皇宫看到的光景极为相似。厨房的沥水篮中放着两个盘子和两个玻璃杯,拿起来一看,全都干燥得刮手。

里面房间的正面是窗户,左手边是壁橱。旁边有衣架,挂着男女各式外套与衬衫。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可以把桌脚折起的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放。右手边的墙上挂着月历,没有电视,电话则放在窗边的箱形收纳柜上。

“怎样?想起什么了吗?”

听着三枝的声音,祐司眺望着隔开两个房间的玻璃拉门。

星期天早上,当他环顾新开桥皇宫的屋内时,看到那间屋子的玻璃隔间门,曾经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破裂的玻璃。(对不起,这不是强化玻璃嘛……)

这间屋子的拉门在木框中镶了三片长方形的磨砂玻璃。走近仔细一看,只有第二格和第三格的玻璃看似崭新。接合处的胶泥也还没弄脏,摸起来有点软,可以用指甲抠出痕迹。

原来那是这拉门撞破时的记忆,应该是电器行或搬家公司的人搬东西进这间屋子时,一不小心撞破的吧,他想。如此说来,自己的确在这住过一阵子——这点应该可以确信。

屋内整体上比起光看公寓外表时以为的要清洁舒适多了。一走动就掀起尘埃,飘在从窗口射入的金色阳光中。可是,在这个尘埃满天的夏季时节,只要一天不打扫就会变成这样。祐司和明惠到今天为止至少已经四天没回这里了,也难怪会有灰尘。

明惠摸索着找到厨房的水槽。这里没有热水器,只有一台古典的壁挂式快速热水器。那台热水器和水槽边缘,乃至双嘴煤气炉,全都擦得亮晶晶。

一定是她打扫的,他想。她做事想必相当有规律,这是为了让狭小的房间住得更舒服。想到这里,他忽然很心疼明惠。

“这是新婚夫妻的住处嘛。”三枝笑了一下,摸摸衣架上挂的衣物,对身在厨房的明惠说,“小姐,看样子你好像很会做家务哦。衣服熨得漂漂亮亮的,就像送去干洗过一样。”

虽然没有戏剧性地恢复记忆,但是站在房间里,他可以感到这里是安全的。

“好,那就开始动手吧。”

三枝又要搜寻了,可是祐司并未抱着太大的期望。

“如果,我们俩真的打听到什么幸山庄命案的新发现,那证据一定也早就被抢走了。连记忆都被消除了,怎么可能还会让那种东西留着?”

三枝站在窗边,面对着太阳说:“老弟,你这么笨吗?”

“啊?”

“听着,我们先来整理一下好了。”三枝转身面对他,“你会重新调查幸山庄命案,一定是对一般新闻报道无法说明的某个疑点掌握了可以查出真相的某种线索。要不然你不可能特地从仙台跑来。而且,你根据那个线索在这里落脚继续调查。”三枝大手一挥,指着屋内,“你想想看,你又不是忍者,在调查过程中,你的举动当然也会传到村下家人的耳里。就算再怎么小心,他们还是会发现你好像在搞什么鬼。于是,基于这样对村下家的人很不利的考虑下,你们被消去了记忆。这个推论,昨天我们不是已经讨论很久了?”

“对。”

“你当初也没料到会被抹去记忆。假设我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不会料想那么多吧。可是,这点你应该曾设想到,写的东西会被偷——足以成为记录或证据的东西可能被抢走。这样一来,你应该会以某种方式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才对,是吧?”

祐司靠着墙。原来如此,说得很有道理。

“可是,实际上要怎么找?假设是租用保险箱,那就算找到钥匙,也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哪家银行。”

“老弟,你有印象是放进保险箱吗?”

祐司摇头。

“那,也许就不是这样,我们还是快点开始吧。”


由于房间没空调,趴着找东西很辛苦。还不到十分钟,祐司和三枝就已大汗淋漓。

壁橱里有点杂乱。上面那层规矩地叠放着被子,两个防虫收纳盒也排得整整齐齐的,可是下层的纸袋和盒子却东倒西歪。仿佛有人知道某个东西藏在里面,却不知道到底放在哪里,所以干脆乱翻一气。

下面那层放了一个小旅行袋,里面只塞着一团报纸,上面放了一包除虫剂。可能是明惠从仙台带来的吧。在这住下后,行李都拿出来了,所以把旅行袋妥善收进橱中。

为了谨慎起见,他们把被褥全都拉出来,彻头彻尾地拍了一遍。本以为被套里可能有东西,结果拍出来的全是灰尘。不过,至少发现被子都是租来的,边上缝着经营者的标签。这件事似乎象征着“只要事情解决了就能凯旋”的心情,祐司不禁一阵心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明惠。

他反复检查堆在厨房角落的旧报纸,什么也没找到。墙上用图钉钉着的收纳袋也看过了,只有几张开给“绪方祐司”的煤气费、电费收据,自己大概也没那个时间和别人通信吧。

掀起壁橱顶上的板子,拉开铺在厨房地板的塑料垫,想得到的地方全都巨细靡遗地搜遍了,结果还是零。将近中午时,祐司和三枝都累惨了,一屁股坐倒在地。

“没希望吗?”在厨房安分等候的明惠怯怯地开口问道。

“你用不着担心。”祐司回答。

收纳柜的抽屉里有两包没开封的柔和七星,烟灰缸在厨房的柜子里。祐司和三枝倚着墙壁吸烟,在厨房接水喝。

“厨房也看过了吗?”

“嗯。”

“蔬果柜和冷冻库也看了?”

“嗯,什么都没找到。”

是吗——明惠垂下头。

“到这个地步,只好铤而走险了。”三枝擦着脖子上的汗说。“铤而走险?”

“对。假装握有记录或证据,然后先去找榊达彦。”

“他不会老实招认吧。”

“那就威胁他,我们这边还有手枪,你忘了吗?”

祐司吓了一跳。他的确忘了,自从交给三枝保管后,他就尽量避免再去想那把手枪。

“三枝先生。”

“干吗?”

“如果照你刚才的推论,那把手枪和现金又要怎么解释?”

三枝一边呻吟一边伸懒腰,活动着僵硬的肌肉。“的确,那很难解释。不过,我是这么想的:村下家的人抹去你们的记忆后,可能是为了防止你们跑去警察局或医院,才会留下那些东西吧。实际上,就因为有那两样东西——不,加上染血的毛巾应该是三样——你们才会寸步难行。不是吗?”

“只为了那个原因就留下五千万?”

“如果是村下猛藏,这点钱根本不算大事。”他笑着说,“如果这样就能打发你们,那还算是便宜的。”

“可是手枪呢?那可不是随便就弄得到的东西。”

“只要有钱,简单得很,而且据说猛藏和当地的黑道组织也有勾结……”

明惠仰起脸。“那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是只有潟户町才有的情形。总之,在那种已经变得一党独裁,金钱和权力都被一家掌控的地方,上下左右四面八方,自然会有各种组织主动来投靠。”

虽然不是刻意要问出什么,祐司忽然问道:“猛藏自己会开枪吗?”

三枝笑开了。“应该会吧。要开枪的话谁都会。问题是,击出去的子弹能否打中目标。”说完又恢复一脸正经,“尤其是考虑到像幸山庄命案这种极有效率的射杀方式,要说他能否做到,那就另当别论了。我想猛藏应该做不到。至于孝,可能性要高多了。在我搜集的剪报中,不是也有人提到这点吗?”三枝把烟熄掉。“言归正传,对方可能很有把握,以为你们两人的记忆绝不可能再恢复。假设真是这样,那他们只要留下那三样东西,你们就再也不能怎样了。”

“你是说我们只能身份不明地苟且偷生?”

“没错。一边害怕着自己失去记忆前是不是犯了什么大罪,迟早会离开新开桥皇宫。就算有亲友——例如仙台的广濑耕吉——看你们失去音讯不放心,来东京找你们,顶多也只能找到高田马场的这间屋子,你们将会变成失踪人口。”

“那样的话,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吗?我们可是幸山庄命案遇害者的遗属。”

“顶多只会认为,你们无法走出命案的打击,所以偷偷离开故乡从人间蒸发,或是自杀了吧。”

祐司猛然摇头。“怎么可能?!”

“可惜,偏偏就是这么回事。警方对你们这种有自杀可能的失踪人口也不会积极搜寻,更别说这里是东京,失踪的人多得数不清。就算广濑耕吉再怎么坚持‘少爷正在重新调查幸山庄命案’,但那毕竟是发生在潟户町的案子,跟警视厅无关。何况,就官方说法这个案子早已结案了。我敢跟你打赌,警视厅连一根大拇指都懒得动。”

明惠浑身发抖。“可是,既然这样,干脆把我们杀了再把尸体藏在某处,不就跟失踪了没两样吗?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反而要大费周章弄得这么复杂?”

“没有人能保证尸体将来绝对不会被发现,而且万一被发现,麻烦就大了。现在鉴定个人身份的技术相当发达,就算只剩下骨头,也查得出是哪里的什么人。把你们杀了,当然暂时是可以安心,可是万一尸体被发现,连身份都查了出来——那岂不就完蛋了?”三枝倾身向前,“另一方面,如果让你们失去记忆,而且不敢向有关部门求助,再把你们放逐出去,就毫无危险了。就算运气好,广濑耕吉真的在这辽阔的东京奇迹般遇上你们,只要看到手枪、五千万现金和染血的毛巾,也绝对不敢吭声,根本不能怎样。毕竟耕吉只要一想到你们可能做了什么可怕的事,一定会吓得发抖。为了保护你们,他只会守口如瓶,默默带你们回仙台,重新过以前那种安静的生活。就这个角度而言,那五千万其实也等于是一种封口费吧。”

祐司缓缓地说:“这么说,村下猛藏很大方。”

“可以这么说吧。”

祐司闭紧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站起来说:“好吧,去威胁榊达彦试试。这似乎是最好的办法。”

他和三枝开始收拾凌乱得就像刚搬进来的房间。明惠又缩回厨房,她看起来有点落寞,也许是在难过自己帮不上忙吧。

三枝把邮件插回收纳袋说:“电费收据是从五月份开始算的,也没有房租的催缴通知。看来你们倒是好房客,没有信件……”说到这,三枝的手停住了,“喂,刚才有张挂号通知单吧?”

“对,那又怎样?”祐司从口袋里取出给他看。

三枝一把抢过来。“是邮件。”他啪地拍了自己脑袋一掌,“我也真笨,线索等于就在眼前晃嘛。你想想,还有谁会寄邮件给你们?还有谁会知道这里的住址?”

他对着沉默的祐司和明惠大声说:“这应该是你们寄的邮件被退回来了。你看,这张通知单的日期是八月十三日,是星期一。那时你们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邮件又被退回邮局去了。”

“那个邮件为什么这么重要?如果那真是我们在找的重要资料,我应该会寄到不会被退回的地点才对吧?”

“不,这可不见得。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你应该是个相当谨慎的人。”

他和三枝两人匆匆奔往通知单上指定的邮局。由于需要证明住址的文件和印章,他带着电费收据和临时刻的便宜图章。

柜台交给他们的是一个小小的包裹,大小塞不进信箱。收信人是“仙台市中央邮局代转三好明惠小姐”,寄信人是绪方祐司,地址写的是这间公寓。

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叠厚厚的复印资料和一卷录音带,包裹包得很仔细,刻意让人无法从外观看出是什么东西。

那叠复印资料的封面上贴着幸山庄命案相关报道的剪报。

“就是这个。”祐司说,“可是,怎么会寄给她?”

“你真聪明。”三枝凝视着他感叹道,“这种情况下,收信人是谁都无所谓。明惠在这边跟你在一起,对你来说,只要能把这个寄到仙台邮局让邮局代收就行了,反正没有人会来领取。只要没人领——像这种邮局代收的情况,我记得邮局应该会代为保管十天吧,然后就会退还给寄信人。退回来之后,再寄去就行了。这么一来,这份资料就可得到安全保管。即使你出了什么意外,公寓被人闯入搜查,邮差刚好在那时送信来的几率也低到不能再低。这样就能保住资料了。”

回到公寓,三人一起阅读。为了明惠,祐司把内容大声念出来……

38

耕叔:

当你拿到这些资料复印件和录音带时,我和明惠应该已经失去音信,你在担心之下,一定会找到这上田公寓的一〇二室吧。我寄给明惠的明信片上写了这里的地址,要找到这里应该不难。

我们一旦失踪,要找出我们下落的线索恐怕非常少。因为我一直刻意不向你透露任何消息,我不想让你受到牵连。所以这个寄给明惠的包裹,将会成为寥寥可数的线索之一,到那时候,我想你一定会拆开。

我把这些资料寄去仙台的中央邮局,因为无人领取遭退回——用这种方式保存至今。当作预防万一的一种保险,这是副本。

不过,我还是希望这些东西最好不要派上用场。所以现在,写给你的这封信,我也祈求你没机会看到。

说真的,我本来不想把明惠牵连进来。可是,她顽固得出乎意料,说什么也不肯回仙台,要跟我一起坚持到最后一刻。

她的理由是这样的:假使我单独行动,结果失败了,为了继承遗志,她也会独自向我试图完成的目标挑战,她一定会。可是,她不见得能成功。万一她也失败了,那就真的毫无希望了。既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同心协力,成功的几率不是更高吗……

看到我写什么“遗志”,你一定很惊讶吧。可是,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的确非常危险。

我们想去抓宫前孝。我打算抓到他后,把他押到东京的报社。我无法指望潟户的警察,那边的县警也很危险。为什么说危险?我后面再解释,总之警方根本靠不住。由于管辖范围的关系,就算我闯入警视厅求救,恐怕也只会被送回潟户。我认为,还是找新闻媒体最好。

没错,宫前孝还活着。他现在躲在继父村下猛藏经营的潟户友爱医院里。不,也许该说是被关在里面。当然,这是猛藏下的命令。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案发时的去年平安夜,我和明惠为了给双方家人一个惊喜,先拒绝了邀请,再一起偷偷前往幸山庄。到此为止的经过,你也都知道。

我和明惠在晚间十点左右才抵达幸山庄,因为我们在半路迷路了。不过,老爸他们早就说好了那天要通宵畅饮,所以我们倒不担心,而且幸山庄也还亮着灯。

没想到,屋里空无一人。我们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回应,也没看到车。后来我才知道,老爸他们当时一起去镇中心的教堂参加平安夜的望弥撒去了。

我和明惠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那晚很冷,但我们俩都是第一次来幸山庄,绕着房子周围东逛西瞧,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

没想到这时,忽然有个水果篮从天而降。

我抬头一看,二楼阳台——因为地势倾斜,高度等于是四楼——的地板开了一个四方形的洞。而且,我刚喘口气,紧接着连梯子也降下来了,是紧急逃生梯打开了。

我立刻察觉是怎么回事。这很像老妈一贯的作风,她在仙台时也常这样做:冰箱塞满时,她就把酒和水果放在阳台上冷却。在幸山庄也用这招是无所谓啦,可是她却将东西放在紧急逃生梯的盖子上,所以水果的重量让逃生梯的盖子打开了。

明惠把水果一一捡起,我沿着梯子爬上阳台。那边的窗子没锁,我就爬进去,开门让明惠进来。我们把梯子收回原位,水果篮也放到不会再掉落的位置。那个逃生梯的钩子钩得很浅,我还心想:这样很危险,应该修理一下,否则难保谁会一不小心踩上去。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天真了。

我们大概在屋里等了一个小时,可还是没人回来。我们等得不耐烦,决定去镇上找找。我们在屋内找到备用钥匙,明惠向来对这方面很神经质,所以还特地把门窗都锁好。二楼阳台的窗户也关紧。正因为这样,案发后,警方才会得出结论,认为凶手只能伪装成访客哄骗他们开门,再闯入行凶。(不过,这件事并未报道出来。听说发生这种案子时往往会这样,当有人抱着恶作剧的心态宣称“其实是我干的”时,警方就会问他幸山庄的门窗有无关好、是从哪里侵入的。对方如果回答“阳台的窗户开着”,立刻就能知道是瞎说的。)

我们一路走到镇上,似乎反而和老爸他们错过了,因为我们不太清楚路。

我和明惠一心只想让大家吓一跳,那天也是我送她戒指的日子。我想先吓唬大家,然后再一五一十地报告。虽然这么做很孩子气,但我想这样也无妨,反正是圣诞节嘛。

结果,到了十二点左右,我们又回到幸山庄。

灯仍亮着,香槟还排列在走廊上,我以为他们还没回来,决定从窗口一探究竟。可是这次和一个小时前不同,窗帘拉上了。换句话说,这表示大家已经回来了。

明惠打开门,门没有锁。

然后我们发现了尸体。

我至今仍忘不了,做梦都会梦到,先进屋的明惠那仿佛撕裂喉咙般的尖叫也依然萦绕在耳边。她踉跄着撞倒花瓶,瓶中的玫瑰花散落地板的景象也历历在目。

屋内,简直是一片血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朝着阳台、仰卧在地的老爸,脑袋一半都被轰掉了。我记得他好像还打着领带、穿着开襟外套,只有一只脚穿着拖鞋。

老爸旁边的沙发靠背上插着一把从厨房拿来的菜刀。明知不能碰现场的东西,我还是在瞬间失去理智,拔出那把刀,甩到地上。我觉得……那好像是一种非常讨厌的象征。不过,这把菜刀并不是凶手孝用过的,而是某个遇害者为了自卫拿出来的。刀柄上据说还留有疑似三好先生的模糊指纹。

而三好先生就倒在隔开客厅和厨房的地方,他半坐着,仿佛要挡住通往楼梯的走廊,双手张开。

至于理由,上走廊一看就明白了,因为老妈就倒在楼梯口。三好先生应该是为了让老妈和雪惠逃到楼上,才挡在凶手面前吧。结果,他遭到射杀。后来刑警告诉我,他胸部中了一枪,贯穿心脏。老妈是背后遭到射击,倒下后又从后脑补了一发子弹。这样已经四发了。雪惠则是一枪毙命,头部中弹。她只差一步就逃到楼上的阳台了。她手指前方十厘米处,就是落地窗的轨道。

我想我当时已经失去了感觉。不管怎样,就算还有一个人活着也好——我当时只有这个念头。可是,希望落空了。

我想打一一〇,才发现电话线断了,被一刀剪断。我就是在那时明白这桩惨案是计划好的。

明惠在楼下,几乎已心神恍惚。她想抱三好先生,虽然那模样很让人心疼,但我还是阻止了她,我说警方还要采指纹。然后,我们两人就开车直奔镇上的警局。

潟户警局并不大,负责调查本案的也不是潟户警局的人。他们只是在县警派出的机动调查小组赶到前封锁现场。

在森严的气氛中,我们受到各种质问。明惠根本无法承受这些,很快就被送去医院。

我主要是和县警搜查科派来的刑警小宫山谈话。他是个体格结实、看起来很凶悍的人。

我们一冲进潟户警局,整个镇就开始响起警报,好像是按照这种情况下的规定措施,发动紧急集合。集合而来的全是男的,以义务消防队和青年团成员为主,这些人在刑警指挥下展开搜山行动。

清晨七点三十分左右,有人发现宫前孝陈尸在距离幸山庄不到一公里的断崖下——事情据说是这样。

发现的人既然在幸山庄附近,显然没参加搜山。两人都是三十几岁,在村下猛藏经营的不动产公司上班,是猛藏从东京挖过来的。他们怕如果轻率参与搜山,自己反而会迷路。

据说他们一听说命案发生,立刻就赶到幸山庄。他们表示:“因为是老板的朋友出事,我们觉得也许能帮点忙。”可是,待在命案现场也不能做什么,等到天亮他们回镇上,途中就发现了孝。

他们说发现孝“好像卡在岩石之间载浮载沉”。光靠他们当然无法把人拉起来,因为断崖很险峻,而且浪涛汹涌。两人遂拼命跑回幸山庄。后来,等他们带着警官重回原地时,孝似乎已经被冲走,消失不见了——这就是他们的说法。

我从刚才就用这种语带保留的写法,想必你也已察觉。我认为,这两人的话根本是鬼扯!事实上,他们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宫前孝根本就没坠崖。

可是,在现实状况中,由于这个谎言,以及当天从崖下找到孝的鞋子,使得一般人都认同了“宫前孝已死”这个说法。然而,大家都被骗了,因为孝还活着。

说起来,就连我也是案发一个月后才开始怀疑他们两人的说辞。一旦头脑冷静下来,我不由得这么想。

那时,我并非因为有什么明确证据才这么认为。不过,在推理小说中,“没有尸体”往往有重大意义,对吧?我认为实际上办案调查时也一样。一想到警方那么轻易就做出孝已死的结论,就感到不可思议。

在进入那个主题前我要先解释一下,警方为何断定孝就是凶手。因为关于这点,耕叔想必没有我了解得那么详细。

第一,幸山庄楼下的房间留有孝的大量指纹,也有和他的AB型血相符合的短发掉落。在老爸他们这几个遇害者当中没有AB型血的人。楼上房间没指纹,楼梯扶手上却有。除了屋主三好家和绪方家之外,没有人进入过幸山庄。如果说还有其他人留下指纹,顶多只有盖房子的建筑商,所以这是很重要的证据。

孝用来和山庄找到的指纹做比对的指纹样本来自潟户友爱医院的档案。他以前曾在未来的继父经营的医院住过一阵子,这点耕叔你应该也知道。听说在这家医院,所有的住院病人都要留下指纹样本。在医院占了绝大多数的酒精中毒患者当中,出院或是逃走后又开始沉溺酒精,甚至死在路边的病人也不少。据说就是为了在这种情况下能够立刻查明身份,才会有这项规定。

第二,在命案的前一天,老爸他们去村下家做客时,他企图带走雪惠,结果失败了。当时他被猛藏怒骂落荒而逃,但他有机会知道老爸他们暂居幸山庄,所以就算翌日跑去也不足为奇。

案发的前一天二十三日,孝到底对雪惠说了什么,企图做些什么,现在只能付诸想象。当时听到雪惠害怕的求救声,最先赶到的是三好先生,而他也已经去世了。雪惠那时候站在村下家的院子里,听说院子大得不像私人庭院,所以孝才能偷偷袭击她吧。

而且实际上,以他的经历也的确有可能做出那种事。关于这点媒体已经报道了很多,你应该也很清楚。光是重大伤害案,他就犯过两次。一次是殴打猛藏投保的寿险公司业务员,使对方伤重住院。第二次是攻击村下一树带回来的女人,造成她手臂骨折。这个女人是一树店里的熟客,也是一树当时的女友。据她表示,她正在庭院散步便忽然遭到攻击,在逃脱的过程中跌倒导致骨折。要不是家人听到她的尖叫及时赶到,事情还不知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后面这个例子,就和雪惠的情况一样。

至于第三个理由,二十三日入夜后,也就是孝和雪惠发生纠纷,从村下家消失后,他就行踪不定。换言之,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可是,如果要这样说,其实村下一家全都缺少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时位于潟户的村下宅中,有猛藏夫妻、两个女儿及其家属,还有猛藏的长子一树。他们都分别表示,案发当时正待在村下宅内,但是并没有其他人的证词能证明这一点。亲人之间的证词,无法当作不在场证明。这点多少令我觉得有点荒谬。)

这三点就是警方断定孝是凶手的理由。

遗憾的是,警方并未找到任何可能的目击者。幸山庄所在的别墅区尚未完工,没有别的屋主计划在那里过圣诞节,所以老爸他们事实上等于遭到孤立,就像在荒岛上一样。

只有一个证人表示曾在别墅区入口看到疑似孝的人影,可是再仔细一问,才发现这是前一天、二十三日晚上的事。不过,警方认为这证明孝前一天就先去查看过,二十四日才会去行凶。

也没有证词表示在幸山庄附近听过枪声。仅有人通报在命案发生的同一时间,靠近断崖的方向曾经传来响亮的爆炸声,可是这点也尚存疑问,因为对方并未肯定表示是枪声。

对了,我还忘了一件事,就是车。

宫前孝似乎是开车抵达幸山庄的。村下家的车库里有一辆很久以前一树开的老大众车。依猛藏的说法,前一天也就是二十三日晚上,孝跑来说第二天要用车,所以就把这辆车的钥匙给他了。

案发后,幸山庄的周围出现了和这辆车完全一致的车轮痕迹,这也成为证据之一,车被人发现丢弃在通往孝坠崖现场的小路前。车内找到了几根孝的头发,还有一个和幸山庄命案使用的相同口径弹匣。

接下来的问题是,孝用的那把枪——

他怎么会有枪,这我不大清楚。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村下猛藏的现任夫人宽子,以前去孝的母亲俊江坟前祭拜时偶遇孝,双方争执时,孝曾威胁说:“我在东京和黑道有来往,身上也有枪。”——证据可说是相当单薄。

不过,在警视厅的侦查资料中发现,幸山庄命案的两年前,东京曾一举收押了五十把私造手枪。在那次侦查行动中,孝曾以旁证的身份遭到警方侦讯。当时他十九岁,和两个朋友住在池袋的公寓,没有工作。

那时孝和私造手枪的案件虽然无关,但他承认去马尼拉时曾开过手枪。同样以旁证身份接受调查的友人也同意孝是个手枪玩家,而且射击技术一流——

幸山庄命案使用的作案枪支,最后还是没找到。

警方表示,起先他可能只是想恐吓。后来一气之下愤而开枪,既然已经杀了一个人,再多杀几个也一样——这就是警方的推论。为了清除目击者,干脆全部杀光。

可是,我不相信就只有这么简单。认为,孝显然是对幸山庄的遇害者恨之入骨。

当然,我并不是说老爸老妈,还有三好父女做了什么具体的行为触怒孝,而是认为,也许他们光是待在那里,就已有某种东西足够激起孝的恨意……

孝在村下家只住了一年,因为他母亲俊江跟猛藏结婚一年就死了。据说是死于车祸,部分杂志也报道过。

车祸是在送猛藏抵达友爱医院后,回家的路上发生的。当时她刚考取驾照,转弯时应变不及,坠落崖下。后来,孝离开了毫无血缘关系的村下家。不过基本上,早在俊江生前,他似乎就已和其他家人处不来了。关于这些,是小宫山告诉我的。

我很同情孝,在他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没有半点好事。被学校赶出来,父母离婚、再婚;刚建立新家庭,亲生母亲就死了,留下他一个人待在毫不了解、形同陌生人的家庭中。住在幸山庄的老爸他们,拥有孝渴求却得不到的一切东西。而且,他们赶走了想接近他们的孝。这当然是因为孝的方式太鲁莽,但他那种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遭到拒绝”,所以才会恣意报复吧。

老爸他们在错误的地点遇上错误的人。


接下来,我就要解释为什么我认为宫前孝还活着。

前面我也提到过,起先只是很单纯的疑问,尸体尚未发现,仅凭两个人的目击证词,就能轻易断定他已经死亡吗?随后发现他的鞋子,更不值一提。光把鞋子丢掉故布疑阵,这谁都会做。

于是我跑去县警,拜访前面提过的刑警小宫山。幸山庄命案的专案组已在三天之前解散,他现在负责别的案件。

我坦率地说出我的疑问。他默默听着,然后向我解释。

第一,宣称看到孝尸体的那两个目击者跟孝很熟。这点警方调查后也已证实。因此,他们不可能认错人,落水者的服饰也经过确认,跟孝前一天穿的相同。

第二,案发时,不论是潟户町或南北边的邻镇,都没有人失踪。因此,不可能是另一个人落海又凑巧被海浪冲到那崖下。如果是更早前落海的遗体,也不可能在那个早上偶然在那儿浮起。

第三,假设孝在幸山庄杀害四人后企图避人耳目伺机逃走,那么这条发现疑似孝遗体的崖上小路,正是他会选择的最佳路线。这条路未铺水泥也没护栏,很危险,只有当地人才知道。沿着这条路笔直北上最后会走到环绕镇北的山岭,翻过山岭后,就可以抵达隔壁新田町的货运专用车站。

实际上,搜山时首先搜的就是这条路。可是,由于当时正值深夜,大概没发现孝已经坠崖。

小宫山说,这三点就是主要理由。我当时也同意了,我以为警方出马应该不可能有错。

可是——

当事人——也就是向我解释的小宫山自己,却正好和我相反,看起来一脸纳闷。他会一边解释一边吞吞吐吐,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我就问:“刑警先生,您个人的看法呢?”

