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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杀人鬼”青蛙男  作者:中山七里

危险物品一旦到达临界点,只需轻微的冲击便能爆炸,这是化学品和社会状况之间的共性。五十音顺序杀人的第三起案件被报道后的饭能市,便处于这样的状态。冷静思考会发现,凶手本人并未宣称自己要从饭能市市民中按照五十音的顺序选择受害者,但新闻报道的煽风点火以及三起案件的关联性,成功促使人们认为那就是真相。另外,没有宣言这一事实也加深了犯人可怕的印象。恐惧催生出流言蜚语,流言蜚语又带来更深的恐惧,简直是一个作茧自缚的恶性循环,而饭能市市民已真真切切地被逼进了恐慌之中。

叼着香烟走进火药库的蠢货,他是隶属于埼玉县警本部警备部的前警员,现年五十二岁。他在自己的博客上断言,警察厅已做成了有犯罪历史的精神异常者数据库。众所周知,警察厅的确存在前科者数据库,但另外存在一份异常潜在犯罪者名单一事,并未公开过,除了相关警察,无人知晓。无论犯下何种罪行,只要适用刑法第三十九条,就可因此免去刑罚,未被起诉的罪犯甚至不会有前科记录。将这样被释放的被告者个人信息放入数据库,是涉嫌侵害人权的行为,所以每次发生精神异常者犯罪时,这份名单总会被提及,但这还是第一次有警方人员明确其存在,尽管他已经退职。这个时间点提及这样的事情,真是再坏不过了。有犯罪历史的精神异常者名单存在的消息,在网络上光速传播开,翌日便登上了埼玉日报社会版。

虽然报纸报道说这不过是流言,但读者的反应却很激烈。

古手川还没走进房间,本部已经一片哗然。刚推开门,电话铃声和男人们的怒吼就海啸般排山倒海而来。

“所——以——说,根本不存在那种名单,您是完全不相信警察的话吗?”

“您听我说,我十分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是不能拘留人的,不管从法律角度还是人道主义的角度,都不允许。”

“不管报纸怎么写,警察都有自己的官方发表流程……”

“江户川先生,是这个名字吗?非常抱歉,但要警方在不确定事件危险度的状态下,对个人进行贴身保护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这不是该来找警察的事,我会告诉您市政府的专线电话……”

这还不到八点钟,电话就响个不停,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调查员一人一台,共计十八台的专线电话每个都在通话中,甚至待机指示灯都闪个不停。

“混账!完全没法工作,只留两台,其他全部掐停!”

渡濑的号令让在场大半的人都松了口气。

“比昨天还糟糕,抗议电话几乎翻倍。哼,不过是被媒体猜中而已。”

渡濑极其愤怒地唾弃道。

“调查本来就没有进展,事情还往不该去的方向发展。大家都是警员,尽管是前辈,也不该泄露那种信息,警察厅也非常生气。普通民众和相关团体的咨询、抗议电话也一窝蜂打了过去,好像刚才县警本部的警备部长,被本部部长喊去谈话了。因为泄露信息的那个警员,原先是警备部长的直系下属,接下来,能够训诫一下了事就算是好的了,警备部也是祸不单行啊。”

“警备部?”

“啊,今天一大早,警备部警备课和机动部队就下达了动员命令。饭能署也一样,除了不在岗的人以外,几乎全员都被召集了。”

“几乎全员?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说到底,就是为了不让任何事发生的出勤命令……刚才不是有人说,在不明确事件影响的情况下,让警察充当个人护卫什么的嘛。就是这个事情,从恩田饭能市长以下,名字是‘エ’或者‘オ’开头的市议员,以及其他住在本市的县议会议员、国会议员的家人,都申请了自家护卫。说起来都觉得丢人,没法儿说出口,要被那臭老鼠听到,他一定很高兴得到这么好的素材。不管怎么解释,警备部这是在执行重要人物警备工作,肯定也免不了被指责有公私不分之嫌。”

