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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兰大奶奶梁庄十年 作者:梁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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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先是去明太爷家里找灵兰大奶奶。 原来长满荒草的门前被石灰抹平,干净整洁,门口两旁,一边放一个大花盆,花盆里种着冬青。铝合金的卷闸门半卷着,里面是一个钢化玻璃的大门,门上上着锁。透过玻璃往里面看,太阳正反光,什么也看不清楚。 站在一旁的邻居说:“你们去教会找,她肯定在教会。” 沿着内街的路向西走,不到一百米,就到镇西头的那条老公路,过老公路,过路边的几家楼房,田地旁边,一栋崭新的、长方形的两层楼出现在视野里。 这是吴镇2018年新盖的教堂。一层是个大厅,足有三百平方米之大,大厅左边尽头有三间房,房子里坐着几个人。看到我们四处张望,一个年龄约七十岁左右的妇女走出来,笑眯眯地问我们干什么,我们说找灵兰大奶奶,她说她这会儿在一个姊妹家,一会儿要去接长老。我们说那就在这儿等着,她说,那我带你们上去看看。 霞子盯着那位妇女笑,说:“吴阿姨你不认识我了啊,我是霞子啊,见天从你们门口过,给你打招呼。” “哎啊,是霞子老师啊,你来教堂了,来了好啊,来了好,没事要多来来。” 吴阿姨上前拉住霞子的手,一边带我们往大厅右边的楼梯走。 霞子说:“吴叔还好吧?”她扭过头对我说:“吴叔原来是咱吴镇镇北的老支书,人可好。” 吴阿姨说:“好,好,他好着呢。” 二楼设施也非常简单,左边是一个稍高一点的台子,台子背墙上挂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前面一个布道桌,右边一直延伸到房间尽头,是一排排红色的长椅和长桌。几个老年妇人正围在一起唱赞美诗,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些简单的食物。 吴阿姨说:“她们是上午听完布道,还想听下午的,家太远,来一趟不容易,就不回去了。” 吴阿姨殷切地看着我们,说:“福音听着可美,你忙归忙,若心里接受了,虽然学校里有事、还有工作,但有时间就再过来。” 吴阿姨始终带着微笑,她看我们的神情,就像看迷途的羔羊,充满慈爱和惋惜。 这时,灵兰大奶奶打过来电话,说她要在家等长老,让我们先去她家。 楼下门口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了。骑着电动车、自行车,也有三轮车拉着几个人过来。大部分都还是女性。 灵兰大奶奶就站在门口等我们。看到我们过去,赶紧迎上来,一一辨认:“啊,哟,我看我认得不认得,报上名来。小清、毅志、霞子,我还认得,大像还在,来,来,赶紧进屋来。” 她一边让我们进屋,一边回头问我们:“你们都信耶稣不信?” 霞子打着哈哈,说:“有时也念念《圣经》。就是太忙。” 我已经至少三十年没见过灵兰大奶奶了。在村庄时,明太爷经常来我家,一坐就是一天,灵兰大奶奶从来没去找过他。我听父亲说过,他们感情不好,灵兰大奶奶好跑,一天到晚跑着唱诗,信主,明太爷对她意见很大。 眼前的灵兰大奶奶穿一件半长的暗红格呢子大衣,瘦腿黑牛仔裤,红运动鞋,头发拢在后面扎了起来。整个人看起来面容光洁闪亮,神情愉悦,步伐轻快,根本看不出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 走进房屋,我吃了一惊。 房子完全变样了。前院和后院全部封闭了起来,整座院落变成了一个几室几厅的公寓房的形式。淡黄色的大理石地板,枝形水晶吊灯,灰白色的布艺沙发,一个十字绣的十字架挂在客厅的正墙上,红色的十字架,白色的底,四周玫瑰环绕。前院的门和窗都是钢化玻璃,中午的阳光充分地照射进来,整个房间明亮温暖。灵兰大奶奶引着我们往客厅后面走,后院的位置盖了三间房:两间卧室、一间厨房,都非常整洁、有序,很有家的感觉。 几年前和父亲一起来找明太爷,明太爷刚一打开他的实木大门,一股子霉味就扑上来。