他沉默良久,然后才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做不做什么的问题,我就是想知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

“您无法肯定答复,是因为您自己认为宫前孝已死的可能性很低吧?”

小宫山没说话,缓缓点头。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怎会有这种事。因为在我眼中,这位刑警看起来应该是侦查小组的核心人物。

“上级说宫前孝已死,那他就是死了。所以上级命令我们找遗体,我们只能全力去找。”

事实上,搜索孝遗体的行动规模相当大。耕叔,你应该也记得吧?

“虽然还是没找到,总之应该就在某处,宫前孝已死,这个结论不动如山。只因为找了这么久还找不到,就怀疑打一开始根本没有遗体,这种念头是不可原谅的。”

“你口中的上级,是根据什么做出宫前孝已死的结论?”

小宫山一脸黯然,打哑谜似的说:“因为村下猛藏这么说。”然后,连忙压低声音,“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请你忘了吧。”

——因为猛藏这么说。

我起先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心里想:凶手的父亲如此主张又怎样?

解开这个谜底的,不是在案发的潟户,而是等我回到仙台看到杂志时。

那篇报道写的是村下猛藏这个人物在潟户町拥有莫大的权力。无论是经济上或人脉关系上,猛藏的地位都稳如泰山。

人脉。对,这就是答案。

负责调查潟户町杀人命案的县警刑事部长有个年长三岁的哥哥,原本是律师,现在是保守党议员。他在参选的时候,猛藏给过他资金援助。光是按照《政治资金规正法》公开的金额就有一千多万,私底下给的钱想必更是难以记数吧。

身为县警刑事部长,当然可以左右调查方向。就算警视厅有意见,议员也会介入摆平吧。幸山庄命案并非无法查明凶手,凶手早已确定,只不过没有逮到他。要把案子朝“虽未发现遗体,但确定已经死亡”的方向诱导,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那样的话,社会上也不会再议论。

我开始想,小宫山刻意使用“因为村下猛藏这么说”这种说法到底有什么含意。

我认为,那也就是说,是猛藏藏匿孝——或是把他软禁起来也不一定。

受到猛藏的请托或施压的县警上级长官,就算是财源捏在猛藏手中或是要靠他照顾,毕竟不可能把一个背着四条人命的杀人凶手和凶器放任不管。如果那样做,万一下次又闹出案子,必然会万劫不复。而且我相信猛藏也不会笨到这样拜托人家。所以他很可能在案发后刚开始侦查没多久就抓到孝了,然后再从手下中挑两个可以委任这种差事的人,让他们谎称看到孝的尸体。

接下来,他再拜托县警刑事部长,或那位部长当议员的哥哥:孝已经被软禁起来,我保证不会再让他给社会增添麻烦。所以,请采用我部下的目击证词,把调查行动朝着孝已死的方向进行——

耕叔,你不觉得这极有可能吗?

自从这个念头盘踞脑海后,我开始过着只在意这件事的生活。我把银行的工作也辞了,有段时间甚至连明惠都忘了。要不是她眼睛失明,我可能会继续那样下去吧。

令我困扰的两点是:实际上找不到孝人在何处的证据;还有,就算藏匿孝,对村下家和猛藏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尤其是后者,更是个难题。

村下猛藏为什么要藏匿孝?

纵使把他藏起来,也没有任何好处。全国都知道孝是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就算把他藏起来,也不可能恢复村下家的名誉。

我也不相信这是出于亲情。案发后,猛藏虽然摆出一副替孝赎罪道歉的姿态,但我总觉得那极可能只是做做样子。只要坚持这种低姿态,就可以安然躲开社会舆论的矛头了。

不过——

以下所说的只是旁证,而且不过是谣传,所以我也不敢断定,但这个实例倒是可以说明村下猛藏为了保护自家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耕叔,十八年前,在东京的麻布曾经发生一场饭店大火,这你还记得吗?那家饭店叫“新日本饭店”。当时入住的八十三名房客中有四十一人烧死,死伤惨重。

这场火灾很明显是人为过失。新日本饭店虽是一家当时才完工半年的崭新饭店,却没有防火门和自动洒水器,也没有装设烟雾侦测器。就连灭火器,都没有放在各个楼层。客房的窗帘也不是防火的,逃生门被堵起来,用来堆置杂物。

更糟的是,这家饭店只求外观漂亮,八层高的建筑物中央是挑空通风的。起火点虽在二楼,但火灾一发生,通风口顿时成了超大烟囱,浓烟迅速蹿往各楼,助长火势不断往上蔓延。在罹难者中,有不少人都是被火逼得从高处跳下才死的。

你也许会想:这场火灾我倒是知道,可是这跟村下猛藏应该无关吧?

如果这么想,就错了。

的确,这场火灾后来经过审判,饭店业主和经营负责人都被判刑了。但他们其实只是替身,真正提供资金、订购设备、把成本压到最低、命令负责人压榨员工好让自己中饱私囊的——

据说就是村下猛藏。

光在潟户这个小镇当名人可能已经无法满足他了吧,他开始放眼东京。

十八年前,猛藏四十一岁,潟户友爱医院已经跻身大医院行列,收益也越来越可观。于是,他开始考虑去东京发展。而他首先着手的就是经营饭店。要找人当替身,是因为他认为在这竞争逐渐激烈的行业,如果让人知道精神科医院的院长就是经营者,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

当替身的人会唯唯诺诺地挑起火灾的责任认了罪,没把猛藏抖出来,大概是因为猛藏砸了大把银子,承诺照顾他们的家人,还替他们请了最好的律师吧。不管怎样,总之他们也明白,这只是业务过失致死罪,不会判太重的刑罚。

这不是我的臆测,是从杂志的报道中摘录出来的,那篇报道的复印件我夹在这里——

在调查村下猛藏的过程中,我被这篇报道着实吓了一跳。于是,我找出几名当时的相关人士,亲自去见他们,希望能得知更多详情。

其中一人,火灾当时在新日本饭店担任客房服务员,他对我说:那场火灾的起火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据报道,是某个打扫空房间的服务员躲起来抽烟,才会一不小心引起失火,可是那个人摇摇头。

“真正的肇事者是村下猛藏的长子一树。说是空房的那个房间其实有人住,是猛藏的老婆清子带着一树住在那里。清子是来东京大采购的,不是逛街乱买就是扫街大采购。每月一次,为了在潟户炫耀,特地来东京买衣服回去,这是那个女人的习惯。”

“当时一树应该才十岁左右吧?”

“是清子睡着的时候,那孩子偷偷玩火才引发火灾的。而且,清子醒来发现失火后,只顾着自己逃命却什么也没做,带着小孩,拔腿就溜之大吉。这种女人跟猛藏还真是绝配。”

新日本饭店惨剧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而猛藏为了湮灭事实,收买了一个客房服务员,叫他出面顶罪——这个说法据说在饭店相关人员间广泛流传。

“看到一树这个长子长大之后变成什么样子,就觉得猛藏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那个人说。

村下一树由父亲出资在东京的北新宿经营一家酒吧。不过那纯粹只是应付社会眼光,实际上等于一开张就关门大吉,一树自己严重酗酒,足以被送进他父亲的医院,而且还贪恋女色——关于这点,是我自己调查出来的。

不过,一树怎样都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猛藏过去曾有这种不择手段保护家人的“辉煌纪录”。

可是,这点不能原封不动地套用在孝身上。

他和一树不同,不是猛藏亲生的。猛藏和孝的母亲再婚时,既未办理手续领养他,也无意这么做。因此孝无权继承村下家的财产,也仍旧冠着“宫前”的姓氏。照这样看来,猛藏在案发后强调的“我把孝当成亲生孩子,一直努力让他打开心房”的说辞,就变得难以相信了。

按照一般的解释,找不出猛藏藏匿孝的理由。于是,我开始调查猛藏和村下家的相关背景。

首先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孝母亲的车祸身亡,当时,曾有不利于猛藏的谣言。内容大致是说,那是蓄意谋杀,俊江是被猛藏害死的。

据说他也的确有杀人动机。当时,猛藏已经和现任夫人宽子交往,他和俊江之间自然也就龃龉频生。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呢。不过,只因为感情不好、对老婆厌倦了就杀人,这未免有点匪夷所思。用不着铤而走险,直接离婚就行了。纵使要付扶养费,短短一年的婚姻生活,应该也不需要付多少钱吧。

关于这点,俊江死亡当时,匿名信满天飞。内容指称是猛藏吩咐熟识的汽车修理厂,在车上动手脚害死俊江。至于被指名的“服部汽车修理厂”的老板甚至扬言,他要揪出写匿名信的人,和猛藏一起控告对方。

真相究竟如何,我无法置评。就算真的是猛藏害死俊江,也不能确定这和幸山庄命案的凶手孝有什么关联。

而且,还有更惊人的事实出现,是关于潟户友爱医院的。接二连三冒出来的事实真的令我惊讶万分。

潟户町的居民嘴巴都很紧。不过等我有耐心地试着接触后,逐渐发现,他们闭口不谈并非出于对猛藏的忠心。

大家其实是在怕他,耕叔。

村下家等于是负责掌管整个组织的黑道家族,猛藏就是黑道头子。谁敢反抗,就别想再在潟户町混下去。不仅如此,连生命都会有危险。警方对猛藏毫无办法,地方报社也一样。因此就连面对大批来采访幸山庄命案的中央新闻媒体,也没人敢多说一句。因为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泄露出去。因此,潟户友爱医院才可以伪装成优秀的大医院至今。

那些人敢对我松口,可能是因为我是幸山庄命案的受害者家属吧。潟户町的居民对那件案子过于迅速解决感到不满与不安。

告诉我内幕的,不只是当地居民。在同属该县的各家福利机构和医院、饭馆、廉价旅馆街,还有,我想到友爱医院酒精中毒的病人特别多,所以也一一走访了戒酒团体、指导戒酒的医疗机构,找到了很多“前友爱医院的病人”。他们迫不及待地向我倾诉,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再三诉说过友爱医院的可怕,但却没有人当作一回事。人们总以为,反正都是些脑袋有毛病的家伙胡言乱语,反正都是些酒精中毒的人渣在瞎扯,鬼才会相信。

关于那家医院,有数不清的恐怖故事。光是我听到的,就有以下这些:

院内一旦有病人死亡,绝不让家人看到遗体。更过分的是,干脆擅自火化,因为怕家人发现死因。

三餐总是吃碎成渣的麦饭或快腐败的陈米,菜色粗陋,难以下咽。病人明明缴了伙食费,村下一家却把这笔钱直接侵吞,中饱私囊。

住院病人携入的物品在隔壁镇的拍卖会上出现。

只要使用大量药品,便可申请健保补助,做检查也可领取费用,所以只要有健康保险制度在,让病人住进医院不放人走,管他需不需要药品和检查都给他重复疗程,医院自然就会有源源不绝的收入。

以“作业疗法”的名义派病人出去当临时工,工资当然是医院没收。

友爱医院喜欢收容酒精中毒病患,是因为他们出院后再度入院的几率很高,是好主顾。酒精中毒者多半遭到家人疏远,甚至还有人拜托院方:住院费他们照付,只要别让病人再出院就好。这么一来,只要把病人扣留在院内,就可以狠捞一笔。他们专程派人到东京的山谷和泪桥一带募集酒精中毒者,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上述患者再次住院时,多半会被送去之前住院的地方,所以友爱医院在住院病人的手臂写上号码。只要公告世人他们有这种措施,即使外县市或东京的病人,一旦病倒路边被警方发现,警方会立刻通知友爱医院,如此便可确保病人人数维持稳定。

不做任何治疗。如果把病人治好就赚不到钱了。表面上虽然洋洋洒洒地列出一堆名医的名字,实际上除了村下猛藏、女婿榊达彦和远山显之外,就没别的医生了。

护士和看护也绝对寥寥无几。从病患当中择人监视病人,就像电影中的纳粹集中营一样。

村下猛藏和当地警察交情颇深。整个镇既然都在猛藏势力之下,警方和政府部门当然也不例外。猛藏和最近在东北地区扩大势力的黑道帮派也有勾结,据说因伤害或杀人罪嫌疑遭到逮捕的帮派分子请村下院长捏造个精神分裂之类的病名,刑罚就可以减轻。听说像这种帮派分子在法院判决下被送入友爱医院后,往往担任院长的保镖,或是摇身一变成了“看护”,专门负责监视病人。因此,友爱医院的病人中,受到看护持枪威胁的病人也不在少数。

在友爱医院,电击疗法是家常便饭……

你有何感想,耕叔?

我听了之后很想吐,我终于理解老爸生前去幸山庄参观,第一次和猛藏重逢时,为何一点也不高兴了。

老爸他们不可能知道我现在写的这些情形,但他们俩打猛藏小时候就认识他了,对吧?而且还肯定地说,在那里“没留下任何美好回忆”。

“总之他就是口才流利,而且说谎也面不改色。纵使人家发现他做的坏事逼问他,他也绝对不承认。即便把他押到现场对质,他也会说:不是我的错,是某某人命令我这样的。不是把无辜的人拖下水,就是把过错推卸到别人身上。”

我听说,老爸小时候是孩子王,所以没怎么被欺负过,可是三好先生却因为猛藏受了不少罪。

老爸不会随便说别人坏话,三好先生也一样。可是他们两个却用看到虫豕般的厌恶眼光来看待他——

说到这里,我想起明惠以前告诉过我一件事。

三好先生一家在购买幸山庄的过程中,每次除了三好先生,雪惠也会一起跟着。因此,她很早就见过猛藏。据说,猛藏似乎看上了雪惠,还跟她说什么他下次要去仙台,到时一起吃饭。

雪惠当然不可能真的答应,她只当是社交辞令听过就算了。没想到猛藏真的来到仙台,还打电话给她。由于猛藏纠缠不放,雪惠最后推辞不了,只好拜托明惠陪她一起去。听说猛藏一开口就指定在他投宿的饭店大厅碰面。

那天,据说明惠和雪惠两人合力才勉强摆脱猛藏回到家,明惠吓坏了。那人坐过再站起来的地方都好像泛着一层油光。她说那个人很讨厌,而且不是那种可以当作笑话一笑置之的讨厌——

因此我觉得,幸山庄命案的前一天,老爸他们竟然会去村下家做客,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如果反过来想,倒有可能是登门声讨跟他划清界限。总之,老爸他们和猛藏的关系,绝非案发后那家伙宣称的那般良好。

下面这件事是老爸在考虑要不要购买幸山庄时告诉我的:幸山庄所在的别墅区开发计划,据说是潟户町当地难得一见、态度强硬的“反村下帮”地主,找来东京的建筑商着手进行的。因此,开发后就算发展得再繁荣,猛藏也捞不到一点好处。

潟户町的确是靠着村下家族的庇荫发展起来的。可是,到头来,变得跟一党独裁制的国家没两样。所以,我们应该来组个在野党——这就是他们的动机。

对猛藏来说,看到这种发展当然不可能高兴。可是,开发促进派的做法非常巧妙,他们找遍所有不受猛藏控制或是光靠猛藏对付不了的银行及大型房地产公司,让计划上了轨道。如此一来,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猛藏马上软化态度,宣称自己医院的病人要做“作业疗法”,以这个名义派人到别墅区工作。促进派的人面对“为了病人好”这种美化说辞,大概也不好意思拒绝吧。但我实在不相信,这次作业疗法的酬劳曾送到每一个病人手里。

我认为,老爸决定买下幸山庄,是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帮助那些反对猛藏将整个镇私有化的人。当然,这也是基于他对潟户这片土地的喜爱。也许他认为单是冲着这一点,就不能让这块心爱的土地任由猛藏号令。况且老爸个性本来就耿直好强,最讨厌邪门歪道。我到现在还记得,当他发现作业疗法的病人手臂写着号码时大发雷霆的模样。


话说回来,即使知道了友爱医院出人意表的真相,还是解不开猛藏伪称孝已死的谜底。我就是找不出他必须藏匿孝的理由。

孝在成为村下家一员之前,曾在潟户友爱医院住过院,因此他对医院内部的情形应该有一定了解。

身为幸山庄命案凶手的他就算出面告发继父的医院是个惨无人道的地方,恐怕也无人相信吧?他是个连夺四命的杀人凶手,猛藏不可能是怕孝抖出真相才把他藏起来。不,就算猛藏真的这么想,孝也不可能投靠他。

你想,难道不是吗?如果孝这样做,即使暂时获救,到头来还是等于落入猛藏的魔爪。反正孝已是个新闻媒体公告周知的死人,猛藏可以不费任何风险地消灭他。

我真的想破了脑袋也不得其解。而明惠的眼睛正好就在那时候失明了。

撇下她不管,我至今仍感愧疚。因此,虽然你也责备过我,其实我的自责更深,真的。幸好,明惠很快就康复了。替她治疗的柴田医生,是个和猛藏差异有如南北两极的精神科医生。

那时的我,一方面想陪在明惠身边,另一方面又想继续调查,两股意志仿佛在拔河。两种念头同样强烈,令我动弹不得。

动摇这种状态的,是一通电话。

打电话来的人叫“源伯”。照理说他应该有个全名,但他本人坚持叫源伯。至于我,他用“幸山庄命案的幸存者”来称呼。

源伯说,他在潟户友爱医院一直住到四月底。毫不例外,他也是个酒精中毒者。他说自己本来像流浪汉一样睡在潟户车站,被警方发现后,就被送进了友爱医院。

由于源伯是第一次住院,他按了指纹。当时已经是半夜,他跟着值班的护士进了一个看似医院资料室的地方,十根手指全都被采了指纹。

当时,有一个医生在场,源伯和护士一进去,他顿时一脸慌张。那时他正拿着病历。而且就源伯迅速偷瞥所见,那张病历卡的姓名栏写着“宫前孝”这个名字。

“真的?”我向他确认,源伯自信满满地肯定,他说绝对不会错。而且,他还告诉我,那位医生名叫榊达彦,是猛藏长女婿。听说在东京开诊所,常常来友爱医院帮忙。

猛藏的亲人,为什么在时过境迁后还要偷偷取出孝的病历,如果孝真的已死?

我再次确信孝还活着。他需要某种治疗,所以要用到病历。

孝在潟户友爱医院——一定是这样,没错。

源伯说他在东京,另外,还有过去从那里离院(据说是逃走)的朋友。因此,他说也许可以帮我把孝带出来。听到这番话,我什么也没准备就仓促前往东京。那是五月十日的事。

在东京见到源伯和他的朋友后,他们告诉我很多事。友爱医院一直有人手不足的困扰,尤其是缺乏医生。这是因为猛藏的经营方针等于是在践踏医生的良心,因此,留下的医生全是猛藏的亲人——听到这个,我更加肯定了。如果是这样,就算他藏匿孝,也不用担心会被发现。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就是他们说,在友爱医院,极为频繁地使用“抹去”病人记忆的装置。

据说本来有个年轻男孩和源伯住在同一间病房。他刚考取驾照就发生车祸,撞死了一个小孩,从此一直精神不稳,车祸过后都已经两年多了依然无法恢复正常生活。他是在家人同意下住院的。

有一天,他忽然连着消失了两晚,等他回来时已经失去记忆。而且,手臂上写的号码也不一样了。那个年轻男孩的手臂上写着Level 7。

失去记忆的男孩几乎变得跟幼童一样,源伯必须从怎么拿筷子开始教起。然而,过了一阵子,源伯才恍然大悟:男孩变得动作迟钝、笨手笨脚,并不只是因为失去了记忆,而是因为他的左半身出现麻痹。

男孩丧失记忆后没多久,家人就来接他,办了出院。源伯一边发抖一边笑着说:“那才真正是名副其实的‘不愉快的回忆全都忘光了’。”

不管怎样,总之接下来我们决定执行把孝带出友爱医院的计划。哪天行动虽然还不知道,但我打算全力以赴。

包裹内附上的录音带,是和源伯谈话的录音记录。如果我们没回来,请你拿着这份手记的复印件和录音带去找东京的报社。

我相信应该不至于有这种情况,我们一定会回来。

所以,我就不说告别的话了。

---祐司

祐司念完复印件后,周遭陷入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最后三枝猛烈地打了一个喷嚏,吓得另外两人跳起来。

“抱歉。”他说,“怎样,疑团解开的心情如何?”

祐司垂眼看着手上的复印件。“看来我们好像是潜入友爱医院后被抓了。”

“应该是吧。”

“为什么我们没有直接被关在医院里呢?”

三枝笑了。“或许猛藏也良心发现了吧。”

“不,不对。”祐司摇头,“站在猛藏的立场,是怕如果随便把我们扔进去,万一被人察觉就糟了。我们不就察觉孝在那里了吗?就算自以为防范得滴水不漏,那里毕竟有八百个活生生的病人,根本不可能完全防止消息走漏。经过那次教训,他大概发现友爱医院也不见得安全了吧。”

“好吧,那现在……”三枝站起来。他变得一脸严肃,太阳穴的血管都浮起来了,这应该是因为紧张而非愤怒吧,祐司想。

“我们该去收拾村下猛藏了吧?”

39

真行寺悦子踏上潟户这个地方,才想起这里就是幸山庄命案的案发现场。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的景色,此刻就在窗外飞驰而过。

“真是个可怕的案件。”义夫说。

悦子点着头,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小操被移送到发生过那种可怕案件的地方,她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从窗口看出去的景色美得不可方物,甚至让她原本疲惫困倦的脑袋清醒了过来。由于他们在天亮时抵达,站在高处俯瞰,正好看到朝阳从水平线彼端升起。她把在后座睡觉的由佳里也叫醒,让她看窗外。

金色的曙光渲染海面,光芒逐渐汇集,最后形成一弯光辉的弓形。如果天天看着这幅景象,说不定再也不会相信什么地动说[太阳静止于宇宙中心,地球绕着太阳旋转的说法,强调以太阳为宇宙中心。]。在这里看到的太阳,只是照亮天空的装饰品。

三枝交给义夫的纸条上,用棱角分明的独特字体交代了各项事情。

首先,最重要的是能够救出小操的时间。上面写道,应该是今晚十点左右。不过,也许会提前或延后,所以从九点半起,就得把车停在指定地点等候。他说的“指定地点”是潟户友爱医院背后的杂树林。旁边好像就有医院的“四号便门”这个出入口,他还附上简单的地图。地图下方写着之前见面时他再三叮嘱过的话:“总之,你们什么也别问,一旦救出小操,就立刻离开那里,折返东京。详细情形改天我一定会解释。”旁边还画线特别强调。

如果按照纸条上的指示,等到今天下午再来潟户町也来得及。可是,悦子早已急得坐立难安,而且白天路上可能会塞车,再加上义夫也表示最好先去潟户町和友爱医院侦察一下,因此真行寺一家人半夜就从东京出发,来到潟户。

潟户町似乎都位于斜坡上,坡道特别多。在东西狭长的镇中央有个私铁车站,繁华街也集中在车站四周,可以在一早就开门营业的咖啡店先吃点简单的早餐。

慵懒地送早餐过来的女服务员出乎意料地亲切,告诉他们附近就有不错的旅馆。

“请问潟户友爱医院在哪里?”

听到义夫的问题,女服务员打开窗户,伸出粗臂指向镇西的高地。

“你看,就是那个。”

朝阳照耀下的建筑物,悦子觉得“简直就像个要塞”。就建筑物的大小来说,窗子少得可怜。由于周围没有房子,一眼便可看清医院围着高高的警戒网,简单把高地用推土机推平做成的红土停车场上停放着数辆车。

女服务员告诉他们:“如果要带病人去,挂号处八点半才开门哦。”语气就像告诉他们公交车发车时间一样理所当然。

悦子想起幸山庄命案在报端喧腾之际,常有人说这个镇是靠友爱医院支撑的。也曾听说,发生凶杀案的别墅区本来广受期待,盼望能因此改变这个镇的性质。

“案发后,别墅区怎么样了?”