面对这番充满自嘲的话,古手川只能咬紧下唇点头默认。平时总是喊着保护国民生命财产安全之类的口号,关键时刻却沦为保护议员的看门狗。

“这个国家,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自从一九七零年安保[指一九七零年日本民众反对签订《美日安保新约》所进行的大规模社会群众抗议活动,又称为第二次安保斗争]以来,再也没有大规模的暴动发生。即便是恐怖活动,也只有十几年前那起奥姆事件[指发生于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日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由奥姆真理教发动,造成十三人死亡,约六千三百人受伤]而已,所以和欧美、中东那些国家不一样,没有出动自卫队维持治安的必要。正是因为缺乏经验,现在的警备体制一锅粥,警视厅都这样,地方的县警就更别提了,要是经验丰富点,或许也不用像现在一样手忙脚乱。讽刺的是,这次青蛙男事件把如此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来了,而且受到影响的也不只是警备部。总务部的信息管理课也被殃及了。”

“信息管理课?”

“黑客干的。有不讲规矩的人,为了盗取潜在的罪犯数据,黑进了县警本部的主机。还好防御牢靠,避免了信息泄露,但据说负责人脸都吓白了。话说回来,真挨打吃了痛的,还是警备部。本月的警备计划全泡汤,全员出勤体制下,即便出现人手不足也无从增员。警备部长已经不是面色苍白,而是面如黄土了。”

渡濑虽态度傲慢嘴角轻撇,但眼里毫无笑意。

“话说那位恩田市长也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今天正午过后,似乎还要用他那张开口要求自宅警备的嘴,发表一番关于对事件仍未解决的忧虑的声明呢。说什么恳请市民配合、祈愿搜查本部更上一层楼,可真是令人感激涕零。”

渡濑带着嘲讽的目光移向古手川。

“瞧瞧,这桩叫全国都落进恐惧大坑的五十音顺连环猎奇杀人案,媒体雷声大雨点小,事态别说结束了,甚至在以野火燎原之势扩大。这不就是你小子喜欢的案子吗?”

哪怕是个玩笑,事到如今也笑不出来了。古手川摇了摇头。

“影响越来越大的事件……我可不喜欢,半点儿也没兴趣。”

“哦?为什么?”

“刑警只要抓住犯人就够了。本来应该如此,现在却因为这种态势,变得被罪犯以外的东西绊住脚步,完全没法儿前行。引起社会关注也不过是徒增麻烦罢了,比起这些,我……我更想给那个孩子报仇。”

“哼。可别夹带私情。”

面对这句警告,古手川却意外地没有感到痛苦。

古手川后来才知道,当天饭能市民的恐慌程度,远比搜查本部来得深刻。

首先开始恐慌的,是姓氏以“エ”和“オ”开头的孩子的家长,他们拒绝让自己的孩子去上学,怕孩子在上学或放学路上被凶手盯上。同时,很快各个学校的家长组织召开临时会,决定由家长陪伴孩子们上学、回家,但很多家庭父母都在工作,这一体制能持续到何时仍存疑。疑问又直接带来不安,而后化作了对校方的不满,甚至有家长要求班主任也跟着放学的孩子们,直到最后一个孩子回到自家为止。一连串的案件带来的压迫感众所周知,所以校方没法拒绝这一要求。结果就是老师们的工作时间立刻超出了劳动基准法的规定时间,坚持了三天后,老师们迟到早退的现象陆续出现,由于其中也有人因疲劳过度而生病,饭能市教育委员会一边向警备公司申请劳务委托,一边向搜查本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请求。请求内容和前些日子饭能市长发表的声明无太大差别,但文章言辞更为激烈,颇有些撒气泄愤的意味。

