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坡地

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清晨六点钟,天色微亮。窗外街道上开始传来电动车、三轮车、货车等各种车的声音,人声也有些稠密了。

我和大姐从哥哥家出发,沿着内街往吴镇第二初中方向走。第二初中后面,有一条通往河坡的路,非常适合散步和慢跑。

路呈四十五度角往下倾斜,笔直、洁净,黄土沙路,即使下雨,也没有丝毫的泥泞。路两旁是近几年新栽的杨树,仍是幼树的状态,树叶疏朗,树干光滑。坡地里,荒草长得很高,叶茎互相缠绕,蓬出一片片空间,里面长着矮瘦的野草,仔细看时,能看到已经采摘过的豆角架、茄秧。这一块地离河道很远,水不够丰盛,沙子又多,颇为贫瘠。因此,地的主人从来都是漫不经心地种一些东西,靠天收,不指望从中得到什么。因为这漫不经心,竟有意外之美。夏天时候,坡上是鹅黄青绿的柳树,缓坡变为绿色地毯一样的秀美草地,平铺过去,左边到吴镇内街的那条白色垃圾带处,右边则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头。近几年,吴镇不断扩张面积,一些新盖的楼房延伸到缓坡之中,有人家在楼房四周种上花草,远远望去,红砖白墙,姹紫嫣红,也有别样的美。

一路轻快,下过缓坡,然后,就是长长的、平坦的路面。慢慢地,我们走进河道深处。洁白的沙土路纵横交错,巨大的芦苇丛随意生长,像卫兵一样,沿河分布。

十几年前提倡的杨树经济已经荡然无存。当年种的杨树被砍伐干净,沿路都是一些极幼小的树苗,稀稀拉拉种在路的两旁,或在某片贫瘠的沙地里。梁庄的老支书清道曾经种有七八亩地的杨树,据他讲没有赚到多少钱:种树需要本钱,卖时却卖不到好价钱。但有一条好处就是,杨树经济为当年湍水生态的恢复做出了一定贡献。

梁庄的河坡地到底在哪儿,大部分村民都不太清楚,除非你像清道哥那样,租河坡地种杨树,才有可能有所了解。经过丰定的指点,我大致知道一些。顺着韩家立挺长老的宅基地望下去,约有二三十亩地的李子林,是村集体的河坡地,现在被韩立良租种。他的堂侄儿义生在盖那栋欧式别墅时,曾经想从韩立良那里高价把地租过来,被立良断然拒绝。然后,就是村南头砖瓦厂和顺着砖瓦厂下到河坡里的那些地,具体有多少亩,说不太清楚。现在,那里是灌木、槐树、构树和无数藤蔓的盘踞地。

从缓坡下去大约不到二里地,一栋简易房子出现在小树林里。房子前面用木板围一个院子,院子靠后地方放着一辆拖拉机和一辆货卡,院子正中央,鸡鸭纷飞。一对中年夫妇坐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吃饭,没抬眼看正在朝里张望的我们。院子门口的那条黑色大狗一直朝我们狂吠,伸着脖子,似乎想挣脱铁链,扑向我们。

我们从房子旁边转到另一条路上,从方向上看,这条路应该直通到河边。

一大片桃林出现在路的一侧。桃子粉红嫩白,结满一树,桃林空隙的地方,间种着豆角、苋菜、西红柿等各种蔬菜。

路的尽头,一张一人多高的绿铁丝网挡住了去路,铁丝网的外面,河水正静静流淌。我们沿着铁丝网,横穿桃林,一边寻找通往河边的出口。

一直走有两三百米,我们看到另一端的铁丝网,呈九十度形状,把桃林围了起来。看来,从经过房子转进这条路起,我们就进入一个四方形的铁丝网中了,那座房子,其实就是大门。

扒着铁丝网,我听了一会儿水哗哗流动的声音。灌木丛中,小鸟不时飞起,飞到站立在水中岛屿的白鸟旁边。那些身形修长的白鸟,在小小岛屿上闲庭信步,时而在空中滑翔,时而结伴贴着河面掠过。

我们又原路返回。

此时的河坡里,太阳已经升起,空气逐渐燥热,汗开始浸湿面颊。我心中的怒气也一点点上升,明明看到了河,明明走近了河,却无法走过去。是谁,给他们权力,让他们在这自由、宽广的河坡里割据而治?

那对中年夫妇正往这边走。

我走在前面,大声嚷嚷:“谁家在河边装的铁丝网,也太不像话了?明明是公共的河坡,凭什么把它围起来,把一个个好端端的河坡搞得七零八落。”

那个中年男子听到我的嚷嚷,站住了,满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不相信那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

他说:“你这个妹子说话也真有意思,我自己的桃园我不围起来,还等着你去偷桃子?”

我说:“你种桃就种吧,你凭什么把它围起来,凭什么不让别人过,这河是你的?”

那男子说:“不是我的还是你的?我租了十年,现在都第三年了,我才开始有点收成。咋了,你觉得赚钱是吧?你都没看见我难的时候是啥样子!”

那男子争红了脸,我也着急起来,说话开始变得结巴。

“那河是大家的,好端端,四通八达的,谁想咋走就咋走。你这把它圈起来,这算咋回事?河变成你私人的了?”

大姐喊着“咋了,咋了”,从后面急急赶上来。她拉住我,又去看对面的中年男子,突然扑哧笑起来,说:“你是×××吧?我是梅子,咱俩高中同学啊。”

那男子仔细看了看大姐,也露出一丝笑容,说:“可不是,是你啊,走,走,到家里喝口茶吧。”

他们边说边往前走,我远远听见大姐说:“那是我妹子,刚从北京回来,啥也不懂得,脑子有点傻,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那男子说:“也不是,主要是她说话太伤人了。你不知道为这个桃园,我和你嫂子命都泼上了。在这住三年了,都快赔死了,今年才算见个桃。我要是不围起来,那桃子能留下一个才怪呢。你说是不是?”