女服务员好像吃到什么酸东西似的皱起脸。“别提了,了无生气。高尔夫球场还算好,度假饭店就门可罗雀了。别墅推出后也找不到买主,就连原先订购的买主好像也全退掉了。”

那也难怪,这是人之常情,她想。付出大笔金钱,买下别墅或是来度假饭店住宿,就是想要逃离压力。既然如此,当然不可能故意选择一个会造成另一种压力的场所。

在女服务员推荐的旅馆要了房间,一切安顿就绪已是上午十点左右,由佳里立刻又钻进被窝。

“你答应过的,爸爸。”悦子深深坐进窗边的椅子说,“关于那个三枝的事,快告诉我。”

义夫在床边坐下,看着由佳里熟睡的模样点头。“悦子,十八年前,新日本饭店的火灾,你还记得吗?”

她略作思索,想了起来。麻布那场饭店大火,罹难者高达四十一人,死伤惨重。

“嗯,我记得。”

“事实上,你妈妈也是那场火灾的房客之一。”

悦子瞪大了眼睛。“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都不知道。十八年前,我已经十六岁了。妈妈如果受了伤,我应该会立刻察觉才对。”

“她没有受伤。因为她在千钧一发之际获救了。”

“可是……噢,不过,那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

义夫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拿捏时机,仿佛正把回忆放在看不见的天平上,等待指针停止晃动。

“那个姓三枝的男人就是你妈妈的救命恩人。”

“是那个人从饭店大火中把妈妈救出来的?”悦子半开玩笑地笑着说,“那,他是消防员?”

义夫微微一笑,摇摇头。“火灾发生的时候,他和你妈妈在同一个房间里,在那家饭店的最顶层。”

悦子一边预期着义夫接下来会说的话,一边哑口无言地坐着。

义夫是这么说的:“那个三枝隆男,十八年前,有一阵子——只有短短一阵子……曾是你妈妈的情人。”


十八年前——悦子想。当时,母亲织江多少岁?织江是二十一岁生下悦子的,所以是三十七岁吧。

“可是那个人……那个姓三枝的,现在顶多才四十岁吧?”

“四十三。十八年前,他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

织江看起来一直比实际年龄年轻,过世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不到五十。三十七的时候,或许看起来顶多也才三十二三岁吧。

虽然如此,织江……母亲她,居然和小她自己整整一轮的男人谈恋爱?

不,那不能叫恋爱,明明就是偷情嘛。

“爸爸,你早就知道了?”

“当时不知道,直到火灾发生。”他的手放在脖子上,来回抚摸,“因为我忙着工作,家里的事全都扔给你妈。”

悦子不禁拔高了音调:“妈搞外遇,又不是家里的事!”

“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悦子。”

悦子站起身,总之她现在不想跟义夫面对面。她打开冰箱,拿出两罐啤酒,递一罐给义夫。

“不喝酒就听不下去吗?”

“到了三十四岁才知道母亲三十七岁时有外遇,当然会想来罐啤酒。”

“这句台词倒是可以拿来拍广告。”

两人几乎同时拉开拉环,发出响亮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很可笑,悦子不禁笑了出来。“对不起。”

“干吗道歉?”

“我笑了,这不是该笑的事。”

“也不见得吧。”义夫喝着啤酒,“至少,我每次想起这件事总会稍微笑一下。只有一下,多了笑不出来。”

“过了多久,你才笑得出来?”

“大概五年左右吧……”

五年啊。就一个人从妻子外遇的打击中振作起来的速度来说,这算是快,还是慢呢?或许也有人永远都笑不出来吧。

“那是个怎样的人?”

“当时在东京日报的社会组,他以前是个记者。”

悦子转过头,凑近看着义夫。“那,他是你的朋友?”

“对呀。他来我们家跟我和织江三人一起吃过饭,也一起喝过酒。悦子,你不记得了吗?他还来家里玩过呢。他替我们煮不过滤的现烧咖啡,大家边笑边喝。”

即使追溯记忆,悦子仍然想不起来。义夫的同事或东京日报的记者常常来家里玩。哪个是哪个,她根本无法一一鲜明记起。

“我啊,一直很欣赏他。”义夫若无其事地说着,把罐装啤酒放在边桌上。

“像这种情形,就叫养狗反被狗咬吧?”

“悦子,人可不是养的狗。”

“他们两人等于是你牵的线?”

义夫挠挠太阳穴。“呃……可以这么说吧。”

“太夸张了。”悦子说着摊开双手,“我没想到妈妈竟然会是这种女人——”

“不可以批评你妈妈。”义夫严肃地告诫她。悦子放下双手。“他们俩是在什么情况下凑到一起的,这我不知道,我没问这么多。老实说,我也不想问。”

那当然,悦子想。

“不过,悦子,我想你妈妈那时一定很寂寞。爸爸整天忙着工作不在家,你又上了高中,讲话已经像个大人似的,成天只想着玩的事情和朋友,离她越来越远……”

“那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理直气壮地偷情呀。”

“那时候,她没有偷情。”

悦子又坐回椅子,往后一躺,双臂交抱,跷起二郎腿。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父亲的面,摆出这么盛气凌人的架势。

“爸爸,你太宽大了。”

“那是现在才能这样。”义夫笑了。

“那,以前呢?你还是原谅了妈妈吧?”

义夫想了一下。“说是原谅,好像有点不对。你妈妈的心要跑到别人身上,又岂是我能够原谅或不原谅的?”

“可是……”

“当时,我是觉得无可奈何。当然,要说不生气,那是骗人的。不过,悦子,有时候也只能觉得无可奈何。”

“为什么你会觉得无可奈何?”

义夫又沉默了。

悦子这才察觉,谈这件事其实很残酷。“算了……别说了。”

“不能算了,悦子。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相信他吗?”悦子垂着脸,点点头。

“他在新日本饭店失火时,救了你妈妈。火烧得很快,在那场将近半数房客都不幸罹难的大火中,你妈妈住在最顶楼还能逃出来,都是因为有他。”

“是怎么逃出来的?”

“爬上屋顶,最后,你妈妈是搭云梯下来的。”

“那个人呢?”

“他帮着一起爬到屋顶的其他房客全都下去后——那时蹿出的火苗和浓烟已经使得云梯无法靠近,因此他只好跳楼。”

真不敢相信。

“从八楼跳下来,亏他还能活着。”

“因为地上已经铺好那种像气垫一样的东西。可是,他跳下来的途中撞到楼下的凸窗,导致脚部复杂性骨折,是右脚,所以现在还留着那次受伤的后遗症。”

悦子想起三枝拖着右脚跛行的身影。

“那真的是一场很惨的火灾。有些人虽然保住一命,却留下一辈子也治不好的严重烧伤疤痕。也有携家带眷的房客,父母都烧死了,只有小孩得救。我虽然在新闻界混了这么多年,那次却也几乎快受不了。讽刺的是,那家饭店很忌讳‘四’这个数字,没有四楼也没有四号房。可惜那种迷信的玩意儿根本防止不了真实的火灾。”

义夫闭上嘴,悦子也不发一语,屋内一片寂静。由佳里翻身梦呓发出杂音。

终于,义夫幽幽地抛出一句:“她说什么也没发生……”

悦子看着父亲的脸。“什么东西?”

“你妈妈和他。”

悦子不禁屏息。

“据说那天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在饭店幽会。不过,你妈妈说,什么也没发生。到了最后一刻,她说她就是无法越过界线。”

“爸爸,这你相信?”

“你妈妈既然这么说,一定就是这样。”

悦子忽然在脑中想象,织江大概会说“都是因为我想背叛老公才会遇到这场火灾”吧。

“结果,他们就分手了?”

义夫点点头。“他也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因为这种事纸包不住火。”

大概是因为三枝的同事和上司也都赶到了火灾现场吧。

“我在公司一向风评很好,和那些记者也真的建立了良好的信赖关系。所以,当大家发现他和我的老婆偷情时,他想必是如坐针毡吧。”

“这是应得的报应。”

义夫笑了出来。“悦子,你讲话怎么像个有洁癖的十三岁小女生。”

悦子默然。

“三枝先生既没有逃离那针毡,也没有找借口推卸责任。至少我认为,他的做法很了不起。”

“那么了不起的人会跟有夫之妇偷情?”

“恋爱不都是这样吗,悦子。因为那时,他已经进报社第三年了嘛……”义夫忽然低语,“身为记者,或许在各方面都遇上了瓶颈吧。像这种例子,我已经见过很多,所以我很清楚。他大概是因为那样才……有点迷惘吧。”

悦子想起织江生前的口头禅——“小悦,你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妈妈能嫁给你爸爸真的很庆幸”。

那是悦子打幼年就耳熟能详的话。

枝江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几乎只凭一张照片相亲、在二十岁结婚、婚后立刻生小孩——或许每当脑中浮现这种疑虑,怀疑自己的选择时,她就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吧。而这句话,在三十七岁的那场意外后,从此变成发自心底的真心话?抑或她的心情仍和之前一样,只是像念咒般喃喃自语而已?

(她爸,悦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悦子忽然很想哭,为了掩饰心情,她大口猛灌啤酒。她觉得义夫既可怜,又有点可憎,仿佛能理解织江的心情,又很想责备她。

“爸爸,你为什么相信他?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离开报社后,好像换过不少工作。其实我也一直惦着他。”

“那个人还跟踪过我。”

义夫转头看着悦子。“你很生气吧?”

“现在……倒是不会。不过,他干吗这样做?”

“我届龄退休的时候,报社的人不是替我办了慰劳餐会吗?那时,有个以前跟三枝同事、现在在电视台工作的人也出席了。在三枝离职后,他和三枝好像还一直有来往。我想三枝应该是通过他得知我们的消息吧。”

“所以就跟踪我?”

义夫慈爱地说:“我想他大概是去看你。可是,又不敢开口叫住你。”

“来看我……”

义夫点点头,仰望窗外的蔚蓝晴空。

“昨天,他说过‘要报仇’。虽然这句话的意思我只能想象,但应该是相当危险的事吧。因此他在出征前,跑来见你和我最后一面。”

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爸爸,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为什么相信那个人?”

义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往由佳里身边一躺,然后面向天花板说:“新日本饭店失火时,他如果想保住自己记者的身份,大可以丢下你妈逃走,也没必要帮助其他客人逃生。这样的话,他也就不会受伤。”

悦子眼中浮现出昔日在电视上看到的火灾现场。逃生无门,只好如同被击落的鸟儿一样,从饭店窗口坠下的人们……

“可是他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许是不忍不这么做吧。像这种人,你说还不值得信赖吗,悦子?”

悦子把啤酒罐往旁边一放,摇头说:“那可不见得。都过了十八年了,人是会变的。”

“那场火灾早已审判终结,受灾者也获得理赔。可是,三枝先生没拿到理赔金。因为他根本没提出申请说自己也是受灾者。”

“为什么?”

“他说,因为接受审判的并非那场火灾真正的负责人,真正的负责人另有其人。他说在没把那个人用某种形式揪出来给予正当制裁之前,他绝对不会放弃。”

“那个人是谁?”

对于悦子的问题,义夫缓缓回答:“火灾发生时,有几家杂志曾经提到村下猛藏这个名字。”

悦子皱起脸,因为她觉得好像在别处也听过这个名字。

义夫对着悦子点点头:“没错,村下猛藏就是那家潟户友爱医院的院长,幸山庄命案凶手的父亲。”

悦子扭过头,朝友爱医院耸立的方向看去,不论在镇上什么地方都看得见,那座形似要塞的建筑物似乎隐隐藏着不祥的阴影。

(我要报仇。)

三枝到底打算在那儿做什么呢?

“我想,一定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吧。”

义夫仿佛看出悦子心中的疑问,说:“正因为这样,三枝先生才会去看你吧。不,他是通过你看到跟你妈妈的回忆。你妈妈去世的事,他应该也知道。”

悦子垂下眼,脑中浮现织江的脸,母亲正笑着。

40

贝原操很害怕。

现在囚禁她的这个房间糟得简直无法拿来和榊诊所的病房比较。这是个天花板低矮、只有四叠大的房间。唯一的照明是从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墙壁和地板都是灰色水泥,紧贴着天花板开了一个约等于大学笔记本横放大小的窗子。没有镶玻璃,只有铁栅栏。

室内有的,是一张硬邦邦的床。光是碰到就会浑身发痒的毛毯,潮湿得令人悚然的枕头,以及固定在地板上毫无遮掩的便器。可能是下水道堵塞吧,不时飘来一股令人反胃作呕的恶臭。

小操每次梦想将来时,如果要她列举最不希望自己变成怎样,她总是会举出当未婚妈妈、不断地结婚又离婚、变成三流酒吧的陪酒女这三样。可是,这里却是现实中的“地狱”。即使在噩梦中她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和污秽的便器共处一室。

这是哪里?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

——因为真行寺小姐来找过我。

一定是这样。昨天下午,她确信听见外面频呼“小操”,那是悦子的声音。过于高兴之余,小操连忙冲向窗边,甚至忘了如果真的受到药效控制,根本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窗下,悦子和由佳里两人正在放声互吼,接着悦子仰望这边,小操连忙大声呼喊,想尽办法要把窗户打开。

这时,那个“大医生”走进了房间。

“怎么,看来药下得还不够嘛。”

他以无赖的口吻说。小操只顾着拼命敲窗,然而隔音效果完美的窗子似乎要封锁小操,纹丝不动。然后,她就被大医生从后面将双手反剪。虽然她奋力抵抗,可是右手被压住后,光靠麻痹的左手根本不是对手。

那个可怕的护士已经冲向窗下的悦子和由佳里身边。当小操被强制带离窗边时,她眼中残留的是那个护士抓着悦子手臂的情景。真行寺小姐,快逃,快逃!她不停叫着,右手似乎刺进了针头,意识逐渐不清……

恢复意识时,已经在这个恐怖的房间里了。身下薄得不能再薄的床垫、后脑的枕头摸起来都黏黏的,她不禁弹起。只有睡衣,还是和这段日子穿的一样。可是,皮包不见了。没有表,猜不出时间。窗口虽然有微微的阳光射入,但却分不清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

房间的门上涂着品位极糟的绿色油漆,伤痕累累。大概是懒得把油漆刮干净重新上漆,每次只是直接在剥落的地方补漆吧,表面凹凸不平。试敲一下才发现,门是金属制的。

门的下方有一个小窗口,说是窗子,其实用的是跟门相同的材质,什么也看不见。她想起以前家里养猫时,后门口的拉门上也开了一个和这个相同的“猫咪出入口”。从这头不论推还是拉都打不开,可见应该是从走廊那头上了锁。

水泥和金属的房间。这是个不容许逃亡的房间。榊诊所封死的窗子虽然很恐怖,但至少还顾及了房客的感受,不是完全被封锁。然而,这里不同。根本不在乎住在里面的人会怎样,一旦被关进来就再也出不去——这个房间只有这种功能。

今后会变成怎样呢?

待在干净的病房,躺在厚实的床上,盖着舒服的毛毯时感受到的恐怖,相比之下根本不值一提。那时的恐怖只不过让小操发抖,而现在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的恐惧和厌恶,却削弱着小操的力气。而且,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力气尽失,最后就只有等死。

她不能乱叫,消耗体力。到目前为止,只要药效差不多快退了,就会有人算准时间进来。她不能陷入恐慌,一定要冷静。她只能这样告诉自己。本想做个深呼吸,可是实在太臭了,她没办法深深吸气。光是照普通方式呼吸,都让她想吐。实在憋不住只好用嘴巴呼吸,但她觉得这个房间内沉淀的污气似乎也跟着进入体内,于是连忙闭上嘴巴。不经意低头一看,脚边正爬过一只大蟑螂。她尖叫一声跳到床上,拼命找东西来打蟑螂。这时候,蟑螂已经爬到便器上。反正这种枕头,她死也不会再把头放上去。她思索着该打几下才有用,右手抓着枕头,憋住气,战战兢兢地探头往便器里面看。没有积水,只有一个黑黑的洞。她难以置信地继续盯着,蟑螂又从那里爬了出来。

她跳回到床上,踮着脚尖,第一次流下泪水,泪水源源不绝地顺着脸颊滑落。

哭着哭着又开始抽搐,每打一次嗝,下巴就抖个不停。抽泣逐渐变得激烈,声音也越来越大。等她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在喃喃自语:“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旦意识到这点,就再也无法刹车。小操大声哭叫,跳到地上,用尽全力去撞门,右手握拳一阵乱敲。敲得手都痛了,还是既无声响,也没人出现。

她用指甲抓门,一边空虚地刮着油漆,一边狂乱地继续嘶喊,脑袋里逐渐空白。也许是缺氧……这样下去或许会死掉……我不要死在这里……


回过神时,她正倚着门,瘫坐在地上。

大概是昏过去了,四周变得比刚才更暗。电灯泡还没亮起,黑暗仿佛蹲踞在房间的四个角落。

小操连忙站起来,死命拍打着全身,确认没有虫子爬到身上。她用右手抱着身体,努力挺起腰,尽量缩小和地板的接触面积。

就在这时——

响起敲门声,同时电灯也亮了。混浊的黄色灯光使空气似乎变得更污浊。敲门声再次响起。小操求救似的靠近门。

“拜托,我求求你,放我出去,我快要疯了……”

地板和门的缝隙间滑入一张纸片。她捡起一看,上面写着:“保持安静。”

小操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这和她待在榊诊所时看过的笔迹神似。

小操压低声音迅速说道:“医生?你是榊医生?”

隔了一会儿,又有一张纸条塞进来。大概是写得很急吧,字迹潦草不堪:“对。不过,周围房间还有病人,也许有人在偷听,所以不能出声交谈。知道吗?”

小操小声回答:“好。”之前在榊诊所时也同样要提防偷听,所以才会采取相同的方法吧。

“医生,要救我出去,对你来说很危险吧?如果是,你就敲一下门。”

她把脸紧贴在门缝间低声说,门上立刻响起咚的一声。

“你现在很危险吧,医生?”

咚。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塞进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字:“我知道你很难受,但现在还不能放你出去。因为锁打不开。不过,忍到晚上就行了,你要加油。今晚,紧急警报会响。到时,我就能救你出去。”

小操看了两次纸条,才低声说:“我知道了。可是,请你先告诉我,现在几点?如果知道是几点,我就能数着时间熬到警报响起为止了。好吗?”

隔了一拍呼吸,才第一次听见说话声:“晚上七点零五分。”

“谢谢。”小操说着把那张纸条折起来,塞进睡衣胸前的口袋,上了床,开始数数。六十秒是一分钟,六百秒是十分钟,三千六百秒就是一个小时……

41

祐司一行三人在晚间九点左右抵达潟户町。

他们开车沿着潟户友爱医院的四周缓缓绕行一圈。坚固的围墙上还架着铁丝网,里面那栋没什么窗户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是监狱。门虽是开着的,通过那里进入的人和车,似乎都被建筑物内部的监视屏幕观察着,形似外星人脑袋的监视器正缓缓摇着头。

这里不是初次见到的地方。不仅如此,还是迄今为止散发出通往过去最强“磁力”的建筑物。

“好像有种令人讨厌的气息——”后座的明惠皱起脸。

三枝一边打方向盘一边回答:“是院长腐败的劣根性在发臭。”

“要怎么潜入?”

“用不着偷偷潜入,我们要正大光明地进去。”

离开东京前,他打过电话到榊诊所,确认村下猛藏与榊达彦都已来到友爱医院。

“偷偷潜入万一又重蹈覆辙失败,岂不是没搞头了?这次我们有手枪,但你最好小心点,免得她发生危险。”

祐司搂着明惠的肩膀,深深点头。

跟猛藏面对面时,该不该带明惠一起去,祐司犹豫良久。然而,三枝坚定地说:“她也同样有这个权利,知道自己被逼到这种地步的原因。”

在门边停车,步行走向建筑物。走到一半,在建筑物旁边的停车场发现猛藏的奔驰和榊达彦的庞蒂亚克停在那里。

潟户友爱医院的所有窗户都镶嵌着铁栅栏。

“凡是穿过这扇门的人,皆须舍弃一切希望。”三枝低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正面玄关是令人联想到老旧校舍的冰冷水泥建筑。和学校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打蜡,没有粉笔的气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药味和秽物的臭气。大厅排列着几把长椅,但是不见人影。

空调似乎失灵,闷热异常。转头一看,祐司发现刚才走进来的入口也装设了能将铁栅栏放下的机关。身体的某处,大概是心脏附近,体温似乎骤然下降了十度。

右手边挂着“夜间挂号”的牌子。三枝走近那边,殷勤地向埋首文件堆的护士说:“你好,请问榊医生在吗?”

“请问是哪里找?”

“说是绪方祐司,他就知道了。”

“事先约好了吗?”

“我们是朋友,正好经过附近,顺道来看看他,只要能打个招呼就行了。能不能帮我喊他一下?”

护士拿起柜台上的内线电话,按下两个号码键。等了一会儿,对着话筒说:“榊医生吗?您的朋友来找您。”

护士一报出绪方祐司的名字,榊医生似乎很惊讶。护士连喊了好几声“喂”后,才点头说声“好”,放下话筒。

“医生说马上来,他好像非常惊讶。”

三枝咧嘴一笑:“我想也是,我们很久没见了嘛。”

里面那部白色电梯的门开启,榊医生出现了。起先是小步跑来,认出祐司和明惠后,立刻停下脚,手掌心在白袍两侧擦拭。

三枝垂在柜台下的右手握着手枪,枪口正指向挂号处护士的额头,摆出随时都可开枪的架势。

“嗨,打扰你上班,不好意思哦。”三枝开朗地打招呼。榊医生原本表情僵硬地呆立着,三枝一边留心不让护士发现,一边用左手手指一招,他立刻像被拉过去似的踩着不安的步伐走近,而且是同手同脚。

和医生只剩下一米的距离时,三枝大步上前靠近他,迅速贴近他身边,把枪口抵着他的侧腹。

“好久不见,大医生还好吗?”

“噢,他很好。”榊医生颤抖着声音回答。回头整理文件的护士略微抬眼,来回审视两人,祐司连忙找话跟她说:“这家医院好气派。”

护士轻轻向他点头。“谢谢你的夸奖。”

“如果有时间,我也想跟大医生打个招呼,现在能见他吗?”

三枝一边说,一边以枪口用力顶着榊医生。

“这个嘛……我想应该没问题吧。”医生回答。他的太阳穴开始流汗发光。

“那,就请你带路吧。”

三枝又拿手枪顶了一下,医生这才跨步迈出。祐司一边带着明惠跟在后面,一边露出笑脸对护士说:“谢谢。”

护士依旧垂着脸只是点点头。他们四人走向电梯。

“几楼?”一钻进电梯关上门,三枝立刻用判若两人的严峻声音问。

“五楼最后面,村下医生正在办公室。”

医院电梯特有的缓慢上升方式令祐司感到反胃。墙壁和地板都沾满污垢,还飘散着刺鼻的臭味。

电梯一度在三楼停止。门一开启,外面站着一个身穿圆领衬衫、白长裤的看护,嘴上叼着烟,手拿水桶。

看护进电梯后,按下四楼的按键。他问榊医生:“医生,有客人啊?”语气一点也没有对医生的尊敬。

“对呀。”榊医生回答,“是大医生的朋友。”

三枝紧紧靠在他身边,脸朝着楼层按键的面板。祐司和明惠为了挡住顶在医生背上的手枪不让看护发现,刻意堵在医生前面。

看护块头很大,手臂肌肉发达。侧眼一瞥,可以看到他左手臂上有刺青。

抵达四楼前,似乎有无限的时间流逝。看护隔着嘴上香烟的烟雾,不时朝这边窥探。他一直凝视着明惠低垂的脖子,也许是错觉吧,看起来嘴角似乎略带笑意。

四楼到了,门缓缓开启的速度令人生气。看护大摇大摆地出了电梯,祐司立刻伸手按下“关门”的按键。可是,那只粗壮的手臂却比关闭的门早一秒伸进来,咔嚓一声把门压回去后,转向榊医生。

祐司立刻做好戒备,他看到三枝握枪的手指条件反射般用力。

“我说医生啊,”看护大声说,“我早就想拜托你,差点都忘了。四〇一的老头子竹下。你能不能把芬必坦再多加一点。他整天嘀嘀咕咕发牢骚,都快把我烦死了。”

医生的喉结上下耸动:“可是,那是种很强的镇静剂。不能轻易增加药量。”

“你别这么说,你也要替我设想一下。”

看护用手肘撑着门,歪着身子用手撑着头,姿势就像个混迹街头的无赖。

“如果增加芬必坦,他一个人连厕所都上不了,到时不是反而更增加你的负担吗?”

看护嗤鼻一笑。“谁理他,插根导尿管不就行了。”

“抱歉,”三枝慢条斯理地插嘴,“不好意思,我们现在正要去见大医生,已经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

看护瞪了他一眼,一离开电梯门,就把叼着的烟呸地往走廊上一吐。

“不好意思。”三枝说。祐司关上门,眼前,就在这层楼的某个远方,某个不像人类的声音正在发出长长的惨叫。

“那就是贵院的看护吗?”

三枝嘲讽的话令榊医生垂下眼。“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五楼和下面的楼层简直不像同一栋建筑,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虽然同样围着栅栏,但可能是因为玻璃擦得很亮吧,采光截然不同。

“这里是……”

“医院工作人员使用的楼层。”

三枝笑了。“工作人员啊,既是魔鬼也是地狱的工作人员呢。走哪边?”榊医生在走廊右转走到底,出现了一扇对开的坚固门扉。

“这里吗?”