当然,在青蛙男的影响下瑟瑟发抖的不只是孩子们的家长,姓氏首字为“エ”和“オ”的人们发起的市民团体诞生了,仅饭能市内就有六个。分别是“思考饭能市市民安全会”“支援饭能警察署会”“防止凶恶犯罪联盟”“自己的生命自己来守护会”“祈愿逮捕青蛙男市民联合”“饭能市胜手连”。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团体不像一般的市民团体那样,有律师等法律界相关人士做代表,而完全是自发成立的。这些在片区或职场中相识,有着相同不安的人们,应相识者之邀聚集在一起,形成团体,各个团体的主张也都一样,不同的只有所处片区或者成员平均年龄而已。暗地里也不存在特定政治团体的参与,某种意义上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市民团体,但没有法律界相关人士的领导,以及身后没有政治团体这一性质,反过来也意味着暴走时刹不住车。

各个市民团体最先提出的要求,便是让搜查本部公开异常潜在犯罪者名单。自然,搜查本部以调查事项保密原则和保护人权为由,拒绝了他们,然而实际上这不过是狡辩和借口,毕竟存储潜在犯罪者名单一事,本身就违反了保护人权的基本原则。

要求公开名单的团体和警察署职员之间,一开始就充斥着不安定的气息。认定自己身处生死悬崖边的市民,又怎么可能接受公务人员满嘴的大道理呢?一名市民就公开与否一事和一名警察发生口角,殴打了对方的脸,进而被当场逮捕。尽管没多久市民就被释放,但因为这件事,市民对警察的感情变得糟糕了。

另外,对精神障碍者的中伤和迫害也开始浮出水面,精神科医生以及病人收容机构收到许多骚扰电话、信件。

“你们把凶手藏起来了吗?”

“赶紧公开病人的名字和地址。”

“把病人二十四小时监视起来!”

“干脆将机构搬到别的县去吧!”

虽然写信的方式老派,但也有人随着信件夹带刀片或青蛙的尸体。做这些事的家伙们还打着正义的旗号,让收到信件的人忍不住更加生气。到底谁才是精神异常的人?!强者和弱者、被害者和加害者的边界一天比一天模糊,分辨二者的标准渐渐变质,成了相对性的存在。

团体的大多数人拒绝依靠警察,打出了“学习美国,保护自己”的标语,自发组成了自警团。各个自治会发起呼吁,请大家下午七点以后控制外出,还强制要求发现可疑人员时立即通报。大型杂货店的护身用品飞快售罄,防盗门从一层增加到两层,进而是三层、四层,钥匙店根本忙不过来。

自警团和暴徒的区别在于纪律。换句话说,所谓自警团,就是一群有纪律的暴徒而已,但鉴于宪法允许集会自由,警察也没有权限将其取缔。借着这一背景,自警团的武装化进程虽然缓慢,但也日渐先进,并非只有枪才算武器。刀和棒球棍以及电击棒,甚至镰刀、锄头一类的农业用具也被收集起来,组成了武装力量的一部分。武装化的团体,无一例外都是急性子,比起理性更容易被感情支配。在他们的世界里,比起对话,行使武力才更有效。未经过一定程度的训练,也没有结构通畅的命令体系的武装集团,一旦武断暴躁起来会怎样?也有知识分子大胆站出来,指出这一危险性,但面对以搜查本部的不作为和案件的残忍性为核心的反驳,也只能保持沉默。县警本部也依据刑法第二百零八条第三项,探讨过现状是否适用凶器准备集合罪,但该法条原本是为及早取缔黑社会团体,以及过激政治团体间的争斗而设立的,加上最高裁[全称”最高裁判所”,是日本最高级别司法机构,相当于我国最高人民法院]又有过判决:判定社会常识范畴内没有立即让他人感到危险的物品不视作凶器,于是决定此事延期。当然,要是在这当口儿检举自发形成的自卫团体,把他们送上法庭,对形势发展而言估计会火上浇油也是理由之一。

不过比任何事情都明了的是市民对警方的不信任,自警团的成立本身,就是对警方不信任的重要表现,但舆论一边倒,不仅无人对此提出异议,反而认为理所当然。同时,不管男女老少,各种群体都在异口同声地咒骂警方无能,辱骂警方的话都快成人们的问候语了。至此,县警威严扫地,有人趁着夜色在派出所墙壁上涂鸦、大小便的人也屡见不鲜,这让人觉得警察这个职业成了被轻蔑的对象。有消息称,里中县警本部部长被换掉,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不安和恐惧,不信任和怀疑厚厚地包裹着整个饭能市。人们不再信任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市民们失去了精神逃避的空间。或者说,失去的并不只是逃避空间,不安损耗了判断能力,恐惧驱走了理性,不信任侵蚀了宽容,怀疑则腐蚀掉平稳。疑神疑鬼成为常态,人们的恐慌已接近临界值。经济的波动有一个过程,关系到生命的不安却会迅速吞噬人心。