客厅里昏暗破败,堆满他修理自行车用的各种工具、材料,角落里放一张小小的行军床,蚊虫绕着人的头顶盘旋不已。往后望去,后院长满荒草,蚊子密密麻麻,快成一片黑色了。据老六的叙述,明太爷去世时的房间也是如此。 “灵兰大奶奶,这房子是啥时候修的?真好啊。” “啥时候?你明太爷2017年5月走的,人埋完,俩娃都要回北京上班,走时儿子说,妈,把这房子修修吧,不然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说行。我一个人住也真是有些头皮发麻。” “那你为啥不去北京?” “我不想去。我去给他们照顾娃的那几年,真是住够了,见天上楼下楼,到处都是楼,看着头晕。你看这多美,出来就是地面。到教会也方便,闲的时候还能到小广场那儿锻炼锻炼身体。我啥都不缺啊,闺女儿子成天打电话问我,要不要钱。我有养老保险,还有早年民办老师那个钱,都够了。都是神的旨意。” “这房子修修得多少钱?” “我不知道。儿子不让我管,说你啥都别管。我就给工人倒个茶,到七月份就修好了。” “那咋明太爷在的时候不修呢?” “你敢动他东西?他啥都不让人动。儿子早就说要修房子,原来那房子多破啊,院子的草都长到腰那儿了。他不让动,儿子就不管了。他和儿子不对付,他这个人和谁都不对付。他要是让动,那口破缸早就扔了,就不会出那个事儿了。你说,那有啥用?他就是犟。” “明太爷到最后到底是为啥的?” 具体事是为南水北调的河道占地赔偿。一个人两万多。儿子儿媳都不在家,你明太爷去找村支书,当时的村支书说,谁不知道你们儿媳妇和儿子?没事儿,不用回,到时肯定会有。可是,真要分地时,要看户口本,一看,没儿媳妇和孙子的,你明太爷赶紧往北京打电话,让他们回来办。耽耽误误,快一个月才办好。可拿去了,说有个土政策,寒露前交户口本的,能分到钱,寒露后就没了。你明太爷气得浑身发抖,当时就连骂几天。也没人管。 自那以后,他就成天睡觉,不出门,只没酒时出去一下,再不是大中午跑到梁庄,跑到乡政府门口骂一圈儿人,回来接着喝,接着睡。就为这回事。成天喝得鸡不认得鸭子。他这个人,谁都劝不了。本身就厌社会,啥都不满意。我嘴里没说,心里说,现在领导人带着大家奔小康呢,缺你啥了?这都持续有月把时间,我要是说一句,他就又蹦又跳的。我看着不对头,想着再不管那能喝死。那天上午,我把酒藏到一个篮子里。到下午,他上楼来找我,说我酒呢。声音可大,吓人得不行。我说没酒了,你就别喝了。他说我知道有,你赶紧拿给我。他逼着我,让我拿,我只好拿给他。他说你给我做点饭,赶紧去教会吧。他这点是早就改正了,他让我去教会,早晚有事,他都让我去。我把饭做做,他躺在床上不起来,说你把饭盛一碗放在小桌上。我说行。他说你走时把门关上,我说关门干啥?我心里想着是不关门,说不定有人来给他岔一下。谁知道他扑腾一下从床上起来,把凳子一踢,跑到我面前,说,你成天……!他扎着两只手,想打我,我吓得不得了。赶紧跑出去。 我也气得不行。那天练圣剧,要排、跳舞、演剧。到七八点钟,我给教会看门的会子说,我今晚上不回去了,你把门反销上,省得他来闹我。可我心里还不放心,我给你明太爷的妹子打电话,说你来给他岔一下,他不听我的。谁知道他妹妹说,我不去,他又不听我哩。你看,可是他亲妹子,都不想理他。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又到小卖部拿了两瓶酒。我以前给他说过,你要喝,我也没办法,耶稣可以保佑你,你也祈祷一下,我到神面前也祈祷你平安。他说,我不,我在党旗下宣誓过。那天晚上,啥事没有,我心里很平安,我要是心里着急我肯定就回来了,也就不会出这个事儿了。第二天,我们就出去了,演剧、唱经。 下午四五点钟我回来,一看家门口到处都是人,我吓得腿发软,心想着肯定是出事了。到屋里一看,人已经躺在地上,身子还是弯的,床上到处都是血啊,枕头上、席上,全是血,都变成黑的了。法医说是那个烂缸扎住他了,血流完死了。我魂都上天了。他们说赶紧给俩娃儿打电话,叫他们回来,我连电话都拨不成。再咋样,是一家人啊,我也不想他走啊……我这一生,到他这儿算是把罪遭完了。他这个人是没一点歪门邪道,他要是会点这个,也会活套点,他就死不了。人算是都让他得罪完了。以前想着他只是脾气暴,后来这十几年,发现不是这样子。他是啥都看不惯。那年汶川地震,大家都哭得不行,他也哭,非要跑到邮局捐钱。捐就捐吧,又跑到乡政府骂人,说人家草菅人命,你说,四川的事儿,和人家啥关系。