榊医生点头。被手枪尖端顶了一下后,他轻轻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响起:“进来。”

42

村下猛藏个子矮小,和照片上一样,体格瘦弱,乌黑的脸上眼珠子四处打转。和照片上不同的是头发和眉毛,白发不见了,变得漆黑,显然是染过。

猛藏坐在房间最里头的办公桌前,面对着门。刚才大概在写东西,鼻梁上的眼镜略微滑落,翻着白眼凝视他们这边。

双方对视了几秒钟。三枝把枪从榊医生的身侧露出,挥了一下枪口,似乎在表明他可以随时开枪射击两人。

“进来把门关上好吗?”猛藏说。

四人踏入屋内,祐司把门关上。

办公室的内部就像高级饭店的客房一样,整理得清洁美观,甚至还做了一个壁炉。这是接待来客,不让外人发现潟户友爱医院真相的伪装门面。说不定,连电梯都是专用的。

“达彦,你真是个没用的饭桶。”猛藏不屑地说。榊医生脸色变得很苍白。

“你别责怪宝贝女婿嘛。万一他也辞职了,岂不是又要人手不够了?”三枝用枪口抵着榊医生说。

“有话坐下来说吧。”猛藏抬起下巴指着组合沙发。

三枝回答:“不必了,我们不会待太久,你也站起来吧。起身走过来,把两手抬高。我先警告你,我可是常常玩枪。如果你敢轻举妄动,我第一个就射你,这个距离对着额头开一枪就够了。然后我再死守在这里,打一一〇就行了。”

猛藏乖乖听命行事。

当他走到祐司他们站的位置和桌子的中间时,三枝命他停下:“就那样别动,乖乖听话。”

猛藏在衬衫外面披着白袍,还规矩地打着领带。可祐司觉得这似乎是最不适合这个男人的打扮。而且他以前的确见过这个男人。那种聚集粗糙粒子构成画的感觉再次袭来。

“祐司,把榊医生的手脚绑起来。手要绑到后面。用医生的领带就行了。脚就用鞋带绑在一起。”

祐司让明惠站到墙边,立刻听命行事。

“榊医生,辛苦你了,请你坐正,就当作去禅寺打坐。”

榊医生在铺满地毯的地板上端坐。猛藏一直看着,这时他仰起脸,用抱怨的口吻问:“你们到底想干吗?”

“你应该很清楚,把宫前孝交出来。”

猛藏的脸颊抖了一下。“我想抽根烟。”

“现在是禁烟时间。”

猛藏的桌上放着hi-lite的烟盒和百元打火机。祐司忍不住不假思索地说:“这不像你的作风吧。”

猛藏挑起双眉:“什么东西?”

“我是说烟。应该是哈瓦那雪茄配纯金打火机才对吧?”

他用鼻孔哼了一声。“工作时间,怎么可以像个暴发户似的。那种东西,只有需要炫耀的时候才会抽。”

“你现在是在工作吗?”三枝说。

“跟你们见面也是工作项目之一。”

“噢,那你不是暴发户吗?”

猛藏粗声说:“我是个实业家,做出事业后带来财富。所谓暴发户,指的是那种什么也不做就能捞钱的家伙,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

祐司抱着一种几近感慨的心情凝视这个矮小的男人。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要是没有当医生,说不定已经成就了一番令人尊敬的事业。

“好了,那就请你先解释一下吧。”

三枝一切入正题,猛藏立刻回看了他一眼。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的名字不值一提。我是这两人的朋友。”三枝笑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利用这两人来勒索你的。”

祐司不禁看着三枝。三枝并未回看。

“告诉我,”祐司说,“为什么要消除我们两人的记忆?不过,我们已经大致猜到了。”

猛藏保持沉默。

“宫前孝还活着,对吧?”

祐司这么一说,猛藏脸上首度出现僵硬的表情,眼神闪烁。

“对,没错。”他回答。


猛藏消去祐司和明惠的记忆,把他们弃置在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的理由,和之前三枝想象的完全一致。留下手枪和五千万,也是为了封锁两人的行动——他如此表示。

“新开桥皇宫那间公寓的主人就是你吗?”

猛藏哼了一声。“整栋大楼都是我的。”

“在那间屋子里事先做好准备,好把我们弃置在那的人……”

祐司转向垂着头的榊医生。

“是他吧?他就是备妥家具用品、申请煤气和电话的‘佐藤一郎’?”

“佐藤一郎”据说是个潇洒修长的中年男子。

猛藏斜眼瞪着榊达彦。“你选的假名还真没创意。”

“在外套口袋留下地图,又是为什么?”

奇怪的是,对于这个问题,猛藏竟然有点迟疑。

“啊,那个被你看到啦。”

“那成了有力线索。”三枝毫不客气地回答,把他们从地图上的传真号码追查到榊诊所的经过迅速解释了一遍。

猛藏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我是想说,如果连个自己身在何处的线索也不留给你们两人,未免太可怜,所以才那么做。我完全没注意到上面印出了传真号码。”

他嘀嘀咕咕的,仿佛在喃喃自语。祐司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该怎么形容。

“我们俩是在这里被抓住的吗?”

猛藏摇头。“不,是在东京。要是可以,其实我也不想那么做。六月中旬,当我发现你们潜入这里时,我也没声张,只把你们赶出去而已。”他的口气仿佛是叫他们应该知恩图报。

“换句话说,我们那时候并没有找到孝还活着的证据?”

“因为我们这里戒备森严。”猛藏得意地夸口,“没想到,我都已经客客气气地请你们离开了,你们还是阴魂不散地四处打听。不只是这里,甚至还在达彦身边打转。达彦可不像我这么镇定,说不定会露出马脚。考虑到这点,最后我只好采取非常治疗了。”

“在哪里做的?榊诊所吗?”

“如果在那做,会被诊所的人发现。我把器材搬到一树店里,抓到你们后,就把你们送去那里。”

明惠再次紧抓着祐司小声问:“到底是怎么消除记忆的?我还是不相信真有这种事。”

猛藏唐突地放下双手,三枝立刻逼近一步。

“我不会怎样。只是手很酸,解释起来会有点分心。”

如果不是祐司多心,猛藏似乎是带着某种得意的神情开始说:“我并没有把你们两人的记忆‘消除’,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是暂时‘封锁起来’,让记忆无法复苏。”

封锁起来——

“人类的记忆构造,其实还没人搞清楚。到底是怎么记录、怎么保存,又怎么再生,这也就是脑部的信息处理机能。”

“用不着上课。”三枝立刻说。

“哎,别这么说嘛。举个例子,老年人对过去的事记得非常详细,最近的事却怎么都记不住,对吧?一下就忘了。关于那个,有一种解释是:年轻时的记忆,配合脑部的成长、发达,以某种物质的形式被储存起来,相比之下,最近的——也就是脑部停止成长以后的记忆,只不过是一种电流信号,立刻就会消失。因此,越年轻时记忆力越好。不过,这终究只是一种假说。例外的情形多的是。比方说,不管是哪个老年人,都会记得孙子的生日,可是子女和自己的生日却忘了。”猛藏举起手抓背,“像这样,类似‘为什么上了年纪后记性会变差’这种儿童电话专线会问的单纯问题,还没有明确的答案。这就是目前的现状。”

凝视着猛藏动个不停的嘴唇,祐司心里想:这个人的这种气息、饶舌……带着罹患精神疾病的家人来这里的人,大概也是被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巴和故弄玄虚的气氛骗了吧。因此,即使病人把这里视为“地狱般的医院”,怕得要死,这里也依然能够生意兴隆。

“问题是,”猛藏继续说,“比方说,像天花这种疾病吧,原因始终没有查明。不,我们当然知道病因来自病毒。可是这种病毒侵入人体时,根据什么机制、怎样发挥作用、释出什么毒素才会引起那种症状——在这方面,医学界始终无法查明。因此,这种病没有特效疗法,顶多只能对症下药。”

祐司窥看三枝的侧脸。

“没想到,医学界吸取经验法则,创出了种牛痘这种预防方法。因此,天花才能从地球上根绝。换句话说,即使不知道构造还是做得到,这就是我的意思。”

三枝索然无趣地叹着气说:“我说大医生啊,你在这家医院把病人的记忆‘封锁起来’前,大概就是在病人家属面前大肆卖弄刚才这套说辞吧,难怪你口齿这么流利。”

猛藏哼了一声。“所以,”他舔了一下嘴唇才继续说,“关于人类的记忆,也发现了某种物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对记忆中枢产生作用,阻止它再生。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总之,就是会这样。这是一种叫帕基辛顿的物质,是一种荷尔蒙。我们医院已经成功地合成了这种物质。”

明惠不禁屏息,紧抓祐司背部的衬衫。

“是谁研制成功的?不可能是你,是榊医生吗?”

“哎,算是我两个女婿的共同研究吧。”

榊小声说:“我几乎什么也没做。”

“那是因为你笨。”猛藏骂道,“一旦注射这种物质,就会出现记忆障碍。不过,这并不表示今后学东西会记不住,也不用担心记住后会很快忘记。纯粹只是把以前储存在脑中的记忆封锁起来,不让它复苏而已。问题是,这玩意儿还有个缺点,它是合成荷尔蒙,如果注射会造成记忆障碍的足够分量,也会产生一些副作用。女病人可能会停止月经,男的可能会丧失性功能。如果是小孩,还会妨碍大脑分泌成长荷尔蒙,引发侏儒症。这样就不能拿来利用了,对吧?”猛藏大概是懒得再演讲下去吧,遣词用字变得粗鲁起来,“于是,在我们医院是跟电疗法并用。电疗是治疗精神分裂的方法。如果持续使用,会变成重度健忘症,这点众所周知。不过,光靠电疗,起码得做个六十次才会变成那样。可是,如果和帕基辛顿合并使用,药的副作用几乎会完全消失,电疗次数也只要原来的十分之一,就能弄出一个丧失记忆的人了。”

眼看猛藏得意地张大鼻孔,祐司不禁愕然。

“就算两者组合使用,应该还是会有后遗症吧。”

猛藏毫不在乎。“偶尔会,偶尔,顶多是轻微的运动麻痹。”接着斜眼朝明惠一瞥,“那丫头眼睛看不见,可不是我这种疗法的错。”

明惠撇开眼睛。

“喂,大医生,”三枝喊他,“你为什么会研究那个?你的目的是什么?”

猛藏挺起胸膛。“只要能封锁记忆,不就可以重新教育酒精中毒者和重度精神衰弱病人了吗?”

祐司目瞪口呆。

只因为酒精中毒治不好,只因为精神衰弱者本人和家人都很痛苦,就把过去的记忆封锁起来,干脆让他从头来过,他是这个意思吗?

“大医生,你真是个笨蛋。”

三枝的话令猛藏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什么?病患的家属中,还有人高兴地说:‘这下子总算可以安稳生活了。’而且,虽说封锁了记忆,又不是真的完全一片空白。记忆也是分种类的,大致上可以分为陈述性记忆和手续性记忆这两大类。所谓陈述性,就是在通过后天学习、体验而来的记忆中,‘知识 ’、‘事实’、‘回忆’这类的东西。至于手续性——该怎么说呢,可以说是‘用身体去学习’的记忆吧。比方说只要学会骑自行车,就一辈子都会骑,诸如此类。一个丧失记忆的人,只要是以前做过的,全部都能做。不过,他会忘记那是谁教的,是怎么学会的——基本上就是这样。”

猛藏的解释,令榊医生点头同意。

“我的疗法最有用的,就是针对这种‘陈述性记忆’。至于‘手续性记忆’,几乎完全没有作用。这点对于一般记忆障碍也一样。因此你们两人应该还是可以照样过着普通生活。更何况,只要时间一久,帕基辛顿的药效消失了,就连‘陈述性记忆’也会恢复,记忆又会逐渐恢复。”

祐司可以去买东西,明惠会用菜刀。想到这里,祐司忽然想起一件事。菜刀,“图腾”……

“就因为这样,用我的疗法‘抑制’记忆的病人,只要定期服用帕基辛顿接受电疗,绝对不可能因为某种偶然打击便戏剧性地想起一切。相反,只要药效退了就会全部想起来,因为封锁会解除。”

“那以我们的情况,多久才会恢复?”

祐司卷起衬衫袖子,露出那个神秘的号码。

“这个Level 7,指的是七天之内帕基辛顿的药效都不会退吗?”

猛藏用力点头。“原则上是这样,没错,我们用这种单位来区分帕基辛顿的施药阶段。不过……”

“有例外吗?”

猛藏狰狞一笑。“我们如果真的给你们服药到Level 7,你们早就回不来了。服药到那种地步,唯一的下场就是变成废人。”

他悚然一惊。

“放心吧。你们手臂上的‘Level 7’,表示是我这个院长亲自诊疗的病人。如果数字是六,就表示是达彦或另一个女婿阿显。四或五代表他们两人以外的特约医生,三以下表示看护或护士,就是这样决定的。F和M代表性别。后面的号码是登记号,你是我这个院长亲自诊治的第一百七十五号男病人。在记忆封锁期间,你们如果被送去哪家医院,我就可以用那个号码当证据,宣称是‘我们医院的病人’,把你们带走,所以才事先写上号码。”

Level 7,那不但象征着帕基辛顿打造的不归路,同时也等于是受到村下猛藏控制的代名词。凡是手上写了这个记号的人,不是变成废人,就是勉强逃走也会被送回“主治医生”猛藏那里,永远逃不出他的掌心——除了这两条路,再无其他选择。

三枝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看着祐司。

“剩下的事情边走边问好吗?先叫他带我们去找孝。”

三枝一靠近猛藏,立刻敏捷地把他的双手往后一扭,用枪口顶着他的背。

“孝在哪里?”

猛藏歪着脸,但完全看不出意气消沉,眼睛也闪烁不定。“他在特别保护室,地下室。”

43

三枝先把手枪交给祐司,让他盯着猛藏,接着把榊医生关进厕所。

“我把他绑在马桶上了,应该暂时不能动了。好,走吧。”

从祐司手中取回手枪,三枝立刻拿枪口戳猛藏一下。

四人出了走廊。

果然有一部供猛藏和来宾专用的电梯。利用那部电梯,就不用怕看护了。

到了一楼,先走出室外,穿越杂草丛生的后院,经过另一个入口,又进了医院。那里看起来像个阴暗的仓库。下了半阶楼梯,有一扇铁门,天花板上结满了蜘蛛网。开门一看,长长的走廊右侧并列着五扇同样的铁门。走廊尽头另有楼梯,继续通往地下。

“孝在楼下,这是惩罚室。病人这么多,吵架闹事的也特别多。”

“这岂不是跟牢房一样?”

恶臭令祐司不禁皱着脸。

“是跟学校一样,做错了事就该接受处罚。”

猛藏的辩解令三枝嗤鼻一笑。“那你自己应该进去。”

说话声在阴暗的天花板上发出回音。祐司再次仰起脖子环顾四周,在天花板上发现一个和四周环境格格不入、崭新闪亮的东西,像是把碗倒扣的白色塑料制品凸起,应该是自动洒水器吧。如此看来,被关在这里的病人起码不用担心会被烧死。

三枝转向祐司,头歪向里侧。“我带大医生过去。你和她留在这里监视,以免有人闯进来。”

点头之后,祐司急忙说:“等一下。有件事最好先问清楚。”

三枝皱起眉仿佛在问“什么”。猛藏微微缩起身子。

“现在孝的情形。他怎么样了?在这种地方,他就乖乖地让你监禁吗?”

祐司凝视猛藏,对方没有躲开视线。仿佛只要眼神一动,就会有谎言从中溢出。

“如果我是他,绝不愿意被关在这种地方。交给警方,待遇可能还好一点。”

这里真这么可怕吗?站在墙边的明惠,靠近他身边仿佛如此问道。

“孝现在怎样了?你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理由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种地方,不让人发现?”

猛藏保持沉默。三枝用没拿枪的那只手抓抓鼻梁,视线一直停留在猛藏脸上。

过了一会儿,三枝才开口:“孝疯了吗?”

猛藏愕然把脸一抬:“你说什么?”

“我问你孝是不是疯了。他是不是有精神上的问题?这件事跟他犯下那种案子是否有什么关联?你是为了掩人耳目,才把他关在这里的吗?啊?”

猛藏急忙点点头,频频咽口水。“没错,你说对了。他疯了,根本不正常。我一直很担心,那小子哪天会犯下什么滔天大罪,真的。”

三枝接下他的话:“可是,你没治疗孝,放任他继续发疯。亏你还是医生,而且是精神科医生。幸山庄命案发生后,你怕自己在医疗上的失职、道义上的不负责任受到指责,所以才把孝关起来。对不对?”

猛藏频频点头,看着祐司。

“光说他不正常我还是无法理解,他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三枝摇头。“现在没时间追究这个了,先把他带出来再说。”

“为什么?不追究才奇怪。难道你都不担心,以孝的状态,是否能让你一个人带出来吗?”

这的确很不可思议。到目前为止一直很冷静、从来没有判断失误过的三枝,打刚才起,忽然变得很性急,看起来心浮气躁。

“就算问了,这位老爹也不见得会说真话。不是吗?”

“我才不会说谎。”猛藏斩钉截铁地说。

“亏你还敢说。”

祐司依然坚持:“到底是哪里不正常?怎么个疯法?为什么会杀死幸山庄的四个人?”

“现在没时间问这些……”

“没关系,这里不会有人来,我想听他解释。”

猛藏两手无力下垂,缩着脖子呆立着,滴溜转动着黑眼珠,开始描述:“平安夜那晚,孝在半夜一点左右偷偷回到我家。我当时正在书房,听到车开进车库的声音,所以猜到是孝回来了。”

猛藏迅速翻眼偷看三枝。三枝倒是面无表情。

“一直跟我们疏远的孝,为什么忽然决定回家过夜,这点我猜想得到。你们应该也都听说了吧?报纸杂志上也都写得很详细。因为他看上雪惠——雪惠这个女孩。前一天,他企图对她不轨,被我臭骂一顿才逃走。可那小子还是不死心,所以才留在我家过夜,想找机会下手。”猛藏缓缓摇头,“这就是孝令人头痛的地方。只要是他想要的,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弄到手才甘心。不管是女人也好,车也罢,什么都是这样。我认为他这种执着很不正常。”

“你该不会连孝二十三日晚上去幸山庄探查过的事情也已经知道了吧?”

二十三日,也就是案发前一晚,有人在幸山庄附近看到孝的身影。对于三枝的问题,猛藏迫不及待地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二十三日晚上,那小子出去过一趟,我还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可是,他只回我一句:‘不关你的事。’”

祐司不禁提高音量:“可是,就在那个晚上,当他说要借车时,你居然毫不考虑就借给他?”

猛藏耸耸肩。“我没理由不借,不过,我曾特别叮嘱他不可以做危险的事。”

太荒唐了,不负责任也该有个限度,祐司哑口无言。可是——同时,却又感到有点可疑。是什么?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猛藏额头冒着汗水,继续说:“二十四日晚上,我听到孝开车回来,立刻下楼去车库。结果,看到那小子衣服沾满了血,还浑身带着硝烟味。我吓坏了。因为我做梦也没想到,那小子身上居然有枪。”他匆匆舔湿嘴唇,朝着祐司走近半步,“是真的。枪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一定会没收。别看我这样,我也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父亲。”

祐司默然。

猛藏继续说:“我一逼问孝,他居然说:‘我把幸山庄那票人干掉了,谁教他们都看不起我,我最讨厌不听话的女人了。’”他又迅速偷看了三枝一眼,简直像在提高警觉,担心说到一半就忽然遭到枪击似的,“我觉得我才真的快疯了。打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孝的脾气,他冲动起来就不顾后果。我甚至还怀疑,这是脑部障碍造成的性格异常。”

“可是,你却没替他检查过?”

听到三枝苛责的口吻,猛藏重重哼了一声。

“我没那个时间。俊江一死,那小子就立刻离开家了。我很担心,还到处找他,可是一直没找到。”他一边抓着脖子后面一边说,“更何况,我做梦也没想到孝会犯下那种滔天大罪。”

三枝叹了一口气后,问:“结果呢?听到孝杀人,你有什么反应?”

猛藏现在已经满脸大汗。“我开始害怕。如果放任不管,不知道他还会闯什么祸。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罪,而且,也压根儿不打算逃。他甚至还说:‘反正也没人知道是我干的。老爸,如果你敢报警,我可不饶你。’说着还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我为了自保,找达彦和阿显商量后,叫来院里的两个看护,把那小子抓起来监禁。”

三枝眉毛一挑:“从此,孝就一直待在这里?”

猛藏点头。

“刚才在电梯里,贵院可敬的看护提到‘芬必坦’这种药物,听说那是一种强力镇静剂。贵院好像用量相当惊人,是吧。就连小小的榊诊所,制药公司的业务代表都致上最敬礼呢,孝也是被那种药弄得服服帖帖的吗?”

三枝这么一说,猛藏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又何必连这个都抖出来……”说到一半,就连忙住口。这次,他的视线像刷毛般唰地扫过祐司的脸,然后才说,“没错,不过,我没用药物麻醉他,只是让他的精神状态保持安定而已。”

“跟一般病人的待遇好像差很多哦。”

“孝毕竟是我的孩子,是自家人。”

“病人只是摇钱树,所以不用当人看吗?”

猛藏露出愤慨的表情。“这家医院没有错。社会上那些自命清高的精神科医生不肯诊治的病人,都是我在收留、照顾,就连病人的家属也都很高兴。所以我就算赚点钱当作回报又有什么关系,要不然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祐司简直无话可说。明惠从刚才就一直啃指甲,这时抬起脸,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视线飘在半空中。

三枝看着祐司:“你满意了吗?”

祐司自己也被弄糊涂了。他暧昧地摇摇头,回答:“总之,一切等看到孝再说。”

“太好了。否则再这样说下去,只会浪费时间。”

三枝想起什么似的拿枪口往猛藏身上一戳:“在哪里?”

猛藏松了一口气:“在这楼下。”

祐司凝视着三枝和猛藏缓缓远去的背影。

他还是无法释怀。虽然说不出哪里有问题,总之就是有点不对劲。

这时,明惠幽幽冒出一句:“我真不明白。”

“啊?”

“既然他那么担心孝,为什么没有早点设法解决。他不是精神科医生吗?方法应该多的是。说得极端点,当孝想要侵犯雪惠——我的妹妹时,就可以拜托看护把他关进病房里了。当然啦,我并不是说只要把人关起来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嗯,我了解。”祐司陷入思考。

明惠的话的确也有道理。不过,“基于一家人,实在不忍心那么做。我做梦也没想到,孝竟然会犯下那种滔天大罪”——猛藏这番辩解之词,他似乎也能理解。即使一般人不像猛藏那么自私,一旦牵扯到家人,往往还是会异样地护短。

而这点和孝是否为猛藏亲生的儿子无关。纵使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依然有信赖与亲情存在。不能一口断定,只因为是继子,猛藏就不关心孝。

可是——

令祐司耿耿于怀的是另一件事。不是明惠说的那种和现实情况有关的问题,而是更情绪性的——简言之,是和现场的气氛有关。

为什么猛藏一边说话,还一边那样偷窥三枝的脸色呢?他是在担心遭到枪击吗?可是,他应该很清楚,在他没招出孝的藏匿地点前,三枝绝不可能向他开枪。他的态度似乎也不像受到武器威胁心怀恐惧。的确,猛藏是很紧张,也满头大汗,说话结巴。可是,有点不太对劲。他就是觉得不自然。

(是我想太多了吗?)

祐司紧紧闭上眼,先把脑中化为白纸,重新思考一遍吧——

然后,在他睁开眼的同时,耳边传来足以撼动整座污秽建筑物的巨响,他听见警报开始响起。

44

警报响起时,小操已经数到一万一千两百九十五了。

警铃声把失去感觉的她拉回到现实。她惊愕地瞪大眼睛,转头看着门。

这时,头上忽然开始强劲地射下水柱。小操被当头一浇,什么都看不见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了?)

她缩起身体,双手护着脸跳下床,躲到墙边抬头看天花板,这才发现水是从自动洒水器的喷嘴射下来的。

霎时间,她想:失火了?可是,榊医生塞过字条给她:“警报响起,我就可以救你出来。”现在不能慌了手脚。小操跑到门边,耳朵贴着冰冷的铁门聆听走廊的动静。

门的另一侧传来人声。夹杂在水声中听不清楚,总之是男人的声音。一个人——不,有两个人。

“快走!”一个人说,虽然压低了音量,语气却很急促。

“计划真的会成功吗?”另一个人说。

小操不禁颤抖。是那个大医生的声音,绝对不会错。

“都到这个地步了,没时间再啰唆了,快点走!”起先的男人焦躁地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来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不断喷下的水柱飞沫把小操淋得湿透。

忽然,水柱停止了,警铃声也被切断。

“可恶,让他跑了!走这边!”起先的男人大声喊道。

45

警铃响起时,自动洒水器的喷嘴打开,开始喷水。祐司和明惠忽然间被当头一浇,视线一片模糊。

一时间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他让明惠站在墙边,自己冒着水柱飞沫,几乎是朝三枝和猛藏消失的楼梯那边游过去。走到最上层楼梯,开始往下走,水流形成小规模瀑布正不断往下冲,湿透了祐司的脚。祐司弓身向前,手遮在额上,放声大喊:“三枝先生!”

楼梯的天花板上也有喷嘴,正喷出强劲得让人生气的水柱。如果不扶着墙壁缓缓前进,很可能会一脚踩空。

好不容易下了阶梯,隔着猛烈的人工雨,他发现三枝蹲在墙边的身影。三枝正在操作扳手之类的东西。

“三枝先生!”

忽然间,水柱像开始时一样唐突地停止了。三枝认出祐司,一边像被雨淋湿的小狗般甩着头上的水珠一边高喊:“可恶,让他跑了!走这边!”