然而,面对这宛如革命前夜般的光景,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控制住局势。有良知的社会学学者用微弱的声音向社会发出警告,却无人听。

古手川来到了泽井牙科医院。以前为了调查别的案件曾来过这里,但一直坐在等候室,牙科医院特有的甲醛甲酚的味道仿佛会渗进衣物,令他感到难受。如果把这味道比作小钢珠店的烟草味,牙科从业者大概会生气吧。

最近,他每天都会来到这儿,对当真胜雄进行两个小时的监视。其实准确地讲,只有第一天算是监视,第二天之后,更多的是保护。因为人们对有前科者的敌意越来越盛,小百合托付他保护胜雄,避免他被卷进不必要的风波。实际上,周边的人对待胜雄的态度,也的确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即便身为局外人的古手川也能分辨出来。毕竟长时间以同事身份相待,或许表现并不露骨,但他们看胜雄的眼神,以及碰触到他时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都暴露了这一变化。据小百合讲,知道胜雄是从医疗惩戒机关放出来一事的,只有泽井院长一人,但或许其他同事也隐隐察觉到了他的经历。站在医院职员的角度来看,大概会觉得,一直一起工作且关系不坏的朋友,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甚至搞不好他就是那个猎奇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吧。

不过古手川内心确信,胜雄绝对不是青蛙男。

在观察中,他大概掌握了胜雄工作的内容。虽说是负责医疗杂务,但实际上就是搬运一下医疗器械和废弃物这类体力劳动,以及卫生清洁等单纯的事务,的的确确就是打杂。即便说得再好听,也绝不是脑力劳动,看上去工作中也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不过对于胜雄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在阅读注意事项以及按照守则内容办事方面存在困难。他不会读写汉字,平假名倒是能认能写,但汉字一点儿不会,古手川推测,他应该只有不高于小学低年级的识字能力。这样一来,能做的工作就太少太少了。要是其他工作人员能一点点耐心地进行说明,或许还会多出点可能性,但毕竟大家都很忙,仔细的辅导自然不可能。

就这样的识字水平,可能做到按五十音顺序选择猎物吗?荒尾礼子还好说,有动可不是那么好认好读的名字,指宿就更是难度系数极其高的姓氏,古手川自己都不会读。青蛙男手头,一定有一份某种形式的排满牺牲者名字的名单,反观胜雄,古手川认为他很难选择不常见的难读姓氏的人下手。

更重要的是,从个人感情上讲,古手川十分抗拒胜雄是犯人的观点。按照小百合的说法,胜雄很亲近人,和真人的关系就像兄弟一般。作为哥哥的胜雄对真人下狠手,这怎么能被允许呢?这完全违背古手川的世界观。

如果这样也还是怀疑胜雄的话,看看工作时的他就会明白。看到胜雄工作的样子,想来任何人都会放下疑念,明明是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工作环境,胜雄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贪图安逸的模样,任谁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紧张。哪怕是单纯的工作,他也拼尽了自己的力量,让人不禁肃然起敬。当然,努力并非完成工作的必要条件。可是,努力有着吸引旁观者的魅力。

无论政府推出怎样的就业政策,仍控制不住失业率。派遣和兼职依旧横行,导致正式职员日渐减少,全国平均完全失业率已经突破百分之六。关于在这样的就业环境下,刚走出医疗惩戒机构的残障人士能够获得一份工作,并且持续工作是如何不易一事,古手川已经听小百合说过无数次。自平成十八年四月起,障碍者雇用促进法正式施行,公共职业介绍所终于开始积极为精神障碍者介绍工作了,但这并不包括刚被释放的人员,最后还是得靠保护司的努力和人脉。当真胜雄可以算是侥幸的特例了。