我在后面听到大姐的话,几乎要笑出来。可不就是傻吗?自以为是、自高自大,又懂得啥呢?

可还是心有不甘。

那宽阔无边的河坡,我曾经到处漫游,摸索过密林最深处的小道,躺在过最厚实的蚂蚁草上看天空,踩过最清澈的小水洼和最绿的水草,也淋过最大最沉的雪花。那时候,没有归属的概念,虽然坡地里的花生地、西瓜地头都有小小的窝棚,但是,没有人用铁丝网把地围起来。花生地和西瓜地中间,野草和沙堆旁边,黄沙土路平坦光洁,任你行走。也许,那纵横交错的小路,数不清种类的野花、野草、野树,总昭示着某种自由,某种通向自由的河流的道路,而今,它被截断了,那条河,不再是能自由到达的地方,而变成遥远的、不可及的事物。

大姐和中年男人站在路边,聊起天来。

他早年一直和老婆在广州工厂打工,儿子成年后也在那里打工。前几年回来老家,一是觉得年龄大了,干不动了,终究要回来,不如早点回来,还能琢磨个事儿干干;二是儿子结婚后很快生了孩子,他们要为儿子带孩子,将来孩子上学也要在老家,不如早点回来,安安生生。他们两口子先是在吴镇开窝子面店,约一年时间,生意不好,就关门了。在小镇上做生意,老门店很重要,大家喜欢到熟悉的地方去吃,新开的,要是没新花样的话,基本上都开不成。于是,又回到村里。他在周边打些零工:建筑工地搬砖,种植基地锄草,南水北调工程夯土,什么都干过。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河里的地可以租,可以种果园,就去镇上找相关人员,跑了好多圈儿,才租到地。地一租下来,开始种桃,才发现自己是进到一个陷阱里了。这不是他熟悉的领域。选桃树苗、嫁接、施肥,沙土地如何管理,他都两眼一抹黑,啥也不懂得。可是,地已经租了十年,硬着头皮,他也得继续干。他和老婆把家搬到河里,孙子送到外婆家,俩人长年在河里伺候这一二十亩桃林。

“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冤枉钱,上面的人要打点不说,还总有骗子来,说是这药好那药好,说是这肥料好那肥料好,都是骗钱的。今年倒好了,桃子结了一些,可是,疫情又没完了,工人找不来,桃子都烂到树上了,好不容易摘下些,贩子连个影都没见,往年这时候会来好多拨人。我见天早晨开着三轮车往镇上去卖,逢集在吴镇,背集到林镇。可光吴镇和林镇,根本消化不了这么些桃子,再说,人家别人也在卖。”

那男人张着手,滔滔不绝,说到激动处,双手交替挥舞着,好像眼前有无数蚊子在叮扰他。

我忍不住在一旁插话:“现在河坡里你这样的桃林多吗?”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责怪我对他的处境没有丝毫关心,不耐烦地说:“谁像我那么傻干这出力不挣钱的活?”

我说:“早前像苹果园啊、李子园啊都是种在斜坡上,很少直接种到河道深处,那万一涨大水了怎么办?”

那男人瞪眼看我,不搭我的话。

我冲着愤怒的男人绽开笑脸,借此对刚才的粗鲁表示道歉。他没接我的笑,回过头继续和大姐说话。

我一个人慢慢走过房子,走回原来的路上,朝另一边的岔路走去。越往河道里走,越感到荒凉和杂乱。昔日巨人般的挖沙机被扔在空地上,任凭野藤攀爬和吞噬,旁边的沙堆高悬在平坦的河道里,这些沙堆是前几年疯狂采沙遗留下来的。如今,野草正在疯狂扎根,再过几年,沙土就会变成黄土,变成一个个城堡般的丘陵。它的存在本身就昭示着河的没落。

不会涨大水,不会把树淹死,不会把丰收的花生、西瓜冲走。都不会发生了。这几里地宽的河道,现在仅剩下十几米宽的水流。梁庄的人们,扛着长长的渔网,骑电动车要半个多小时才能看到水。当年那断翅一样扎在河里的水泥石桥,随着水位的持续下降,也裸露出了底部,那扭曲的、细细的钢筋向人们昭示着当年的豆腐渣工程。这还是在夏天,是汛期,是湍水水量最大的时刻。

但不管怎样,夏天的湍水,总算还有条主流,踩过鹅卵石滩,站在水边,朝远处看,还能生出些许河流滚滚、“逝者如斯夫”的感慨。那漫出的水填满一个个漩涡般的大坑,意外地,竟生成无数个小小的水洲。水洲上野花鲜艳,枝茎秀美。天上云彩和水草倒映在水中,一切都被幻化、虚化,那河中倒影,优美、和谐,它是真实的。如果一定要扯挖沙机破坏了河道的生态,甚至有孩子因此而丧命,似乎并不对头。并非一切事物都是对立的,并非伤害过的就不能形成新的美好。而从根本上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难道不正说明了自然的力量远大于人类的力量吗?短暂的破坏和没落之后,又有谁能保证这条河,湍水,不会蓄积更大的力量?

我还清楚地记得十几岁时的那个夏日傍晚。漫天黄沙飞舞,滚滚而来的大水在我们后面追赶,我和三个小伙伴手拉手,在河坡里舍命奔跑,没有人敢朝身后望一眼,没有人敢停下来。大水就要来了,就在我们身后,就像死神在后面追赶一样。

我现在还能听到那死神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这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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