祐司跑过去。楼下只有四扇门。相当于楼上第五扇门的地方,蜿蜒着一条小路。小路前面的墙上有一块写着“火灾警报器”的红色面板,玻璃被砸得碎落一地。祐司跑过去,脚下响起玻璃片碎裂的声音。

警铃的按键旁边是“紧急放水用手动阀门”,上面有个把手。

“就是用这个?”

“我们上当了。”

“枪呢?”

“在这里。”三枝指指外套内侧,枪插在皮带里。

沿着小路追去,前面是勉强可容一人钻过的逃生梯。

祐司对着追在身后的三枝大喊:“先绕到停车场!”

他冲回楼上,带着明惠,以最快的速度冲向停车场。明惠是名副其实的盲人,只能跟着他跑。

弯过建筑物转角,正好看到猛藏钻进出入口附近的白色奔驰。车门开了又关,引擎发动了。

三枝正从建筑物对面跑过来。猛藏的车冲出,朝着正面大门开去。

祐司拉着明惠的手往车那边跑。背后建筑物的窗子开开关关,灯光亮起,人声纷扰。

几乎是在祐司他们钻时车里的同时,三枝也跳上了驾驶座。猛藏的奔驰出了大门,剧烈摇晃着转个弯,上了大马路。祐司一行人紧追其后。

白色奔驰一路驶过俯瞰潟户町街灯的道路。见他迂回穿梭,一边绕过山路一边急驶如风,似乎是有明确的目的地。驾驶座上的猛藏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旋即加快车速。距离虽然没拉开,但也追不上。而且,道路越变越窄。

“现在正朝海边走。”三枝紧握方向盘说。

“他到底打算去哪儿?”

“孝呢?他在哪里?不在刚才那里吗?”

“不知道。”

车身猛然弹起,明惠发出小小的尖叫。

“这次再让我抓到他,一定要逼他说实话。”

窗外闪过幽暗的森林,车猛烈左右晃动。车前灯刚照到奔驰的后车厢,立刻又被甩开。

祐司终于开始明白奔驰正朝哪里走。晦暗平坦的海面和比黑夜更黑的森林彼端——

通往幸山庄的方向。

46

水柱停止后,小操依然用身体压着门,竖耳静听。湿透的睡衣沾着身体,令她冷得一直发抖。

刚才的骚动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先逃走的男人一定是大医生。随后,喊着“让他跑了”的男人——这个和后来赶来的年轻男人匆匆对话的男人,声音好像也在哪儿听过。

对了,没错,就是跟踪真行寺小姐的男人,那个右脚微跛的男人。小操就是跟踪他到榊诊所,又去了‘黑豹’,才会认识村下一树,受到诱惑加入Level 7的冒险。

一树是怎么喊他来着……佐藤什么……不,不是这种名字——

这时,传来脚步声。有人跑来,逐渐接近。房门外有钥匙插入,隔了一拍呼吸,沉重的铁门缓缓往外开启。

榊医生穿着白袍,带着同样苍白的脸色站在门外。一看到小操,条件反射性地张开手臂,小操立刻飞入他怀中。

“对不起。”医生声音嘶哑,“对不起。快,走这边。”

医生边催促边领着小操跑过通道,爬上楼梯。在通往室外的门前,医生窥探了一下四周情况。两个罩着白色衣服的彪形大汉正大声嚷嚷着经过。小操缩起身子。

“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测试紧急警报呢?”

“谁知道,大概是院长手痒吧。”

男人们离去后,医生抓着小操手臂开始朝反方向狂奔。小操光着脚,浑身湿透,已经精疲力竭。可是现在如果不跑,恐怕永远也逃不出这里的可怕想法驱使她拼命迈腿,甚至没有回头。

“你的朋友已经来救你了。”榊医生气喘吁吁地说。

小操几乎以为听错了。“朋友?”

“对,是个姓真行寺的人,你应该知道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

悦子来了,她真的来了,真的来了。

“可是,医生,你怎么知道真行寺小姐?”

“昨天听我搭档说的。”

医生从白袍的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老旧的铁门,用穿透黑暗彼端的眼神眺望。

“搭档?”

“对。当初你要不是遇到他,就不会跟村下一树扯上关系,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

推开铁门,医生把小操拉到外头。

“医生,医生,你在干吗?这样很危险吧?”

手电筒的光从建筑物那边接近。医生按着小操的头让她蹲下,自己也伏着身子。

出现一个人影,大步经过,手电筒晃动不定。直到远得看不见了,医生才让小操站起来。

“那是谁?”

“只是巡逻的。放心,只要溜出去的时候没被发现,就不会有人追来。”医生按着小操的肩膀,“快,跑起来,车应该就停在附近。”

小操拔腿就跑。

47

悦子和义夫、由佳里一起,从约定的晚间九点半起,就守在指定的便门旁的杂树林中待命,已经等了快一个多小时了。

那个姓三枝的人,真的可以信任吗?正当悦子频频自问时,友爱医院的方向响起尖锐的铃声。

“是警铃。”义夫从驾驶座探出身。

“妈妈。”由佳里呢喃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在这等着——对方是这么交代的。悦子感到激烈的不安令心跳加速,却无能为力。

警铃在短时间内就停止了,看来并未失火。不知从哪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流水的声音。建筑物的窗口一扇接一扇地亮起,正如看门狗睁开眼睛。

想要冲进那黑暗彼端,找到小操救她出来的念头,和想要逃走的冲动,在悦子心中纠结撕扯,令她血流加快、膝盖发抖。她觉得,如果不闭上眼睛,反而会看不清现实。

终于——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是自己心中妄想出来的。

不,不对。

“真行寺小姐……”

是在喊她。

“真行寺……小……姐”是小操的声音。悦子瞪大眼睛。

“爸爸!”

义夫下了驾驶座,走到悦子身边。两人一起竖耳倾听。

再一次,这次声音更近了——

“真行寺小姐!”

黑暗中,仿佛缥缈幽魂般浮现白色人影。一个——不,是两个。随着距离拉近,轮廓也逐渐清晰。

是小操。穿着白色睡衣,甩着乱发,赤脚跑过来。紧跟在她后面,还有个白袍医生仿佛在推着她的背,是榊医生。

悦子迈步跑出。在相隔数米的地方,小操跌倒似的冲进她怀中。小操哭个不停,听不懂在说些什么。不过,是小操,没错,她平安无事。

“快过来!”义夫打开车门呼喊。悦子依旧搂着小操,仰望榊医生苍白的脸。

“医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小操抽泣着回答:“是医生救我出来的。”

悦子瞪大眼睛。“医生,你也是三枝先生的同伙吗?”

医生软弱地微笑。“这件事说来话长,以后再解释。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离开这里,要是被巡逻的人发现了,事情就麻烦了。”

“三枝?”小操看着悦子,“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人就是姓三枝。真行寺小姐,你认识他?”

“看来好像是认识。”

“那人也在这里。不,本来在这里,还提到什么枪的。”

“枪?”

“妈妈,快点啦!”由佳里大喊。

悦子带着小操钻进车后座,这时才终于注意到小操的睡衣湿漉漉的。

榊医生脱下白袍,一边让小操披上,一边匆匆低语:“我想三枝先生应该也说过了,请你们立刻回东京。知道吗?”

“那你呢?”

“我要留在医院。”

忽然,小操大叫起来:“不行!”她猛然抓住医生的袖子,像疯了似的拼命摇头说:“医生,你不能回去。如果回去了,就会换成你被关在那种地方。医生,你的处境很危险吧?为了救我,你背叛了那个大医生吧?”

“我不要紧。只要计划一切顺利,就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驾驶座上的义夫带着冷静的表情说:“可是,万一不顺利,会变成怎样?”

小操拼命恳求:“拜托,医生,你一定得跟我们一起逃!”

“可是……”

“啊……真麻烦!”由佳里喊道,“医生,你就快点上车啦!”

这句话仿佛是个暗号,义夫立刻打开副驾驶座的门,把榊医生拉进去。

48

别墅区从黑暗彼端如同亡魂般袅袅升起。既没有灯光、音乐,也没有光线,悄无声息地死在盛夏混浊的黑暗底层。并排的几栋别墅屋顶像墓碑一样悄然耸立,似乎遭到所有活生生的生命活动遗弃。

前方的奔驰似乎依然想甩掉祐司他们的车。驾驶座上的猛藏不时回头窥看,每次都使车尾晃动。当他以高速飞跃别墅区的墙根,横向打滑冲进门内时,车身已经完全失去平衡。一路滑行直到快撞上眼前的别墅,才猛然刹车。奔驰画出半圆紧急停车,几乎在同一时间,车门打开,猛藏飞奔而出,拔腿就跑。

三枝猛踩油门,紧追在猛藏后面。下一瞬间,一阵猛烈的冲击袭来,车弹了起来。可能是撞上什么,车忽然失去控制,飞出道路,一头撞上旁边的墙根。

“抓紧了!”

三枝怒吼。霎时,汽车大幅倾斜冲进墙垣中,上下左右猛烈摇晃。祐司一头撞上前面的座位,眼看着毫无防备的明惠从座位上弹起,头部硬生生撞上窗子,响起尖叫和撞击声。

车停了下来。有那么短短几秒钟,祐司脑袋一片空白。

三枝挣扎着爬出车外,明惠倚着后座的车门无力瘫倒,祐司背上起了一阵凉意。

“你还好吧?”

出声招呼后,她睁开眼睛,一脸呆滞,双瞳茫然失焦。

“明惠?”他又喊了一次,她眨着眼睛,然后茫然地抬眼看着他,愣愣地低声说:“没事……我没事,倒是我……”

她试图坐起身,祐司按着她的肩膀阻止她,匆匆说:“你留在这里,知道吗?”

明惠点头。“那你要小心哦!”

出了车,三枝就蹲在眼前,还按着胃部,也许是刚才撞到方向盘的缘故。

“走得动吗?”

被他这么一问,三枝皱着脸举起一只手回答:“不要紧。”

他一边伸手拉三枝起身,一边环顾四周,不见猛藏的人影……

本以为他已溜了,没想到前方的别墅阴影中躲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正探出头来窥伺。一被祐司发现,立刻慌张逃走。

祐司和三枝紧跟其后跑起来。

“那家伙……”

“他大概以为我们都在刚才那场车祸中挂了吧。”

猛藏的身手出乎意料的敏捷,在黑暗中轻快地穿梭,距离迟迟无法缩短。

“你不开枪吗?”他转头对着三枝怒吼。

“杀了他就没意思了。”

“我是叫你吓唬他!”

“这是浪费时间!”三枝也回吼道。

前方出现了一栋特别巨大的别墅,庞大的黑影仿佛遭到击沉后长眠海底的军舰。猛藏朝那个方向跑去。

呼吸急促,背部激烈喘动。祐司逐渐缩短距离,趁着猛藏脚步不稳、速度放慢的当口,不顾一切飞身上前,两人纠缠着在地上滚成一团。

猛藏已经不再挣扎,他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祐司抓起他的手腕往背后一扭,他立刻大声尖叫。这时,三枝也追来了。

“用那家伙的领带把他的手绑起来。”

三枝一时喘不过气来,右脚跛得更厉害了。看来,跑步果然还是会增加负担。

三枝往猛藏头部的方向一蹲,揪着他的领口让他抬起脸。“孝在哪里?”

猛藏不说话,汗水从下巴滴落。

“他在哪里?你把我们引到特别保护室,是因为你认为那里有机会使用自动洒水器趁隙逃走吧?仔细想想,你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带我们去找孝。”

猛藏垂下眼,最后小声地说:“在那里。”

“啊?”

“在那栋别墅里。”

祐司和三枝不约而同地转头仰望黑暗的别墅。

这栋别墅看起来特别大,是因为盖在斜坡上。大门位于一般建筑物二楼的高度,平缓的楼梯通往那里。左手边有个圆形阳台,楼上同样的位置有飘窗,比下面阳台更里面的位置还有一扇宽阔的落地窗和阳台。

祐司体内深处的血液仿佛要倒流,心脏正在一二一地踏步。

“在这里。”猛藏低声说。

“你说什么?”祐司直视着建筑物回问,“你说在哪里?”

“就是这栋别墅!”猛藏提高音量,“俗话说八丈灯台照远不照近嘛。这里就跟‘无人岛’一样,新闻媒体不会再接近,谁也不会来。那件案子被遗忘后,这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孝就在这个别墅区?”

“没错。只要规律地让他服药,他就很安静,乖得很,连逃都不想逃。每天过来看他一次就够了。而且,待在这里,可以过得比关在我们医院更像个人。”

“哈哈。”三枝如同看热闹的路人般扬声说,“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猛藏深深叹息。“这个时候孝大概早已睡熟了。我本想带他逃走,看来是白费力气了。没办法。”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三枝得意一笑。

猛藏在地上躺平。“我管不了了,随便你们吧。既然已找到这里,你们大概打算把孝带走吧?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已经不在乎了。我是可怜他才一直袒护他。就算被拉上法庭,再次被卷入一场骚动,我也会跟他一起奋斗。”

“真是好爸爸。”三枝说。

“不过……”猛藏仰望祐司,眼神一变,“如果要打官司,我可会奋战到底。反正,只要做精神鉴定,就会发现孝根本不正常,到那时候我这个当医生的反正也面子扫地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

祐司有点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孝大有可能获得减刑。”猛藏卑鄙地笑了起来,“虽说不可能无罪开释,但起码有可能免除死刑。要知道法院向来宽大,即使判处惩役服刑,通常也会比宣判的刑期提早出狱。就算被强制住院,也不可能关一辈子。说不定因为你们这样阴魂不散地寻找孝,反而帮了他一个大忙。”

霎时,祐司感到目眩,说不定还真的有点踉跄。幸好三枝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他才回过神来。

“走吧。”三枝说。

祐司眨眨眼,俯视躺在地上的猛藏。

三枝摇头。“就算不管他,他也碍不了事了。”

祐司在催促下缓缓跨步迈出。他感到双脚似乎挂着脚镣般沉重。“他是想让我们动摇。”他低语。

三枝重重地摇头。“不,很遗憾,猛藏说的是真的。”

祐司停下脚步。“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三枝没回答,却敞开外套前襟,露出手枪握柄。

“杀了他。”

他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凝视着三枝取出手枪,确认装好子弹,重新握紧以便随时击发。

“你做得到的。”三枝说。

“你是说杀人?”

“那是连夺四条人命的畜生。”

“猛藏不可能保持沉默。”

“是吗?不见得吧。他已经说随便我们了。反正不管怎样,孝在官方记录上早已是个死人。”三枝忽然转头,用沉静的口吻问猛藏,“我们可以自作主张吧?”

猛藏脸依旧撇向一旁,回答:“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别墅的钥匙呢?”

“你们可以砸破玻璃进去。”

祐司一边缓缓接近建筑物一边思索。到头来,原来是这么回事。什么可怜孝,根本是胡扯。猛藏只是害怕孝被逮,接受精神鉴定,被人发现他的异常,自己身为医生会颜面尽失罢了……就算在这儿杀了孝,他也毫无意见。不,说不定他还会帮忙掘墓掩埋秘密呢。

三枝率先迈步,背靠着墙,开始爬楼梯。缓缓地,一级又一级,悄悄滑步贴到门边后,对着祐司轻轻摇头。

“从窗户进去吧。”

祐司站在楼梯下,无法动弹。激烈的紧张与混乱令他开始头痛。笼罩别墅的阴影纹风不动,周遭的森林沙沙作响,那个声音和祐司体内血液沸腾的声音产生共鸣。

要杀他吗?杀得了吗?

闭上眼,他告诉自己照三枝的话去做吧,这样最好,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猛藏袒护孝至今,接下来到底打什么主意?难道要让他接受整形手术,等到友爱医院某个跟孝同龄、无亲无故的病患一死,就利用那个病患的户籍,把他打造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然后让他回归社会……

这点小事对猛藏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在潟户,他就等于是土皇帝。唯一差点形成强烈反对势力的这个别墅区相关人士,早已随着幸山庄命案一起葬送。

或者,他会软禁孝一辈子,把他绑在自己手边,做个毫不浪漫的现代铁面人[法国作家大仲马的名作《三个火枪手》三部曲中提到,铁面人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为防继位问题,终生遭到监禁,且被迫戴上铁面具避人耳目。]。

玻璃破裂的尖锐声音响起,祐司这才回过神。

“喂,你还好吧?”三枝喊道,祐司茫然仰望他。

“我发现好东西了。”三枝压低声音。

“接住!”

话音方落,某个形似短棒的东西已经飞来。他伸手一接,是手电筒。

“小心一点。”三枝扔下这句话,就握着手枪消失了。这次,传来玻璃破裂掉落的声音。

把手电筒的开关一开,顿时溢出强得出乎意料的光芒。他轻轻谨慎地照亮大门四周。

一页记忆飘然滑落,掉落在心灵的阅览台上。

(今天是平安夜。)

他记得和明惠两人曾经站在这里。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竖立在矮门内侧,形似长方形鱼板的木信箱,信箱侧边排列着同样是手工雕刻的三个漂亮汉字。

祐司把它们念出来:“幸山庄。”

终于回来了。

49

义夫静静发动汽车,离开友爱医院。在俯瞰街景的山路半途停车,催促榊医生下车。悦子趁着两人背过身去,在车中替小操脱下湿透的睡衣,换上她带来的衣物。

“我的衣服可能嫌大,你先将就一下,好吗?”

小操穿上干燥的衬衫和裙子,用毛巾擦拭头发。然后,仿佛想起什么,用力抱紧悦子。

“谢谢。”

松开悦子后,这次轮到由佳里冲上前。哭得像个孩子的反而是小操,由佳里抚摸着她的头。

义夫回来后,慈祥地拍拍小操的肩膀,钻进驾驶座。榊医生一边打开副驾驶座的门,一边也露出微笑。

“我不知道你冒的是怎样的风险,但那个计划最后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就算在东京,应该也会知道吧?”

对于义夫的问题,榊医生点点头。“我现在只能祈祷,计划顺利成功。”

悦子虽有几分顾忌,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对于潟户友爱医院来说,你等于是叛徒吗?”

医生苦笑。“是啊,算是反叛军的一员吧。”

“那种医院,趁早叛变最好,这样才符合正义。”

“真有那么糟吗?”

小操看着由佳里说:“我怕由佳里你会做噩梦,所以现在不能说。其实就连我……我怕我自己都会做噩梦。”

悦子再次怵然一惊。“看起来倒是挺气派的医院……”

榊医生脸朝着前方,用平板的声音低语:“我等于是当了强盗的女婿。”

悦子正想问这句谜一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辆车身偏低的汽车忽然从前面半路杀出,差点擦撞到车头。义夫立刻踩刹车,对方的车连速度也没放慢便绝尘而去。

是朝着海边的别墅区方向。

“那是……”

榊医生目送着远去的车低声说。他还没说完,小操已抢先大声说:“那是村下先生的车!”

“村下?”

“就是我的小舅子一树。”医生用僵硬的声音回答。

“他来做什么?”

“那个人跑来也在你们的计划之中吗?”

医生立刻摇头。“不,他应该在东京才对。”

他语尾嘶哑。即使是悦子,也看得出医生心生动摇。

“说不定只是来看看情况的……以他的个性,这很有可能,不过……万一他掌握了什么,发现了我们的计划……”

医生一边反复喃喃自语,一边迫不及待地想下车。义夫断然说道:“抓紧扶手,我们要去追那辆车。”

“可是……”

“听见没,悦子,小操也是。”

“好。”小操抢先回答,然后牢牢握紧悦子的手。

义夫轻快地回转车轮,尾随一树追去。

“小操,你认识那个叫一树的人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在摇晃的车中,小操垂下眼。“真行寺小姐,你知道了多少?”

悦子简洁地把目前为止调查到的事情交代一遍。其间义夫放慢车速,关掉车灯,缓缓跟踪,好让一树的车保持在视线内。

听完悦子的话,小操慢慢开口。

“我——跟踪真行寺小姐的情人——就是那个跟踪真行寺小姐的人,起先到了榊诊所,后来又去了‘黑豹’酒吧。安藤陪我一起——他叫我别再跟了,我本来放弃了,可还是很好奇,和安藤分手后就又跑回‘黑豹’。”

那是七月十四日晚上的事。

“第二次造访时,那个跛脚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据说是‘黑豹’店长的男人。他醉得很厉害,但是很亲切——那人就是村下一树。”

小操若无其事地问起跛脚男人的事,一树把男人的名字告诉她,说那人明天傍晚还会来。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如果有兴趣,就来看看,我介绍三枝给你认识。”

聊着聊着,忽然又进来一个客人,是个年轻女人,浓妆艳抹,明明应该没醉,脚步却有点跌跌撞撞。

“这样太轻了,没意思。”女人一开口就对一树这么说,似乎完全不在意小操。

一树嬉皮笑脸地看着小操,视线回到女人身上:“因为这是Level 1嘛,一下就退了。”

“我浑身无力。”

“到里面休息吧。”

小操又涌起另一股好奇,问:“Level 1是什么?”

一树笑着回答:“是一种超好玩、超刺激的游戏……”

这句话奇妙地吸引着小操。

小操照一树的吩咐,在翌日星期天提早结束工作,来到“黑豹”。由于时值傍晚,店关着。她有点不安地在外面徘徊,这时正好三枝来了。

“他进入店里——大概一个小时就出来了。我又再次跟踪他,半路上他只带着纳闷的表情回过一次头,但幸好我隐藏得很好。”

“三枝先生去了哪里?”

“新宿的百货公司楼顶,也没有跟什么人约好见面,只是站着发呆。”

小操鼓起勇气接近他。可是,这个尝试并不成功,他根本没理小操就走了。

“我又继续跟上去,可是跟丢了。于是,第二天……”

这次她等到晚上,又去了“黑豹”。

“我知道这样很蠢,可我就是无法释怀。一想到那人跟真行寺小姐到底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想对真行寺小姐做什么举动……我就好担心。”

“小傻瓜。”悦子说,但她很能理解小操的心情,也很高兴。

那晚,店里又只有一树一个人。即使没有这方面经验,小操也知道这家店和一般酒吧不同,似乎根本不想做生意。当老板的一树总是一个人喝得醉醺醺,旁边连一个女人也没有。

“一树拿出可乐给我——我们稍微聊了一下。他说:‘三枝今晚不会来,跟我出去玩吧。’我听了很害怕,就逃走了。”

后来她好一阵子都没再接近“黑豹”。

“我尽量试着去忘记,可就是没用。即使打电话给真行寺小姐,腹部深处似乎也积压着什么……让我分心。所以,我又去了‘黑豹’。”

悦子打断小操的话:“那是七月二十日的事吗?”

“是接下来那周的星期五,所以我想应该是吧……”

一树似乎正等着小操,立刻表示欢迎,然后说那晚三枝会过来商量事情。

三枝几乎直到半夜才来。一看到小操,就怀疑地皱起眉头,然后说:“这位小姐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操似乎难以启齿,频频舔着嘴唇,低着头,看着膝盖。

“我——实在忍不住,就通通说出来了。我说:‘喂,你到底是真行寺小姐的什么人?我一直在跟踪你。’结果,那个三枝先生听了很生气,把我臭骂一顿。”

一直静静听着的榊医生这时忽然插嘴:“那是因为他不希望把你牵扯进来。”

小操点点头,却还是没抬起脸。

“那个三枝先生发起脾气真的好恐怖。他说自己是真行寺小姐的朋友,不是可疑人物。还说我既没资格跟踪他,也不配质问他,叫我快滚。”

“结果呢?”

“说完他就大步走进店的后方。我当场掉下眼泪,夺门而出。一树追上来,好言安慰我,还温柔地说:‘为了表示歉意,我不但要请你吃东西,还要带你去一个很好玩的地方。’”

小操在震惊之下过于亢奋,根本没听清一树的话。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跟一树面对面地坐在附近类似酒吧或饭店的地方了。

“他说:‘看起来你好像不太想回家。’于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很可笑,我竟然跟他说了一大堆。我说自己是个怎样没用的人,还说这下子要是那个三枝向真行寺小姐告状,真行寺小姐也不理我,那我又会变得孤零零的了。结果,一树向我保证,说我用不着担心,他一定会帮我想办法。”

悦子又问道:“你被他灌了酒?”

小操点头。悦子也跟着点点头,决定开始好好磨尖爪子,等着和村下一树碰面。居然心怀不轨地灌小女孩喝酒,这种人太烂了。

车速几乎是龟步。四周一片漆黑,不时传来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远远的前方可以看到村下一树的车灯。

小操似乎决定趁着还有勇气全部坦白,越说越急:“结果……他就说……”

(哎,我看你啊,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的价值。)

(我最讨厌自己了。)

(可是,其实你很想喜欢自己吧?)

然后,一树是这么说的——

(怎样?要不要玩寻找自己的游戏?很好玩哟。要不要试试,看你能不能喜欢上重新发现的自己?)

小操抬起眼。“他说,那是‘Level某某’的游戏。”

“于是你就去玩了?”

小操咬着唇点头。“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你等于是被骗的嘛。”

一直沉默的由佳里这时拉拉悦子的衣袖。“哎,那个Level某某是怎样的游戏?”