尽管在等候室坐了两个小时,护士们看都不看古手川一眼,这是因为古手川已经请泽井院长向工作人员打过招呼,让大家忽视自己。幸亏被当成空气一样无视,古手川才能得以静心细致观察医院里的状况。看来泽井牙科诊所人气很高,无论什么时间过来,等候室总满满坐着患者。小百合说,泽井医生医术了得,人也很和善,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抢走了周边所有同行的生意,结果这里就成了附近三个街区的唯一一家牙科医院。医院生意兴隆是好是坏另当别论,靠众人口碑赢得如此多客户的牙医自然是完全值得信任。

在各种疼痛中,牙疼是数一数二的难以忍受,通常等待叫号就诊的病人们,被牙疼折磨得无暇去想其他的事情。不过,竖起耳朵听,还是能听到病人们或者护士们的谈话中,会频繁出现青蛙男的名字,而且他们的神情像是在谈论一个禁词似的。在暖气十足、干净明亮的医院内交流着阴森的猎奇杀人传闻——这也不足为怪,毕竟此处镰谷町就是第二起杀人案的现场所在地,不过这异样的恐怖入侵日常生活的光景,让古手川感到坐立难安。

双手拎着装满废弃物的袋子的胜雄,从古手川眼前走过,这已经是不知多少次往复。这家医院包括泽井在内,有四名医生,仅仅数小时,这里就会产生大量垃圾。

古手川看向他的脚,注意到胜雄的鞋带散开了。正想提醒一下,只见他的右脚扭了一下,“危险”的话音还未落,胜雄便摔倒在铺着亚麻油毡的地面上。拎着的袋子脱手破裂,伴随着刺耳的声音,袋子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浸血的脱脂棉、一次性注射器、前端碎掉的安瓿瓶、空了的药瓶、牙模石膏……四下轻轻飘荡起一股异味。

撒了一地的医疗废弃物不仅不卫生,而且弄得到处都是细碎玻璃碴子。在场的病人都退开很远,护士们即便是想帮忙,也苦于手上工作满满当当,根本无法过来搭手。胜雄本人则显得很是慌张,始终没有从地上爬起来。他大概不知道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仿佛一只就要被周遭视线穿透,四肢痉挛的动物。

回过神来,古手川跪在地上,捡起了垃圾。胜雄满脸惊讶地看向他,而他本人也颇为吃惊。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和心里所想迥然不同的话:

“还好吗?”

胜雄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古手川虽然眼睛看着他,但一时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看向了他的鞋子。

然后,他倒吸了一口气。

本来以为胜雄扭到右脚是因为踩到了散开的鞋带,却发现原因并不在此。

胜雄穿的是一双非常破的运动鞋。不知道已经穿了多少年,洗得发白,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鞋面上到处是飞起的毛屑,鞋带也有好些缺口,磨损得非常严重。橡胶鞋底边缘已经缺角,轻微裂开。之所以泥土附着不多,想必是经常洗的缘故,加上长年累月的损耗,鞋子已经变得很薄。最显眼的是右脚,大拇指的地方破了个大洞,里面的袜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般而言,这种鞋子早就应该扔掉了,穿着它扭到再正常不过。

刚离开医疗刑务所的残障人士能继续工作,是何其困难的事情——小百合的控诉再次回荡在古手川心里。

这种破鞋子,赶紧扔了吧——就在他想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又不知是谁,借用了他的声音说道:

“这附近,有鞋店吗?”

古手川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不像是会这样做的人——他很是费解地追赶着胜雄的背影。想象中,自己应该是会做出更加客观的判断,行动时和嫌疑人以及案件相关人员保持距离的那种类型,但看上去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来到从护士那里打听来的鞋店,给胜雄买了一双新运动鞋。胜雄得知后,高兴得“哇”地大声喊起来。那声音实在太大,弄得古手川反而感到很惶恐。

(拜托你别那么高兴了——根本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啊。)

胜雄完全无视古手川的困惑,只顾着像个孩子般手舞足蹈。看到眼前的光景,古手川实在无法想象这个青年和过去那个杀害幼童的人是同一人。到底是因为人可以改变,还是因为人可以时而善良、时而邪恶呢?