你是个啥,你非要管?一喝酒就胡骂。街上都是回民,都老老实实生活,你凭啥?连乡政府才来的书记他都提名道姓骂人家。他不怕事儿,人家越拦他,他骂得越凶。厌社会得很啊,对党对社会,都不满。成天说我是党员我得说,这社会都成啥了,都不管。他气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你说,你说说也行,骂骂也算了,你把自己气成那样干啥? 后来想想,也有预兆。他死前头两天的下午,我正在做饭,他说你上去休息吧,我刚上去,就听见有人说话,我一看没人,就觉得很奇怪。再往前一个星期,街北头死人了,我在楼上,他出去在门口邻居家聊天,我不爱去。我八点多都睡了,九点多,突然听见有人喊,大姐大姐,是我妹的声音,我一开窗户,没见人。咱也没经见过,没当一回事。现在想想,可能就是叫他走哩。 他人是好人,就是偏执,醒不过劲儿。在北京,我去教堂,他也跟着我参加过祈祷。我心里可平安。一遇见事儿,譬如国家大事,谁贪污受贿了,家庭小事,谁不孝敬老人了,他都气。后来,他贵贱不信了。最后,那段时间,主要就是为河道这个事儿。咱们村里处理这些事也真不像话,咱有媳妇和孙儿,这都是事实,所有人都知道。需要户口,我们补办就是了,你非要卡在寒露前把户口办好,寒露后就不给你了。这是啥道理?你明太爷想不开,就一直气。你想,以前不为啥事,他都气,现在,是自己事儿,他更气了。你说,那钱算啥,他现在真缺钱?命都没了,你要钱干啥?谁也救不了他。我们信耶稣,是个人的救主,爹妈不信也不行,信主的得永生。其实他人也不坏,重活也不让我干,就是脾气坏,年轻时打架,把我头发拽掉了,我现在那一片还没头发。他骂我,我也骂他,成天吵啊,我见他我都吓得浑身发抖。后来,我不和他过了。你们不知道,我们俩手续都清了,三十九岁时,我们都离婚了。我回娘家不到半年时间,他又去找我。为了娃们,也怕别人再给我找婆家,太丢人,我又回来了,不过手续一直没再办,想着太丢人了。一辈子,就在他这儿担心受怕。我在我娘家里,就是家里咋穷,我爹妈都稀罕我得不行,从来没给我提过高腔。 灵兰大奶奶神情非常激动,说到伤心处,全身发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稍微平静了一下,她站起来,给我们倒茶,让我们吃爆米花。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长老到了。 我们大家一起站起来,迎接长老。长老是个微胖的年轻人,看起来非常和蔼。 我们说要告辞。灵兰大奶奶说:“不急,既然都在我这儿,那就祷告一下,祷告一下再走。” 灵兰大奶奶站到客厅前的十字架前,喊着我们:“小清、霞子、毅志,赶紧都过来,都过来。” 她给大家相互介绍,说:“小清在北京教书,可聪明吧,毅志也是医生,霞子是老师,也爱读《圣经》,都可好了。这是咱们今天请的长老,神学院毕业的。讲得可好。” 她又恢复了愉悦、轻快的神情,让大家站定,带头唱起来,声音清亮纯净:“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儿子赐给我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她环顾大家,说:“把眼睛都闭上啊,耶稣爱你们,我也爱你们。” 她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携带着某种奇怪的信息,慈爱,有回音,就像来自苍穹深处,那里有宽广的时间和空间。 我偷偷睁眼看了一下,灵兰大奶奶双手紧握,头微低,神情非常严肃、虔诚。我赶紧闭上眼睛,听着亲切的乡音,那乡音正在呼唤居于万物之中的上帝,让他看顾、祝福他的儿女,并救他们脱离凶恶。我感觉自己也慢慢进入到某种状态——无我的、舒缓的时间长流,无始无终的原初状态。我似乎有些理解,并且羡慕灵兰大奶奶了。 这座明亮的、干净的、被主照看的房屋,再也没有任何明太爷的痕迹。那个致命的水缸,连同他的修理器具、被褥衣服,满院的荒草、颓败,满世界的叫骂和不满,统统都被扔掉。 明太爷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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