悦子也很想知道,这正是她最想问的,她默默凝视小操。

小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啊……要使用药物……一树说,一点也不危险……”

“是啊,是啊,我想也是。”

小操的泪水夺眶而出。

“在短时间内,那种药物会令人失去记忆。”

悦子不禁闭上眼。

“然后,我就到处玩。脑袋好像变成一张白纸,每到一个地方,就对见到的人报上胡诌的名字和职业……可是,药效一旦退了,就会渐渐想起原来的自己。药效发作期间,真正的过去其实还是会一点一点地冒出来。我就把这些点点滴滴汇集起来,和虚构的自己比较、串联——最后,等到药效完全消失,又恢复正常时,就会有一种找到迷路的自己的感觉。一树就是这么说的。”

七月二十日晚上,小操开始进入Level 3。过了深夜,“黑豹”已经没人后就偷偷跑回去,接受注射。

“你别生气哦。其实,我玩得很开心。因为有一树陪我,所以一点也不怕。不过,中途忽然开始不舒服,一树说,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后来他就把我带回店里了。真可惜,那样真的很好玩。我还不想立刻回家,就跑去找桃子,我还记得她露出奇怪的表情,还问我是不是嗑药了。”仿佛是要鼓励自己,小操吐了一口大气,“后来我又跟一树见过很多次。我很喜欢那种丧失记忆的游戏,有一种得救的感觉。我向来很讨厌自己,超级讨厌。可是,即使想改变自己,也改变不了。唯有不愉快的回忆,老是记得特别清楚。”

“其实大家都一样,小操。”悦子安静地说。

“可是我……”小操用手蒙着脸,“自从惹火那个三枝后,即使打电话给真行寺小姐,也只觉得痛苦,根本谈不下去。我以为真行寺小姐一定已经从三枝先生那边听说了我跟踪你的朋友三枝先生,还说话得罪他的事情了。只不过,碍于工作,才勉强忍耐继续跟我说话。”

所以,电话才会越变越短。

“于是我就拜托一树。”

(哎,我想变成另一个人。你帮我消除记忆,让我永远变不回来。)

一树连忙回答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小操还是不放弃。

“结果那个人就说:‘如果到了Level 7,就再也不用回来了。’于是,他答应我,下次帮我这样做。”

而那就是小操离家的八月八日发生的事。日记上写的“会回不来”就是这个缘故。

“可是,就结果看来,你还是好好地变回了小操吧?”悦子说。

小操点点头。榊医生也补充道:“光靠一树一个人,根本无法让她到达Level 7。他就算可以打针,也无法做ES。”

“ES?”

医生黯然微笑。“就是电疗,说出来很恐怖。”

小操说:“等我清醒后,责备一树骗人,他说:‘如果真的到了Level 7,唯一的下场就是变成废人。’”

“一点也没错。”医生点点头,然后转向悦子,略显疲惫地垂落肩膀,说,“小操会落到那种下场,归根结底都是一树害的。我们……基于某种目的,把大量的药物,以及做ES用的器材都搬进他的店里。没想到他竟然擅自把那种药品拿出来做这么危险的游戏。”

“你说的那种药……注射以后就会消失记忆吗?”

“只是暂时封锁。那是一种叫帕基辛顿的合成荷尔蒙——也有副作用。如果大量注射,正如一树所说,会变成废人,是很可怕的药物。小操,你手臂的麻痹好了吗?”

小操惊讶地看着左臂。“我都忘了。”

“那,就表示已经好多了。”

虽然时过境迁,但悦子现在反而更害怕了,小操当时是站在怎样的危险深渊啊。

“小操会卷入我们的计划,是因为八月十一日晚上她和一树一起回到‘黑豹’,她来的时机非常不巧。而我发现一树擅自给他人注射药物,也大为震惊……”

这时,义夫举起一只手制止大家。

“前面的车停了。”

50

祐司终于跨步迈出,踩上台阶。

门旁阳台上的落地窗是开着的。三枝大概是用枪柄击破玻璃吧,锁头旁边开了一个破碎的洞。

屋内名副其实一片黑暗,笼罩在宁静中。祐司谨慎地拿起手电筒,照亮室内。

这应该是客厅吧,可以看到罩着碎花椅套的沙发和椭圆形桌子,比想象的还整齐。后面似乎是厨房,水槽边缘反射着手电筒的黄色光芒。

跨过门槛,祐司踏入室内。

微微有种异味。这大概就是死亡的气味吧,他想。是鲜血腐败后的臭味吗?

案发后,自己和明惠想必无法整理或卖掉这里吧,一切似乎仍然保持原状。地毯上一定还留着血迹,墙壁、天花板和家具上也都有被狙杀的家人留下的痕迹……

在黑暗的室内,记忆如洪水涛涛涌来。在这里看到的、经历的,墙边的尸体、破碎的花瓶、散落一地的玫瑰花和四处喷溅的鲜血,还有……还有……

(堆在沙发上,吸饱鲜血的椅垫上——图腾。)

身旁发出声响,祐司像发条人偶般僵硬地转头,是三枝。

“抱歉,是我,你没事吧?”

祐司一下子无法出声,只能点点头。

“孝在哪里?”

三枝仰望楼上。“在二楼,睡得正熟呢。”

祐司回看三枝。彼此手中的手电筒灯光照亮墙壁,借着那淡淡的反射,可以看见彼此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真恐怖,他想。理应看惯的三枝,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陌生,变成在声色场所碰到时一定会回避视线的那种危险表情。

“走吧,”他低声说,“还是趁早了事吧。”

三枝说完转身大步跨出。厨房和客厅之间有扇门,现在是全开,前方是楼梯。

三枝虽然跛着右脚,步伐看起来却比祐司还稳健。

楼梯踩起来没有嘎吱作响,这栋别墅还很新,祐司想。这里的屋主在崭新的屋内惨遭杀害——甚至来不及定居。说不定还残留着油漆味,也还没完全干燥,可是屋主们却已遇害,只剩下这栋空荡荡、像僵尸一样的房子……

三枝在距离楼梯最远的门前驻足。那扇门只开了几厘米。三枝默默无言,以下巴略微一指,催促祐司。

打开房门,轻轻举起手电筒一照,可以看到床脚。再举高一点,是蓬松的白色棉被。然后,看到了手。

祐司深深吸气。

他晃动手电筒。看到了肩膀、下巴,然后是脸。是个年轻男人,没错。可是,看起来不像孝。是因为太暗了吗?

不,不对。这个男人的脸——伤痕累累。

祐司一转头,三枝用平板的声调说:“看样子,好像已经做过整形手术了。”

床上的男人似乎在呢喃着什么,翻身说着梦话。

祐司垂下手电筒。这时,三枝从他手中抢过手电筒。取而代之递给他的,是那把手枪。

“仔细想想,还真讽刺。”他耳语说道,“这还是猛藏准备的手枪呢。”

祐司接过手枪,就跟在新开桥皇宫的房间初次拿起这玩意儿时一样,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

“缩紧下巴。”三枝说。

“我做不到。”

“没什么做不到的。”

祐司摇头。“不行,这是杀人。”

“你的父母都被杀了。”

“叫警察……”

“那是浪费时间。”

三枝的声音毫无起伏,几乎不带一丝感情。

“交给警察又能怎样?猛藏不是说过了吗?那只等于是亲手为孝献上逃生之路。”

祐司勉强挤出声音:“这是杀人。”

“不是,是复仇。”

握枪的右手怎么都抬不起来。他无法对一个睡觉的人开枪。

“你自己不动手,谁都不会采取行动。”

三枝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遇害的人,一定死不瞑目。”

这句话令祐司抬起脸。

三枝缓缓点头看着他。“我帮你照明,你就瞄准胸口。”三枝低声耳语,“打左胸,心脏那边。这样就算歪了一点,也会死于流血过多。打脑袋就很难了,因为骨头出乎意外的坚固。”

再一次,为了作最后抵抗,祐司摇摇头。

“我打不中。”

“会打中的。举起手腕,缩紧下巴。”

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丧失自我意志,仿佛变成了机器。“用双手稳住枪,因为会有后坐力。”

他照着三枝的话去做。

“两脚张开与肩同宽,手腕向前伸直。”

他照着做了。

床上的男人发出叹气般的声音。这是安详睡眠的表征,活着的表征。

“扳机要用右手食指扣,指头放上去。”

他照着做,汗水使他几乎握不稳枪。

“慢慢勾指头,憋到最后一瞬间再扣扳机。如果一下子就开枪,很容易射歪。”

祐司闭上眼点点头。

“我来发号施令。”

三枝说着,关上手电筒,稍微抿紧嘴。过了一会儿,用判若两人的僵硬声音喊道:“孝。”

床上的男人没动静。

“孝,起床了。”

手臂动了,拉紧棉被。

“孝,快起来。”

三枝拉高了音调。

一阵窸窣的摩擦声后,一个从未听过的声音在黑暗中低语:“嗯……是谁?”

是个还没睡醒的声音,毫无恐惧,渴望安眠。

“喂,你就是宫前孝吧?”三枝的声音响起。

沉默。

“是谁在那边?”刚才那个声音开始带着紧张。

三枝打开手电筒。强烈的光线,直接照射着床上男人的脸。

对方坐起上半身,用手捂着脸,向后退缩。

“是老爸吗?”

他叫喊着,试图逃离光圈。这时,穿着睡衣的胸口面对着站在门口的祐司。

“开枪!”他听到三枝的声音,的确听到了。可是他没动,也没扣扳机,甚至无法呼吸,也无法垂下手臂。

“浑蛋!”

床上的男人大叫,身子往后一翻,从枕下取出什么。银光一闪,是菜刀,等他察觉时,男人已经朝他扑过来,耳边同时响起震耳的巨响。

祐司开枪了。不,是被迫开枪。三枝伸出手,抓着祐司握枪的手。在反弹之下,顺势扣动扳机。

“刚才好险。”三枝说着松开手。

真不敢相信,祐司想。后坐力轻得惊人,几乎没有感觉。就枪身的重量来考虑,简直像是骗人的。可是,的确有火药味,他清楚地感觉到。最重要的是,床上的男人已经没有动静……

“如果找得到开关,说不定可以把灯打开。”三枝说着走出房间,祐司被遗弃在黑暗中。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终于,灯亮了。忽然间,现实以粗鲁突兀的方式回来了。

眼前,是个跟楼下客厅同样大小的房间。两张床靠着右边的墙,正面是窗户,垂着厚重的窗帘。左手边有组合沙发和小茶几,落地灯靠着窗边,旁边还摆着观叶植物盆栽。安详犹如房地产广告的景象。

可是,前面这张床上躺着一个身体扭曲、仰天卧倒、瘦得可怜的年轻人。他的胸口染成一片血红,睡衣破裂,散发着刺鼻的焦臭味。

男人双眼暴睁,高举双手仿佛在喊万岁,右手附近格格不入地躺着一把长柄菜刀。

(菜刀——图腾。)

三枝回到房间,走近床铺,霎时伫立,凝视年轻人的脸,伸手替他合上眼皮后,才转身对祐司说:“如果不开枪,你就中刀了。”

祐司这才垂下手臂,仿佛受到手枪的重量拉扯顺势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们真的动手啦。”

头上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是猛藏。两手依然被领带绑着,裤子上都是泥巴。

“这下子扯平了,你不也因此得救了吗?”

猛藏无视三枝讽刺的口吻,一径凝视着床。

“长相不一样,还有缝合的痕迹,是整过形吗?”

“才做了一半。”三枝回答。

“是孝,没错吧?”

“我怎么可能说谎。”

猛藏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看着祐司。

“得把他埋起来。你应该也不希望报警吧?”

“那当然。”三枝轻蔑地说。

猛藏带着既非提议也非劝告的语气,低声说:“需要找个东西包起来,用我的车罩好了,我去拿。先帮我松绑好吗?现在把我绑起来也没意义了。”

三枝替猛藏解开双手。猛藏出了房间,很久还没回来。其间三枝抽了一根烟,坐在床边,一直凝视着祐司。

“你打算这样瘫坐到什么时候?”

祐司垂首摇头。

这样的结局太出乎意料。就这么成了杀人凶手。毫无大仇已报的感觉,没有报仇的痛快感。我杀了人——只有这个念头。张开手心,松开手枪,枪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猛藏回来了,抱着一大团灰色的塑料罩。

“先从床上抬下来吧。否则血渗进去就麻烦了。大医生,你如果不忍心,不帮忙也没关系。”

猛藏哼了一声,脸颊扭曲。“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我必须亲手替孝收拾。”

“现在变成这样,孝不必接受精神鉴定,也用不着解剖了。你安心了吧?”

“你少胡说八道。”

三枝浮现扭曲的笑容,转身对祐司说:“你何不出去吹吹风?她在车上想必也很担心,因为她应该也听见枪声了。”

这下子祐司才总算觉得非站起来不可了,他不能扔下明惠不管。

出了房间下楼,穿过开着灯的客厅。即使不想看也全都映入眼帘,即使不愿想也想起了一切。地上残留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唯独那一块地毯上的绒毛消失了;墙上飞溅的点点血迹,看起来就像虫子爬行般丑陋。

同时,罩着花纹椅套的沙发上——

(图腾。)

祐司用力甩甩头,为什么这个名词从刚才就总是浮现呢?

他停下脚,凝视沙发。这么一集中精神,零星的记忆反而飘飘然逃逸无踪。

祐司开始烦躁。他打了自己的脑袋一下,穿过窗子走了出去。

从出入口的阶梯可以隐约看见明惠独自留守的汽车车顶。她大概正感害怕吧,但愿她就待在那里没动,他想。同时他也领悟到,现在反而是自己恨不得向她求救。

走下阶梯,穿过大门,他加快脚步。就在他即将经过最前方的树篱旁之际,一个人抓住他的袖子。

51

村下一树一下车,就警觉地弓身向前,摆出避人耳目的姿势悄悄前进。

说到光线,只有他的车头灯。在那光芒中,一树化为剪影前行。

榊、义夫和悦子把小操和由佳里留在车上,放轻脚步跟在一树后面。穿过几棵树,来到比较空旷的地方后,那里已经停了两辆车。

一辆是看似遭人弃置的车,驾驶座的门大大地敞着,是白色奔驰。前面还有一辆白色车身的国产车,车头撞进墙根——

后座坐着人,看得见头在动。

一树似乎也发现了,他缓缓移动接近白车。这时,义夫以快得惊人的动作追上一树,一下子就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到树篱后面。

悦子倒抽了一口气,接着也拔腿跑过去。白车上的人似乎没发现他们。

“一树!”榊压低了声音喊。被义夫勒住喉头的一树睁大双眼,手脚拼命挣扎。

“不准大声。”义夫像哄小孩般说,“要不然,我就只好对你动粗了。”

“姐夫——你怎么会在这里?”一树直视着榊,榊也一样。

“那你又怎会在这里?”

“我想来看看情况,看进行得是否顺利……”

“你应该待在东京。”

“可是,还牵涉那个女孩……”

悦子追问:“哪个女孩?”

一树再次瞪大眼睛。“姐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些人是谁?你……”到这一刻,他那颗除了泡妞之外反应似乎很迟钝的脑袋,总算有点灵光起来。“姐夫……你背叛了我们?”

榊没有回答,但这就等于是回答了。一树激烈抵抗,企图推开义夫。义夫虽然动也不动,脖子上却青筋浮现。

“放手!放开我!不关我的事!”

“什么叫不关你的事?难道给贝原操注射帕基辛顿的事你也忘了吗?”

被义夫这么一说,一树霎时有点退缩。“那是那个丫头自己想要的!又不是我的错!”

悦子一直俯视着一树丢人现眼地挣扎,他那不负责任的言行令她霎时血液沸腾。臭小子,你这花花公子,脑袋空空的空心大少,居然劝小操尝试危险药品,把她拖下水。

一树挺起胸膛,似乎准备放声大喊。义夫抡起手臂,榊也准备扑上去。可是悦子比他们两人动作更快,抬腿就往一树下体踢去,一脚就让他瘫在地上。

榊睁大眼睛转头看悦子,义夫也目瞪口呆。

“别这样看我。”悦子小声说,“是爸爸以前教我,说这招最有效果,你忘了吗?”

义夫默默点头,依然张着嘴。

“他说不定五年都醒不过来。”榊说,“不管怎样,先把他藏到后面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是枪声。”义夫说。

三人又蹲下身,从树丛背后探出头。

白车后座的车门轻轻开启,探出一个人头。头发很长,是女的。她一只脚从车上伸出,一直看着彼端。

悦子也看着同样的方向,那是一栋大别墅。过了一会儿,别墅的窗口全都大放光明。

“那就是幸山庄。”榊低声说,阻止正想行动的悦子,“还不行,还不是时候。”

后座的女人也毫无动静。不过,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挺起背,双脚着地,迟疑了一下,又钻回车里,关上车门。

有人正从幸山庄那边走过来。

悦子凝神细看,来人个子瘦小,是男的,那是……谁?抬眼朝榊一看,他的嘴抿成一条直线。

“那个就是我岳父,村下猛藏。”

是潟户友爱医院的院长。

悦子屏息凝视猛藏。他正打开白色进口车的后备厢,取出类似塑料罩的东西。他虽然不时注意前方的国产车,却没走过去。国产车后座的女人也一直倚着车窗,纹风不动。

这是干什么?悦子边想,边继续观望。

猛藏双手抱着车罩,再次把脸转向国产车。这时,在灯光照耀下,悦子看见那张脸上浮现的表情。

村下猛藏满脸是笑,狰狞的笑意几乎快从嘴角溢出。悦子从来没看过这么露骨同时又令人感到无可救药的卑劣笑容。

猛藏抱着车罩返身折回幸山庄。悦子目送他走远,才用双手撩起头发。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是计划得逞的笑容,”义夫说,“而且,是除了自己以外对他人毫无好处的诡计得逞的表情。”

前方的国产车车门静静地打开。女人轻轻放下双脚,站稳,接着关上车门,同样朝幸山庄走去。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在树丛后面躲藏着前进。

“她……”榊低语,“她……”

52

抓住祐司袖子的,是明惠。

他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明惠一个人站着,抓住他的手臂,凝视他的脸,然后迅速将手指往嘴唇前一竖,做出“别出声”的动作。

“你看得见?”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她重重点头。把祐司往树丛中一拉,弯下身。由于幸山庄开了灯,暗影已后退到森林深处。

“刚才车不是撞上墙根了吗?我撞到了头。”

真不敢相信。

“就只有这样?你就忽然看得见了?”

“我起先也不敢相信。可是,你忘啦,听说我以前不是也发生过这种情形吗?并不是真的失明,只是因为精神上的强大压力,造时暂时性假性失明。”

那是在仙台发生的事。

“就跟那时候一样,只不过是失去记忆的打击让我失明。”

祐司手扶着额头,按着空转的脑袋思索。或者……或者是帕基辛顿的副作用也不一定。由于药效逐渐减退,视力也许就恢复了。

“我已经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了。”

“为什么?”

“我杀了他,是我杀的,我必须处理遗体,我不想让你看到。”

明惠手放在喉头,微微吸了一口气。

“是你?”

祐司鞭策自己,说明一切。他无法辩解,扳机的确是自己的手扣的。“所以那个人……那个人是村下猛藏,那个来拿车罩的?”

“没错,他来拿包裹遗体的车罩。”

明惠的眼睛似乎再次失焦,不过,这次并不是因为失去视力。

“那个人,他在笑。”

“啊?”

“他在笑。他以为我看不见,所以才敢安心地笑吧。虽然他没发出声音,但整张脸都笑开了,他取出车罩时一直在笑。”

祐司无声地凝视她,周遭的树丛又开始沙沙作响。

“我无法动弹。虽然已经恢复视力,可是很害怕。我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失明。这么一想,就无法下车。后来,那个人走过来,我也无法解释原因,总之,我觉得还是先假装失明比较好。最好别让他知道我已经看得见了。于是,我就倚着窗子看着别处。可是,我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在笑。”

明惠靠近祐司,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他为什么笑?笑成那样……好像很开心。在我看来,简直像是在说‘被我唬住了’。”

祐司转头仰望幸山庄。

53

他牵着明惠的手,回到幸山庄的房间。

三枝正用车罩盖住床上的男人,猛藏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边把玩着菜刀,一边露出茫然失神的表情。

“要把他搬下床,过来帮忙。”三枝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对着祐司说,“大医生就免了,闪到腰就糟了。”

祐司伸手帮忙。车罩中的身体犹有余温,很柔软,感觉一点也不像尸体。他觉得手好脏,不但杀了人,还弄脏了手。

“如果要找个地方埋,最好趁着天亮前动手吧?”

对于三枝的问题,猛藏用无所谓的音调回答:“天黑的时候,进不了山。”

“那怎么办?”

三枝看似疲惫地往床上一坐。

“要休息吗?”

“就这么办吧。”祐司说。

他的音调或许有点启人疑窦,三枝看着他。

“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

三枝也露出极为疲惫的表情,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

明惠缩着肩伫立墙边。祐司往她的身边并肩一站,和她对看了一眼,然后也靠着墙。

现在需要的,是重新思考。

到目前为止的说法,他可以接受。猛藏说,孝如果遭到警方逮捕,接受精神鉴定发现异常,他身为医生会有失立场——所以他窝藏孝。一直藏到现在。为了伪装孝已死,不仅故弄玄虚,还对警方施压。在潟户,这并非做不到的事。所以,一直成功地隐瞒至今。猛藏还说,他没杀死孝是因为不忍心。他们是一家人,虽说只是姻亲关系,毕竟是曾身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生的小孩,是家中的一员,他下不了手,所以把孝藏匿至今。基于人情,这点也可以理解。

可是,猛藏最后应该也已经不耐烦了吧。虽已把我们赶走,把我们的记忆抹去,我和明惠还是阴魂不散地回来了,来追踪孝。因此,他豁出去了——既然你们非要纠缠不放,那好吧,孝就送给你们。我可不管了,随便你们——他因为怀着这种想法,所以甚至懒得阻止我们闯进这里……

(我本来想帮助他逃走,看来是没希望了。)

没错。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可能设法让孝自由逃走。如果孝在某个无法动手脚替他开脱的地点被不能欺骗的人发现,那就完蛋了。祐司和明惠的回归,使得猛藏已无选择余地。为了保护自己,他只好选择放弃孝。所以,他才会笑?

(看起来好像在说他唬住我们了。)

猛藏没发现明惠已经重见光明,因此,才会在她眼前笑得那么露骨吧。

(泄露了真心话——是这样吗?)

这下不需弄脏自己的手就把麻烦解决了——他是这么想的吗?

也许就是这样。也许正是如此。可是……

祐司仰望天花板,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就是怪怪的,让人无法信服。

(被我唬住了——)

正好就在这时候,猛藏发出既像叹气又似叹息的声音站起身,随手把菜刀往沙发靠背上一戳,粗声说:“啊,我累死了。”

他挺直腰杆,上下活动肩膀。

(图腾。)

盘旋不去的耳语,又回到祐司脑中。那个意义不明的词,图腾。

大概是他在无意识中脱口说了出来吧。猛藏转头看着他,一边皱着脸,一边摇头晃脑:“是啊,那实在是做得太狠了。”

祐司默默回看猛藏。

“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觉得孝太狠了。当时,在场四人当中,有人大概是试图抵抗,才会从厨房拿出菜刀吧。结果,他在杀死四人逃走前,把刀戳在沙发靠背上。楼下客厅的沙发还留着那道痕迹呢。他还特地把染血的椅垫都仔细地堆在周围。实在太过分了。所以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会忍不住抓起刀子往地上一扔。你说得一点也没错,简直像品位低级的印第安图腾柱一样,那是杀人的纪念。”

猛藏还在喋喋不休,嘴唇动个不停。

祐司只是一直凝视他。然而,心里却正倾听着脑中的声音,看着逐渐复苏的记忆。

对——原来如此。没错。所以“菜刀”这个名词才会和“图腾”联结在一起。

某种温暖的东西触及手臂,是明惠抓着他的手。她睁大了眼睛。

猛藏还在滔滔不绝:“其实,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们。所以这样正好。这是最好的选择,我是真的这么想……”

现实再次找回焦点,脑袋豁然开朗。仿佛从泥泞中爬了出来,他看到三枝的脸。他想,到目前为止,这是三枝第一次慌了阵脚。三枝的两眼之间和眼皮附近变得一片苍白。

“大医生。”三枝的视线仍在祐司身上,纹风不动。

“干吗?”

“你啊,太多嘴了。”

猛藏闭上嘴巴,看看三枝,又看看祐司。

在祐司体内,血液凉透骨髓。心脏每跳动一次,仿佛就引发一次小规模核爆炸,向全身输送着冰冷的能量。

爆心。对,在那里,一切昭然若揭。

“图腾。”

听到祐司再次低语,猛藏慌张地说:“对呀,没错,所以……”

“不对。”

“啊?”

“不对,你应该不知道那个。”

明惠用双手按着脸颊,用力点头,点了又点。

“那晚,我看到戳在沙发靠背上的菜刀,的确是想着,‘真是恶心低级的图腾柱。’所以,我喊了出来并甩开菜刀。这件事后来我曾经告诉过警方,因为菜刀上有我的指纹。”

猛藏本想说什么,又作罢。

“可是,这件事并未报道出来。新闻媒体不知道,警方也没有公开。在直接相关者中,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和明惠,就我们两个。”

三枝缓缓摇头。“你怎么会知道那个?”

沉默。

“我在问你怎么知道。”

猛藏缩起下巴,挪开眼睛。“我听警方说的。”

“噢?”

“真的。只要我去问,他们什么都会告诉我。因为我有人脉,我是有力人士。”

那把手枪已被从地上捡起,现在躺在床上,在三枝的身边,但伸手还是够得到。

祐司垂下双手,站在可以均等看到三枝与猛藏的位置。

“唉,你误会了……”

猛藏开始辩解,试图靠近他。霎时,三枝的注意力也放到那边。明惠乘机迅速行动,从床上一把捡起手枪,交给祐司,然后躲到他背后。

三枝仍然盯着祐司,缓缓将双手高举至肩。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射击方法还是你教我的。”

猛藏还想靠近。祐司立刻把枪口对着他,但视线也没离开三枝。三枝很识相,动也不动。

“人毕竟赢不了会飞的子弹嘛。”三枝说着看看明惠,“你恢复视力了?”

“就在不久前。”

“这是很有可能的。”三枝笑了,“太好了。”

明惠并未回他一笑,她转头看着猛藏:“我看到你在外面笑。”猛藏又吓得一愣,三枝扑哧笑了出来。

“大医生,看来你好像不小心流露真情啦?”

听到三枝的话,猛藏哼了一声。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祐司对猛藏说。

“干吗?”