一定是可以改变的吧——古手川选择相信是这样。他更愿意相信是这样,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小百合演奏的钢琴会失去意义,胜雄的努力会变成伪装。

在收银台等待结账的时候,胜雄也一直没停下来,时而抚摸鞋面,时而试试鞋底手感。可谓是喜笑颜开的样本,笑得像是一个独占全世界圣诞节的孩子。

站在柜台里的女性店员见此,也轻轻笑了出来,又慌忙道歉:

“啊……非、非常抱歉!我太、太失礼了!”

“没事儿,是我们不好。不好意思呀,在贵店吵吵闹闹的。”

“哪里哪里!不是那样的。那个……我只是太开心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买完东西以后这么开心的客人,真是太感谢了。”

说完,她又露出一个很开心的笑脸。这种时候,只需要还给对方一个笑容就好,但最近这些日子,古手川一直没法儿自然地笑出来。

“啊,请问之前穿过来的旧鞋子需要帮忙处理掉吗?”

差点就要自然地点头的瞬间,古手川的职业敏感又回来了。

“不用了,请给我吧,麻烦找个袋子装一下。”

保险起见,古手川打算拿去和留在公园里的鞋印进行一下对比。虽然可能是白费精力,但那也是个好消息,至少能为胜雄洗清嫌疑。

走出鞋店,胜雄来到古手川面前,看着他,依然保持着笑容对他说:

“谢、谢谢。”

这次轮到自己被视线定在原地不自在了,这个极其简单、纯粹的词语,势如破竹直击心脏,古手川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泛红。他试图掩饰害羞,只能假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胜雄住在泽井牙科病房旁边的员工宿舍,宿舍不像医院建筑本身那么豪华,只是一幢房龄十多年的小小公寓楼。员工们都还在加班,因此没有一个房间亮着灯。胜雄的房间位于二楼最左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讲,自己房间“什么,也,没有”,古手川便没有强求跟他进去,就地别过。

今天的事还是应该跟保护司报告一下比较好吧——古手川很是勉强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朝相邻的佐合町走去。虽然去见才失去真人不久且刚结束葬礼的小百合,古手川多少有些缺乏底气,但他也清楚见不到人自己会更担心。

令他吃惊的是,才五天没来,佐合町竟有了一番大变化。分明才刚过七点,路上却几乎没了行人,为数不多的路人也满眼都是戒备。既没有天伦之乐的气息,也没有年末特有的忙碌气氛,有的只是因为惧怕狼的侵袭而小心翼翼的羊群的沉默。这变化必定与真人的案件有关,对于将魔爪伸向了年仅七岁的小孩的青蛙男,这条街道的人们战栗不止、惧怕万分。

旋风卷起路旁的银杏落叶,叶子打着转向上飞舞。

城市毕竟是由人汇集而成,自形成起,城市和人们也就成了命运共同体。既会有歌颂春天的时节,也会有敬候死亡降临的片刻。打个不文雅的比方,如果城市出现财政崩溃,那么人会饿死;居民老龄化,则意味着城市的衰老。人死了,城市也会随之死去。人们被恐惧逼得走投无路几近疯狂,那么城市会跟着疯狂便也不足为奇。

有动家玄关挂着居丧期间的牌子,门灯亮着,意味着应该有人在家。不会久待,只稍微看一眼就走——古手川心里念叨着,按下了门铃。他盘算着等上几秒也没人应答的话,就直接回去。不过没过一会儿,门便开了。

“哪位……”

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小百合的脸,他心里难受极了。

比起葬礼那时脸更瘦了,眼睛也彻底失去了光彩,甚至无法从这张憔悴的脸上感受到生气。

“啊,古手川先生呀,辛苦了。”

小百合靠在门上,说着毫无抑扬顿挫的话,仿佛不靠什么撑着,马上就会倒在地上。

“有动小姐!您、您有好好吃饭吗?”

