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时成事,不做事时成佛

了不起  作者:冯唐

人性很复杂,最坏的人也可能有善良的一面,最好的人也可能有邪恶的一面。如果你极度苛刻,没有男人不是“人渣”。如果你极度苛刻,没有女生没有一点点小的心思。

读《天龙八部》,你可以看到“众生态”:“贾宝玉式”的段誉、侠之大者萧峰、率性而为的虚竹、好色的马夫人、扫地僧、天山童姥、“四大恶人”等。你能知道种种人性。

人性没有绝对的善恶

“天龙八部”是指佛经中的八类护法天神,就是帮着佛与找麻烦的神神鬼鬼去斗争的护法。“八部”第一是“天众”,第二是“龙众”,第三是“夜叉”,第四是“乾闼婆”,第五是“阿修罗”,第六是“迦楼罗”,第七是“紧那罗”,第八是“摩睺罗伽”,以天和龙为首,所以也统称“天龙八部”。

这八种天神和小说人物没有一一对应关系。我猜金庸最开始在构思的时候可能试图能够呼应起来,但写着写着,忘了或者决定脱开束缚,结果是“天龙八部”的佛教内涵只构成某种“皮肤”,“骨子”里还是悲欢离合、“侠之大者”的武侠小说。

从金庸的设想和小说的实践来看,人就像“天龙八部”,没有绝对的善、绝对的恶、绝对的好、绝对的坏。天神鬼怪是多种多样的,人也是多种多样的,不是每个人都是亲娘养的美少年、美少女,所以世界好丰富。

段誉:矛盾性格源于两个父亲

段誉有两个父亲:一个是一直以为是他正牌父亲,但实际上是他养父的段正淳。大理王段正淳风流倜傥,到处留情,欠下一身风流债,生了好多私生女。小说里众多漂亮女人都跟他纠缠不清,他也能做到所谓的“专一”,就是一时只爱一个人,对每个人都付出了真心。在那一瞬间、在那一晚,你可以把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命、我的魂都拿去,这就是段正淳。

段誉另外一个父亲是亲生父亲——“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段延庆因为没当成皇帝、身世坎坷而心理扭曲,变成了典型的坏人。段誉是段延庆的私生子,有意思的是段誉最后当上了大理皇帝,老子做不成,儿子来做,前生后世很有意思。

段誉一方面继承了他养父的特点,热爱女生远超于热爱世间其他;另一方面又有生父的血在身体里,生父做事邪恶、阴险,但是性格坚韧、刚强。所以,段誉又温柔又刚强,偶尔打起来也是个汉子。

段誉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贾宝玉,他有贾宝玉的温柔,但又比贾宝玉多了阳刚之气。

虚竹:奇遇+好运=开挂的爽文男主

虚竹具有佛学色彩,也更具备武侠小说常用的人设——身世离奇。虚竹最开始默默无闻,就是没有任何特色的少年。实际上他有着高贵、能干的父亲、母亲,但他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出现了巨大的变故。是不是很熟悉?很多通俗小说都是这么写的,想想哈利·波特。

一个受欺负的、默默无闻的像你我一样的少年,但是背景不同寻常,可能还有祖辈留给他们的一笔巨额资产,有本武功秘籍就在某个山洞之处等着他们,这种设定看着就刺激。金庸没能免俗,金庸是通俗小说大家,也不会免俗,他就照着这种世俗的写法创造了虚竹。

虚竹很小就被萧远山从他母亲那儿抢过来,后来成了少林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虽然他父亲就是少林寺的方丈玄慈大师,但是他一直不知道,后来有了各种曲折的故事。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小和尚虚竹离开了少林寺,有一串奇遇。奇遇也是推进武侠小说往前走的重要力量。

虚竹靠着他懵懵懂懂的“萌”,得到了一系列的奇遇和好运,成就了他的盖世武功,成为书中三个主角之一。

慕容复:没那个命,却有那个病

慕容复是《天龙八部》里的悲剧人物,是按照虚竹和段誉的对立面来塑造的。

段誉热爱妇女,慕容复一点都不热爱妇女,他认为儿女私情实在不重要。虚竹顺势而为,慕容复就充满了心机,一定要光复大燕,以为自己是大燕国的直系后裔,根正苗红,“天选之人”,该做这件事。

我这五十年也的确见过一些人,根正苗红,周围都是帮他的人;履历不错,一路名校、名企;能说会道,似乎什么东西都能说上两句,偶尔一块儿做事也还算有头有尾,有张有弛,有理想、有目标、有行动、有方法。

可是奇怪了,有些人看上去光鲜,似乎特别能成事,但结果啥事也办不成。与其跟这种人做大事,还不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如果你没有机会跟像段誉、萧峰这样的大英雄去做事,千万要认清楚慕容复这类人,他们不是好的领袖。