“走出阳台。”

猛藏不看祐司反而先看三枝,三枝只是耸耸肩。

“快点。”

猛藏不情愿地凝视着枪口勉强移动。拉开窗帘,打开锁,推开窗户。外面的空气顿时流泻进来。

“那边,应该有紧急逃生梯吧?”

猛藏看着脚边。“有啊。”

“你站上去,跳跳看好吗?不必太用力,只要把全身的重量放上去就好。”

猛藏没动。不,似乎是动不了。

“做不到?”祐司问。

神经一旦紧绷到极限,反而变得几近冷静。不,或许应该说是冷酷。

“做不到?”他又问了一次。

猛藏吞吞吐吐地回答:“这很危险。光是踩上去,立刻就会掉落。”

“一般逃生梯没这么容易松脱,否则岂不是太危险了。不过,只有这个逃生梯不同。可能是故障了,或是钩子钩得太浅,上面只要放个水果篮都会松脱。”

猛藏啐了一声。

“喂,你连这点也知道吧?”

三枝又摇摇头,同时还歪着嘴角笑。

祐司把他和明惠怎么发现那个逃生梯不安全的经过娓娓道出。

“所以,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只有我和明惠,还有警方相关人员。”

“我也是从警方那里听来的。”

“够了吧。”祐司放松肩膀。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什么值得惊讶了,他想。“如果不是案发前就在这里,不可能知道逃生梯的事。如果不是案发不久就在现场,也不可能知道菜刀的事。”

“跟你说了我都是听警方说的!”

三枝笑了:“大医生,你省省吧。”

“而且你在我杀死孝后还故意走出去,自以为没人看到,躲在外面得意窃笑。”

“你的表情仿佛在说‘被我唬住了’。”明惠用颤抖的声音补上一句。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就算这都只能算是间接的状况证据,但有这三点已经足够了。至少,对我来说足够了。”

就某种角度而言,也许他在下意识中一直在思索这个可能性。说不定直到记忆遭到抹消的前一刻,还在如此推测。

“是你干的吧?”祐司沉静地问。

“不是孝。猛藏,其实是你,是你枪杀了我老爸他们四人吧?”

猛藏伫立在阳台上,脸撇向一旁。最后,他不耐烦地把嘴一抿,方才吐出一句:“没错。”

时间静止。

祐司极力忍耐,找回控制力。

“你杀了四个人,还把罪名栽赃到孝身上。”

“没错。”

“然后,把孝从崖上推下去企图杀人灭口?”

“你说对了。”

“可惜,这次没成功,孝保住了一条命。对吧?”

“要不是这样,谁要演这种无聊的戏。”

“说得也是。”

祐司看着三枝。

“孝还活着,可是不在猛藏身边。要不然,他早就被干掉了,神不知鬼不觉。”

三枝轻快地点头。

“所以,说什么你把孝藏在这里,根本是天大的谎言。”

“没错。”猛藏低吼。

“如果是这样,那今晚把孝带来这里的又是谁?是谁把他带来故意让我们杀死?”

三枝缓缓说:“即使不用排除法,也知道除了我没别人。”

虽说是无心,但这是祐司目前为止被伤得最深的一次。

“原来你也是一伙的。”

54

“仔细想想,不对劲的事情太多了。”

他这么一开口,三枝的眉毛动了一下。

“一切未免进展得太顺利了。从复印件追查出传真号码,一路找到榊诊所,乃至立刻追溯到幸山庄命案。”

“那是我的调查本领好。”

“即使如此,在这种返乡人潮拥挤的时期,也不可能轻易弄到新干线车票。”祐司断然说道。

“仙台之行,毋宁说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行动更自然。”

三枝像个小丑般摇头。

“你从一开始就跟村下猛藏是同伙。”祐司说。虽然他极为沮丧,但还是努力不让情绪表露在脸上。“你不是受我们雇用,而是被猛藏……被他雇用,对吧?然后,把我们一路诱导到这里。”

“诱导”这个词在安静的屋内回响,他感到胸口不受控制地紧缩。

“你说我诱导你们?”

“没错。到今天为止,你不断告诉我们两人合情合理的假说。从我们并非自愿躺在新开桥皇宫七〇七室的床上,乃至留下手枪、现金和染血毛巾的用意,聪明得不得了。可是,那并不是临时想到的吧。打很早以前,你就已经准备好这套台词,打算等时机来临再说出来吧。”

三枝默然,挑起嘴角一端微笑。

“最奇怪的,就是今天在友爱医院发生的事。你和这位院长说话时,我一直觉得怪怪的。可是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那你现在明白了?”

祐司点点头,看着猛藏。

“院长大人,你一边说话,一边窥伺三枝先生的脸色。那时候,我本来以为你是在担心他开枪,可是我错了。你一边说话,一边提心吊胆。你忍不住想窥伺三枝先生的脸色,是在问:‘这样可以吗?我表演得成功吗?’”

猛藏歪着脸,搓着鼻子下方。祐司笑了出来,声音却毫无笑意。

“最了不起的杰作,就是三枝先生说你用了堆积如山的镇静剂芬必坦的时候。村下医生,当时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何必连这个也抖出来——’那时我们居然没有立刻察觉,看来我们也真是笨得可以了。”

“正因为每一件事情都很细微,”三枝说,“如果不凑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来。”

“对,你房间的自来水有金属味,很难喝,也是其中之一。你说你搬到那里大约有一个月了,可是你家的自来水也未免太难喝了点。其实你根本没住满一个月吧?”

三枝仰望天花板。“伤脑筋,真是败给你了。”视线回到祐司身上后,他说:“没错,你猜对了。我是在你们被送去那里的两三天前才搬进那间屋子的。就连家具,也只准备了最低限度的必需品。”

“起先你在停车场洗车,也是算准我要出门,好趁机跟我搭讪?”

三枝点头。

“晚上闯入我们房间也是?”

他再次点头。“不过,我可没料到她会失明,我本来另外还准备了各种借口。”

“好让你随机应变,是吧?”

“是为了随机应变,没错。”

猛藏像吐口水般吐出一句:“无聊透顶,浪费时间。”

“白花了那么多时间和金钱,一下就被看穿还有什么好说的。”

祐司感到眩晕。直到现在这一刻,他一边说着话,心底某处还在祈求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误解。

“你的目的是什么?”明惠代替祐司问。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演戏?”

“一切正如你们所想。”三枝朝床铺那头裹着车罩的男人躺卧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为了借你们之手杀掉孝。”

他若无其事地转身回顾阳台上的猛藏,对他说:“大医生,你回来这边吧,好好向这两人解释一下。与其让人二话不说就一枪打死,你一定也觉得这样更好吧?”

“我解释就是了。”猛藏缓缓回到屋内,再次浮现得意的笑容。可是,眼神却很锐利,凝视着祐司握着的枪。

“说起来,事情的开端是在四月中旬,三枝跑来找我,这家伙说:‘你儿子宫前孝目前正由我保护,你看该怎么办?’”

三枝又挑起嘴角一笑,用平板的口吻说:“我本来住在潟户旁边的三崎。幸山庄命案第二天,应该是半夜吧……有个矶钓的好地方只有我知道,我在那里发现了脸上和身上都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孝被海水冲上岸来。”

明惠朝着墙壁发出难以成声的声音。

“我在地下社会人面很广。算我好心,把他抬到没有健康保险,但是只要有钱谁都肯治疗的医生那里,替他疗伤。”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报警?”

三枝故意吊胃口似的停顿了一下才说:“我救他上来时,恢复意识的孝是这么说的,‘可恶,被我老爸陷害’。”

祐司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我直觉上认定,应该有机会捞钱。所以等孝康复后,我就跟这位大医生联络。结果,他立刻上钩了。”

“因为我做梦也没想到,孝竟然还活着。”猛藏厌恶地瞪着三枝,“从那崖上坠落居然还能活命,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可是,你还是相信了。”

“没错,因为指纹完全一致。”

祐司眼睛瞥向裹着车罩的身体躺卧的方向。

“我也不是笨蛋。”三枝说,“要跟这个狡猾的大医生做买卖,我当然得慎重,非常慎重。”

猛藏嗤之以鼻。“我当然也不傻。村下猛藏可是个靠脑袋闯出今天这番局面的男人。起先,对于孝还活着的说辞,我根本不相信。不管有什么奇迹,被我亲手扔落悬崖的孝都不可能还活着。”

是的,他不可能还活着。

“你真的把他扔下崖?”

“这种事我干吗骗人。”

“那么,看到孝倒卧崖下的证词,还有那两个证人带警官来的时候,尸体已经漂走的事也都是……”

“全都是真的。如果连这种事都撒谎,岂不是太危险了。”

祐司忽然觉得可笑。太荒谬了,我在仙台和东京完全猜错了方向,还一心认定孝尚在人间。

“那,警方……”

“对于孝是凶手这点,他们早有定论。这让我很高兴,我的计划成功了。所以,我其实很希望孝的尸体早点被发现。没想到居然会被海浪冲走,这是我最大的失算。不过,他既已被冲上三崎海岸得到这家伙救助,当然找不到尸体。害我提心吊胆白担心一场。”

三枝依然举着双手,似乎觉得很有趣地挑动眉毛。

“结果,这家伙带着那星期的周刊杂志来找我。他说:‘这个封面上印有我收留的那个自称宫前孝的男人的指纹。你可以跟医院保存的样本比对。’”

结果一致,完全符合。

“是我自己做的比对,不可能有错,杂志的发行日期也不可能造假。”

猛藏似乎仍不敢置信地摇摇头。

“孝还活着,我认了,他还活着。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办法了。我跟三枝说,我答应这笔交易。于是,事情就开始朝那个方向发展,那是五月初的事。”

他哼地笑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家伙嗜钱如命,一心只想出卖他救上来的孝。”

明惠也以泫然欲泣的眼神凝视三枝。

三枝苦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可是,孝很信赖你吧?所以他才会像今晚这样,毫不怀疑地睡在这里。”

“可以这么说吧。”

“太过分了。”

“这个世上,过分的事本来就比比皆是,小姐。”

祐司以眼神告诉明惠:你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孝对那个案子还记得多少?”

“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一直被人下药昏睡,等他清醒时已经被扔下断崖了。而且,还被当成与他无关的命案凶手。也因为如此,他知道是谁下药让他昏睡,也明白会栽赃给自己的,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因此,他才会说:‘我被老爸陷害了。’”

三枝窥探了猛藏一眼,得意一笑。

“于是,我就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跟这位大医生接触,他一听之下惊慌异常,还主动表示只要我肯把孝交给他,要多少钱都没问题。这就是所谓的言多必失吧。我确定这场赌博大有胜算,于是我送去印有指纹的杂志让他确认。因为我也不想冒险。最起码我考虑过,眼看到了交易的时刻,如果不先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绝不能让大医生和孝见面。”

猛藏猛烈咳嗽,抢回话题:“跟三枝的交易看起来进行得很顺利。没想到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你们两人在我身边四处打听,还宣称孝尚在人间,甚至企图潜入医院。”

祐司迅速和明惠交换视线。

“我吓了一跳,你们完全搞错了状况。不过,孝还活着这点倒是猜对了。我虽然也被吓到,但那的确是事实。这么一来,我就不能不管你们了,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在哪儿发现孝。”

“所以,你就把我们关在友爱医院?”

“没那回事!那时,我可是好言拜托你们安静离开,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人看到你们跑来潟户。万一你们在潟户失踪的谣言传开来了,那我不就完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猛藏想了一下。“应该是八月初吧。嗯,没错。”

祐司点点头,后来的发展可想而知。这样就能解释寄到邮局的那份资料为什么没提到潜入友爱医院后的经过,因为还没寄回手边。

猛藏继续说:“老实说,我很困扰。总之,我决定先监视你们,盯着你们的行动。潜入友爱医院的计划失败后,你们看起来似乎都很沮丧。也许是因为我表现得很绅士,让你们觉得扑了个空吧。”

“可是,问题还在,你们依然怀疑孝也还活着。”三枝说。

猛藏点头。“没错,这是个大问题,我告诉三枝这下子麻烦了。在解决你们两人之前,交易必须延期。”

“解决?”

“没错,我是这么打算的。”

明惠双臂抱肘。

“可是,三枝反对这样做。他说这样太引人注目。不管是在东京或潟户下手,一旦你们失踪,一定会有人起疑。尤其是新闻媒体,把杀人命案当成什么节日一样,过个一两年,说不定还会搞个什么‘那件案子的相关者后续发展’的专题报道,跑去采访你们。到那时候,如果别人发现你们失踪了,我岂不等于又自找麻烦。”

关于这点,祐司也能理解,他觉得三枝的确很冷静。

“接下来,由你来说。这是你拟的计划。”猛藏用命令的口吻对三枝说。

三枝谁也不看,以平板的语气开始解释:“我多方考虑了一阵子,最后想到一个计划。干脆把两组人马一起收拾掉。”

“收拾……”

“我好像用错字眼了,我可不打算杀死你们,我只希望孝死。所以,只要好好诱导你们,让你们杀死孝就行了。”

所以才会有今天,祐司开始理解了。

“你们认为孝还活着,是猛藏在窝藏他,而大医生也想把意外逃生的孝干掉。既然这样,借你们之手杀掉孝,不是一举两得吗?这样不仅你们满意,猛藏得救,我也不会错失捞钱的机会。等你们杀死孝,再说服你们不必为了这种人让警方逮捕,封住你们的嘴就行了。真相从黑暗埋进另一个黑暗,反正孝本来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从不敢置信的念头底层,涌起一种几近安心接受的感觉。

“今晚,你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把孝带来这里的?”

“我告诉他,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其实那小子也很想跟他老爸对决。他还激动地说,警察根本靠不住,他要自己报仇。可是,要想报仇,就得先接近这位大医生,所以我就告诉他,如果要躲在潟户伺机行动,待在幸山庄最好。那小子很信赖我这个救命恩人,完全没起疑心,乖得很呢。”

明惠转身背对三枝。

“你们两人,八月十日晚上在高田马场的公寓附近被逮,带至村下一树经营的‘黑豹’。在那里,费了两晚封锁你们的记忆,再把你们带去新开桥皇宫。”

三枝佩服地看着祐司。

“去你的公寓搜查,偷走你手边记录的也是我。当起你们的诱导者后,特地带你们去那里,只是为了让事情看起来更合理,我以为那边已经毫无线索了。所以,发现那张挂号领取通知单时,我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你还挺小心的。”

“如果我真的够小心,就不会被你骗得这么惨了。”

“是吗?”

祐司吸了一口气,整理脑中思绪,才说:“先抹去我们的记忆,你再出现,把我们哄得服服帖帖的——一切等于都在你的计划之中。”

“是啊。”三枝得意一笑,“要不是你在最后关头想起菜刀的事,计划早就成功了。”

“你的酬劳和生命安全呢?”

“两样都预先做好防范了。我把录了事情经过的录音带和印有孝指纹的杂志保管在某个地方,就连大医生也拿不到。如果我死了,那些证据将会公之于世。至于酬劳,我已经领了一半。剩下那一半,把你们平安地送走后应该就能领到。”

“原来如此。”

三枝略微挑起眉毛。“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有话要问。”祐司看着猛藏,“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他们?”

三枝点头。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个中原因。事实上,就连我也是直到刚才才亲耳听见大医生明白表示他就是真凶。之前,他只是坚持叫我交出孝。”

猛藏抬起脸。

祐司一惊,他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村下猛藏这个人的真面目。

猛藏整张脸都变了,嘴巴扭曲,双眼充血。

“谁教他们跑来我的地盘跟我作对。谁教他们妄想从我手中夺走潟户町!”

赤裸裸、几近纯粹的憎恶令他浑身颤抖。

“他们居然盲目附和那群想反抗我的土地主,想把我当白痴耍。这是我的地盘,是我让这里发展出今天的规模,怎么能让别人抢走?”

祐司感到眩晕。

“就只因为这点小事?”

“这点小事?你说这叫小事?!”

猛藏甚至连祐司手上有枪都忘了,横穿过房间走近他。

“站住。”

祐司这么一说,他才回过神,用手背抹去下巴的汗水,退后了半步。

“对我来说,这个镇等于是我的财产,我的事业全都在这里,这是我的根基。以前在故乡,他们就一直看不起我,现在又跑来我辛苦打造的地盘,想要夺走一切。他们又想把我当白痴耍。我清楚得很。”

“我听说,你从小就是优等生,谁也没把你当成白痴。”

“不过,却很不受欢迎。”三枝轻蔑地吐出一句,“对吧?”

猛藏没回答。

祐司思索着。小孩是狡猾的。无论是谁,小时候都有这样的一面。可是,光靠从父亲那里听来的零星材料拼凑起来,也能够感到猛藏从小表现出的“狡猾”和一般的狡猾似乎不一样。

就像鸡和蛋的问题,他想。是先有哪个?小时候,猛藏一开始只是为了当个好孩子,才会把恶作剧的罪名推卸到某个同学身上吗?又或者一切都是肇因于周遭的人看到猛藏头脑聪明是个“好学生”,在嫉妒之下排挤他?

不管是怎样,那都已是遥远的往事了。翻出过去的陈年旧账,也无法勾销现实中的犯罪。即使猛藏真的曾经“被当成白痴耍”,这世上以某种方式在“被人看不起”的屈辱下长大的人多得很,不知为什么特别惹人嫌的人也大有人在,而且还多得很。以抽签来看,没抽中好签的人往往占了绝对多数。

可是,难道说这样的人全都会“因为被瞧不起”就犯下杀人案?

不可能,到头来一切都是借口,只是在倒因为果。

驱使猛藏逞凶杀人——从医院榨取资源、虐待病人、将整个镇私有化的原因,只有一个。

彻底的自私,就只有这个。

“我饶不了篡夺小镇的人,”猛藏说,“不管是谁,都不可原谅。”

“谁也不会从你手中夺走小镇。”

因为这个镇,本来就不是你的——祐司把这句话吞回肚里。

“他们明明就想!”猛藏尖叫,“等那些像过家家一样的别墅盖好了,观光客陆续出现后,你等着瞧!我的医院一定会被赶走!用什么美化环境、提升小区品质之类自以为是的理由当借口。这些年来,我扩大友爱医院对镇上的贡献有多大,到那时候大家一定会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一定会说,镇上有个专门偷偷收留酒精中毒者的精神病院,太丢脸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有了别的谋生事业,都是因为盖了那片漂漂亮亮的别墅!”

他用力跺脚仿佛要阻止什么。

“全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猛藏的叫喊声令祐司感到一股作呕的悲哀。

三枝缓缓说:“的确,这并不纯粹是你的被害妄想,这点我同意。”他面带哀伤,“可是,大医生,你未免也太不择手段了。”

祐司陷入思索。残虐的杀人案不挑别处,偏偏就在这幸山庄发生。如此一来,几乎可以确定,起码有好一阵子,这项开发计划将会延缓,观光客会裹足不前。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这么一来,猛藏就有时间重整态势。弄得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直接买下别墅。这里的地主不可能是基于消遣,拿多余的钱来盖别墅。真的走投无路时,恐怕也不得不拱手让人吧。到时潟户町将再次成为猛藏的天下。

“你是怎么……怎么杀死他们的?”祐司鼓起勇气开口问,“我不相信是你亲手开枪杀死我爸他们,因为手法太利落了。”

猛藏干脆地回答:“我雇了职业杀手。”

“是本地的黑道帮派?”

“对他们来说,这里一旦变成度假村,在各方面也会造成困扰。如果是声色场所还好,还可以照现在的方式繁荣下去。可是,成了度假村就不太妙了。到时候镇上的人一定会连成一气,就像要扫除脏东西似的把他们通通赶走。”猛藏第一次露出自嘲的语气,“就跟我的医院一样。所以,他们很乐意协助我。”

“以那些人的德行,想必很乐意跟着你吧。因为你是大金主嘛,对吧?”三枝说。

“镇上的东西通通都是我的。”

“也包括黑道帮派吧。”

祐司问:“那你为什么选中孝来背负杀人罪名?因为他正巧返乡?”

“我很早就在盘算了。”

据说孝对于母亲俊江的死,一直怀疑猛藏。

“那小子很烦,要是他听话点本来很可爱,可是他偏偏……”

“别傻了。你忘了吗?孝曾在你的医院接受过洗礼,他怎么可能听你的。”三枝讽刺道。猛藏仍一径在生气。

“那小子疯了。”

“疯的应该是你吧。”

“三枝先生,请你闭嘴。”

祐司打断他们的对话,看着猛藏。

“听说孝的母亲俊江婚后很快就跟你感情失和,这也是因为孝的关系吗?”

猛藏虽然没说话,但这就等于是答案了。

“所以,你开始嫌烦,干脆连她也杀了?”

“那是意外!”

“真的吗?”

结了婚,安定下来,看清了猛藏这个人——不是替小孩治病的“村下医生”,而是作为一个男人的猛藏——俊江说不定也开始有余裕冷静思考了。

“孝精神异常是真的吗?”

猛藏再次保持沉默。

“只是为了说服我们胡扯的吗?”

应该是吧,他想。如果真的有什么脑性障碍,就不会轻率地把孝抛下断崖了,应该会想别的方法才对。

“为什么要让孝顶罪?”他又问了一次。

猛藏立刻滔滔不绝:“我早就拟好了计划。十二月二十三日是俊江的忌日,我知道那小子一定会回来。我打算在墓地拦住他,好挖着坑等他。再加上,仿佛是天意助我,那小子发现三好和绪方在我们家,居然还故意想接近他们。”

明惠立刻打岔:“是因为雪惠吧?”

“没错。她是个美女嘛,当然你也很漂亮。”

猛藏估价似的上下打量明惠。

“我很喜欢那个女孩,这点好像被孝看穿了。那小子居然特意接近那女孩,跟她嚼舌根,说什么村下猛藏是个可怕的男人,还劝她提醒她父亲多注意。”

这件事,后来被曲解成孝在案发前一天“企图侵犯”雪惠。

“那时,孝那小子看起来太激动了,所以雪惠那丫头吓到了。不过,三好和绪方似乎对那小子说的话产生兴趣。我就想,这下危险了。”

“我爸他们去你家做什么?”

这点他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等于是闯入虎穴送死。更何况,还把雪惠也带去了。

“他们等于是来向我宣战的。先来打个招呼,说今后要在这片土地扎根,请我多多指教。三好那家伙甚至还说‘至于我女儿就不劳你费心了’。”

“那是因为你专程跑到仙台,企图染指雪惠,做父亲的理当如此。”

明惠忍不住说,这是她第一次露出怒气。

对,是去警告他。祐司恍然大悟,同时心底也感到懊恼。原来是去宣战啊,这岂不是最正常不过的做法吗?

孝不只企图接触祐司的父亲他们,同一天晚上,还去了幸山庄。

“我一直监视他,发现他出门去了。我也料到大概是去商量怎么打击我,但这样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

老爸他们想必对孝的话产生兴趣,他想,所以才会想知道更多详情吧。而孝,或许也觉得终于找到了战友,又或者,是打算警告他们,忽然与猛藏为敌太危险了。

孝在幸山庄留下证据,并非案发当晚,而是在前一天,二十三日。如果只是普通打扫,前一天印下的指纹和掉落的毛发应该还留着。后来警方巨细靡遗地搜查现场,最后判断那是二十四日留下的。

就算没有那些佐证,也已有足够的材料令人怀疑孝。

“你故意采取枪杀的方式,也是因为你知道孝可能有枪,射击技术又很好吧?”

“那当然,我又不是傻瓜。”

二十三日晚上,孝从幸山庄回来就被他抓住,关进友爱医院的特别保护室。翌日,也就是二十四日晚上,他带着被捆绑的孝,坐上大众车前往幸山庄。什么孝借走了大众车,只是说给警方听的鬼话。

“雇来作案的杀手慢条斯理地步行到别墅区附近,这样应该最安全。所以,你是在半路上接他上车。”

猛藏他们抵达幸山庄时,狙杀的目标全都不在。

“我们一直在等他们回来。结果,你们俩就出现了。”

所以,才会看到水果篮掉落、逃生梯松开。

“你们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跟着回来了。我和我雇来的人找上门,屋里的人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毫不怀疑地就为我打开门。”猛藏笑了,“简单得很,不愧是职业杀手。我一直在现场,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

明惠抱着头。

“杀完之后,由于太干净利落了,还得故意把屋内稍微弄乱一点。这项工作必须要小心,所以还花了不少时间呢。”

切断电话线,把菜刀戳在沙发靠背上也是在这时候。

“为什么要捡起菜刀戳进那里?”

“这样看起来才像是孝发神经呀。”

就这么单纯吗?祐司想。猛藏刚才做出同样的动作,那应该是猛藏的癖好吧。

“没想到我们还在忙呢,你们就回来了。我叫雇来的杀手开枪把你们也毙了。”

明惠反弹似的抬起脸。

“可是,那家伙说这样太危险了。为了栽赃给孝,必须尽量搞得好像他是因为迷恋雪惠那丫头,才在激动之下愤而逞凶。如果现在把你们也杀了,他说这样就会破坏原有的均衡布局。”

“这是什么意思?”

“人家是专家嘛。枪声这玩意儿啊,据说有时候因为风向,连很远的地方都听得见。万一被人听到了,告诉警方杀四人的枪声和杀后来两人的枪声,在时间上隔了一段距离,那不是很奇怪吗?这样就不像是抓狂之下愤而杀人了。这表示孝杀死四人后没有立刻逃走,还在命案现场磨蹭。”

所以我们才捡回一条命……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很复杂。

“在你们去警局报警前,我和雇来的人一直躲在这里。等你们走了之后,我们才逃走。”

孝一直被关在大众车里。而且由于打算把他丢落悬崖,让警方发现,所以不能使用药物。

“我带着孝来到崖边,先把他打得不留伤痕,让他昏过去,再把枪塞到他手里,对着海面射击一发。”

祐司想起,在自己记录的数据中,命案当晚,曾有证词表示听见爆炸声从悬崖那边传来。

“这么一来,他的手和衣服都会留下硝烟反应。然后,我们把他扔进海里,就悄悄回家了。什么不在场证明我根本不在意。那是平安夜的半夜,我舒舒服服地待在自家书房里,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如果小动作做得太明显,反而不自然。”

猛藏说完了,祐司一时间无话可说。

有人在拍手,是三枝。“了不起,了不起。”他看似无聊地笑着,“真精彩。”接着仰望祐司,问,“怎么办?”