“抱歉,这副样子……什么也吃不下……”

在更近的距离,只见有动皮肤失去了光泽,肌理变得粗糙。古手川想起经常听到的“不贴妆”这个词,想必就是指这种状态吧。原来精神疲惫会夺走青春,她看上去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请进,”小百合说着拉开了门,“大家都照顾着我的心情,让我一个人待着,不过一个人的时候更是情绪低落,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

面对敞开的门,古手川自然选择向里走去。

屋内当然开着灯,但却没能赶走从地板下渗透出来的,仿佛冷气一般的阴森之气。失去了主人的电视游戏、被折起来放在一边的儿童衣服、无人就座的餐桌椅子、相片架里真人的脸——仿佛某个地方空了一个洞似的丧失感真叫人心神难安,古手川不再去看那些东西。然而,那一天看到的,真人面对自己露出的羞怯微笑和柔柔的声音却无法抑制地苏醒过来。留在记忆里的声音、面容、纪念品,能让人追忆死者的一切,有时像是吞噬生者的毒物。

环顾四周,起居室一角有祭坛似的东西,上面摆着真人的照片和水果供品,但没看到骨灰盒和牌位之类的物品。大概是注意到这一点,小百合说道:

“我们家没有宗教信仰,所以既没有佛坛也没有神龛,骨灰也在葬礼当天下葬了。葬礼还真是可怕啊,眼看着各种东西,转眼间就被收拾干净,消失不见了。”

古手川沉默着点了点头。曾听别人说,遇到父母为孩子送葬的时候,操持仪式的公司会故意将葬礼进行得匆忙一些,不给丧主悲伤的时间。

“但这里不一样,有真人的味道。”

小百合叹息地说。

“家里到处都是孩子的味道,不管喷多少清香剂也去除不掉了。”

小百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换个地方吧。”

小百合拖着身子前行的方向不出所料。古手川跟上去,小百合果然打开了教室的门。以往每每进到那个房间,古手川总是不禁雀跃,充满期待,如今却只感受到空虚和冰冷。这个密封又宽敞的空间中,放着的只有钢琴,倒的确是个真人气息稀薄的地方。

小百合瘫倒似的坐到椅子上,盯着琴键看了许久,双手也只是垂着。古手川毫无办法,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

充满哀愁的沉默流淌在两个人之间。顶灯和聚光射灯的热量并未传到这里,原本应该温暖的白炽灯也只剩惨白。

“我真是个没用的妈妈……”

小百合终于开口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抓住凶手,也帮不上警察的忙,甚至想不到能做点什么让孩子开心的事。一天到晚,只知道哭。真没想到我是这么无能为力。什么钢琴教师、什么保护司,顶着这些头衔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真是令人作呕。你知道吗?这四天以来,我唯一做的事,就是穿着丧服坐着而已。安排葬礼、去市政府递交死亡证明、埋葬的手续都是周围的人帮忙做的。真的什么也……什么也没能为他做。”

“这点上,大家都一样。不管是为逝者讨回公道,还是把凶手抓捕归案,都是我们的工作。死者亲属能参与协助调查的内容是很有限的。冒昧问一下,真人君的父亲来过吗?”

“我老公?啊,来过了。好像是从报纸和电视上知道的消息。哪怕是那样的人,毕竟还是爸爸啊。葬礼之后过来的,和我说了好些话……不过真奇怪,我完全想不起他说什么了,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了。正常,毕竟他也有了新家庭,肯定是不方便久留的。现在回头想想,要是那时候两个人能握手言和,多多少少能修复一下夫妻关系的话,真人应该会很开心吧。不过那也没能做到。”

小百合又静静地低下了头。看着她的样子,古手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像是远在天边。想要安抚她,却找不到可以表达心意的话语。

然而即便如此,也必须要表达。

“有动小姐,我并不这么想。”