江湖上称“北乔峰,南慕容”,但这俩人的差别比南北的差别还大。

一、命。如果皇冠砸到慕容复脑壳上,他不会是特别差的皇帝;但是皇冠没有砸在他头上,也没有神奇的命运来眷顾他。

二、做事的江湖道义。做事是为了什么?别人为什么要跟着你?你能给别人什么?慕容复没想清楚,只是想着自己想要的。哪怕一开始江山、美人都在你手上,最后还是两手空空。

三、本事。基因没给慕容复那个判断能力和智慧。他表面上是谁谁的儿子,被前呼后拥,但是午夜梦回,大雨滂沱而下,他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有超出平常人之处吗?没有。

一个人尽全力想让自己闪烁,想站到舞台中心,最后必定是一场空,还可能丢掉本来可以得到的亲情、爱情、友情。慕容复看不清命、能力,不知道分享、分利,只想着自己巨大的欲望。最后他疯了,反而解脱了。疯了之后,还有阿碧陪着他,对他柔情无限。在疯疯癫癫中,他似乎有了江山,也有了美人,还有七八个跟着他的“群臣”,哪怕只是一帮小屁孩。所以,人还是要看清命运、看淡名利,想清楚欲望,然后一个一个地放下。

总之,慕容复这样的人不能跟,慕容复这样的人你也不要做。

世界的真相是无常

我不认为金庸在《天龙八部》中呈现的佛学修养有多高,但基本还是正的。

通俗小说需要“因果报应,皆成冤孽”这个基调,需要把人物脸谱化,需要把情节套路化。金庸在这方面是“大师中的大师”。

佛教讲的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诸漏皆苦、涅槃寂静”(佛家“四法印”)。我觉得这四句要超出因果关系论,更像这个世界的真相。

“诸行无常”说的是看似你能从A推到B,有因有果,但是绝大多数的“因”,不是你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能轻易去改变、去推动的。

“诸法无我”,世界不是围着我们任何一个人转的。

“诸漏皆苦”,任何深的感情、纠缠、得到、失去都是苦的,本一不二,不要认为世俗定义的幸福和快乐就真的是幸福和快乐。

“涅槃寂静”,就是宇宙终极没有意义,人生到终极可能也没有意义。从一出生到死去,中间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整天说文字打败时间,那也是一个妄念。最后看烟花消逝,还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莫笑少年江湖梦,谁不年少梦江湖。”在有力气、有青春、有机会的时候,我们都有很多梦想,男生想干大事,女生想得大爱。这些都是常见的人性。常见的人性背后,我们还要意识到这些还是没有终极意义,要看到“涅槃寂静”。

人生八苦,灭道做不到

金庸在《天龙八部》里讲“苦集灭道”。佛教讲了很多种苦,充分概括了“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比如霸王别姬,太苦了)、“怨憎会苦”(你想抽他的人,天天见,烦不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又叫“五蕴炽盛苦”,就是感官过度敏感)。

这“八苦”在《天龙八部》中都有表现,比如虚竹本身是守清规戒律的小和尚,开始无欲无求,可当遇见“梦姑”,失去了童男之身后,欲望之心不断膨胀,也有“爱别离苦”。

苦是贪嗔痴召集过来的,消掉它们就要“灭道”。“灭”是通过一定的方式达到“涅槃”,“贪欲永尽无余,瞋恚愚痴永尽无余,一切烦恼永尽无余”。

《天龙八部》里有个扫地、烧火、干粗活的老僧,点化萧远山和慕容博之间的矛盾。他是这么说的:

要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求杀生,两者背道而驰,相互克制。只有佛法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绝技方能练得越多,但修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却又不屑去多学诸般厉害的杀人法门了。

扫地僧就提出了武功和佛法之间的矛盾。武功是世俗的成就,佛法是教人脱离苦海的方式。两者有矛盾,也能结合。但是我不同意结合。

改变不了世界,就做韦小宝

金庸创造了一类侠客,搞笑的“逗侠”,像段誉、韦小宝,人性有光明,有黑暗,有血有肉,有烦恼,有可爱之处,也有可恨之处。

这类人物非常典型,又非常有个人魅力,他们是有智慧的,所以他们干事的时候成事,不干事的时候成佛,金庸老先生通过他们打败时间。

《天龙八部》里的三个主人公:萧峰有傻的地方,从我喜爱的庄子的角度看,大英雄不当也罢;段誉有聪明可爱的一面,也有顽固不化的一面,就像贾宝玉并不是我的偶像一样,段誉也不是我偶像;虚竹对于多数人来说很难效仿。

我在阅读武侠小说这件事上是个俗人,我更喜欢单一主人公,有更强的代入感,所以更喜欢《鹿鼎记》。读着读着,我就化身为鱼,纵横四海;我就化身为韦小宝,跟某个女的聊一聊,遇上某个英雄把他糊弄了,遇上某个官戏弄他一阵等。

韦小宝真实、可爱,是在油腻社会容易混出来还能活得有滋有味的、不丧尽天良的、不傻的人物。

韦小宝如果理想大一点,机会好一点,能混成刘邦、朱元璋、赵匡胤。如果他混得差,心地没那么善良,他就是西门庆。但是,他不会混得特别差,不会做出对不起周围人的事。他做的事可大可小,能审时度势地把事办成,能在世界上像花草一样摇曳。

如果我们不能被庄子、释迦牟尼叫醒,一定要在油腻的世界上混,那就应该多多学习韦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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