“叫警察呀。”猛藏嗤之以鼻,“你也是杀人凶手,就算说是受我们哄骗也不管用。要是没有杀意不会扣扳机,把无辜的孝杀死的人是你。”

这句话刺穿了祐司全身。“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那倒是了不起。”三枝说。

“你少说风凉话。”明惠大声说。

“我是什么也不会承认的。”猛藏提高音量,“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会聘请律师,坚持我什么也不知道。反正没有任何证据,孝也已经死了,是你替我干掉他的。”他用施恩的眼神看着祐司,“怎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这样比较好嘛。今晚的事,除了我们四人,谁也不知道。”

“还有榊医生。”

猛藏嗤鼻一笑。“他是个饭桶,小角色,他什么都听我的。”

“我也可以当场在这枪杀你。”

祐司这么一恐吓,猛藏笑得更夸张了。

“你有那个胆量吗?”

“更何况,在物理条件上也办不到。”三枝安静地插话。

“为什么……”

说到一半,祐司不禁屏息。

三枝从口袋取出子弹,随手往桌上一扔,一颗、两颗、三颗。几乎毫无表情地望祐司。

“喂,你以为我会笨到没把子弹卸下就把枪随便往旁边一扔吗?”

脑中就像断电般变成一片漆黑。明惠的尖叫令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手拿菜刀的猛藏正挟持明惠,勒着她的脖子。

“大医生,你反应还真快。”三枝说。

“笨蛋。既然子弹早就卸下了,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面对怒吼的猛藏,三枝摆出笑脸:“我对你的故事也很有兴趣嘛。”

祐司还不死心,频频扣动手枪的扳机,只听见咔的一声,可笑的声音。射向虚空的空心武器。

“对不起,”三枝说着伸出手,“交给我吧。”

祐司叹息着把枪扔到床上。

三枝捡起来后,也没看猛藏便说:“大医生,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只有杀了他们。”

“是吗?”

“是啊。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杀人灭口是最好的方法,省得后患无穷。”

他口沫横飞。明惠被菜刀抵着的脸因为恐惧和厌恶而扭曲。

“都是你啰啰唆唆地阻止我,害我们这样兜了一个大圈子,到头来没有半点好处,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不会吧。”

“明明就是。”

“杀了这两人,就能全部解决?”

“那当然。”

“非杀他们不可?”

“喂,你脑袋有毛病吗?我都已经全抖出来了。”

“大医生,换句话说,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对吧?”

猛藏瞪大了眼睛。“喂,你到底是怎么了?”

“谢啦,”三枝说,“很完美。”

“的确太完美了。”

一个从来没听过的陌生声音如此说。

55

这次,祐司真的惊愕得停止呼吸。

床的那一头,应该已被祐司枪杀的年轻男人居然站了起来。他胸前一片血红,破裂的睡衣也依然保持原状,他摆出模范射击手的姿势,一个塑料袋滑落脚边。

“这是射击专用的空气枪。”年轻男人用枪口稳稳地对着猛藏,发出甚至可说是愉快的开朗声音,“虽然是用来打靶的,但距离这么近,说不定还是会把脑袋轰掉,没试试看我也不知道。”

在祐司眼中,年轻男人的模样仿佛西部电影中的登场人物,举至与肩同高的枪看起来像是霰弹枪。

“不可能……”

猛藏的下巴抖个不停。

“我们也不是傻瓜,大医生。”

三枝也用紧绷的声音说:“刚才说的话,全部都用录像机拍下来了。你现在不只是后悔莫及,也无处可逃了。”

“把那个人放开吧,大医生。”年轻男人说,“明惠小姐,是吧?人家吓得都瞪圆了眼睛。这样太可怜了,快点放人自由吧。”

猛藏似乎认为挟持明惠是唯一的指望,紧紧挨着她,也不肯拿开菜刀。

“啧,啧,”年轻男人咂舌,“告诉你,我啊,从小就开始打靶了。因为我爷爷是运动员,我也遗传了他的天分。所以,我可是弹无虚发。我这是为你好,你还是乖乖听我的吧。”

猛藏仿佛失去了支撑,手腕猝然垂落。重获自由的明惠连忙奔向祐司。

“哦,哦,太好了。”年轻男人很高兴。

“好了。那,三枝先生,就请大医生束手就擒吧。”

三枝把手往床下一伸,取出一捆绳子。年轻男人的枪口仍瞄准猛藏,所以猛藏虽然一直盯着看,却不敢动弹。

“抱歉了。”就在三枝说着站起时,猛藏的表情崩溃了。

门边站着祐司和明惠。猛藏冲向窗子,跨过门槛,跳出阳台。刚想着他是否打算跳楼潜逃,下一瞬间,已经留下难以成声的尖叫,消失无踪。

迟了一拍呼吸的时间,传来咚的一声。

屋内四人纷纷冲往阳台,年轻男人的枪还抵在肩上。

紧急逃生梯的盖子开启,梯子坠落在地,尾端触及地面。猛藏就俯卧在梯子旁边。

“他还活着吗?”年轻男人总算放下枪,把枪口避开剩下三人的方向。

“不可能吧。”三枝回答。

“三枝先生,有句话难以启齿……”

“嗯?”

“你是故意让他逃走的吧?”

三枝苦笑,却未回答。

祐司和明惠在目瞪口呆下只能凝视着两人。三枝转过脸来,带着和缓的表情说:“对不起,你们吓到了吧?”

他们连话都说不出。

“这下子全部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祐司总算挤出声音:“你……”

“嗯。”

“你到底是谁?”

“他叫三枝隆男,以前是新闻记者。”年轻男人开朗地说。即使在灯光下,脸上仍看得出无数伤痕和缝合的痕迹。这不是伪装,是真的。

可是……再仔细一看,与其说是受伤的痕迹,毋宁更像是烧伤的疤痕。

“新闻记者?”

“已经是将近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祐司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盯着三枝频频眨眼。

“你是孝吧?”明惠质问的声音插入。

年轻男人摇摇头。“不,我叫相马修二,请多指教。”他鞠了个躬,往地上一坐,以熟练的手法撑着枪,拉开栓塞,取出子弹。“这样就不用再紧张了,毫无危险。”他咧嘴一笑,露出讨人喜爱的表情。他也很年轻,显然比祐司和明惠更年轻。

“电话呢?”三枝问道。

修二仰望他。“我带来了。”

“这年头有了手机还真方便……”他一边嘀咕着一边出了走廊。过了一会儿,拎着一个小旅行袋回来。

“可是,三枝先生。”

“干吗?”

“刚才我从走廊的窗户看到,”修二笑嘻嘻,“那位榊医生正朝这边跑过来。我看不用通知他了吧?”

三枝稍微考虑了一下,出了阳台,立刻又回来。

“真的,说不定来得正好。”

“他一定担心得坐立不安吧。”修二说着笑了。

抓着祐司手臂的明惠,忽然拔尖了音调说:“你不是死了吗?”

修二俯视着自己染成血红的睡衣。“这个啊,是假的。”他掀起睡衣,露出细细的电线和破裂的小塑料袋。“这里面装了染料,枪声一响就会破裂,只是很简单的特殊摄影技术。”

“是假的……”

“电影里不是常有吗?”

“那……那把枪……”祐司指着床上的手枪,修二一脸同情地点点头。

“真的很抱歉,那也是假的,是电视常用的玩意儿。子弹也是,里面是空的。只有一发,只装了空包弹。”

那,我射击的是空包弹?

楼下传来榊医生的声音。三枝探头到走廊上,招呼他:“在这边。”

“该把摄影机关掉了。”修二说着出了房间,对着呆立的祐司和明惠指指窗框旁开的透气孔。

“镜头就装在那里,电池放在隔壁房间。”

这一切令人一头雾水。祐司几乎快跌坐在地,好不容易才说:“请解释一下。”

三枝点头。“那当然,当然要解释。”

56

按照榊的指示,悦子他们一直耐心等待。

国产车后座的女人往别墅区消失后,他们仍继续藏在树丛中。榊不时看着表,又把视线移回黑暗彼端。

“还没到时候吗?”

悦子连在等什么都毫无所知地问道。

医生点点头,回答:“还不行。”

终于……

远远传来仿佛人尖叫的声音,榊立刻起身。

“请你们留在这里。”

榊医生说着跑向刚才年轻女人消失的方向,悦子和义夫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榊又跑回来了。

“快过来!”他招着手。

悦子连忙跑去。义夫回到车上,载着小操他们以慢速缓缓跟上。

悦子看到的是一栋灯火通明的大别墅——正如榊所说,信箱上面写着“幸山庄”。至于倒卧在建筑物旁边地上的,是村下猛藏。

榊跪在猛藏身旁。悦子一走近,他便仰起脸摇摇头。

悦子仰望幸山庄。

“进去吧,”榊催促她,“在警方来到之前,还有说话的时间。”

“真行寺小姐。”

小操喊悦子。悦子扭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最好别看。”

义夫搂着小操和由佳里的肩膀朝正面的阶梯走去,中途稍微停下脚,喊着榊:“医生。”

“是。”

“躺在那边的人已经死了吗?”

榊点点头。于是,义夫说:“那,拿个东西给他盖上好吗?”榊的表情霎时退缩了一下。

“就这么办吧。”

悦子在那儿等他回来。然后,一起步入幸山庄。

57

“该从哪里说起呢?”三枝先开口。

首先,先把齐聚一堂的众人做个基本介绍。祐司看到这次的事件牵涉这么多人,大为惊讶。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协助三枝和修二的只有榊医生,剩下四人——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个小学女生——只是不慎受到牵连。

榊医生是“战友”,这个事实令祐司有点困惑。

“幸好你们没事,真是对不起。”医生这么一说,他还是一头雾水。

离开猛藏在友爱医院的办公室时,三枝假装把榊医生关进厕所,其实是放他自由。如此,医生才能去救那个受到牵连、名叫“小操”的年轻女孩,带她逃到这里——三枝说。

“首先说说我怎么认识宫前孝可能比较好吧。”

祐司对他点头,其他人也都没发言。

“因为某种机缘——”三枝这样起头后,瞄了真行寺父女一眼,“我一直盯着村下猛藏这个人,已经有十八年了。”

“这么久?”明惠问。

三枝点点头。“四十一人的惨死和猛藏有关——不,他应该负责。”他稍微垂落视线,又继续说,“所以,这个潟户町,我也来过好几次。实际上,还在邻镇三崎定居过。因为我认为要揪出村下猛藏的狐狸尾巴,从友爱医院下手或许最有效。不过,待在潟户反而不便行动。因此我才选择三崎——那已经是距今五年前的事了。”

五年前——

“正好是孝的母亲俊江车祸身亡的时候。”

三枝对着祐司点点头。“我也听到有人怀疑她是被谋杀的谣传。虽没有证据,但我也觉得一定是这样。于是,我设法混入负责修理村下家汽车的服部汽车修理厂,开始在那儿上班。我不擅修车,但那里也出售二手车,所以我是去当业务员。我想,这样的话就算在潟户町四处打转,也不会惹人起疑。”他叹了一口气,“我跟孝就是在那儿认识的。他直接找上服部汽车的老板,质问对方是不是在他母亲车上动了手脚。”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真行寺家的父亲说。

“可是,这样很危险,”三枝说,“危险极了。我接近他后,如实说出自己的目的。孝知道我为何紧追猛藏不放后也开始信任我,于是,我首先就把他带离小镇。”

所以,孝才会离开村下家。

“可是,留在服部汽车厂的我却迟迟无法找到谋杀的关键证据。虽然不甘心,但在这里,猛藏就等于是上帝。”

祐司眼前浮现出猛藏夸口“镇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时的表情。

“对不起,我想请教一下。”明惠仰起脸。

“什么?”

“孝过去也曾犯下其他暴力案件吧?所以,幸山庄出事时,才会先被盯上。就算撇开学校、家庭这些导致他进入友爱医院住院的因素不谈,另外那两起案件又是怎么回事?”

三枝遗憾地皱起脸。“对于那个,我也很失望。两件都是在我认识孝之前发生的。”

也就是殴打猛藏投保的保险公司业务员和“袭击”名义上的哥哥一树的女友。

“前者是孝发现猛藏企图给俊江投保巨额寿险,想要阻止才发生的。至于第二件……”三枝有点吞吞吐吐,“那是因为一树的女朋友不但对猛藏卖弄风骚,还对俊江态度非常恶劣。不过,二话不说就动粗,绝非值得敬佩的事。”

“也许是因为他不知道别的方法……”明惠低语。

“也许是那样吧。孝曾经告诉我,他接二连三地惹出麻烦,是巴不得他妈妈因此被赶出村下家。他还说:‘这样的话,老妈也不会被害死了。’”

祐司想起照片中孝的表情和姿势——那是个似乎总在提高警觉的少年。

三枝继续说:“俊江意外身亡两年后,有段时间我也死心了,我离开服部汽车,回到了东京。孝也变得自暴自弃,和东京的黑道帮派扯上关系,还被牵扯进私造手枪的案子里。他自己也迷上射击。他说既然这样干脆去杀了猛藏。我费了很多的工夫安抚他。”

孝的确有一阵子如朋友形容的“简直像疯了一样”地热衷射击。

“猛藏在东京也拥有一些房地产,那些交易也大有问题。我就想,能不能主动采取什么方法呢?由于毫无进展,我很焦躁,随便怎样都好。我切身感到,必须要有个能够向当局控诉他的决定性证据,就算是逃税漏税也好。”三枝耸耸瘦削的肩膀,“我甚至还想,我要是个有钱人就好了。”

“为什么?”真行寺家的女儿问。刚才她说自己叫悦子,年龄应该三十出头吧,祐司想,是个好看的女子。

“这样的话,我就不用工作,可以专心调查。一边赚钱糊口一边追查猛藏,有时候总是有点窝囊。”

“你做什么工作?”

“什么都做。”三枝说着微微一笑,悦子也回他一个微笑。

“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发生了幸山庄命案。”三枝仰望天花板,“我觉得,我输了,又是猛藏。这次是四个人,不,五个人。当我听说大家认定孝是凶手时,我就已经对他不抱指望了。我知道,他一定会第一个被杀掉。”

祐司缓缓点头。

宫前孝死了,他是被谋杀的。

“随着命案的详细报道,我越来越有把握。孝已经死了,一定是被推落悬崖害死的。而且,尸体没被找到,对猛藏来说一定是个失误。猛藏既然刻意让大家以为孝是凶手,不可能选择那种危险的方式让他逃逸无踪下落不明。他是个枪杀四条人命的凶手,全国警察都会追捕他。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这样还找不到人,大家一定会觉得奇怪。所以,既然把孝设计成凶手,那么把他也杀了,让警方发现遗体绝对更自然,不会显得牵强。”

“没想到,遗体却没被找到。”祐司这么一说,三枝点点头。

“好运第一次抛弃了猛藏。”这句话渗入屋内每一个人的脑中。

“虽是孤注一掷的赌注,但我认为值得一试。”三枝继续说,“我已经不能再等了。没时间再慢慢搜集告发他所需要的证据,否则说不定下次又会有什么人遇害。我已经看不下去了,已经够了。所以,我拜托修二跟我一起拟定计划。”

“所以你就让修二伪装成孝当诱饵,故意告诉猛藏:‘孝还活着哦。孝还说他是被老爸陷害的哟。怎样,要不要谈个交易……’”

“没错。然后再看猛藏的反应,看他会采取什么动作。我认为光是这样,就能掌握证据证明他才是幸山庄命案的真凶。”

修二插话:“我跟三枝先生也是老交情了,是因为某个机缘,至于那个机缘,以后再告诉你们。”他咧嘴一笑,“而且,我脸上有这些疤痕,也很有利。”

这些疤痕可以宣称是坠崖时受伤导致脸部受重创,所以去做了整形手术。至于体格,修二虽然比孝更结实,但十七八岁到二十岁出头这个阶段的男孩,往往几天不见个子就蹿得老高,或是变得粗壮魁梧。更何况,猛藏并不了解孝的成长过程,他们一起生活已是五年前的事,而且仅有短短一年。后来,就只有在幸山庄命案发生之际企图利用他时见过面。

此外,在计划中,扮演孝的修二也只跟猛藏见过一次面,而且是变成“尸体”后短短的一瞬间。

问题反而在别的方面,也就是怎么让猛藏相信“孝还活着”。

祐司倾身向前:“指纹怎么办?”

“这是个难题。”三枝抬眼看着站在旁边的榊医生,“到最后,只好把这位医生拖下水。我记得孝以前曾说过,在村下家中唯一有骨气背叛猛藏的,大概也只有榊医生了。”

祐司赫然想起,在自己留下的记录中,有份证词指称榊医生曾经偷偷翻过孝的病历档案。

“榊医生加入我们后,就把医院档案中保存的孝的指纹和修二的指纹调包。这么一来,猛藏比对二者指纹时,就会完全符合了。”

榊医生垂着脸。“我……其实我,也一直想设法改变友爱医院的现状。我自认努力过,可是没有一次成功。”

“医生,其实你自己逃走不就好了。”被称为“小操”的年轻女孩说,她的脸蛋就像洋娃娃一样漂亮,“医生,在你跟大医生的女儿结婚前,一定以为友爱医院是家好医院吧?你等于是被骗了。”

“我不能那么做。”医生软弱地笑了,“我还有小孩,不能把他们留在村下家。就算向哪个单位投诉,以实力来说,我绝无胜算。所以,三枝先生委托我帮忙时,我认为这是绝无仅有的机会,立刻就答应了。”

“不只是因为这样吧。”真行寺家的父亲说,“你也察觉幸山庄命案的真凶其实是你岳父猛藏吧?”

医生点点头。“只是我的直觉。”

“家人的直觉通常都是正确的。”

榊医生在东京也有诊所,就这点来说行动比较自由。表面上装成对猛藏唯命是从,其实是过着双重生活。

“不过,榊医生,亏你能下定这个决心。”

真行寺父亲的声音令祐司抬起眼看着榊医生。

“参加这次的计划是很危险的,万一事情曝光,你说不定会被剥夺医生执照。”

榊用力抿紧嘴唇。“这点我已有心理准备。关于这点,我和三枝先生也讨论了很久。”

“可是……”

“没关系,反正事情不管怎么演变都一样。对于友爱医院内部的行为,我一直视若无睹。由于畏惧大医生的淫威,甚至还帮过他。帕基辛顿的合成和实验,或许也都是因为在那里才能做到。”榊摇头,“大医生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估量我不会背叛他。他说我们都是一丘之貉。”

“太过分了。”

“我也是个过分的医生。胆小不能当作借口,我一直很怕友爱医院做的事迟早会曝光,早晚一定会有这一天吧。与其一辈子都活在恐惧中,还不如自己先采取行动。”

真行寺点点头。

“而且,就算我一个人起而反抗,能做的毕竟有限。大医生可能会把责任推给别的医生,自己不用担什么重罪就能脱身。他干起这种事,高明得令人害怕。与其这样,还不如加入三枝先生他们的计划。这是仅有一次、最大的机会。”他含蓄地将拳头在身体两侧握紧,“至于我的未来,等我把过去彻底做个了结后再作考虑。”说着医生微微一笑。

祐司看着三枝,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三枝咳了一声,继续说:“于是,计划开始启动。没想到这时候……”

“我们出现了。”祐司的插话令他点点头。

“我和修二都很慌张。猛藏不当回事地提议把你们两人收拾掉就行了。我们一心只顾着引猛藏上钩,说不定会害你们两人被杀。”

“如果你们不管,我们肯定会被他干掉。”祐司说着握紧明惠的手。

“后来,我们只好修改计划,说服猛藏别杀掉你们。接下来的发展,就如同刚才猛藏所说。”

三枝向不了解这中间经过的人简单解释:“我必须道歉的是,最后终究无法改变猛藏提议抹消你们记忆的决定。我本来劝他,即使让你们处在正常状态,也能顺利诱导你们杀死孝——”

“这点倒是真的。”榊点点头,“不过,如果我们太过坚持,反而会引他起疑。所以,我们只好打消念头。对不起。”

三枝依旧一脸抱歉。“榊医生假装在猛藏面前抬不起头,所以猛藏完全失去戒心。因此,关于这个计划,才会请他帮忙。医生在给你们注射帕基辛顿时,一直在旁小心注意,尽量不让你们发生危险。”

明惠仰望医生,轻轻点头。

“已经没关系了。”祐司也说。

“今晚就是大功告成的日子。我事先告诉猛藏,我会哄骗孝,让他在约定时间待在幸山庄。接下来,就照着安排好的剧本演。猛藏也一样,他故意逃到幸山庄,宣称他把孝藏在这里。”

“他有时好像会忘记自己该说的台词。”

听祐司这么一说,三枝苦笑了。“其实连我也一直冒冷汗。”

“不过话说回来,猛藏砸下的成本还真不小。”真行寺家的父亲说。

然而做女儿的立刻反驳:“怎么会?皮箱的五千万可以原封不动地收回来,而且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就算不演这出戏,他和三枝先生交易的钱也非付不可。”

“可是,自动洒水器把建筑物都泡水了。”

“只有特别保护室而已。更何况,那也是逼不得已。如果不那样做,我光说让猛藏逃了,祐司他们一定会觉得不对劲。”

祐司点头。

叫“由佳里”的小女孩这时也开口说:“外公,而且建筑物还有产险理赔呢。”

三枝和榊笑了出来。

“一点儿也没错。小妹妹,你真聪明,猛藏绝对不会做真的让自己吃亏的事。”

“不过,也真亏猛藏耐得住性子。”祐司说,“说得极端点,其实他也可以演到一半就罢手,直接再找个帮派分子把我们俩杀掉。就连今晚,三枝先生,在你诱导我们的过程中,他不也可以派人来幸山庄把孝,猛藏以为是孝的修二,杀掉吗?”

这个问题,是榊回答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三枝先生已事先警告过他,如果他不照着剧本演,他会把印有孝指纹的最新杂志和猛藏说不论付多少钱都要领回孝——那是他跟我们谈判交易时录下的录音带,送交当局。”

“榊医生在猛藏身边不停强调杀死你们两人太危险、太危险,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三枝补充说明。

祐司和明惠四目相对,接着仰望三枝。“那,果然是你们救了我们。”

“谢谢……”他这么一说,三枝摇摇头。

“该道谢的是我,多亏你想起命案当晚的情形,猛藏才会那样滔滔不绝地招认。”

“三枝先生对结果太悲观了,”修二揶揄道,“他之前还说,今晚为了不让你们被杀,说不定顶多只能演好那场‘怂恿你杀死孝’的戏。可我不这么想,所以我不但事先装设了摄影机,连枪都带来了。”

接下来,祐司和明惠问起那个叫小操的女孩卷入这起事件的原因,小操差点又哭出来。

“都是我……都是因为我做了那种事,才会害这么多人身陷险境。对不起。”她说。

是三枝主张在一切计划结束前,先把小操扣留在身边。这是当然的,因为如果不这么做,谁也不知道计划会不会从小操嘴里泄露出去。

“对不起。”他向小操道歉。

小操摇摇头。“没关系。而且,要不是你替我说情,也许我早已经被杀了。”

“幸好我们都平安无事。”祐司对小操一笑。

“我还是搞不太懂。”叫由佳里的女孩嘟起嘴,“不过,那个叫一树的人,被妈妈踢也是他活该吧?”

“你闭嘴。”悦子连忙封住由佳里的嘴巴。

“一树呢?”三枝问。

“还没醒过来。”榊医生笑着回答,“我们就是跟踪他,才来到这里的。”医生解释一树意外出现的经过。

“制伏他的时候,他有点难缠。所以,悦子小姐就把他摆平了。”

三枝听了用奇妙的表情看着悦子,悦子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报以一笑。

“最后还有个问题。”祐司说着面向三枝,“你说是因为‘某个机缘’,才开始追踪猛藏,那又是怎么回事?”

三枝迟疑了一下。

“十八年前,新日本饭店那场大火你还记得吗?你们两人那时应该都还小吧。”

三枝淡淡地说明火灾的情形。

“我也被卷入那次火灾。”他轻拍右脚,“这也是那次的后遗症。”

明惠发出细细的叹息:“居然死了四十一个人……”

“我的父母也是那时候被烧死的。”

修二的声音令祐司仰起脸。

“我的烧伤疤痕也是那次留下的。那时我才一岁。我爸我妈把我交给云梯车上的消防队员,自己却来不及逃生。”他露出一丝寂寥的表情,“我跟三枝先生是我进大学那年通过维系至今的受难者遗族团体认识的。”

祐司缓缓点头。“那个事件跟猛藏……”

三枝回答:“猛藏是新日本饭店的幕后老板,他才是真正的负责人。”

“可是村下猛藏却没有接受过任何制裁。”真行寺家的父亲说。

众人陷入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小操的声音:“修二先生,你十九岁了啊。我还以为你更年轻呢。”

修二绽放笑容:“你该不会是喜欢像我这一型的男生吧?”

大家都笑了。

“特殊摄影是你的拿手项目吗?”

三枝代替笑嘻嘻的修二回答:“真行寺小姐,他啊,是某所著名私立大学的学生。”

“噢。”

“他成天迷恋飞碟射击和电影制作,难得去教室上课。”

修二对由佳里说:“学校表演需要什么道具时,尽管来找我。从我打工的电影制作公司什么都可以借得到。”

大家笑了出来,接着好一阵子,众人各自陷入沉思。最后,三枝说:“十八年来我一直想说的台词,终于可以说了。”

“什么台词?”

三枝仰望修二开朗的脸,恢复正经。“修二!”

“是。”

“去报警!”

上一章:八月十四日... 下一章:尾声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