必须要传达自己的想法。

“你并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抓住凶手是我们该做的,可说起来,我们也就只会这个而已。但有动小姐你作为母亲,能做到我们做不到的事。”

小百合的视线缓缓落回琴键,悼念死者,抚慰死者灵魂。还有,为此演奏音乐,这是上天赋予她的才能。

小百合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搭上琴键。

“他呀,最喜欢肖邦这支曲子了。”

而后从指尖汩汩流淌出来的,是古手川也很熟悉的曲子。肖邦练习曲第3号E大调《离别曲》。这是一首被载入音乐教科书里的世界名曲,作曲家本人都说“我从未写过这么优美的旋律”。小百合压下原本强劲的击键方式,使得每一个音符都像是飘浮在空气中的微粒,这是一段正如作曲家自我夸赞的那样,无比美好的旋律。说这是那个总静静微笑着的真人喜欢的曲子,也就一点不意外了。不过,曲名却像是预见了真人如今的命运一般,让古手川很是心痛。

小百合的手指和曲子一样,在琴键上自如地滑行游走,清晰明快地弹奏出伴奏的部分。主旋律温柔而略显踟蹰,却又很具存在感,克制的指法紧紧抓住听者的灵魂不松开。真人害羞的笑脸和害怕的面孔交替浮现在哀切又温柔的旋律中,哀婉脆弱得似乎随时会断掉,轻柔的音符绵绵相连,仿佛在疗愈少年的灵魂。

忽然,曲调转为激越,呈现近乎疯狂的摧枯拉朽之势的旋律,相爱的人无奈的别离,在小百合原本就强劲的指法敲击下升起——

随后音乐戛然而止。

古手川像是从梦中苏醒过来一般睁开双眼,小百合伏倒在键盘上。

“有动小姐……”

“求求你,古手川先生,求你一定抓住凶手。”

小百合依然趴着,幽幽地说道。

“我终于明白,失去重要的人原来是这种滋味。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是在心的正中央,开了一个洞。无论弹多久的琴,音符都会从那个洞里漏出去,一点儿也留不下来。所以我不想告诉自己,失去真人是命运的恶作剧。不过我想,假如能够证明真人的死,是出自某双能接触到自己的手,是属于某个可以理解的对象的责任,或许这个洞孔能被稍微填起来一点点。所以求求你,请务必抓住凶手。”

说完这番话,小百合依然没有抬起头来。

古手川想伸手搭上她的肩膀表示抚慰,但胆小的手却扭扭捏捏始终没能做出动作。

然而随后见到那双肩开始颤抖起伏,古手川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只是小百合的颤抖却久久持续未曾停下来。

他的亢奋还没有平静下来。没有任何前兆就收获了新的宝贝——仍然散发着橡胶味道的新鞋子。那个男人最近总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但他似乎是老师的熟人。一开始对他莫名反感,但毕竟他送了自己这样的礼物,或许是伙伴也说不定。

他把鞋子整整齐齐在玄关摆好之后,转身朝放置着别的宝贝的地方走去。储物柜的下层角落,摆放着他无比珍爱的许多宝贝。

女人的衣服、内侧沾着血迹的垃圾袋,还有他常用的武器。三件都能够证明自己就是青蛙男,只是看看也觉得热血沸腾。

今天在诊所,大家也都在谈论着青蛙男的话题。无论是男是女,不管是小孩老人,没人能够无视他。下一个轮到“エ”了,到底,被选中的会是谁呢?

一想到那些人在不安中抖成筛子,他就欣喜若狂。掌握着其他人都无从得知的牺牲者信息一事,让他内心充满了优越感。选择的权力正是王的象征,先于他人知道什么也是王者的证明。

身为王者的他,无情地俯瞰聚集在宫殿广场上的可怜虫们,大声发号施令:下一个玩具就是你——光是想想这个场景,幸福感就包围了他。

风敲着玻璃窗,不停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这在他看来,也像是来自崇拜者们的掌声和喝彩。在这个只有他自己的昏暗狭小的王国里,他漫无止境地,沉醉在了这片喝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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